第五章 本命瓷
·第五章·
本命瓷
陳平安從溪澗收回腳后,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右手抖腕一震,竟有些許灰燼散落。
當初陳平安右臂被割鹿山刺客以佛門神通禁錮,這是因果纏繞被徹底震散后的餘燼。
劉景龍作為即將破境的元嬰境劍修,點評河谷刺殺一役,也用了「兇險萬分」一語,這門佛家神通,可能就佔了一半。
陳平安蹲下身,雙手掬水洗了把臉,望向水中倒影,歪著腦袋,用手心摩挲著下巴上的細密胡茬,有些擔心自己會不會變成徐遠霞那種大髯漢子。
陳平安伸手入水,攤開手掌,輕輕一壓,溪澗流水驟然停滯,隨即便繼續流淌如常。他轉換手勢,手掌畫圈旋轉,腳邊溪水漩渦越來越大,只不過他很快就停下了動作,溪水再次趨於平靜。
以前跟張山峰一起遊歷,見過那年輕道士經常自顧自比畫,拳也不拳掌也不掌,意思古怪,陳平安便學了些皮毛架勢,只不過總覺得不對勁。這其實挺奇怪的。要說拳法強弱,一百個張山峰都不是陳平安的對手,何況陳平安學拳,歷來極快,就像當初在藕花福地,種秋的根本拳架校大龍,陳平安看過之後,自己施展出來,不光形似,亦有幾分神似,可是張山峰的拳法,陳平安始終不得其法。陳平安這會兒也未深思,只當張山峰的拳法,是山上修行道人一種獨門養氣功夫,需要配合道法口訣。
最底層的江湖武夫,之所以被笑稱為武把式,就是因為只會點拳架、路數,不得真意,歸根結底,真正的講究和門道,還是那一口純粹真氣的行走路線,再深處,就是「神意」二字,那是一種玄之又玄的境界。同一拳種,拳意會有諸多偏差,同一個師父同樣的一部拳譜,卻可能是龍生九子,各有不同的光景,這與世人看山看水看風看雪,各有感悟是一樣的道理,所以才會說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陳平安站起身,以一趟六步走樁緩緩舒展筋骨。
煉出一顆英雄膽,是六境關鍵所在。所謂的英雄膽,不是實物,而是那一口純粹真氣與武夫魂魄的修養之所,意義之大,有點類似修道之人的金丹。
陳平安先前說自己距離破境,只差了兩點意思,如今有了一顆英雄膽,就只剩下最後一點意思了。事實上陳平安的體魄堅韌程度,早就媲美金身境了,崔誠的拳頭打熬,和朱斂的切磋,天劫雷雲里的淬鍊,加上遠遊路上的那麼多次廝殺,當然還有孜孜不倦的練拳,點點滴滴,都是一個純粹武夫的外在修行。但是這一點,極有可能就是大瓶頸,距離躋身金身境就是一道天塹。
不過陳平安不著急,瓶頸越大越好,爭奪最強六境的機會就越大。「最強」二字,陳平安以前幾乎從不去想,當年的最強三境,那是在落魄山竹樓被老人一拳一拳硬生生錘鍊出來的,跟陳平安想不想要,沒有半枚銅錢的關係。落到十境武夫崔誠手上,是你陳平安不想就可以不要的嗎?
陳平安的心路根本脈絡之一的一端,便是姚老頭所說的「該是你的就抓好,不是你的就想也別想」,概括起來,無非就是螃蟹坊上那塊佛家匾額上的「莫向外求」四字,自然而然就延伸出了「命里八尺,莫求一丈」的道理。這是被陳平安視為天經地義的道理,這是水到渠成的心路,所以陳平安在漫長歲月里的一言一行,都會受到潛移默化的影響。例如老龍城的武運,就被陳平安打退,而且是接連兩次。還有陳平安幾乎從不願意主動進入洞天福地尋覓機緣,而是喜歡「撿破爛發小財」。
如世人見溪澗,往往只見流水潺潺,不見那河床。
陳平安曾經也不例外,這是陳平安在北俱蘆洲這趟遊歷途中,不斷觀人觀道、修行問心之後,才開始慢慢想通的道理。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很難的。
所有被一次次推敲琢磨、最終提綱挈領的學問,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道理。
陳平安重新坐在溪澗旁邊,看了看南邊。
不知道想起了什麼,便笑了起來,做了一個敲栗暴的手勢。
不知道裴錢如今在學塾那邊讀書如何了。
一艘來自骸骨灘披麻宗的跨洲渡船,在龍泉郡牛角山緩緩停岸。
一個身姿婀娜的女子,頭戴冪籬,手持行山杖,身邊跟隨著一個散發金丹氣象的護道人。正是跨洲南下的隋景澄、浮萍劍湖元嬰劍修榮暢。
渡船進入寶瓶洲地界后,隋景澄就經常離開屋子,在船頭那邊俯瞰別洲山河。腳下就是那座大驪王朝。
榮暢先前進入從洞天降為福地的龍州后,遠觀了一眼披雲山,感慨道:「山水氣象驚人,不愧是一洲北嶽。」
北俱蘆洲也有諸多五嶽,只是相較於這座橫空出世的披雲山,仍是遜色遠矣。
聽聞北嶽山神魏檗,即將破境躋身上五境,榮暢更是唏噓不已。山嶽神祇坐鎮自家地盤,相當於聖人坐鎮小天地的格局,是需要抬升一境來看待的。魏檗一旦躋身玉璞境修為,大驪就等於擁有了一位仙人境金身神祇,戰力其實沒那麼重要,重要的是大驪國運,整個北嶽地界的山水靈氣、文武氣運,可以因此而愈加穩固。
按照隋景澄的說法,魏檗與那個前輩,關係莫逆。
夜幕沉沉,牛角山渡船數量不多,所以披麻宗渡船顯得格外矚目。
渡船今夜會在此處停留一天,明晚才起程,方便北俱蘆洲乘客遊覽這座破碎墜地的舊洞天。據說牛角山就有仙家店鋪剛剛開張,至於能否撿漏,各憑財力和眼力。但是披麻宗渡船負責人也明確告知所有乘客,到了這寶瓶洲北嶽地界,再不是北俱蘆洲,而且龍泉郡還有風雪廟出身的聖人阮邛坐鎮,規矩森嚴,不可以肆意御風御劍,任何人下船之後惹出麻煩,別怪披麻宗袖手旁觀。
渡口處,出現了一個風采如神的白衣男子,耳邊垂掛一枚金色耳環,面帶笑意,望向隋景澄和榮暢。他身邊不斷有靈雀縈繞,隱約之間又有霞光流淌。
榮暢看不出對方深淺,那麼身份就很明顯了,整個寶瓶洲品秩最高的山神——魏檗。
隋景澄快步向前,輕聲問道:「可是魏山神?」
魏檗看了眼隋景澄手中的行山杖,一抬手,將那些飛雀輕輕趕走,然後微笑點頭道:「飛劍傳信我已收到,就過來迎接你們了。」
榮暢有些訝異。哪有這麼客氣熱絡的山嶽神祇?需要親自出面迎接他們二人。說到底,他們只算是遠道而來的外鄉陌生人。
在之前的寶瓶洲,他榮暢一個元嬰劍修,有此待遇,並不奇怪,可是在大驪披雲山,榮暢不覺得自己有這麼大的面子。
這座昔年驪珠洞天的地盤,別的不說,就是藏龍卧虎神仙多。北俱蘆洲天君謝實,南婆娑洲劍仙曹曦,這就兩個了,傳聞都是小鎮街巷出身。所以到了這裡,誰也別拿自己的境界說事,笑話而已。
隋景澄有些惶恐,施了個萬福:「有勞魏山神了。」
魏檗擺擺手,笑容和善:「隋姑娘無須如此客氣。接下來是想要逛一逛牛角山包袱齋,還是直接去往落魄山?」
隋景澄說道:「我們先去落魄山好了。」
魏檗點了點頭,施展神通,帶著隋景澄和榮暢一起到了落魄山山腳。
榮暢心中又是一驚。
這位大驪北嶽正神,躋身上五境應該問題不大,山水契合的程度簡直嚇人。千里山河縮地成寸,被裹挾遠遊,榮暢發現自己那把本命飛劍竟是沒有太多動靜。
魏檗歉意道:「畢竟是陳平安的山頭,我不好直接帶你們去往半山腰宅邸,要勞煩隋姑娘和榮劍仙徒步登山了。」
一個佝僂漢子鞋也沒穿,從山門口那邊宅子里光著腳就飛奔了出來,瞧見了隋景澄后,就懶得再看榮暢了。
魏檗介紹道:「這位大風兄弟,是落魄山的看門人。」
鄭大風站在魏檗身邊,搓手笑道:「是隋姑娘吧?要不要先去我家坐一坐,我與魏檗可以做頓消夜,就當是幫陳平安待客,為隋姑娘接風洗塵了。吃飽喝足之後,下榻休息也無不可。我家地兒大房間多,莫說是一位隋姑娘,便是隋姑娘再帶幾個閨閣朋友都不怕……對了,我姓鄭,隋姑娘可以喊我鄭大哥,不用見外。」
隋景澄有些不知所措。
魏檗無奈道:「隋姑娘和榮劍仙,稍作停頓吃頓消夜,或是馬上登山趕路,都沒問題。」
結果隋景澄和榮暢就看到那駝背男人一腳踩在魏檗腳上,笑容不變:「一頓消夜而已,不麻煩不麻煩。」
隋景澄小心翼翼道:「那就去山上吧,有些事情還要和魏山神細說,飛劍密信,不便泄露太多。」
鄭大風嘆息一聲,腳尖在魏檗靴子上重重一擰,魏檗神色自若,對隋景澄說道:「好的。」
榮暢看得差點額頭冒汗,劍心不穩。
四人一起緩緩登山。
鄭大風壓低嗓音,埋怨道:「這麼不仗義?」
魏檗笑道:「先聊正事。」
鄭大風怒道:「兄弟的終身大事,怎的就不是正事大事了?他娘的澇的澇死,旱的旱死。」
魏檗微笑道:「書中自有顏如玉,畫上美人也多情。」
鄭大風哀嘆一聲:「終究是差了點意思啊。」
魏檗拍了拍鄭大風肩頭,安慰道:「一表人才,還怕找不到媳婦?」
鄭大風一肘打在魏檗身上:「這種話換成陳平安來說,我覺得自己底氣十足,你?」
隋景澄登山之時,環顧四周,心神沉浸:這裡就是前輩的家啊。
榮暢則有些摸不著頭腦,猜不透那駝背漢子的來歷,分明是大道斷絕、半個廢人的純粹武夫,為何與魏檗如此熟稔?關鍵是兩人也沒覺得半點不對。
隋景澄放緩腳步,有一個年輕女子從山上練拳下山,拳樁有幾分熟悉,隋景澄便開始仔細打量起對方的相貌,還好,漂亮,又沒那麼漂亮。
鄭大風笑著打招呼道:「岑妹子啊,這麼晚還練拳呢?實在是太辛苦了,鄭大哥看你都瘦了。」
岑鴛機只是走樁練拳,置若罔聞,心無旁騖,一路下山而去。
鄭大風點頭讚賞道:「沒關係,眼裡沒有大風哥哥,是對的,練拳要專心嘛,反正只要心裡有大風哥哥,就夠夠的了。」
魏檗無奈道:「你就別耽誤岑鴛機練拳了。」
鄭大風嗤笑道:「我這是幫她淬鍊心境。你不是武夫,懂個屁。這丫頭片子每次山頂山腳來回打拳一趟,真正的門檻關隘在哪裡?就在我的山腳大門口那邊。別看我每次坐在小板凳上什麼都沒有做,但是我那種殺氣騰騰的眼神、暗藏玄機的言語,尋常女子武夫,有幾個扛得住?」
魏檗一臉恍然大悟,點頭道:「對對對,你說的都對。」
榮暢就納了悶了,這個漢子,就憑那些言語和那種眼神,若是小鎮土生土長的,怎的沒被人打死?還是說遭受重創,武道之路中途崩塌,就是這張嘴招惹禍事,所以才淪為落魄山的看門人?不得不依附陳平安,寄人籬下?還是說另有隱情,人不可貌相?
鄭大風樂呵呵道:「你還真別不信,那姓酈的婆姨就沒扛住嘛。終有一天,岑鴛機要感謝她大風哥哥的良苦用心,到時候少不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抹在我身上,這一幕畫面,真是想一想,就覺得感人肺腑。」
魏檗懶得再說什麼。
榮暢這次劍心不穩得有些明顯。
鄭大風愣了一下,轉移視線,疑惑道:「榮劍仙,你也有些大道裨益?這不合理啊,我這路數,一般只針對女子的。」
榮暢笑了笑:「沒什麼,離鄉千萬里,方才有些感慨而已。」
只是榮暢再不敢將那駝背漢子當作尋常人。
元嬰境劍修本命飛劍輕微顫鳴於心湖,一般武學宗師,如何能夠瞬間感知?
到了半山腰,朱斂已經站在那邊笑臉相迎。
一起進了朱斂宅邸,榮暢便告辭離去,鄭大風領著他去了別處入住。
榮暢絲毫不擔心隋景澄會有危險。山水神祇的氣象,看轄境一地的山水便行了。魏檗大道必然長遠。那麼一個既能夠與劉景龍一見如故的「前輩」,又能夠與魏檗關係極好的年輕山主,門風到底是好是壞,不難知曉。
榮暢和鄭大風在半路上遇到了一個粉裙女童。
鄭大風笑道:「陳丫頭,不用故意起來忙活的,宅子保管纖塵不染。對了,這位是來自北俱蘆洲的客人,榮大劍仙。」
陳如初趕緊作揖行禮:「落魄山小丫鬟陳如初,見過榮劍仙。」
榮暢笑了起來。
一條文運濃郁的小火蟒?又是怪事。
陳如初掏出一大串鑰匙,熟門熟路挑出其中一小串,開了門后,將那串鑰匙遞給榮暢,然後跟這個北俱蘆洲劍修仔細說了一遍每把鑰匙對應哪扇門,不過還說了下榻入住后,便是大大小小的房門都不鎖也沒關係,而且她每天會早晚兩次打掃房間屋舍,若是榮劍仙不願有人打攪,也不打緊,需要有人端茶送水的話,她就住在不遠處,招呼一聲便可以了。一鼓作氣說完之後,便安安靜靜跟隨兩人一起進了宅子,果然乾乾淨淨,清清爽爽,雖說沒什麼神仙府邸的仙氣,也沒王朝豪閥的富貴氣,可就是瞧著挺舒心。榮暢沒什麼不滿意的。
鄭大風跟榮暢笑道:「朱斂是咱們落魄山的大管家,陳丫頭是小管家,有些時候朱斂也要歸她管,我反正是特別喜歡陳丫頭。」
陳如初靦腆一笑。
榮暢想了想,剛想要從方寸物當中取出一份見面禮,贈送給這個面相討喜的丫頭,陳如初已經要告辭離去。被鄭大風笑嘻嘻按住小腦袋后,她只得停步。
榮暢拿出來一件小巧可愛的靈器,是一隻鎏金竹節熏爐,不貴,可幾枚小暑錢還是值的。
陳如初有些為難,總覺得太貴重了些,仙家器物中蘊含靈氣多寡,她還是能夠大致掂量出來的。
鄭大風卻笑道:「犯什麼愣,趕緊收下呀。」
陳如初雙手捧過那小熏爐,然後彎腰作揖致謝。
榮暢住下后,鄭大風離開宅子,發現粉裙小丫頭陳如初還站在門外不遠處。
鄭大風笑問道:「陳靈均呢,最近怎麼沒瞅見他的身影,又上哪兒晃蕩了?」
陳如初輕聲道:「最近他在鰲魚背那邊鬧騰呢,玩心總這麼大。」
如今自家老爺名下的山頭可多了,除了租借給龍泉劍宗三百年的寶籙山、彩雲峰和仙草山不說,還有落魄山和真珠山。後來又買入了距離落魄山很近、佔地極大的灰濛山,包袱齋離去后的牛角山,清風城許氏搬出的硃砂山,還有鰲魚背和蔚霞峰,以及位於群山最西邊的拜劍台,如今這六座山頭都屬於自家地盤了。除了秀秀姐姐她家,龍泉郡就數自家老爺山頭最多啦。
鄭大風一語道破天機:「他啊,是見不得裴錢練拳吃苦,加上這麼一對比,更覺得自己整天不務正業,心裡邊不得勁,就乾脆眼不見心不煩,跑出去瞎胡鬧。」
陳如初神色黯然。裴錢練拳,也太慘了些。不比當年老爺練拳好半點。
備好了藥水桶后,每次背著昏死過去的裴錢離開竹樓二樓,事後她都要拎著水桶去二樓清洗血跡。地板上,牆壁上,都有的。看得她眼淚嘩嘩流,好幾次一邊清洗血跡,一邊望向那個盤腿而坐、閉目養神的老前輩。可惜老前輩只是裝傻。
鄭大風拍了拍小丫頭的腦袋:「早點休息去吧,一天到晚忙碌同樣的事情,感覺就這麼做個百年千年,你也不覺得乏味,便是我都要佩服你了。那個陳靈均要是有你一半的耐心和良心,早他娘的可以靠自己的本事,讓旁人刮目相看,哪裡需要每天在陳平安這邊蹭臉,在魏檗那邊蹭座位。」
陳如初愧疚道:「可是我修行太慢了,什麼事情都幫不上忙。」
鄭大風嘆了口氣:「別這麼想,落魄山沒了陳丫頭,人味兒得少去一半。」
陳如初瞪大眼睛,神采飛揚:「真的嗎?」
鄭大風笑呵呵道:「不許驕傲,再接再厲。」
陳如初使勁點頭。
落魄山山頭上,每天跑來跑去最多的,大概就是這個小丫頭了。獨來獨往,一個人默默做著雞毛蒜皮的瑣碎事。好像從來沒有人在意她,可其實誰都在意她。
在落魄山,盧白象之流,若是在外邊吃了大虧,陳平安得知之後,就他那犟脾氣,興許還要與人磨磨蹭蹭,先好好講一講道理。可若是粉裙女童陳如初在山外被人欺負了,你看陳平安還要不要講道理?
鄭大風雙手抱住後腦勺,緩緩而行,沒去朱斂院子那邊摻和什麼。朱斂做事情,陳平安那麼一個心細如髮的,都願意放心,他鄭大風一個糙漢子粗坯子,有什麼不放心的。
至於那個拜訪落魄山的冪籬美人,鄭大風看過了,也就看過了,這就像當年在老龍城灰塵藥鋪的光景。
秋夜月尤高。鄭大風緩緩下山。有些期待將來陳平安下山去與人講道理。例如正陽山,還有大驪京城。
最有趣的地方,是當陳平安決定去的時候,就一定是他的道理無論說與不說,對方都要不聽也得聽的時候了。
不過鄭大風也很期待落魄山之外的那些山頭,將來到底會有哪些人入住其中。
但是最值得期待的,還是如果有一天落魄山終於開宗立派,會取一個什麼樣的名字。之前閑聊提及這件事情,他和朱斂、魏檗不約而同地相視一笑,笑得很不客氣。
山上小院那邊,朱斂和魏檗聽過了隋景澄的詳細闡述,多是陳平安的山水歷程和一路見聞。
魏檗收下了那根行山杖,準備從他的披雲山寄給崔東山。這比朱斂以落魄山身份寄出,要合適。
除了行山杖,隋景澄還親筆撰寫了一封密信,陳平安交代她說給那位崔前輩的言語,隋景澄不願意當面說給朱斂和魏檗聽。並非信不過朱斂和魏檗,只是她的心性使然。這一點,她與陳平安確實很像。
魏檗收下了那封密信。隋景澄如釋重負。
接下來在見到那位被陳平安說得神乎其神的崔先生之前,她就只需要在一個元嬰劍仙大師兄的護送下,安心在寶瓶洲「遊山玩水」了。不過她打算在落魄山和龍泉郡先待一段時日。反正理由很多啊,比如見一見前輩的開山大弟子裴錢,逛一逛牛角山渡口的仙家鋪子,還有魏山神的披雲山怎麼可以不去做客?這兒當年可是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驪珠洞天,不需要慢慢走上一走?甚至可以先去北邊的大驪京城看一看,再乘坐長春宮渡船返回牛角山渡口,就又可以在這邊歇一歇腳。
隋景澄被一個長得粉雕玉琢的可愛女童,領著去了宅子。
魏檗先去了趟披雲山,寄出行山杖,然後返回朱斂院子這邊。
朱斂在緩緩踱步,思量著事情。魏檗沒有打攪,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打個比方,山水神祇的修為,是可以用金身來直觀顯露的,修士修為,則以氣府積蓄的靈氣多寡來衡量。那麼在魏檗看來,藕花福地的畫卷四人,南苑國開國皇帝魏羨,魔教教主盧白象,女子劍仙隋右邊,當然各有各的精彩人生,而且也都站在了藕花福地的人間巔峰,可若是只說心境,其實都不如朱斂「圓滿無瑕」「凝練周密」。出身於鐘鳴鼎食的頂尖富貴之家,一邊悄悄學武,一邊隨便看書,少年神童,早早參加過科舉奪魁,耐著性子編撰史書,官場沉寂幾年後,正式進入廟堂,仕途順遂,平步青雲,很快就已光耀門楣,後來轉去江湖,浪跡天涯,更是風采絕倫,嬉戲人生,還見過底層市井江湖的泥濘,最終山河覆滅之際,力挽狂瀾,重歸廟堂,投身沙場,放棄一身舉世無敵的武學,只以儒將身份,獨木支撐起亂世格局,最終又重返江湖,從一位貴公子變成桀驁不馴的武瘋子。所以這就是為什麼朱斂哪怕到了浩然天下,依舊對什麼都興趣不大的原因。對於朱斂而言,天下還是天下,不過是從一座藕花福地變作了版圖更大的浩然天下,可人心還是那些人心,變不出太多花樣來。簡而言之,朱斂從來就沒真正提起勁來。
隋右邊會希冀著以劍修身份,真正飛升一次。魏羨有帝王心性,野心勃勃,縱橫捭闔,試圖重新崛起,想要比一位福地君王掌握更多的兵馬和權勢。盧白象會希望重新江湖起步,慢慢積攢底蘊,最終開宗立派,有朝一日脫離落魄山,自立門戶,以純粹武夫身份傲視山上神仙。三人各有所求,在新的天下,都找到了自己的大道。朱斂呢?無欲無求。朱斂的心境,其實早已大道無拘束。
說句難聽的,朱斂撕下當下那張臉皮,靠臉吃飯都能把飯吃撐。何況朱斂對於琴棋書畫從未上心,便已經如此精通。說句好聽的,堪稱驚才絕艷的朱斂,學那隋右邊轉去修行,一樣可以境界一日千里,破境如破竹。
朱斂回過神,停下腳步,笑了笑:「不好意思,想事情有點出神了。」
魏檗給他倒了一杯茶,朱斂落座后,輕輕擰轉瓷杯,緩緩問道:「秘密購買金身碎片一事,跟崔東山聊得如何了?」
這是朱斂、魏檗和鄭大風商議出來的一樁關鍵秘事,蓮藕福地一旦成為落魄山私家產業,躋身中等福地之後,就需要大量的山水神祇,多多益善,因為人間香火,是落魄山不用開銷一枚雪花錢,卻對一座福地至關重要的一樣東西。但是金身碎片一物,與大驪朝廷直接牽扯,哪怕是魏檗來開口,都絕非好事,所以需要崔東山來權衡尺度,與寶瓶洲南方仙家山頭做一些桌面下的買賣,大驪朝廷哪怕洞悉此事,也只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於落魄山來說,這就夠了。
魏檗說道:「還在等。」
魏檗突然笑了起來:「相信那根行山杖寄出去后,你家少爺的那位學生,原先七八分氣力,會變得鉚足了勁,願意花十二分精力來應付我們了。」
朱斂點點頭:「崔東山此人,我們跟他打交道,一定要慎之又慎。」
對於崔東山,朱斂還是十分忌憚。因為雙方算是一路人。朱斂絕不會因為崔東山與陳平安的那份複雜關係,而有半點掉以輕心。
再就是鄭大風那邊說了,近期將會有一位精通福地運轉規矩的人物,蒞臨落魄山。這也是個不小的好消息。
落魄山的穀雨錢沒有多出一枚,但是此人每多說一分福地內幕,本就等於為落魄山節省一筆穀雨錢。
先前孫嘉樹親自登山,極有誠意。老龍城孫家願意拿出三百枚穀雨錢,只定期收取利息,蓮藕福地的未來收益,他孫嘉樹和家族不要任何分成。范家同樣會拿出三百枚,亦是如此。不是范氏家主,而是一個名叫范二的年輕人作為給錢人。
不過兩家還有許多各自不同的詳細訴求。例如孫嘉樹提出一條,落魄山在五十年之內,必須為孫家提供一個挂名供奉,遠遊境武夫,或是元嬰境修士,皆可。為孫家在遭遇劫難之際出手相助一次,便可作廢。再就是孫家打算開闢出一條渡船航線,從南端老龍城一直往北,渡船以牛角山渡口而非大驪京畿之地的長春宮作為終點,這就需要魏檗和落魄山照拂一二,以及幫忙在大驪朝廷那邊稍稍打點關係。哪怕加上這些需要雙方慢慢磨合的附加條件,這次孫嘉樹借錢,只收取利息,雖說保證可以讓老龍城孫家旱澇保收,但是如今寶瓶洲處於天翻地覆的格局,其中蘊含著無數的生財機遇,孫家幾乎掏空家底,押注落魄山,絕對不屬於最佳選擇。真正的生意經,應該是讓錢生腳,和其餘幾大家族那樣,落在觀湖書院以南、老龍城以北的廣袤地帶,利滾利,錢生錢。按照如今逐漸明朗的形勢,孫氏不但同樣穩賺不賠,還可以與大驪朝廷和宋氏新帝交好,一旦大驪吞併一洲,這種隱性的付出,就會幫著後世孫氏子孫拓寬財路。
朱斂突然說道:「包袱齋那邊的鋪子開張后,不出意外的話,大驪新帝會主動給你送來一筆金精銅錢,或是一堆金身碎片,披雲山只管收下便是,免得讓年輕皇帝多想。聰明人一閑下來,就喜歡生出疑心,反而不美。不過事先說好,關係歸關係,買賣歸買賣,還是我們落魄山跟你披雲山低價購買。」
魏檗笑道:「當然。」然後補充了一句,「如果去掉『低價』兩個字,就更好了。」
魏檗從隆重舉辦第二場夜遊宴,到牛角山開設自家包袱齋,除了掙點昧良心的神仙錢之外,其實……還有再掙一筆昧良心金精銅錢的用意。
既然北嶽大神都需要大肆攫取神仙錢來幫助破境了,大驪朝廷豈會坐視不理?甚至可以說,如今的大驪新帝,比寶瓶洲任何一人,都更加希望魏檗能夠順利躋身上五境!動靜越大越好!最好是方圓千里祥瑞齊出的天大氣象。這意味著什麼?他宋和得位最正,天地慶賀!
魏檗是先帝手上敕封的唯一一位新五嶽山神。可魏檗又是大驪龍興之地的山嶽神祇,屬於重中之重的存在,因為大驪京城就在魏檗這尊神祇的眼皮子底下。那麼如何巧妙拉攏「前朝舊臣」魏檗,很容易成為大驪新帝的一塊心病,久而久之,雙方若無溝通,就會變成皇帝心中的一根刺。那麼就需要魏檗和披雲山,給一個台階,讓大驪朝廷可以順勢走下來,還要走得舒服,不生硬。所以當初朱斂和鄭大風提及此事,為何魏檗稍作猶豫便答應下來?因為當時小院在座三人,一個比一個會下棋,皆是走一步算多步。
魏檗猶豫了一下:「就不問我為何突然得知藕花福地的情況?」
朱斂擺擺手:「不用告訴我。可以說的,我們三人早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方便說的,我們三人之間也無須誰問誰答,毫無意義的事情。」
魏檗舉起茶杯:「以茶代酒。」
朱斂趕緊勾肩搭背,雙手舉起茶杯,笑容諂媚道:「魏大神的敬酒,不敢當不敢當。」
兩人飲盡杯中茶后,魏檗笑道:「可惜大風兄弟沒在。」
朱斂伸手摸了摸後腦勺:「做人這一塊,你我都不如他。」
魏檗沒有異議,反正他魏檗也不是人。這個便宜是白占朱斂的。
從這老廚子身上占點便宜,下棋也好,做買賣也罷,可真不容易。
魏檗站起身,笑道:「就不打攪你做消夜了。」
朱斂點了點頭,嘆息一聲:「一開始的時候,我是硬氣的,這會兒我有些心虛了,以後我家少爺返回落魄山,我估摸著需要去你那邊躲一躲。」
魏檗有些幸災樂禍,一閃而逝。
朱斂起身去開門,那邊有個雙臂頹然下垂的黑炭丫頭,在用腦袋敲門,應該是她沒喊醒那個騎龍巷右護法的緣故。
朱斂開了門,裴錢搖搖晃晃跨過門檻,顫聲道:「老廚子,我睡不著,和你聊聊天,行不行?」
朱斂關了門,笑道:「這有什麼行不行的。」
裴錢坐在凳子上,齜牙咧嘴,屁股開花似的。
今晚她可不是什麼睡不著,是被硬生生疼醒的,無法睡,她如今都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大嘴巴,以前說什麼被褥才是自己的生死大敵,這會兒不就應驗了?輕飄飄的被褥,蓋在身上,真是刀子一般。
朱斂問道:「不餓?吃頓消夜?快得很。」
裴錢搖搖頭,病懨懨道:「沒胃口。」
朱斂又問:「有心事?」
裴錢嗯了一聲,卻也不開口。
朱斂問道:「是欠債越來越多,心煩意亂?」
裴錢點頭,悶悶道:「老頭兒說我還有幾天才能破三境,到時候就勉強可以有一段光陰來抄書了,不過也沒幾天日子,很快就又要手腳不利索,煩死個人。」
朱斂只是聽黑炭小丫頭說話,並不插嘴。
裴錢抬起頭,看著天上的那隻大玉盤:「以前吧,在騎龍巷那邊總想著哪天嗖一下,師父就回家了,這會兒我既想著師父回家,又害怕他回家,要是給師父知道我那麼多天沒抄書了……一生氣一發火就把我趕出師門了,咋辦?」
裴錢皺著臉,噘著嘴,眼眶裡淚花盈盈,委屈道:「師父又不是沒做過這樣的事情。剛離開藕花福地那會兒,在桐葉洲一個叫大泉王朝的地兒,就不要過我一次的。老廚子你想啊,師父是什麼人,草鞋穿爛了,都會留下來的,怎麼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了呢?那會兒,我還不懂事,師父可以不要我又反悔,現在我懂事了,如果師父再不要我了,就是真的不會要我了。」
朱斂輕聲問道:「是怕這個?所以一直不敢長大?」
裴錢艱難抬起手肘,抹了把臉:「怎麼能不怕嘛。長大有什麼好的嘛。」
其實關於抄書一事,朱斂對裴錢有過解釋,她肯定是聽進去了。所以真正的原因,是裴錢沒辦法說出口的,死死壓在她心底的。朱斂大致猜得出來,卻沒有說破。
當年陳平安曾經親口對裴錢說過,他真正想要帶出藕花福地的人,是那個曹晴朗。那會兒,陳平安對於性情在另外一個極端的裴錢,別說喜歡,討厭都有,而且在她這邊,並無掩飾。
所謂的成長,在朱斂看來,不過就是更多的權衡利弊。裴錢處於一個很尷尬的境地。她不是不懂權衡利弊,恰恰相反,飽經苦難的小孤兒,最擅長察言觀色和計算得失。但是她跟隨了陳平安之後,發現她最擅長的那些事情,反而只會讓她距離陳平安越來越遠。所以她一直畏懼長大,一直在悄悄模仿陳平安。裴錢在試圖成為一個能夠獲得陳平安認可的裴錢。其實這沒什麼不好。因為陳平安有足夠的耐心,等待裴錢慢慢長大,更願意在不同的歲月階段,傳授裴錢不同的規矩禮數和為人處世。可是誰都沒有料到,藕花福地一分為四,朱斂和裴錢進入其中后,剛好見到了那一幕。
事實上,如果裴錢只是看到藕花福地里那個好像一夜之間就長大的青衫少年郎,撐傘出現,都還好說。問題在於最早的時候,裴錢在那條小巷的門口,看過陳平安撐傘和曹晴朗一起走在雨中陋巷的畫面。到了浩然天下后,在崔東山的那幅光陰長捲走馬圖中,又看到了無比相似的一幅畫面,是草鞋少年和他最敬重的一位先生,同樣是撐傘雨幕中,並肩而行。所以裴錢才會說,她誰都可以輸,唯獨不能輸給曹晴朗。
因為裴錢害怕那個已經長大、極其出彩的曹晴朗,會拿走事實上本該就屬於他曹晴朗的一切。裴錢害怕有一天,大雨中,師父會撐著傘,和曹晴朗並肩而行,就那麼漸漸遠去,再不回頭。那麼身在落魄山和浩然天下的裴錢,就像回到了當年藕花福地的小巷門口,一無所有。
在藕花福地重新見到曹晴朗的那一刻,裴錢如墜冰窟,手腳冰涼,並且心有殺機!
但是在找機會殺了曹晴朗然後註定失去師父,和自己主動長大、一定要勝過曹晴朗之間,在陳平安身邊耳濡目染的裴錢,走出藕花福地和桐葉傘后,重新站在落魄山竹樓之前時,她選擇了後者。
朱斂小心翼翼醞釀措辭,問道:「如果你師父回到落魄山,也見到了曹晴朗,很喜歡他,你會很傷心嗎?」
裴錢想了想:「只要最喜歡我,就很開心。如果喜歡我跟喜歡曹晴朗一樣多,就有點不開心,如果喜歡曹晴朗多過我,就……很傷心。」
朱斂笑了,說道:「那你可以放心了,一二三,三種情況,我不敢多說什麼,你至少可以保二爭一。」
裴錢翻了個白眼:「你又不是我師父,說話有個屁用嘞。」
雖然她嘴上這麼說,事實上還是有些開心的。
朱斂忍住笑意:「信不信由你,不過練拳這麼久,欠債那麼多,還沒破三境,這就有點不合適嘍。」
裴錢重重嘆息一聲,皺著那張似乎沒那麼黝黑的小臉龐:「可不是,老頭兒也說我資質不咋的,連我師父都不如,這不是盡說些廢話嘛,我能跟師父比嗎?愁死個人!」
朱斂有些心肝打戰。自己不過是跟裴錢說一句玩笑話,沒想到那老前輩更心狠手辣,這種良心給狗吃了的混賬話,還真說得出口?!
朱斂揉了揉眉心,不太願意講話了。
純粹武夫的三境瓶頸,那是第一道甚至可以說是決定武夫最終高度的最大關隘。意義之大,無異于山巔境武夫再破大門檻,成功躋身止境的十境武夫。
換成一般人傳授拳法,如此驚世駭俗的破境速度,還可以解釋為是底子打得不夠牢固,一輩子不用奢望什麼最強二字,一步紙糊,步步紙糊。可竹樓那位?在他手上,天底下彷彿就沒什麼最牢固的武境底子,只有更牢固。
裴錢突然抬頭問道:「老廚子,你是幾境啊?」
朱斂笑道:「八境,遠遊境。」
裴錢低下頭去,手指微動,算了一下,又是一聲嘆息,重新抬起頭,臉上滿是失落:「老廚子,那我不得好幾年都趕不上你啊。」
朱斂笑容僵硬:「好像是的……吧。」
朱斂隨即疑惑問道:「你師父幾境,你不知道?」
裴錢一臉看傻子似的看著朱斂:「我師父如今六境啊。」
朱斂愈加想不明白:「少爺不是比我低兩境?你咋個不先趕上你師父的境界?」
裴錢一臉獃滯,好像在說你朱斂腦子不開竅哩。她搖搖頭,老氣橫秋道:「老廚子,你大晚上說夢話吧,我師父的境界,不得翻一番計算?」
朱斂心悅誠服。
裴錢搖頭晃腦,心情大好。她驀然起身,腳尖一點,飄然躍上牆頭,又悄無聲息躍上屋脊,再一步跨到翹檐之上,舉目望向北方。大概她如今自己還不知道,什麼叫拳出真意驚鬼神,但估摸著她很快就不用往自己額頭上貼符籙了。
朱斂突然想起一事,神色驟然變化,沉默片刻后,正色問道:「裴錢,你先前兩次飽嗝不斷,老前輩和你說了什麼?」
裴錢只是望向北方,很是惱火道:「說我欠揍。」
其實那老頭兒還一臉嫌棄,說她的武道境界好像螞蟻搬家和烏龜爬爬,不過這種話,還是她一個人知道就算了,不然老廚子這種大嘴巴,指不定明天整座落魄山都要知道了。
朱斂一拍額頭,他是真後悔讓裴錢這麼快學拳練武了。
朱斂用膝蓋想都知道,等到陳平安回到落魄山,發現裴錢的異樣后,他和鄭大風,還有魏檗,一個都逃不掉,保證會被罵得狗血淋頭。
可能在外人眼中,落魄山多奇人怪事,可在落魄山自家人眼中,大概又要數裴錢最怪。當然,還是陳平安更怪。
天底下所有的師父,都會為自己有一個裴錢這樣開竅的弟子而欣喜,但是陳平安會不太一樣。不是他不會算賬,恰恰相反,這個在書簡湖當了三年賬房先生的年輕人,最會算賬。他只是無比希望身邊有人,哪怕只有一個人,可以在那本該無憂無慮的歲月里,肩上挑起草長鶯飛和楊柳依依。在那之後,才是天高地闊,大道遠遊。
裴錢低頭說道:「老廚子,我走啦。」
朱斂點點頭,裴錢便高高躍起,落在牆頭之上,縱身飛躍,轉瞬即逝。如那崔東山所看書上所寫:躍而登屋,瓦片無聲,時方月明,去如飛鳥。
一個跨洲返鄉的年輕女子,離開了牛角山渡口,徒步走出大山,往槐黃縣縣衙所在的小鎮走去,途經那座小土包似的真珠山時,她多看了幾眼。進了小鎮,先去了趟距離真珠山不遠的自家老宅,當年被正陽山一個老畜生踩踏過屋脊后,一家四口只能搬去親戚家住,後來掏錢修繕一事,讓娘親絮絮叨叨了很久。她掏出家門鑰匙,去臨近水井挑了兩桶水,將里裡外外細緻清掃了一遍,這才鎖上門,去了那座冷冷清清的楊家鋪子。生意難做,鋪子裡邊只剩下兩個夥計,少年名叫石靈山,師姐名為蘇店,管著藥鋪。
石靈山趴在櫃檯上打盹,蘇店坐在一條長凳上默默呼吸吐納,破開三境瓶頸后,得了師兄鄭大風一個「瓶破雷漿迸,鐵騎鑿陣開」的評語,說是很不俗氣了,有助於拔高以後那顆英雄膽的品相,還勸她躋身五境之後,就要走一趟古戰場遺址,在那邊淬鍊魂魄,事半功倍,尤其適宜她之後的六境修行。不過蘇店並沒有太多欣喜,反而只有濃重的失落,因為她心知肚明,三境瓶頸,既是大關隘,更是大機緣,她夢寐以求的「最強」二字,最終與她無緣。只能寄希望於當下的第四境。擁有極強勝負心的蘇店,本就已經不苟言笑,這讓她如今變得愈加沉默寡言,每天練武一事,近乎瘋癲。她的武道修行,分三種,白練、夜練和夢練,又以最後一種最為玄妙,前兩者在大日曝晒之時和月圓之夜,效果最佳,夢練一事,則是每夜入睡之前,點燃三炷香后,便可以躋身千奇百怪的各種夢境,或是捉對廝殺,或是身陷沙場,或瞬間斃命,或垂死掙扎,夢練結束后,非但不會讓蘇店第二天精神萎靡不振,反而每天拂曉清醒之後,始終神清氣爽,絕不會耽擱白練和夜練。
石靈山看似打盹,其實亦是在辛苦修行,少年的修行之法相較於師姐蘇店更簡單,名為「蹚水」。行走在光陰長河之中,打熬身體魂魄。
蘇店並不知道自己師父的真實身份,更不知道師父是什麼修為境界,但是蘇店可以很確定一件事,自己與師弟的兩條修行之路,絕對不同尋常。如今槐黃縣多神仙往來,西邊大山更有數量眾多的精怪妖物以人形出沒,不斷有小鎮當地子弟或是盧氏刑徒,被修道之人收為入室弟子。蘇店猜測除了被聖人阮邛收入龍泉劍宗的弟子之外,應該沒有人能夠與她和師弟媲美了。
蘇店睜開眼睛,望向門外那個陌生的客人,趴在櫃檯上的石靈山依舊呼吸綿長,紋絲不動。
蘇店是龍窯半雜役半學徒出身,其實就是做苦力活的。龍窯燒瓷是小鎮自古以來的頭等大事,燒造的又是大驪宋氏官窯,屬於御用瓷器,小名胭脂的蘇店早年不過是靠著叔叔的身份,在那邊混口飯吃,真正的燒瓷事務,忌諱和規矩極多,她一個女子,無非是做些砍柴燒炭、搬運土料的體力活,每次開窯,她都不能靠近那些窯口,不然就會被驅逐出龍窯。
所以蘇店對小鎮當地百姓並不熟悉,至於師弟石靈山,到底是桃葉巷殷實門戶出身的孩子,從小習慣了只跟街坊鄰居以及福祿街的大戶人家同齡人玩耍,對於什麼泥瓶巷、杏花巷這類雞糞狗屎的陋巷,也很陌生,最多是熟稔騎龍巷這些雜貨鋪扎堆的地方。
身姿纖柔的李柳,看了眼蘇店,柔聲笑道:「你就是蘇店吧?」
蘇店對這個客人的印象很好,柔柔弱弱的模樣,就像那些她叔叔在世時一直念叨的胭脂水粉。
蘇店點點頭,起身說道:「客人是要抓藥?」
李柳搖頭道:「找人。我爹曾經是這裡的夥計,我弟弟叫李槐,他小時候也常來這邊玩,你有沒有聽說過?」
蘇店神色微變。李槐?就是那個好似吃了一百顆熊心豹子膽的儒衫少年?為何那麼一個大大咧咧的少年,會有這麼一個溫柔似水的姐姐?眼前女子,長得就跟春天裡的柳條似的,說話嗓音也好聽,面相更是和善,不是那種乍一看就讓男子動心的俊俏水靈,但是很耐看,是讓蘇店這種漂亮女子都覺得漂亮的耐看。
蘇店輕聲問道:「是找我師父?」
李柳笑著點頭。
蘇店有些為難。
就在此時,楊老頭破天荒出現在店鋪和後院之間的門口那邊,以煙桿挑起帘子,笑道:「到了啊,進來吧。」
李柳走入後院。
楊老頭坐在台階那邊,繼續吞雲吐霧,李柳隨便挑了張條凳坐下。
楊老頭說道:「落魄山新收福地一事,該說就說,不用忌諱,看似牽扯很廣,其實就是合乎規矩的分內事,通了天的大人物嘛,這點肚量還是有的。你們如今的皮囊身份,既是束縛,可好歹也是有些用處的。」
李柳點點頭:「讓鄭大風喊我來,不單單是這件事吧?」
楊老頭嗯了一聲:「剛好阮邛找了我一趟,也與洞天福地有關,你可以一併解釋了。東西還在我這邊,回頭你去過了落魄山,再去趟神秀山。」
李柳眼神深沉。
楊老頭笑道:「連道也沒了,還扯什麼大道之爭?不是笑話嗎?你和她的那些陳年恩怨,我看就算了吧。不過我估計你們倆都不會聽勸,不然當初……算了,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不提也罷,真要計較,誰都有過。反正你們倆真要較勁的話,也不是現在。」
一位江湖共主。一位火神高坐。無非是大道崩塌,山河變幻,各自雖皮囊變了,金身根本卻還在。
至於為何他這個天底下輩分最高、身份最大的刑徒,還能苟延殘喘,一直活到今天,得問三個人、兩尊神祇。
那兩尊神祇,一位決定了為何劍修殺傷力最大,卻極難躋身傳說中的第十四境;一位決定了世間所有的武道之路為何是斷頭路,同時也決定了為何練氣士當中的兵家修士,可以獨獨近乎不沾因果。
李柳突然說道:「我覺得不成事。」
楊老頭冷笑道:「當初誰會覺得那些螻蟻會登頂?會成事?」
李柳默不作聲。
確實,如楊老頭所說的那句話。真要計較,誰都有過。
楊老頭以煙桿敲地,抖落出一座雲霧繚繞的小廟,小廟翻滾在地,最終落定。裡邊跑出一個香火小人,雙手使勁拖拽著兩塊「大匾額」,其實是一塊玉牌和一枚印章。
李柳瞥了眼兩物,笑了笑:「被醇儒陳氏借走三十年的劉羨陽,肯定會進入龍泉劍宗?」
楊老頭說道:「阮邛覺得劉羨陽回來的可能性不大,事實上機會還是很大的。」
那個香火小人一路飛奔到李柳腳邊,李柳拿起了那兩座洞天、福地的鑰匙。
她興趣不大,破碎的舊山河罷了。
她和阮秀、李二、鄭大風、范峻茂之流,都不太一樣。
至於觀湖書院賢人周矩,老龍城孫嘉樹,北俱蘆洲峒仙境那個小門派里的翠丫頭,就更無法與她媲美了。
骸骨灘壁畫城那八名神女,如今遺留給披麻宗的那座畫中仙境府邸,亦是破碎山河之一,甚至可以算是李柳的避暑府邸之一,所以其中那名行雨神女,一見到李柳,就會心神不定,只覺得她們遇上李柳,宛如世俗王朝的官場胥吏,見到了吏部天官大人。其實這不是行雨神女的錯覺,因為世事如此。壁畫城八名神女,職責大致相當於如今人間廟堂上的六科給事中,不過只是相似,事實上八名神女權責還要更大一些,她們可以巡狩天地,約束、監察、彈劾諸部神祇,可謂位卑權重。
李柳跟楊老頭一步步引領到那條古老道路上的其他人最大的不同是,她根本不需要開竅,因為她生而知之。許多宗字頭仙家,在老祖師兵解離世后,在如何尋找祖師轉世一事上,需要耗費大量的山頭底蘊。例如桐葉宗那位中興老祖,就讓人下山找回了自己的娘親。不過找到了,也未必能夠記起前生事,修行路上,先天資質好,並不意味著就一定可以重返山巔。
將玉牌和印章隨隨便便收起后,李柳思量片刻,嘆了口氣:「你還是不希望我們倆翻舊賬。」
一個陳平安不夠,就再加上一個李槐,還不安穩,那就再加一個劉羨陽。
一場隱藏極深的水火之爭,是陳平安暫時替換了她李柳,去與阮秀爭。因為當年真正應該拿到「泥鰍」那份機緣的,是陳平安,而不是顧璨。阮秀為何會對陳平安青眼相加?如今可能變得越來越複雜,但是一開始,絕不是陳平安的心境澄澈,讓阮秀感到乾淨那麼簡單,而是阮秀當年看到了陳平安,就像一個老饕清饞,看到了世間最美味的食物,她便轉移不開視線。
李槐是她李柳的弟弟,也是齊靜春的弟子,機緣巧合之下,陳平安擔任過李槐的護道人。她李柳想要跟阮秀翻舊賬,就需要先將天生親水的陳平安打死,由她來佔據那條大道,可是李槐絕對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而李柳也確實不願意讓李槐傷心。
可這還不夠穩妥。所以楊老頭要為劉羨陽重返龍泉劍宗,增加一些合情合理的可能性,例如一座不計入三十六之列的洞天,和劉羨陽那本祖傳劍經,相輔相成。
有陳平安和劉羨陽在,落魄山和龍泉劍宗的關係只會越來越緊密。
楊老頭沒有否認什麼,眼神冷漠:「誰都有過,你們兩個,過錯尤其大!」
李柳既沒有畏懼,也沒有愧疚,仰頭望天:「大概是吧。」
楊老頭突然說道:「雖說對於你們而言,種種泥濘,振衣便散,但還是要小心,不然總有一天,不起眼的泥濘,如那印泥沁色印章中,你們都要吃大苦頭。」
李柳搖頭道:「這些話不用對我說,我心裡有數。」
然後李柳婉約而笑,望向楊老頭。
楊老頭啞然失笑,似乎是在為自己找借口:「在牢籠里枯坐萬年,還不許我找點解悶的樂子?」
李柳忍住笑:「我爹還好,畢竟要為寶瓶洲留下些武運,可我娘親其實不用去北俱蘆洲的。」
楊老頭默不作聲,臉色不太好。一想到那個彷彿每天都要吃好幾斤砒霜的市井潑婦,他就沒什麼好心情。神憎鬼厭的玩意兒,香爐里的蒼蠅屎,多看一眼都嫌臟眼睛。
李槐和他娘親跟父親李二、姐姐李柳不一樣,都非同道,那娘倆只是尋常人罷了。當然,李槐是人不假,卻絕對不尋常。天底下福運就沒這麼狗屎好似排隊給他踩的小崽子。桐葉洲太平山黃庭、神誥宗賀小涼,各自被譽為福緣冠絕一洲,但是跟李槐擁有天下無敵的狗屎運比,好像後者更讓人無法理解。黃庭和賀小涼還需要思慮如何抓穩福緣,以免福禍相依,你看李槐需不需要?他是那種福緣主動往他身上湊,興許還要憂愁東西有點重和好不好看的人。所以楊老頭對李槐,可以破例多給一些,而且可以完全不涉及生意買賣,畢竟老人是真心喜歡這個小兔崽子。
驪珠洞天歲月悠悠,可以進入楊家藥鋪後院的人,本就稀少,李槐這種孩子,不多見的。
至於婦人,正是因為太過普通平庸,所以老人才懶得計較,不然換成早年的桃葉巷謝實、泥瓶巷曹曦試試看?還能走出驪珠洞天?
楊老頭沉默片刻:「陳平安開始悄悄追查本命瓷一事了,很隱蔽,沒有露出半點蛛絲馬跡。」
李柳對此沒什麼感觸,大致內幕,她是知道一些的,屬於一條極其複雜的山上脈絡。楊家藥鋪當然撇不清關係,只不過做事規矩,並未刻意針對陳平安,只是與大驪宋氏坐地分贓罷了。本命瓷的燒造,最早便是楊老頭的通天手筆,甚至可以說大驪王朝的發跡及慢慢崛起,都要歸功於驪珠洞天的這樁買賣。所以楊老頭對少年崔瀺關於神魂一道的稱讚,已經是天底下最高的認可了,可以說除楊老頭之外,此道通天之人,便唯有崔瀺、崔東山了。住在杏花巷卻有本事掌握龍窯的馬氏夫婦,也就是馬苦玄的爹娘,在陳平安本命瓷破碎一事上,關係極大,龍鬚河如今那個從河婆升為河神神位,卻始終沒有金身祠廟,也就更無祭祀香火的馬蘭花,雖心腸歹毒,唯獨在此事上是有良心發現的,甚至還竭力阻止過兒子兒媳,只是那夫婦利欲熏心,她沒成功罷了。馬苦玄當年曾經半夜驚醒,知曉此事一點真相,所以對於陳平安,這個早年一直裝傻扮痴的天之驕子,才會格外在意。
那個大驪娘娘,如今的太后,還有先帝,是為了宋集薪,更是為了大驪國祚。
國師崔瀺,則是順勢為之,以此與齊靜春下一局棋,如果只看結果,崔瀺確實下出了一記神仙手。
至於當年到底是誰購買了陳平安的本命瓷,又是為何打碎,大驪宋氏為此補償了幕後買瓷人多少神仙錢,李柳不太清楚,也不願意去深究這些事不關己的事情。一般來說,一個出生在泥瓶巷的孩子,賭瓷之人的價格不會太低,因為泥瓶巷出過一個南婆娑洲看管一座雄鎮樓的劍仙曹曦,這是有溢價的,但是也不會太高,因為泥瓶巷畢竟已經出了一個曹曦了。所以宋氏先帝、大驪朝廷和那個買瓷人,當年應該都沒有太當回事。不過隨著陳平安一步步走到今天,估計就難說了,對方說不定就要忍不住翻舊賬,尋找各種理由,跟大驪新帝好好掰扯一番。因為按照常理,陳平安本命瓷碎了,尚且有今日風光,若是沒碎,又被買瓷人帶出驪珠洞天,然後重點栽培,豈不是一個板上釘釘的上五境修士?所以當年大驪朝廷的那筆賠款,註定是不公道的。當然了,若是買瓷人屬於寶瓶洲仙家,估計如今不敢開口說話,只會腹誹一二,可若是別洲仙家,尤其是那些龐然大物的宗字頭仙家,尤其是來自北俱蘆洲的話,根基尚未穩固的大驪新帝少不得要父債子還了。
李柳突然說道:「陳平安是一個很好說話的人。」
李柳又說道:「但是。陳平安同時又是一個很可怕的人。」
楊老頭笑了笑:「能夠被你這麼評價,說明陳平安這麼多年沒有瞎混。」
李柳皺了皺眉頭:「一旦被陳平安摸清楚底細,第一個仇家,就與落魄山和泥瓶巷近在咫尺了。」
第一個就是杏花巷馬家。第二個便是大驪宋氏皇族。而馬苦玄分明是老人極其看重的一筆押注。
老人嗤笑道:「若是馬苦玄會被一個本命瓷都碎掉的同齡人打死,就等於幫我省去以後的押注,我應該感謝陳平安才對。」
李柳嘆了口氣。這就是老人的生意經。
楊老頭笑了笑:「那個道家掌教,其實早年說了好些大實話,就是不知道陳平安有沒有想明白。比如,做好事的,未必是好人;做壞事的,未必是壞人。」
楊老頭抬頭望天:「你知不知道為什麼佛家,似乎十分不在乎驪珠洞天的存亡和走勢?」
李柳默不作聲。
楊老頭自問自答道:「假設末法時代來臨,你覺得最慘的三教百家,是誰?」
李柳說道:「道家。一旦沒了飛升之路,也無靈氣,世間修行之法皆成屠龍技,道家的處境會最艱難。大道高遠的清凈無為,就有可能變成無所作為的無為。這對道家而言,極有可能是最早到來的又一場天地、神人兩分別。反觀儒家和佛家,依舊可以薪火相傳,傳道千年萬年,無非是薪火之光亮,大不如前罷了。」
楊老頭點頭道:「所以道老大,才會著急。道老三才會親自為大師兄護道,走一趟驪珠洞天,當個擺攤的算命先生,死死盯住齊靜春。」
李柳問道:「齊先生為何不使用那根自家先生贈送的簪子?」
楊老頭說道:「那是臭牛鼻子老觀主的關鍵物件,老秀才當然是好心好意,一開始連我都沒瞧出那根簪子的來歷,齊靜春應該起先也未察覺,後來是齊靜春力扛天劫,那根簪子的古怪才稍稍顯露出來。臭牛鼻子當然也有存心噁心道祖的念頭。只可惜齊靜春不願意從一個棋盤陷入另一個棋盤,死則死矣,硬生生掐斷了所有線頭。」
楊老頭流露出一抹緬懷神色:「當年就是這種人,打翻了我們的天地。」
楊老頭笑道:「別覺得如今的世道一塌糊塗,其實真大難臨頭了,一樣會有很多這樣的人,挺身而出,這就是儒家的教化之功了。總喜歡說百姓愚昧的,是誰?是山上人,再就是讀書人。事實上,為善而根本不知善,為惡而自知是惡,這才是儒家最厲害的地方。子女養老,父母教子,君臣師徒,親朋好友,街坊鄰里,儒家的世道,如那燒瓷,學問滲透了天地,最具黏性,雖然瓷器易碎,泥土本性卻不斷絕。」
楊老頭想了想:「先前李槐那崽子寄了些書到鋪子,我翻到其中一句,『清寒入山骨,草木盡堅瘦』,如何?是不是大有意思?杏花巷馬蘭花那種爛肚腸的貨色,為何一樣會阻攔兒子兒媳求財行兇?這就是複雜的人性,是儒家落在紙面之外的規矩在約束人心,許多道理,其實早已在浩然天下的人心之中了。」
李柳好奇問道:「齊先生當年在驪珠洞天一甲子,到底在研究什麼學問?」
楊老頭說道:「三教諸子百家自然都有看,齊靜春讀書一事,當得起『一覽無餘』這一讚譽,但是他私底下著重精研三門學問:術算、脈絡、律法。」
李柳嘆了口氣。
一介書生,何苦來哉?
楊老頭摸出些煙草。李柳看到這一幕,會心一笑。應該是弟弟李槐送給老人的。理由很簡單,因為那些煙草看著就便宜。
一番閑聊之後,李柳站起身,一閃而逝,改變了主意,先去往神秀山,再去落魄山。
神秀山峭壁,從上往下,有「天開神秀」四個極大的字。
一個扎馬尾辮的青衣女子,坐在「天」字第一橫之上,如高坐天上欄杆,俯瞰地上人間。她慢慢吃著糕點。
李柳出現在她身旁后,阮秀依舊沒有轉頭。
李柳蹲在地上,舉目遠眺,隨手將那兩件東西丟過去。阮秀一把接住,收起包糕點的帕巾。
李柳說道:「一座洞天,水田洞天。一座福地,煙霞福地。比起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稍有不如,福地則是一座現成的中等福地,不好不壞,砸點錢,是有希望躋身上等福地的。只不過福地裡邊沒人,唯有山澤精怪、草木花魅。因為老頭子不愛跟人打交道。這你應該清楚。按照約定,將來老頭子會讓你做兩件事,然後你按照自己的心情決定要不要做,如何做。」
阮秀攤開手,低頭望去:一塊玉牌,上面篆刻有「不是青龍任水監,陸成溝壑水成田」,是為水田洞天,別名青秧洞天。一枚印章,邊款篆刻有「歲月人間促,煙霞此地多」,是為煙霞福地。
福地在地在人,在天材地寶,洞天在修行得道。這就是字面意思的「天壤之別」。
當然最好的情況就是一座宗門,同時擁有洞天福地,例如神誥宗擁有一座清潭福地的同時,還有一座小洞天,只不過不在驪珠洞天、龍宮洞天這類三十六之列,因為品相不夠。但小洞天終究是洞天,比起尋常靈氣充沛的風水寶地,除了靈氣更多之外,關鍵是要多出許多玄妙,例如大道氣息,還有被光陰長河長久流逝、洗刷積澱出來的一些金色物件,小小一粒,滿室光彩。
那座水田洞天,又有一些鏡花水月的奇妙,所以一定程度上適合劉羨陽夢中練劍。
其實老頭子還有更適合那部劍經的洞天福地,但是暫時還不合適拿出來。
與人做買賣,千萬別上竿子送,賣不出高價的。
阮秀皺了皺眉頭,問道:「沒有火屬的碎片秘境?」
李柳說道:「老頭子就算有,也不會給你的,你敢收,你爹也會送回去。我更不會因為這種事情,多跑一趟。」
阮秀點頭道:「謝謝你啊。」
李柳沒有反應。
阮秀重新取出帕巾包裹的糕點:「要不要吃?」
李柳猶豫了一下,拈起一塊糕點,放入嘴中。
阮秀笑眯眯,有些開心,然後說道:「以後打死你之前,你可以再吃一次。」
李柳笑道:「我吃糕點,你吃我,反正還是你吃,倒是好買賣。」
阮秀收起糕點,笑望向遠方:「不過也可能是你吃掉我嘛。我覺得這樣挺好的,沒那麼多約束,想吃就吃。」
燒水焚江煮海,萬物可吃。
阮秀問道:「以前的事我都不記得了,我們最後一次交手,誰輸誰贏?」
李柳神色淡然道:「都輸了。」
李柳問道:「那十二個龍泉劍宗的記名弟子,明顯有別人安插進來的棋子,你為何故意視而不見?」
阮秀一臉茫然道:「別人放了幾隻小螞蟻進雞籠,我需要去管嗎?」
李柳笑了起來。
可憐的螻蟻,其中大概又以謝靈最可憐。
阮秀看似隨意問道:「你在北俱蘆洲,就沒碰到熟人?」
李柳說道:「在骸骨灘一個叫鬼蜮谷的地方,擦肩而過了,就沒故意去打招呼,反正以後會在獅子峰碰面。」
阮秀哦了一聲:「那你不太會做人。」
李柳冷笑道:「去那煙霞福地打一架?」
「不去,明擺著會輸,還是賠錢買賣,打來打去,福地靈氣渙散,大妖死傷,沒意思。」阮秀搖頭道,「你這種脾氣,我當年都沒打死你,說明我以前的脾氣是真的好。」
李柳後仰倒去,雙手枕在後腦勺下邊:「那是相當好了。」
阮秀瞥了眼高處,有兩人御風而游,往南邊去。她看了眼便不再計較。
一個乘坐自家渡船來到牛角山渡口的男子,身邊跟著一個名叫鴉兒的婢女。兩人直接御風去往落魄山。
龍泉劍宗打造的劍牌,他有,上次造訪落魄山,順路跟當地一座仙家府邸買來的,這會兒就掛在腰間。
倚仗身份原價買賣,這種事情,他做不出來,跟道義不道義沒關係,只是價格翻倍不肯賣,再翻,對方便爽快賣了。哪怕如此,也不過一枚穀雨錢而已。
到了山腳那邊他便落下身形,高聲喊道:「大風兄弟!」
一個在宅子大門口板凳上曬太陽的佝僂漢子,立即起身跑來,熱絡道:「哎喲喂,周肥兄弟來啦!」
姜尚真身邊站著一個姿色絕美的年輕女子,正是他從藕花福地帶出來的鴉兒。
看過之後,鄭大風唏噓道:「澇死啊。」
姜尚真問道:「可以上山不?」
鄭大風點頭道:「可以啊,不過最近咱們落魄山手頭緊,就有了個新山規,過門登山,得繳一筆小錢。既然是周肥兄弟,那我就不要臉了,徇私一回,不按照規矩走了。周肥兄弟只管看著給便是,反正身份擺在這邊,是差點兒成了咱們落魄山供奉的半個自家人,看著給就行。」
姜尚真笑呵呵摸出一枚穀雨錢,放在鄭大風手上。
鄭大風收入袖中:「使不得,使不得,太多了些。」
那個鴉兒看著厚顏無恥的佝僂漢子,她那顆極其靈光的腦子,都有些轉不過彎來。
鄭大風陪著姜尚真一起登山,問道:「這次來,有啥事?」
姜尚真笑道:「是來與你們落魄山表達一番謝意,如今我書簡湖多出了一個玉璞境劍修擔任供奉,多虧了你們山主。再就是聽說魏山神舉辦了第二場夜遊宴,我兩次都錯過了,實在過意不去,撓心撓肝的,所以必須親自走一趟。一個致謝,一個道歉,必須補上。」
書簡湖出現了一座新宗門,名為真境宗,這是寶瓶洲山上眾所周知的大事。如果不是一洲版圖上的馬蹄聲太嘈雜,這絕對能夠讓山上修士津津樂道許久。
真境宗是桐葉洲如今第一大仙家門派玉圭宗的下宗。首席供奉劉老成是寶瓶洲唯一一個上五境野修。此外供奉還有青峽島截江真君劉志茂,以及從玉圭宗趕來落腳書簡湖的一撥強大修士。如今又多出了一個北俱蘆洲的女子劍仙酈采,成為宗門記名供奉。聲勢浩大。
一時間寶瓶洲山上各地,望向神誥宗的視線,就多了起來。很好奇地頭蛇與過江龍之間,會不會在檯面上打起來,桌面底下的暗流涌動,到底不如雙方大修士打生打死來得精彩。
神誥宗,宗主祁真是一個十二境修為的天君,又得了道統掌教賜下的一件仙兵,而且神誥宗在中土神洲,同樣是有上宗作為靠山的。祁真的師弟,如今好像就在上宗那邊擔任要職。
只不過按照寶瓶洲修士的推斷,真境宗在近百年當中,肯定還是會小心翼翼擴張領土。大驪宋氏不會允許寶瓶洲憑空多出一個尾大不掉的宗門。事實上真境宗也確實恪守規矩,哪怕是處置書簡湖的眾多島嶼,除了早期的那些典型的順者昌逆者亡的血腥鐵腕,如今已經趨於平穩和緩,一些足夠聰明的修士和島嶼,發現劉志茂整頓之後,不談宗門規矩束縛的話,其實各自島嶼各有收穫,實力和家底不減反增。其中最有意思的一件事是,寶瓶洲最無法無天、魚龍混雜的野修,好像一夜之間,搖身一變,就莫名其妙成了一位位譜牒仙師,而且還是一座宗字頭仙家的譜牒仙師。
在這期間,珠釵島試圖遷出書簡湖,真境宗專門撥劃出幾座山水綿延的島嶼,卻始終沒有決定歸屬,真境宗某位大修士突然閉關不現身,就都屬小事了。
朱斂接待了姜尚真,相談甚歡。姜尚真拿出了兩件價值連城的法寶,作為補上兩次夜遊宴的拜山禮,勞煩朱斂轉交給披雲山魏檗。除此之外,姜尚真還準備好了兩件仙家重寶,作為落魄山年輕山主為真境宗贏來一個玉璞境供奉的謝禮。
朱斂便說:「玉璞境劍修,那可是劍仙,更何況還是北俱蘆洲的劍仙,周肥兄弟只給兩件,說不過去,三件就比較合理了。」
當時坐在小院石凳上的姜尚真一拍大腿,說:「怎麼就忘了這茬,罪過罪過。」於是直接又拿出了……兩件。
鴉兒有些不忍直視。
她在離開藕花福地之後,既見過姜尚真在玉圭宗內看似跋扈實則算計的手段,還追隨姜尚真去過雲窟福地,更見識過姜尚真的冷酷無情,殺那些不服管束的福地地仙,就跟擰斷幾隻雞崽兒脖頸似的,眼睛都不眨一下。最後到了書簡湖,雖然姜尚真從來沒有具體地發號施令,好像當起了天不管地不管老子什麼都無所謂的甩手掌柜,但是人人事事,魔教出身、大致熟稔一個大門派運轉的鴉兒,都看出了姜尚真為人處世的無形烙印。所以她就愈加奇怪,當年那個姓陳的年輕謫仙人,至於讓姜尚真如此鄭重其事對待嗎?再說了,如今陳平安可都不在自家山頭。
如今的鴉兒,再不是藕花福地那個井底之蛙,她已經見過整座桐葉洲最高處的風光。
鄭大風一瞧,樂了。
好嘛,灰濛山、硃砂山、蔚霞峰、鰲魚背,落魄山四座附屬山頭的壓勝之物,都有了。
而這個周肥兄弟最聰明的地方,在於這四件品秩不俗的壓勝之物,將來是可以作為輔佐器物存在的,也就是說只要落魄山找到了更合適的仙家重器,鎮壓那些山頭的山水,如今的雪中送炭,就會自動轉為錦上添花。當然了,這個真境宗宗主的手法,之所以能夠這麼聰明,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前提:有錢!
不過也正常,那座雲窟福地,是能夠讓那幫眼睛長在額頭上的中土神洲修士都要紛紛慕名而去的好地方,更是整座玉圭宗大頭收入的來源。
所以朱斂殺豬,殺周肥的豬。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皆大歡喜。估摸著這個古道熱腸的周肥兄弟,還要嫌棄朱斂捅在自己身上放血的刀子,不夠多不夠快。
既然到了馬屁山……落魄山,雙方自然要比拼一下道法高低。
這趟落魄山之行,胸有成竹的姜尚真,竟然再次甘拜下風。因為朱斂有殺手鐧,就是陳平安那個開山大弟子裴錢的那句境界翻番,一錘定音。
姜尚真拜服。鴉兒在一旁聽得渾身不得勁兒。
雙方總算開始聊正事了。
鴉兒十分拘謹,因為那個佝僂漢子的視線,實在是讓她感到膩歪。可偶爾對視一眼,對方的眼神,又真談不上噁心。這讓她有些無奈。
鴉兒打定主意,以後再也不來落魄山了。
「我要蓮藕福地的兩成收益,沒有期限約束,是永久的。」姜尚真伸出兩根手指,「我給出的條件:第一,真境宗先借給落魄山一千枚穀雨錢。躋身中等福地后,再借給兩千枚。躋身上等福地后,還會拿出三千枚。都沒有利息。但是三筆穀雨錢,陳平安和落魄山,必須分別在百年之內、五百年、千年之內還給我們真境宗,不然就得額外加錢。至於是以錢還錢,還是借人還債,我們雙方可以事後商量,暫時先不去細說。第二,我會從雲窟福地那邊抽調人手,進入蓮藕福地,負責幫助落魄山打理各種庶務。第三,我還可以在書簡湖邊界地帶,一口氣拿出六座島嶼,不是租借,而是直接贈予落魄山。」
朱斂微笑不語。姜尚真也不著急。
朱斂突然說了一句話:「如今是神仙錢最值錢,人最不值錢,但是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可就不好說了。周肥兄弟的雲窟福地,地大物博,當然很厲害,我們蓮藕福地,疆域大小,是遠遠不如雲窟福地,可是這人,南苑國兩千萬,松籟國在內其餘三國,加在一起也有四千萬人,真不算少了。」
姜尚真搖搖頭,一揮袖子,立即籠罩出一座小天地,緩緩道:「這種話,換成外人,可能我們那位荀老宗主都會相信,可惜不湊巧,我剛好是從藕花福地走出來的謫仙人,大致猜得出那位老觀主的手筆,所以南苑國之外,松籟國在內的這些紙人和紙糊的地盤,短期之內,人之魂魄稀碎淡薄,山水氣運更是極其稀疏,可以忽略不計,只能靠實打實的南苑國來分攤、彌補,所以南苑國之外的所有人和物,如今真的不值錢,半點都不值,只能慢慢等,長遠了,才會越來越值錢。所以,我才會咬死『永久』二字。」
朱斂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笑道:「兩成,還是永久收益,有點多了。」
不過對於這個周肥兄弟,還是高看了一眼。
這叫以人算猜天算,猜到了,就是本事,得認。
不過與此同時,姜尚真心中其實也是差不多的看法。
朱斂也是在以賭大勢來壓價。關鍵是對方賭對了。
姜尚真撤了小天地,起身說道:「我先去走走逛逛,什麼時候有了確切消息,我再離開落魄山,反正書簡湖有我沒我,都是一個鳥樣。」
姜尚真帶著鴉兒御風去往龍州州城,也就是曾經的龍泉郡郡城所在地。他打算給那個從北俱蘆洲帶去書簡湖的孩子,找幾個年齡相差不大的玩伴兒。身邊的婢女鴉兒,明顯老了點,也笨了點。
鄭大風看到朱斂投來視線,笑道:「我邀請的那個高人,應該很快就到了。到時候可以幫咱們跟姜尚真壓壓價。」
說到就到。一個年輕女子飄然落在小院當中。
鄭大風笑道:「小柳條兒,如今出落得真好看,真是俊俏得不要不要的。」
李柳笑道:「鄭叔叔好。」
朱斂也沒有說什麼客氣話,與這個陌生女子,開門見山聊起了蓮藕福地的事項,事無巨細,四國格局,娓娓道來。至於她是什麼身份來歷,朱斂根本不在意,鄭大風這個落魄山的看門人,自會把關。
李柳也沒有賣關子,讓朱斂喊來魏檗,打開桐葉傘,與朱斂一起走入了那座曾經的藕花福地。
一個遠遊境武夫,一個隨隨便便就躋身元嬰境界的大修士,一起俯瞰福地山河。
李柳扯了扯嘴角:「不愧是臭牛鼻子,道法高深了不少,難怪敢跑去青冥天下掰手腕了。」
朱斂盤腿而坐,置若罔聞。
李柳伸手指了指腳下萬里山水,緩緩道:「此處福地的變遷,按照早年的說法,屬於『山河變色』,南苑國之外的地界,被你們當年的那位老天爺,以莫大神通,打造出了一種類似白紙福地的形、香火洞天的意的存在。簡而言之,就是南苑國之外所有的山水草木和一切有靈眾生,皆如白紙,活也能活,但是已經沒有了『半點意思』,也就是說這些紙片,心思再虔誠,拜佛求神,都沒辦法孕育出一星半點的香火精華,但是不耽誤他們在新福地的投胎轉世,只要新福地靈氣越來越多,南苑國香火越來越鼎盛,所有紙片隨之都會越來越厚重,最終與常人無異,甚至還可以擁有修道資質,以及成為山水神祇的可能。」
朱斂淡然道:「從絢爛的彩繪畫卷,變成了一幅工筆白描。」
李柳笑道:「可以這麼說。」
李柳凝神望去,隨便指了幾處:「所謂的謫仙人,都已經撤出這座碎裂福地。並且一些已經開始登山的修道之人,明顯也不在你們蓮藕福地了,例如松籟國那處曾經有俞真意坐鎮的湖山派,山水氣運,就會顯得特別空白,十分扎眼,這就是俞真意被老道相中的結果。俞真意如今應該在四塊真實藕花福地之一,那個陸抬又是一個,南苑國京城那個書香門第,看到沒有,一樣空白極大,極其突兀,一定是這個家族出現了一個老道覺得有意思的人,所以藕花福地一分為四后,大致歸屬,已經很明朗,分別是陳平安,藕花福地歷史上第一個成功轉去修道的俞真意,一統魔教的謫仙人陸抬,陳平安去過藏書樓兩次的那戶人家。」
朱斂看也沒看,撓頭而笑:「我可不是山水神靈,看不出那些天地氣象。」
李柳笑了笑:「不用試探我,沒必要,而且小心畫蛇添足。」
朱斂微笑道:「好的。」
李柳問道:「如果你是那個臭牛鼻子的棋子,陳平安會死得很慘。」
朱斂雙手撐拳在膝,天風吹拂,身體微微前傾:「既然有幸生而為人,就好好說人話做人事,不然人間走一遭,有意思嗎?」
朱斂眯起眼,緩緩道:「天地生我朱斂,我無法拒絕,我朱斂如何去死,是可以由我決定的。」
李柳轉過頭,第一次仔細打量起這位覆有麵皮的純粹武夫:「朱斂,你大道可期。」
朱斂抬起頭,轉頭望向那個極其危險的年輕女子:「柳姑娘,你不來我們落魄山,真是可惜了。」
李柳有些疑惑,卻懶得知道答案,繼續為朱斂講解福地運轉的關鍵和禁忌,半點不比姜尚真生疏。
道理很簡單。歷史上,哪怕撇開最早大道根腳不說,李柳也管理過一手之數的洞天福地,其中一座洞天一座福地——中土神洲的漣漪洞天,流霞洲的碧潮福地,它們曾經甚至都在三十六和七十二之列,只不過下場比下墜紮根的驪珠洞天還要不堪,如今都已破碎,被人遺忘。
裴錢這幾天都在閉關,夜以繼日做一件事情,那就是在竹樓一樓的書案上埋頭抄書。
快不得,她只能老老實實,一個字一個字寫端正。
身為山頭小管家的粉裙女童陳如初,一門心思想要兼任落魄山竹樓右護法的周米粒,都在竹樓這邊伺候裴錢抄書,給她端茶送水,揉肩敲背。
終於在一天晌午時分,裴錢輕輕放下筆,站起身,做了一個氣沉丹田的姿勢:「神功大成!」
陳如初問道:「真抄完啦?」
裴錢斜眼道:「不但還清了債,還學寶瓶姐姐,多抄了一旬的書。」
裴錢雙手環胸,冷笑道:「從明天練拳開始,接下來,崔前輩就會知道,一個心無雜念的裴錢,絕對不是他可以隨便嘰嘰歪歪的裴錢了。」
陳如初欲言又止。
算了吧,反正都是一拳的事情。她就不潑冷水了。
周米粒趕緊抬起雙手,飛快拍掌。
裴錢趴在抄書紙張堆積成山的書案上,玩了一會兒自己的幾件家傳寶貝,收起之後,繞過書案,說是要帶她們兩個出去散散心。
陳如初多拿了些瓜子,周米粒扛著行山杖。
裴錢大搖大擺走向老廚子那邊的宅子,要去找那個師父從北俱蘆洲拐騙過來的未過門小師娘,結果隋景澄沒在家。裴錢就去找老廚子。結果半路竄出一條土狗,裴錢一個飛撲過去,一巴掌將狗頭按在地,一手抓住狗嘴巴,嫻熟擰轉,讓那狗頭一歪。
裴錢蹲在地上,問道:「你要造反?這麼久了都不露面?說!給個說法,饒你不死!」
那條土狗只能嗚咽。
裴錢一個擰轉,狗頭瞬間轉向,點頭稱讚道:「好膽識,面對一個殺人如拾草芥的絕世高手,都可以一言不發,憑這份英雄氣魄,就可以不死。」
土狗趕緊搖了搖尾巴。
裴錢卻沒有放過它:「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她抬起一隻手掌,周米粒立即遞過去行山杖,打狗還需打狗棒,捅馬蜂窩的時候,行山杖的用處就更大了,這是裴錢自己說的,結果裴錢沒好氣道:「瓜子。」
粉裙女童陳如初趕緊放了一把瓜子在裴錢手上,裴錢一手拿著瓜子嗑,一手始終擰住土狗嘴巴:「來,學那書上的高人,冷冷一笑。」
土狗扯了扯嘴。
裴錢又說道:「換一個,學那江湖演義小說的壞人,來個邪魅一笑。」
土狗又變了眼神扯嘴角。
裴錢一皺眉,土狗心知不妙,開始掙扎。
裴錢拽著土狗,站起身,旋轉一圈,將那條土狗摔出去七八丈遠。然後她嗑著瓜子,看到不遠處站著一個男子和一個年輕女子。
她歪著腦袋,看了半天之後,驀然笑容燦爛,鞠躬行禮。陳如初彎腰喊了一聲「周先生」。周米粒有樣學樣。
「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了吧?」姜尚真望向那個當年就覺得挺有趣的黑炭小丫頭,笑眯眯道,「如今成了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很好,我覺得陳平安的眼光很不錯,願意帶你離開藕花福地。」
裴錢小雞啄米般使勁點頭。這傢伙馬屁功夫不賴啊。不過這傢伙能夠認識自己師父,真是祖墳冒青煙,應該多燒香。
所以裴錢笑道:「前輩去過咱們山頂的山神廟沒有?」
姜尚真笑道:「去過了。」
裴錢又問道:「那麼那座龍州城隍閣呢?」
州城隍的那個香火小人兒,如今是她的半個小嘍啰,因為早先他帶路找到了那個大馬蜂窩,事後還得了她一枚銅錢的賞賜。在那位州城隍老爺還沒有來這邊任職當差的時候,雙方早就認識了,當時寶瓶姐姐也在。不過這段時日,那個跟屁蟲倒是沒怎麼出現。所以一有機會,她還是想著為城隍閣那邊添些香火。
姜尚真搖頭道:「這地兒倒是還真沒去過。」
姜尚真告辭離去后,裴錢帶著陳如初、周米粒兩個去了台階之巔,一起坐著。
朱斂帶到山上的少女岑鴛機,正從半山腰那邊,往山上練拳而走。
按照粉裙女童陳如初這個小耳報神的說法,前不久岑鴛機一天之內必須走完三趟台階,山腳山巔來回為一趟。
三個小丫頭,肩並肩坐在一起,嗑著瓜子,說著悄悄話。
姜尚真回到自己院子,搖頭笑道:「總算知道南婆娑洲那位醇儒的肩頭,為何會被偷走一輪明月了。估摸著藕花福地的,也被老觀主摘取大日於手,擷取精華,放在了這個小丫頭的另外一顆眼眸當中。」
鴉兒聽得驚世駭俗。
姜尚真瞥了她一眼:「是不是很憋屈,自己如此辛苦修行,好像一輩子都比不上別人一樁機緣?」
鴉兒不敢說話。
姜尚真笑眯眯取出一件半仙兵品秩的真境宗未來鎮山之寶:「我誠心送你,你接得住嗎?不會死嗎?會的。而且你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是劉老成,還是劉志茂?還是那些玉圭宗跟過來的大小供奉。隨便用點心計手段,你就會咬餌上鉤,然後身死道消。」
鴉兒安靜等待姜尚真這位宗主收回那件半仙兵,但是姜尚真卻攥緊那顆珠子,一巴掌打入她眉心處,微笑道:「送你了。省得你以為抱上了一條大腿,就可以安心修行。虎狼環伺之地,還跟在藕花福地一樣這麼不長心眼,可不行。」
鴉兒如置身油鍋之中,神魂被煮沸,雙手抱頭,疼痛得滿地打滾。
姜尚真早已揮袖造就小天地。
「我要拿你去釣一釣劉老成和劉志茂的心性,山澤野修出身嘛,野心大,最喜歡自由,我理解。他們忍得住,就該他們一個躋身仙人境,一個破開元嬰瓶頸,與我姜尚真一起登高,共賞風月。忍不住,哪怕動心起念,稍有動作,我就要很痛心了,真境宗白白折損兩員大將。」
姜尚真蹺著二郎腿坐在一旁,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天底下所有的修士,幾乎沒幾個,意識到唯有自己的心性,才是真正可以伴隨一生的護道人。」
南苑國京城陋巷中,一個青衫少年正坐在多年不換的板凳上想著事情。
陸先生幾年前告辭離去,說是以後有機會的話,可以在外邊重逢,在這座天下就別想了。
那會兒陸先生,已經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二人了,與那個貌若稚童、御劍遠遊的湖山派老神仙俞真意,實力相差無幾。
不但如此,北晉國在龍武大將軍唐鐵意的率領下,大軍北征草原,戰功彪炳,在那之後唐鐵意和北晉兵馬就不再大動干戈,而是任由草原陷入子殺父、兄殺弟的內訌。而且唐鐵意還數次孤身北上,以一把佩刀鍊師,手刃無數草原高手。
臂聖程元山不知為何在南苑國之行過後,便放棄了草原之上的所有富貴家業,成為湖山派一員。
松籟國則在湖山派一手扶植起來的傀儡新帝主政之下,大肆搜尋適合修道之人。
陸舫的鳥瞰峰、簪花郎周仕的春潮宮,一直處於封山狀態。
只不過這些天下大勢,青衫少年郎只是默默看在眼中,更多還是讀書,以及修行。
先生種秋,陸先生,各自陪他曹晴朗走過一次南苑國五嶽。既是遠遊,也是修行。
當時少年手上就有那本五嶽真形圖,國師種秋當年得到這件仙家之物后,擔心被俞真意奪走,一直試圖銷毀而無果,後來不知道陸先生說了什麼,國師就將這本書交由曹晴朗保管。曹晴朗也大致猜出一些端倪,陸先生其實如此針對俞真意,既是為己,也是為了這本玄之又玄的神仙書。
兩位先生,傳授曹晴朗的學問,又有偏差。先生種秋所授學問,循序漸進,禮義醇厚。畢竟種秋是一位被譽為文國師武宗師的存在。先生陸抬所教,駁雜而精深。而這位陸先生,在這座天下橫空出世,崛起速度更是前無古人。他的幾個弟子,無一例外,都成了雄踞一方的梟雄豪傑。
敲門聲響起,曹晴朗走去開門。是一位雙鬢霜白的老儒士——南苑國國師。
種秋與算是半個弟子的曹晴朗分別落座。
種秋笑道:「晴朗,你年少時便多有疑問,問星辰由來,問日月輪替,問風雨根腳。我這個學塾夫子,無法回答,以後你可以自己去追尋答案了。」
曹晴朗輕輕點頭。
種秋沉默片刻,感慨道:「但是我希望將來,你可以為這座天下,說一說話,不至於淪為人人難逃棋子命運的棋盤。」
曹晴朗說道:「會的。這與我將來本事高低,有些關係,卻不重要。而是我相信他。」
種秋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種秋對這個自己看著一年一年長大的青衫讀書郎放心,對當年那個白衣負劍的年輕人,也放心。
種秋突然有些猶豫。
曹晴朗說道:「先生是猶豫留在南苑國,還是去往那座天下?」
種秋點頭道:「我不好奇外邊的天地到底有多大,我只是有些憧憬外邊的聖賢學問。」
曹晴朗笑容燦爛:「先生放心吧,他說過,外邊的書,價錢也不貴的。」
種秋打趣道:「那會兒你才多大歲數,他當年說了什麼話,你倒是什麼都記得清楚。」
曹晴朗喃喃道:「怎麼會忘記呢。不會忘的。」
兩兩無言。
種秋抬頭看了眼天色:「要下雨了。」
曹晴朗微笑道:「道路猶在,撐傘便是。」
漁翁先生吳碩文當初帶著弟子趙鸞鸞和她哥哥趙樹下一起離開胭脂郡,開始遊歷山河。畢竟朦朧山那邊的事情太大,吳碩文不是信不過陳平安,實在是小心駛得萬年船,所以一路遠遊,離開了綵衣國。
先去了趟梳水國,拜訪了那位梳水國劍聖宋雨燒。雙方屬於聊得來,又談不上一見如故。沒辦法,不是朋友的朋友,就一定可以成為至交好友,這得看緣分。
不過宋雨燒對兩個晚輩還是很喜歡的,尤其是宋雨燒那個如今掌管家業的兒媳,更是對那個瞎子都看得出來是一個修道坯子的少女鸞鸞,發自肺腑地喜歡。這大概跟她自己尚未有子女也有關係,遇到趙鸞鸞這樣身世悲慘卻乖巧單純的少女,出身大驪諜子的婦人,當然忍不住會去心疼。
老少三人,開始北歸。因為越往南,越不安生。吳碩文不敢拿兩個孩子的性命開玩笑。
這天三人在一處山巔露宿,趙鸞鸞在呼吸吐納,趙樹下在練習走樁。吳碩文看得心中欣慰不已。
鸞鸞當然資質更好,可老人對待兩個孩子,從無偏私。
吳碩文其實身上還帶著一本秘籍,是陳平安一個字一個字親筆手抄出來的《劍術正經》,還有一把他自己暫時背在身上的渠黃仿劍,都沒有與趙樹下明說。按照和陳平安的約定,吳碩文只有等到什麼時候趙樹下練拳有成了,才會拿出兩物,轉交給少年。
趙樹下練拳之後,站在原地,眺望遠方。
在胭脂郡,那次與陳先生久別重逢,趙樹下當時只練了十六萬三千多拳。後來離別之際,陳先生又讓他練到五十萬拳。趙樹下知道自己資質不好,所以一門心思埋頭練拳,希望勤能補拙。
不知何時,趙鸞鸞站在了他身邊,柔聲道:「哥哥,你是不是想成為陳先生的弟子?」
趙樹下撓撓頭,有些難為情:「不敢想。」
陳先生那樣的一位劍仙,他趙樹下怎麼敢奢望成為弟子?
趙鸞鸞悄悄說道:「哥哥,可是我總覺得陳先生,對你是寄予了厚望的。」
趙樹下想了想:「不管其他,我一定要練完五十萬拳!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
趙鸞鸞點點頭。
趙樹下突然嘆了口氣。
趙鸞鸞疑惑道:「怎麼了?」
趙樹下小聲說道:「我是說假如,假如我僥倖成為了陳先生的弟子,那我該喊你什麼?師娘嗎?這輩分豈不是亂套了?」
趙鸞鸞滿臉漲紅,如紅暈桃花驀然盛開於春風裡。她一腳踹在趙樹下小腿上:「趙樹下!你胡說八道什麼?!」
趙樹下一臉無辜,齜牙咧嘴。
吳碩文大聲道:「我什麼都沒有聽到!」
趙鸞鸞愈加紅透了臉頰,跑去遠處一個人待著。
趙樹下轉過頭,跟吳碩文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雖然年紀懸殊,可都是男人嘛。
不過當趙樹下重新開始練拳的時候,便又不同。
如今少年枯燥練拳的時候,吳碩文甚至有些時候會有些恍惚,總覺得趙樹下的資質,其實很好?
曾經的趙樹下,的的確確不是什麼練武奇才,當下的趙樹下,事實上拳意也極其淡薄,依舊不算武學天才。但只要少年持之以恆,走在當下這條道路上,那麼將來總有一天,至少是有那麼一種可能的。
天下拳意最近陳平安,唯有無名小卒趙樹下。
青鸞國邊境那邊,琉璃仙翁都快要道心崩潰了。
那個白衣少年容貌的崔大仙師,讓一個孱弱稚童背著他。稚童搖搖晃晃,走在崎嶇山路上。崔東山揮動一隻雪白袖子,嘴裡嚷著「駕駕駕」,好似騎馬。
落魄山竹樓二樓,裴錢剛剛艱難躲過一拳,卻又被下一拳砸中額頭,且被一路帶到牆壁那邊,好似被那一拳釘在了牆壁上。
光腳老人崔誠面無表情道:「我以世間紙糊的四境打你三境,結果你這都等於死了幾次了?你是個廢物嗎?!你師父是個資質尚可的廢物,那你就是一個沒資格當陳平安弟子的廢物!」
好似被掛在牆壁上的裴錢,七竅流血,她竭力睜開眼睛,朝崔誠吐出一口血水。
崔誠也不躲避,只是手上一拳驟然加重力道,如果這棟竹樓是市井屋舍,估計那顆小腦袋就直接完完整整地凹陷進去了。
崔誠冷笑道:「不服氣?你有本事開口說話嗎?廢物師父教出來的廢物弟子!我要是陳平安,早就讓你捲鋪蓋滾蛋了,省得以後丟人現眼!」
他這一拳,打得裴錢本就鮮血模糊的整張臉龐,再不見半點黝黑。
一條纖細胳膊顫顫巍巍抬起,都不算什麼出拳,只是輕輕碰了一下老人肩頭。輕飄飄的,撓痒痒呢?
崔誠似乎勃然大怒,以拳變掌,抓住裴錢整顆頭顱,隨手一揮,裴錢橫飛出去,撞在牆壁上,重重墜地。裴錢已經徹底暈死過去。
崔誠來到她身邊,蹲下身,伸出手指,凌空虛點。片刻之後,他站起身,轉頭對竹樓外廊道那邊說道:「拖走。」
竹門大開,粉裙女童陳如初嫻熟背起癱軟在地的黝黑丫頭裴錢,腳步輕柔卻快速,往一樓跑去。
崔誠雙手負后,大步走出屋子,來到廊道欄杆那邊。他當然不是什麼以尋常四境給那丫頭喂拳,這可能嗎?
崔誠笑卻無聲,默默望向遠方。有那一拳,就該你裴錢境境最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