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出拳風采
·第六章·
出拳風采
一襲青衫沿著那條入海大瀆一路逆流而上,並沒有刻意沿著江畔聽水聲見水面而走,畢竟他需要仔細考察沿途的風土人情、大小山頭和各路山水神祇,所以需要經常繞路,走得不算太快。
他下定決心去做一件事情的時候,從來如此,勞心勞力,不以為苦,但是身邊的人,就可以安心放心,若是年紀不大的,甚至還會身在福中不知福。
大概是生長於市井底層的關係,陳平安有著極好的耐心和韌性。
途中陳平安遇到了一樁引發深思的山水見聞。
一次陳平安夜宿於芙蕖國某座郡城隍廟附近的客棧,夜間子時,響起一陣陣唯有修士與鬼物才可聽聞的喧天鑼鼓,陰冥迷障驟然破開,在各路鬼差胥吏的指引下,郡城附近鬼魅依次入城,井然有序,是謂一月兩次的城隍夜朝會,又被稱為城隍夜審,也就是城隍爺會在夜間審判轄境陰物鬼魅的功過得失。
陳平安悄然離開客棧,來到郡城隍廟門外,擔任門神、以防鬼魅喧嘩的兩尊日夜遊神定睛一看后,立即躬身行禮,並非敬稱什麼仙師,而是口呼夫子,神色十分恭謹。
陳平安抱拳還禮之後,詢問是否能夠旁聽城隍爺夜審。
其中那尊日游神馬上轉身去稟報,得到城隍爺、文判官與陰陽司三位正輔主官的共同許可后,立即邀請陳平安入內。
在大堂上,城隍爺高坐大案之後,文武判官與城隍廟諸司主官依次排開,有條不紊,判罰眾多鬼魅陰物。若有鬼魅陰物不服,如果並非那些功過分明的大奸大惡之輩,便准許他們向鄰近的大岳山君、水神府君上訴,到時候山君和府君自會派遣陰冥官差來此複審案件。
陳平安沒有直接坐在城隍爺特意命人搬出的椅子上,而是先將椅子擺在了一根朱漆樑柱後邊,然後安安靜靜坐在那邊,一直閉目養神。
當有一個陰物大聲喊冤,不服判決后,陳平安才睜開眼睛,豎耳聆聽那位郡城隍爺的反駁言辭。
原來那個陰物生前是一個並無正式功名的儒家童生,他曾在郡城外無意間挖掘到一大批骸骨,他一一取出好生安葬了。陰物覺得自己這是大功勞一樁,質疑城隍廟諸多老爺們為何視而不見,不可以以此抵消自身罪過。這就是天大的不公。他一定要上訴水神府君,若是府君那邊不予理會,官官相護,他就是拼著失去轉世投胎的機會,也要敲響冤鼓,再上訴至芙蕖國中嶽山君,要山君老爺為他主持公道,重罰郡城隍的失職。
城隍爺怒斥道:「世間城隍勘察陽間眾生,你們生前行事,一律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任你去府君山君那邊敲破冤鼓,一樣是遵循今夜判決,絕無改判的可能!」
那個陰物頹然坐地。
寅時末,即將雞鳴,城隍夜審告一段落。
陳平安這才起身,繞過樑柱,站在堂下,向那位官袍、補子只有黑白兩色的城隍爺致謝,然後告辭離去。
城隍爺親自將陳平安送到了城隍廟大門口。到了門口那邊,城隍爺猶豫了一下,停步問道:「夫子是不是在曲江郡境內,為進入深山峻岭開採皇木的役夫,悄悄開鑿出一條巨木下山道路?」
陳平安點頭道:「確實有過此舉,見那道路崎嶇,瘴氣橫生,便有些不忍。」
城隍爺嘆氣道:「其中兩人本該在送木途中橫死,一人被巨木活活碾死,一人摔落山崖墜死,所以夫子此舉等於救下了兩條性命,那麼夫子可知此舉,是積攢了功德更多,還是沾染了因果更多?」
陳平安笑道:「既然城隍爺開口說了,想必是後者居多。」
城隍爺看著陳平安,片刻之後笑道:「夫子之所以是夫子,小神有些明白了。」
神祇觀人間,既看事更觀心。
城隍爺嘆了口氣:「世人行事如那積水成河,河水既可灌溉田地,惠澤萬民,也會不小心泛濫成災,興許一場決堤洪澇,就要淹死無數,轉瞬之間,功過轉換,讓人措手不及。夫子既然上山修行,還是要多加註意。當然了,小神位卑言輕,談不上任何眼界,還希望夫子不要被小神這些言語擾亂心境,不然小神罪莫大焉。」
陳平安再次致謝。
陳平安回到了客棧,點燃桌上燈火,抄寫那一頁即一部的佛家經書,用以靜心。停筆之後,收起紙筆和那一頁經書。
天微微亮,陳平安吹滅燈火,站在窗口。
山水神祇的大道規矩,細究之後,就會發現其實與儒家訂立的規矩偏差頗多,並不絕對符合世俗意義上的好壞善惡。
在山上漸次登高,越來越像一個修道之人,這是必須要走的道路,這就像每個人都會長大。
陳平安其實心情不錯,走過了那麼多的山山水水,積攢了那麼多的大小物件,家當滿滿。
以後的落魄山,讓陳平安充滿了期待。一枝獨秀不是春,滿園花開,那才是陳平安最希望看到的美好景象。
陳平安離開郡城,繼續行走於芙蕖國版圖。沒有了玉簪子,沒有了斗笠,只是背著竹箱,青衫竹杖,獨自遠遊。
這天在一座水畔祠廟,陳平安入廟敬香之後,在祠廟後殿看到了一棵千年古柏,古柏需要七八個青壯漢子才能合抱起來,蔭覆半座廣場,樹旁矗立有一塊石碑,是芙蕖國文豪撰寫內容,當地官府重金聘請名匠銘刻而成,雖然算是新碑,卻極富古韻。看過了碑文,才知道這棵古柏歷經多次兵燹事變,歲月蒼蒼,依舊屹立。
陳平安喜歡碑文上的文字內容,便摘下綠竹書箱,拿出紙筆硯墨,以竹箱作書案,一字一字抄錄碑文。碑文內容繁多,陳平安抄寫得一絲不苟,不知不覺,就已入夜。
祠廟有夜禁,但廟祝非但沒有趕人,反而與祠廟小童一起端來兩條几凳,放在古碑左右,點燃燈盞,幫著照亮廟中古碑,燈火有素紗籠罩在外,以防風吹燈滅,素雅卻精巧。
陳平安見到這一幕後,趕緊停筆起身,作揖致謝。
老廟祝笑著擺手,示意陳平安只管抄錄碑文,還說祠廟有屋舍可供香客下榻過夜。
老廟祝吩咐了小童一聲,後者便手持鑰匙,蹲在一旁打了會兒瞌睡。
後來小童實在無聊,便在陳平安身後看著抄錄碑文,字嘛,不好不壞,就是抄得認真,寫得端正,真瞧不出有多好。他曾經去別處祠廟遊玩,比起自家祠廟那是風光多了,廟裡多有士林文人的題壁,那才叫一個比一個飄逸,尤其是一位文豪醉酒持杯,寫了一牆草書,真真正正讓人看得心神搖曳,雖是草書題壁,卻被芙蕖國文壇譽為一幅老蛟布雨圖。眼前這個年輕青衫儒士的字,不咋的,很一般。
陳平安抄完碑文後,收拾好竹箱,重新背好,去客舍入住,至於如何表達謝意,思來想去,就只能在明天離去的時候多捐一些香油錢。
小童哈欠不斷,都快要覺得自己耳朵里爬進了瞌睡蟲,不過倒也不會埋怨客人太磨蹭。祠廟多石刻和題壁,所以這邊經常有讀書人來此抄書。小童年歲不大,但是經驗老到,況且廟祝爺爺脾氣又怪,對讀書人一向尊崇優待,聽廟裡幾個師兄說,廟祝爺爺在這一生當中,不知道接待了多少進京趕考或是遊覽山水的讀書人,可惜祠廟風水平平,這麼多年過去了,也沒哪位讀書人金榜題名,成了芙蕖國高官,別處祠廟,哪座沒出過一兩位仕途順遂,後為祠廟揚名的讀書老爺。
陳平安走入廊道后,駐足不前,回首望去,千年老柏樹葉婆娑。
陳平安微笑呢喃道:「清風明月枝頭動,疑是劍仙寶劍光。」
小童愣了一下:「好詩呀。公子在哪本書上看到的?」
陳平安笑道:「忘了出處。」
小童惋惜道:「若是公子自己有感而發便好了,回頭我就讓廟祝爺爺找寫字寫得好的,捉刀代筆,題寫在牆壁上,好給咱們祠廟增些香火。」
陳平安望向那古柏,搖搖頭。
小童還以為這個負笈遊學的外鄉公子是說那句詩詞並非他有感而發,便輕聲說道:「公子,走吧,帶你去客舍,早些歇息。客舍不大,但是潔凈,放心吧,都是我打理的,保證沒有半隻蟲蟻。」
說到這裡,小童輕聲道:「若是不小心撞見了,公子可莫要跟廟祝爺爺告狀啊。」
陳平安笑著點頭,嗯了一聲,跟隨小童一起去往客舍。
古柏那邊,枝葉婆娑,那個即將幻化成人形的古木精魅差點憋屈得掉下眼淚來,恨不得一把按住那祠廟小童的榆木腦袋,一頓栗暴將其敲醒。
你這痴兒小童子,怎的如此不開竅,知不知道祠廟錯失了多大一樁福緣?若是請那劍仙題寫那句詩詞在祠廟壁上,說不得它就可以一步登天了!至於祠廟香火和風水,自然水漲船高無數。十個在芙蕖國廟堂的朱紫公卿,比得上此人的一副隨筆墨寶嗎?
只是那位仙人方才對它搖頭,它便不敢妄自言語,免得惹惱了那位過境仙人,反而不美。
這天深夜,陳平安依舊是練習六步走樁,同時配合劍爐立樁和千秋睡樁。
半睡半醒之間,拳意流淌全身,人身小天地之內,又有別樣修行。修身修心兩不誤。
陳平安心中微動,卻沒有睜開眼睛,繼續心神沉浸,繼續走樁。
這天廟祝老人夢中見到一個青衣男子,背負一根古柏樹枝,宛如遊俠負劍。此人向他坦言身份,正是祠廟後殿那株將軍柏的化身,他祈求廟祝請那位青衫客人留下一副墨寶,無論如何都一定要懇請那位夜宿祠廟的過路仙師,做完了此事再繼續趕路。青衣男子言辭殷切,幾乎落淚。
廟祝老人猛然驚醒之後,嘆息一聲,似乎並不願意強人所難,難以向那位真人在前不知仙的年輕書生開口求字,但思量許久,想起那棵古柏與祠廟的千年相伴,歷史上確實多有口口相傳蔭庇祠廟的靈驗事迹,所以老人仍是穿靴穿衣,在夜幕中離開了屋子,只是到了客舍那邊,徘徊許久,老人依舊沒有敲門,而是轉去古柏那邊,輕聲道:「柏仙,對不住。我並未依循您的言語去開口求人。仙人行事,不好揣度,既然對方不願主動留下墨寶,想必是祠廟這邊功德不夠,福緣未滿。」古柏寂然,唯有一聲嘆息,亦是沒有強求廟祝老人改變心意。
直到這一刻,陳平安才停下拳樁,會心一笑。
陳平安一直相信,一地風水正與不正,根柢依舊在人,不在仙靈,得講一講先後順序,世人所謂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所謂青山,還在人心。
故而陳平安在祠廟如風飄掠,轉瞬之間便來到廟祝身邊,微笑道:「舉手之勞。」
修行千年尚未得一個完整人形的古柏精魅,以青衣男子容貌現身,體魄依舊飄渺不定,跪地磕頭:「感謝仙人開恩。」
廟祝老人也有些惶恐,就要彎腰拜謝。
陳平安坦然受了那古木精魅的跪拜,廟祝老人的鞠躬拜謝,卻被他伸手阻攔了下來。
這不是因為木魅非人,便低人一等,而是大道之上,受天地恩惠,草木精怪所拜謝的,其實是那份來之不易的大道機緣。
先前旁觀城隍夜審之後,陳平安便如同撥開雲霧見明月,徹底明白了一件事情。修行之人,欲求心思清澈,還需正本清源。
陳平安讓廟祝老人和古柏精魅稍等片刻,去了趟客舍,在客舍取出一張金色材質的符紙,正襟危坐,屏氣凝神片刻之後,才在上邊一筆一畫寫下那句詩詞,然後背好竹箱返回後殿古柏處,遞交給那個青衣男子,正色道:「可以將此符埋於樹根與山根牽連處,以後慢慢煉化便是。大道之上,福禍不定,皆在本心。以後修行,好自為之,善善相生。」
青衣男子雙手捧金符,再次拜謝,感激涕零。
陳平安便不再留宿祠廟,而是告辭離去,月明星稀,明月在肩也在竹箱。
回頭望去,廟祝老人與青衣木魅還在那邊目送自己離開,陳平安擺擺手,繼續遠遊。
好嘛,省下一筆香油錢了。不虧。
陳平安笑著繼續趕路,夜深人靜,以六步走樁緩緩而行。不分晝夜,百無禁忌。
世事如此,機緣一事,各有各的定數。此地祠廟遇到他陳平安,興許便成了一樁所謂的福緣。別處祠廟哪怕風水迥異於此,但遇上了其他性情、眼緣的修道之人,一樣可能是恰到好處的機緣,遇到他陳平安,反而會擦肩而過。
大道之上,路有千萬,條條登高。所以同道中人,才會如此稀少,難以遇見。
隨後陳平安在芙蕖國中嶽地界的大瀆水畔停步,與一個老翁相鄰垂釣。後者分明是一個練氣士,只不過境界不高,興許是觀海境,也可能是龍門境,但是陣仗很大,身邊跟了許多婢女童子,一長排的青色魚竿,至於餌料,更是備好了無數,一大盆挨著一大盆,估摸著大瀆大水,再大的魚也能餵飽吃撐。老翁瞧著陳平安應該是一個四五境的純粹武夫,又是喜好垂釣之人,便吩咐一個婢女端去了一大盆餌料。婢女笑言陳平安無須客氣,自家老爺對於萍水相逢的釣友素來大方,還說了句「不打大窩,難釣大魚」的話。婢女放下大盆和陳平安說起這些話的時候,陳平安使勁點頭:「是這個理兒,老先生定是垂釣一道的世外高人。」收了人家這麼一大盆仙家餌料,一開始陳平安還有些惴惴不安,便高聲詢問那個老仙師的道號。
老翁大笑道:「山上朋友,都喜歡稱呼老朽為填海真人!」
陳平安默默瞥了眼大盆,心想混江湖也好,混山上也罷,真是只有爹娘取錯的名字,絕對沒有別人取錯的綽號。
老翁魚獲不斷,只是沒能釣起心目中的一種大瀆奇魚。
入暮時分,有一艘巨大樓船經過大瀆之畔,樓船上有披甲之士肅然而立,破水逆行,動靜極大,大浪拍岸,岸邊青竹魚竿被大浪拍得七顛八倒。老翁破口大罵,中氣十足。
樓船中走出一個身披甘露甲的魁梧武將,手持一桿鐵槍,氣勢凌人,死死盯住岸邊的垂釣老翁。
一個婢女小心翼翼提醒道:「老爺,好像是芙蕖國的大將軍,穿了副很稀罕的甘露甲。」
「是芙蕖國大將軍高陵!」
老翁定睛一看,一跺腳,氣急敗壞道:「他娘的,踩到一塊生硬如鐵的狗屎了。聽說這傢伙脾氣可不太好,咱們收竿快撤!」
樓船那邊,那個芙蕖國護國大將軍身邊多出一個女子,高陵低下頭,與其竊竊私語,後者點了點頭,高陵輕輕一躍,站在了船頭欄杆之上,蓄勢待發。
陳平安緩緩收竿。樓船之上,那魁梧武將與女子的對話清晰入耳。
一身錦緞綾羅的富貴女子,聽聞老漁翁是一個別國山澤野修,道號填海真人,生性散漫,是空有境界卻戰力稀鬆的龍門境老朽修士后,便讓武將高陵去領教一下,不用打殺了,教訓一下就行,比如打個半死,然後找個機會看能不能將其收為她府上的客卿門客。
高陵猶豫了一下,說:「此人未必願意,他已經拒絕了青玉國皇帝數次擔任供奉的邀請。」
女子哦了一聲,高陵便心領神會。
芙蕖國本身勢力不大,但是靠山卻出奇地大,高陵身旁既有富貴身份也有仙家氣息的女子,便是芙蕖國與那座靠山的牽引之一。
高陵雖然看著不過而立之年,實則已是花甲之年,在芙蕖國武將當中官職不算最高,從三品,但是他的拳頭一定是最硬的。
今天一拳下去,說不定就可以將從三品變成正三品。於是高陵大聲笑道:「我看就別跑了,不妨來船上喝杯酒再說!」
高陵腳尖重重一點,樓船頓時傾斜,一大片鐵甲錚錚作響,那些甲士一個個顧不得儀度,趕緊伸手牢牢抓住欄杆。
高陵落在大瀆水面之上,往岸邊踩水而來,一槍遞出。
龍門境的老翁只是個山澤野修,還不是什麼譜牒仙師,識趣一點就該服軟,不識趣更好,剛好讓自己在那女子眼前施展一番拳腳。只是不等登岸,高陵便眼前一花,然後覺得胸口發悶,身形一路倒退回樓船那邊。
原來是一襲青衫神出鬼沒,剎那間便來到了高陵身前,一隻手掌拍在了他的甘露甲上。高陵來時快若奔雷,去勢更是風馳電掣,在陳平安輕輕一掌后,他身形飄起,耳畔呼嘯成風,落在渡船船頭之上,踉蹌腳步才站穩腳跟。
陳平安一掌輕拍過後,借勢倒掠出去數丈,一隻大袖翻轉,身形迅猛擰轉,眨眼間便返回了岸邊,飄然站定。
高陵臉色陰沉,心知打贏這一架就別想了,只猶豫要不要打腫臉充胖子。不然讓她覺得丟了顏面,是他高陵辦事不力,那就是最尷尬的處境,兩頭不討好。
樓船上的女子眼神熠熠光彩,微笑道:「沒事,不用計較,更不用追究。師父曾經親口說過,山下也不容小覷,大山大水之間,常有高人出沒。不枉費我在綠鶯國龍頭渡下船,故意走這趟迢迢水路,總算給我瞅見了所謂的世外奇人,見過一眼,就是賺到了。」
高陵鬆了口氣。
岸上,陳平安抱拳,好似向樓船這邊致歉。高陵愣了一下,也笑著抱拳還禮。
女子愈加光彩照人,自言自語道:「好傢夥,真有趣。高陵,我記你一功!」
樓船緩緩離去。
那個龍門境老修士剛想要和陳平安結交一番,卻驀然不見了陳平安的身影。
咋辦?老修士揉了揉下巴,然後發號施令開始挪位置,吩咐婢女小童將所有大盆都挪到另外一個位置,正是陳平安垂釣之地,他覺得那裡定然是一處風水寶地。他一落座,頓時覺得神清氣爽,果然是仙人一眼相中的地方,這拂面江風分明都要香甜幾分嘛。
遠處,陳平安繼續遠遊。他稍稍繞路,走在一處視野開闊的平原之地。
陳平安突然停下了腳步,收起竹箱放入咫尺物當中。可是片刻之後,又皺眉深思起來,難道是錯覺?
陳平安緩緩前行。
洒掃山莊,是五陵國江湖人心中的聖地。
關於這座莊子,武林中有各種各樣的傳聞。
有的說王鈍老前輩之所以一輩子不曾娶妻,是年輕的時候遊歷北方,受過情傷,喜歡上了後來成為荊南國太后的女子,可惜天公不作美,月老不牽線,兩人沒能走到一起,王鈍老前輩是個痴情種,便潛心武學,這成了王鈍一人的不幸,卻是整個五陵國江湖的大幸。
還有的說那莊子自釀的瘦梅酒,其實是仙人遺留下來的釀酒方子,武人喝上一壇,就能增長好幾年功力。所以王鈍老前輩教出來的那些弟子,才會一個個出類拔萃,因為都是在瘦梅酒的酒缸里泡出來的。
還有傳聞洒掃山莊內有一處戒備森嚴、機關重重的禁地,擺放了王鈍親筆撰寫的一部部武學秘籍,任何人得到一部,就可以成為江湖上的第一流高手,得了刀譜,便可以媲美傅樓台的刀法,得了劍譜,便能夠不輸王靜山的劍術。
這些,當然全是假的,讓外人唾沫四濺,卻會讓自己人哭笑不得。
王鈍的嫡傳弟子之一,陸拙對此就很是無奈,只是師父好像從來不計較這些。
陸拙是同門師兄弟當中資質最不濟的一個,劍術、刀法、拳法,學什麼都很慢,不但慢,而且瓶頸大如山,皆無望破開,一絲曙光都瞧不見,師父雖然經常安慰他,可事實上師父也沒轍,到最後陸拙也就認命了。如今老管家年紀大了,大師姐遠嫁,天賦極好的師兄王靜山,這些年不得不挑起山莊庶務,實實在在耽擱了修行,其實陸拙比王靜山還要心急,總覺得王靜山早就該闖蕩江湖、砥礪劍鋒去了,所以陸拙開始有意無意接觸山莊多如牛毛的世俗雜事,打算將來幫著老管事和王師兄,由他一肩挑起兩份擔子。
卯時起床,走樁,或練劍或練刀至辰時,吃過早餐,就開始去老管家那邊,看賬記賬算賬,洒掃山莊的書信往來,諸多產業的經營狀況,府上諸多弟子門生的開銷,都需要向老管家一一請教,約莫巳時,結束好似學塾蒙童的課業,去洒掃山莊後山看一會兒小師弟練劍,或是師妹的練刀。後山那邊安靜。
山莊有許多弟子、雜役家眷,所以山莊開辦了一座家塾。早年學塾里的那些夫子先生學問都大,但是留不住,都是待上一年半載就會請辭離去。有些是辭官退隱的,實在是年歲已高,有些則是沒有官身但是在士林頗有聲望的野逸文人。最後師父便乾脆聘請了一個科舉無望的舉人,再不更換先生。那個舉人有事跟山莊告假的時候,陸拙就會擔任學塾里的教書先生。
下午陸拙也會傳授一撥同門弟子刀劍拳法,畢竟與陸拙同輩的師兄弟們,也需要自己修行,那麼陸拙就成了最好使喚的那個人,不過陸拙對此非但沒有半點芥蒂,反而覺得能夠幫上點忙,十分欣喜。
陸拙如今的一天,就是這麼雞毛蒜皮,零零碎碎,好像幾個眨眼工夫,就會從拂曉時的天青如魚肚白,變成日頭西沉鳥歸巢的暮色時分。只有戌時過後,天地昏黃,萬物朦朧,他才有機會做點自己的事情,例如看一點雜書,或是翻一翻師父購買的山水邸報,了解一些山上神仙的奇人異事,看過了之後,也沒有什麼嚮往憧憬,無非是敬而遠之。
陸拙這天親自手持燈籠巡夜山莊,按例行事而已,雖說江湖傳聞多而雜,但事實上不守規矩擅闖洒掃山莊的人從來沒有。
後山那邊小師弟還在勤勉練劍。陸拙沒有出聲打攪,默默走開,一路上悄悄走樁,是一個走了很多年的入門拳樁,師姐傅樓台、師兄王靜山都喜歡拿這個笑話他。因為那拳樁並非洒掃山莊王鈍親自傳授,而是他年少時一個偶然機會得到的粗劣拳譜。師父王鈍沒有介意陸拙修行此拳,因為王鈍翻閱過拳譜,覺得修行無害,但是意義不大,反正陸拙自己喜歡,就由著陸拙按譜練拳。事實證明,王鈍和師兄師姐是對的,不過陸拙自己也沒覺得白費功夫便是了。
下山途中,陸拙看到那個身形佝僂的老管家站在台階底下,似乎在等待自己。陸拙快步下山。
老管家相貌清癯,身形消瘦,一襲青衫長褂,但是經常咳嗽,好像早些年落下了病根,就一直沒痊癒。老人一條腿微微瘸拐,只是並不明顯。
老人姓吳,名逢甲,這是一個不太常見的名字。除了陸拙這一輩同門,再低一輩的年輕人和孩子,都已經不知道老人的姓名,從王鈍大弟子傅樓台起,到陸拙和小師弟,都喜歡稱呼老人為吳爺爺。陸拙年少時第一天進莊子的時候,老管家就已經在洒掃山莊當差,據說莊子多大歲數,老管家在山莊就待了多少年。
陸拙輕聲道:「吳爺爺,風大夜涼,山莊巡夜一事,我來做就是了。」
老人擺擺手,與陸拙一起繼續巡夜,微笑道:「陸拙,我跟你說兩件事,你可能會比較……失望,嗯,會失望的。」
陸拙覺得有些奇怪,似乎今晚的老管事有點不太一樣。以往老人給人的感覺,是遲暮,像是處於風燭殘年,命不久矣。這其實讓陸拙很擔心。陸拙興許是武學無望登頂的關係,所以會想一些更多武學之外的事情,例如山莊老人的晚年處境,孩子們有沒有機會參加科舉,山莊今年的年味會不會更濃郁幾分。
老人緩緩說道:「陸拙,你其實是有修行資質的,而且如果早年運氣好,能夠遇到傳道人,前途不會小的。只可惜遇上了你師父王鈍,轉為學武,暴殄天物了。」
陸拙笑了笑,剛要說話,老人擺擺手,打斷陸拙的言語:「先別說什麼沒關係,那是因為你陸拙從沒親眼見識過山上神仙的風采。一個劉景龍,當然境界不低了,他與你只是江湖偶遇的朋友,那劉景龍又是個不是書生卻勝似醇儒的小怪胎,所以你對於山上修道,其實並未真正知曉。」
陸拙無言以對。
老人繼續說道:「再就是你陸拙的習武天資,實在一般,很一般。所以你那些武學瓶頸,是真真切切的關隘攔路,你如今過不去,而且可能一輩子就都過不去了。」
陸拙嘆了口氣,有些傷感:「吳爺爺,我自己心裡最清楚不過了。」
老人也有些沒來由的傷感:「山莊里這麼多孩子,我其實最看好你的心性,所以我才讓你無意間得到那部拳譜。可天底下很多事情就是如此無奈,不是你陸拙是個好人,就可以人生順遂,年輕時分,是比不過你師姐師兄,成年之後,你還是只能眼睜睜看著師弟師妹一騎絕塵而去,到老到死,說不得連他們的弟子,你的那些師侄,你還是比不過。所以不管你失望與否,我是很失望的,不在人心,而在世事。」
陸拙有些震驚,提著燈籠張大嘴,竟是說不出一個字來。
老人轉頭看了眼陸拙:「陸拙,最後問你一個問題,介不介意一輩子碌碌無為,當個山莊管事,將來年復一年,處處風光,都與你關係不大?」
陸拙仔細想了想,笑道:「真的沒關係,我就好好當個山莊管家。」
老人點頭:「很好。也別小覷了自己,有你這種人在,做著一件件小事,天底下才會有更大的希望,出現一樁樁壯舉。所以說,我先前的那點失望,不值一提,一個個陸拙,才是這個世道的希望所在。這種大話,一個洒掃山莊的糟老頭子吳逢甲說出口,似乎很不要臉,對不對?」
陸拙笑了,既不願說違心話,也不願傷了老人的心,只好折中說道:「還好。」
老人爽朗大笑,此時此刻,哪有半點腐朽老態病容。鷹立如睡,虎行似病,正是他攫人噬人手段處。
「你既然已經通過了我的心性大考,那就該你換道登高,不該在雞毛蒜皮之中消磨心中意氣了!」
老人說道:「我今夜就要離開山莊,躲躲藏藏多年,也該做個了斷。我在賬房那邊,留下了兩封書信,一件山上重器,一部仙家秘籍。一封你交給王鈍,就說你這個弟子,他已經耽誤多年,也該放手了。一封信你帶在身上,去找劉景龍,以後去修行,當那山上神仙!一個願意安心當山莊管家一輩子的陸拙,都可以讓世道希望更大,那麼一個登山修道練劍的陸拙,自然更有益於世道。」
陸拙一臉錯愕。
老人一手抓住陸拙頭顱,一拳砸在陸拙胸口,打得陸拙當場重傷,神魂激蕩,卻偏偏啞口無言,痛苦萬分。
「別的都好,就是這扭扭捏捏的脾氣,我最看不爽,你陸拙不去爭一爭山巔一席之地,難道要讓道給那些比王八蛋還不如的練氣士?!」
老人盯住幾乎就要昏死過去的陸拙,沉聲道:「可是你想要走上修行一途,就只能先斷了長生橋,以便幫你徹底驅散那口純粹真氣!放心,長生橋斷而不碎,我那封密信,足夠讓你重續此橋。此後,說不得你連撼山拳都可繼續再練!記住,咬緊牙關,熬得過去,一切就有希望;熬不過去,剛好可以安心當個山莊管家。」
老人鬆開手,陸拙倒地不起,手中燈籠摔落在地。陸拙嘔血不已。
老人蹲下身,笑道:「我當然不叫什麼吳逢甲,那只是年少時行走江湖,一個已死俠客的名字罷了。他當年為了救下一個被車輪碾壓的路邊小乞兒,才會命喪當場。那個小瘸子,這輩子練拳不停,就是想要向這個救命恩人證明一件事情,一位四境武夫為了救下一個滿身爛膿的孤兒,搭上自己的性命,這件事,值得!」
陸拙只覺得那一口純粹武夫的真氣逐漸消散,疼痛難當,但他依舊咬緊牙關,試圖仔細聽清楚老人的每一個字。
老人微笑道:「我自悟一套粗劣拳法,到底是一般人眼中的資質平平,不是什麼天才。如今回頭再看,拳譜所載拳法拳樁拳招,確實稀鬆平常,所以埋頭練拳直到四十多歲,才能夠以一人之力,公然宣言要向那座一國執牛耳者的仙家府邸報仇。人人笑話我蚍蜉撼樹,不自量力!很好,我那套拳法之拳意根本,就在於蚍蜉搬山入海!可惜你陸拙,練習拳譜多年,始終無法入門,無法拳意上身,無妨,世間大路何其多,你陸拙是個好人即可,是不是我的嫡傳弟子,關係不大。」
最後老人雙指併攏彎曲,在陸拙額頭輕輕一敲,讓其昏睡過去,畢竟陸拙已經無須繼續武學登高,這點體魄上的苦頭吃與不吃,毫無意義,神魂之間激蕩不停歇,才是以後上山修道的關鍵所在。
青衫長褂的老人站起身,喃喃自語道:「老夫真名,姓顧名祐。」
老人笑道:「與猿啼山那姓嵇的分出生死之前,好像應該先去會一會那個年輕人。若是死了,就當是還了我的撼山拳,若是沒死……呵呵,好像很難。」
老人思量片刻,冷笑道:「我也不欺負人,既然你是在爭最強六境的純粹武夫,那我就壓一壓境界,只以……九境武夫出拳好了。」
平原之上,陳平安覺得越來越不對勁。一股巨大的危機感籠罩天地,避無可避,逃無可逃。
這是在北俱蘆洲遊歷第二次有這種感覺了。第一次,是在崢嶸峰山腳那邊,遭遇猿啼山劍仙嵇岳。
陳平安沒有任何恐慌,反而一瞬間便心如止水。
在陳平安目力極限之外,有一個老人身穿一襲青衫長褂,站在原地,閉目養神已久。
老人睜開眼睛,一步跨出,悄無聲息。但是轉瞬之後,大地之上,如平地炸春雷。
陳平安眯起眼,雙袖符籙,法袍金醴,兩把飛劍,哪怕是劍仙,在這一刻,都是純粹武夫身外物,註定毫無裨益。
陳平安相信自己的直覺,對方至少是一位山巔境武夫!拳意之凝練雄厚,匪夷所思。
陳平安開始直線向前奔去。一撤退一避讓,自身拳意就要減少一分,生還機會也會少去一分。
拳意一減,便是認輸。行走江湖,認輸往往就要死。
一拳互換,陳平安頓時倒飛出去數十丈,一個驟然落地,依舊止不住倒退之勢,腳上靴子直接磨光所有鞋底,渾身幾乎散架。
這是陳平安第一次使出神人擂鼓式,卻拳遞出意即斷!
那人卻紋絲不動,閑庭信步,似乎任由陳平安直接換上一口純粹真氣,飄飄然尾隨而至,又遞出一拳。已經視線模糊的陳平安又被當頭砸了一拳,倒飛出去,毫無還手之力。
那一襲青衫長褂,已經躍上高空,一拳砸下。這一拳砸中陳平安心口,大地之上出現一個大坑。
陳平安渾身浴血,倒地不起,血肉經脈,四肢百骸,氣府竅穴,都已處於崩潰邊緣。
那個至少也是山巔境武夫的老者,站在大坑頂上邊緣,雙手負后,一言不發,不再出拳,只是俯瞰著那個坑中血人。
只見其實已經徹底失去意識的陳平安,先是左手一根手指微動,然後試圖以手肘抵住地面,掙紮起身。
青衣老者只是神色冷漠,看著陳平安種種下意識的細微掙扎。
陳平安從一次次抬肘,讓自己後背高出地面,一次次墜地,到能夠雙手撐地,再到搖搖晃晃站起身,就消耗了足足半炷香光陰。
老人冷笑道:「我就站在這裡,你只要能夠走上來,向我遞出一拳,就可以活。」
其實已經沒有了意識、只剩下一點本命靈光的陳平安,低頭彎腰,雙臂搖晃,踉蹌向前。那走出大坑斜坡的二十幾步路,就像稚童背著巨大的籮筐,頂著烈日曝晒,登山採藥。
步步登高,滿臉血污的陳平安剛剛抬起一條手臂,老人淡然道:「不好意思,你還是得死。」
一手抬起,一拳掄開,青衫長褂布鞋的老人一拳將陳平安打回坑底。
老人一步一步走下大坑,嗤笑道:「年紀越大,境界越高,就越怕死?難怪最強三境曇花一現之後,四境、五境都沒能爭到那最強二字!既然如此,我看你還是死了算數,那點武運,給誰不好,給了你這種人,老夫都覺得髒了那部拳譜。」
那個半死之人,無聲無息。
老人皺了皺眉頭,然後低下頭,見陳平安再次手指微動。
老人笑了笑。很好!可謂人身已死,拳意猶活。這點小意思,乃是世間最做不得假的大意思!
老人放聲大笑。
陳平安猛然間睜開眼,皺了皺眉頭,差點沒罵娘。
已是深夜時分,明月當空,這一覺睡得有點死。
而能夠疼到讓陳平安想要罵娘,應該是真疼了。
一身鮮血早已乾涸,與大坑泥土黏糊在一起,微微動作,就是撕心裂肺一般的痛感。不過陳平安仍是深吸一口氣,大致確定體魄狀況后,猛然坐起身,四周並無異樣。
那個至少也是山巔境的純粹武夫,為何出手卻沒有殺人?陳平安怎麼都想不明白。難不成是北俱蘆洲的風俗使然,只是看自己走樁不順眼,就莫名其妙來上幾拳?
大坑上邊,響起一個嗓音:「總算睡飽了?」
陳平安只是緩緩起身,連拳架都沒有拉開,不過身上拳意越發純粹且內斂。
大坑邊緣,出現青衫長褂布鞋,正是那個老武夫。那個在洒掃山莊隱姓埋名多年的老管家吳逢甲,或者撇開橫空出世的李二不說,他就是北俱蘆洲三位本土十境武夫之一、大篆王朝顧祐。
大篆王朝在內周邊數國,為何只有一座弱勢元嬰坐鎮的金鱗宮?而金鱗宮又為何孱弱到會被浮萍劍湖榮暢視為一座聽也沒聽過的廢物山頭?正是武夫顧祐以雙拳打散了十數國山上的神仙,那些山上神仙幾乎悉數被此人驅逐出境。
顧祐曾言,天大地大,神仙滾蛋。豪言須有壯舉,才是真正的英雄。
顧祐笑道:「你這一身拳意,還湊合。六步走樁,過百萬拳了吧?」
陳平安點頭道:「將近一百六十萬拳了。」
顧祐問道:「出身小門小戶,年幼時分得了本破爛拳譜,便當作寶貝,從小練拳?」
見微知著。世間任何一位豪閥子弟,絕對不會去練習那撼山拳,所以這個年輕人,出身絕對不會太好。
陳平安搖頭道:「十四歲左右,才開始練拳。」
顧祐有些欣慰:「其他都不難,出拳是死功夫,稍微有點毅力的,百萬拳都能成,唯一的難,在於一直練習這走樁。」
陳平安一頭霧水,從頭到尾都是。
不過毋庸置疑,老人對自己沒有殺心,事實上,老人幾拳過後,對自己裨益之大,無法想象。甚至不在體魄、神魂,而在拳意、人心。
這一刻,陳平安輕輕攥拳又輕輕鬆開,覺得第六境的「最強」二字,已是囊中之物。這對於陳平安而言,不常見。
老人說道:「我叫顧祐。」
陳平安頓時心中瞭然,自己的拳法根本,還是當年泥瓶巷顧璨贈送自己的拳譜,所以他直接問道:「那部《撼山譜》?」
顧祐點頭道:「應該是我顧氏子弟流散四方,帶去了你的家鄉。早年遭了一場大災,本就不大的家族便分崩離析,如鳥獸散了。」
顧祐感慨道:「壽命一長,就很難對家族有太多挂念,子孫自有子孫福,不然還能如何?眼不見為凈,不然大多會被活活氣死的。」
陳平安抱拳道:「寶瓶洲陳平安,見過顧老前輩。」
顧祐笑道:「讓一位十境武夫護著你酣睡半天,你小子架子挺大啊。」
陳平安咧嘴一笑。
顧祐招手道:「陪你走一段路程,我還有事要忙,沒太多工夫與你嘮嗑。」
陳平安搖搖晃晃,走上斜坡,與止境武夫顧祐並肩而行。
顧祐說道:「拿過幾次武夫最強?」
陳平安說道:「兩次,分別是三境和五境。」
顧祐搖頭道:「如此說來,比那中土同齡人曹慈差遠了,那傢伙次次最強,不但如此,還是前無古人的最強。」
陳平安笑道:「慢慢來,九境十境左右,好歹還有機會。」
顧祐轉頭疑惑道:「教你拳法之人,是寶瓶洲崔誠?不然你這小子,原本不該有此心性。」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顧祐恍然大悟道:「難怪。不過你小子前些年肯定吃了不少苦頭吧?也對,沒這份打熬,走不到今天。」
顧祐突然問道:「崔誠如何評論《撼山譜》?」
陳平安只敢話說一半,緩緩道:「拳意宗旨,極高。」
竹樓崔老頭又沒在這邊,自己沒理由幫他白白挨上一拳。
止境武夫哪怕壓境以山巔境出拳,對於他這個小小六境武夫而言,不還是重得不行?
顧祐嗯了一聲:「不愧是崔老前輩,眼光極好。」
寶瓶洲的崔誠,曾經單槍匹馬遊歷過中土神洲,雖然聽聞下場極其慘烈,但哪怕是在顧祐這樣最拔尖的別洲武夫眼中,亦是真豪傑。
雙方拳法高低不去說,但是既然沒打過,顧祐就不會對崔誠有任何欽佩,除此之外,只說歲數和作為,尊稱崔誠一聲崔前輩還是沒問題的。當然了,若非「極高」二字評價,顧祐依舊不會改口稱呼前輩。
陳平安欲言又止。
顧祐說道:「但說無妨。」
陳平安問道:「顧老前輩與猿啼山嵇劍仙是死仇?」
顧祐說道:「死仇,雙方必須死一個的那種。」
陳平安便不再言語。
世事複雜,就在於壞人殺好人,好人殺壞人,壞人也會殺壞人。在這之外,好人也會殺好人。
許多不涉及大是大非的事情,並未真正知情,妄加評論,或是指點江山,其實沒多大問題,但是切莫覺得當真就已經對錯清晰、善惡分別。
顧祐笑了笑,說道:「你小子大概只聽說大篆王朝京城那邊的異象,什麼玉璽江一條大蛟,擺出了水淹京城、妄圖打造龍宮的失心瘋架勢。不過我很清楚,這就是嵇岳在以陽謀逼我現身,我去便是。事實上,他不找我顧祐,我也會找他嵇岳。呵呵,一個早年差點與我換命的山上劍修,很厲害嗎?」
顧祐停頓片刻,自顧自道:「當然是厲害的。所以當年我才會傷及體魄根本,躲了這麼些年,說到底,還是自身拳法不夠高,止境三重境界,氣盛,歸真,神到。我在十境之下,每一步走得都不算差,可躋身止境之後,終究是沒能忍住,太過希冀著爭先進入那個傳說中的境界,哪怕當時自己不覺得心境有紕漏,可事實上依舊是為了求快而練拳,以至於差了許多意思。小子,你要切記,跟曹慈這種同齡人,生活在同一個時代,是一件既讓人絕望也很正常的事情,但其實又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有機會的話,便可以相互砥礪。當然前提是別被他三兩拳打死,或是打碎了信心,習武之人,心氣一墜,萬事皆休,這一點,牢牢記住了。」
陳平安點頭道:「會的。」
顧祐看似隨口問道:「既然怕死,為何學拳?」
這是一個很怪的問題。怕死才學拳,好像才是道理。
陳平安回答道:「不是真的怕死,是不能死,才怕死,好像一樣,其實不同。」
顧祐沉默片刻:「大有道理。」
事實上,這是顧祐覺得最奇怪不解的地方。
陳平安自知必死之時,尤其是當他可以說「已死」之際,反而是拳意最鼎盛之時。這就不是一般的「怕死」了。所以顧祐可以無比確定,一旦陳平安死了,自己若是對他的魂魄聽之任之,那麼天地間就會立即多出一個極其強大的陰靈鬼物,非但不會被罡風吹得灰飛煙滅,反而等同於死中求活。貪生怕死到了這種誇張地步,陳平安這得懷揣著多大的執念?
不過這些言語,多說無益。
他此次露面,就是要陳平安這個曾經走過洒掃山莊所在小鎮的年輕武夫真正經歷生死。唯有如此,才可使得陳平安近乎瓶頸的拳意更加純粹。
顧祐語重心長說道:「到了北邊,你要小心些。就算不提北方那個老怪物,還有一個山巔境武夫,都不算什麼好人,他們都是殺人隨心。你偏偏是外鄉人,而且死了還會將一身武運留在北俱蘆洲,他們想要殺你,就是幾拳的事情。你要麼臨時抱佛腳,學一門上乘的山上逃遁術法,要麼就不要輕易泄露真實的武夫境界。沒法子,人好人壞,都不耽誤修行登頂,武夫是如此,修道之人更是如此。一個追求拳意的純粹,一個道心求真,規矩的束縛,自然還是有的,但是每一個走到高位的修行之人,哪有蠢人,都是擅長避開規矩的。」
陳平安嘆了口氣:「我會小心再小心的。」
顧祐停下腳步,望向遠方:「很高興,撼山拳能夠被你學去,並且有望發揚光大。說實話,哪怕我是撰寫拳譜之人,也要說一句,這部拳譜,真不咋的,撐死了也就有那麼點意思。」
陳平安沉聲道:「顧老前輩,我真心覺得撼山拳,意思極大!」
哪怕當年在落魄山二樓,面對崔誠,陳平安對於這部相依為命的拳譜,始終十分推崇。
顧祐轉過頭,笑道:「哪怕你說這種好聽的話,也沒仙家法寶贈送給你,畢竟我只是一介武夫。」
這位止境武夫,眼光何等老辣,一個被崔誠傳授拳法的年輕人,若非對《撼山譜》真心認可推崇,豈會一直遠遊到了北俱蘆洲,依舊走樁不停?
所以別人不知死活當面說一些溜須拍馬的言語,不過是弄巧成拙,相當於求他顧祐出拳而已。恐怕天地間,也就只有眼前這個來自寶瓶洲的外鄉年輕人來說這些話,才是唯一合理的。
好話憋在心裡,也不壞,說出口,自然更好。
陳平安苦笑道:「三拳足矣,再多也扛不住。」
顧祐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顧祐的九境三拳,分量當然還是可以的。」
顧祐突然說道:「你知不知道,我這個撼山拳的老祖宗,都不知道原來走樁、立樁和睡樁可以三樁合一而練。」
陳平安無言以對。
顧祐思量片刻:「其實還可以加上天地樁。」
陳平安無奈道:「以頭點地而走?」
顧祐見陳平安似乎當真在思量此舉的可行性,一巴掌重重拍在陳平安肩頭,大笑道:「你小子練拳別練傻了,我輩武夫行走江湖,要點臉行不行?就你這練拳法子,姑娘見著一個,嚇跑一個,這可不行。練習撼山拳之人,豈可沒有那江湖美人仰慕萬分!」
顧祐說完這些,雙手負后,仰頭望去,似乎有些緬懷神色。
大概每一個行走江湖之人,都會有這樣那樣的遺憾和惦念。
陳平安被顧祐一巴掌打得肩頭一歪,差點跌倒在地。等他站直身體,身著一襲青衫長褂的顧祐已經無聲無息拔地而起,飄然遠去。
陳平安久久沒有收回視線。他知道,顧祐此行,是慷慨赴死。但是也許,猿啼山也不會再有一位劍仙嵇岳了。這就是人生。
陳平安取出竹箱擱在地上,一屁股坐在上邊,再拿出養劍葫,慢慢喝著酒。
他沒有著急趕路,想稍稍恢復幾分實力再說。
三拳下去,一月之內能夠恢復到六境之初的修為,就算萬幸了。
反正一時半會兒不會動身,陳平安乾脆就想些事情。
關於純粹武夫,崔前輩曾經提及過一個籠統說法:七境、八境死家鄉,山巔境死本國,止境死本洲。
修行路上,唯精唯誠。就像顧祐所說,許多分心,自己只會渾然不覺。這其實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想到最後,陳平安捧著養劍葫,怔怔出神。
活著,想要去的遠方,還在遠方等待自己,真好。只不過有些遠方的有些人,來年見到自己后,估計不會太高興就是了。
近一些的,杏花巷馬家,大驪太后;遠一些的,正陽山搬山猿,清風城許氏。
還有一些需要再看一看的,更有一些隱藏在重重幕後的。一樁樁一件件,一個個一座座。
裴錢這個開山大弟子喜歡在小本上記賬,其實是隨她這個師父。只不過一個用筆紙去記,一個只用心記。
再廣袤的平原,總會遇到山,顧祐就落在一座山頭之上。
六個面覆雪白面具的黑袍人,只留下一人站在原地,其餘五人都快速散落四方,遠遠離開。所幸腳穿布鞋、身穿青衫長褂的顧祐,似乎沒有追殺的意圖。
留在原地的割鹿山修士躬身抱拳道:「拜見顧前輩。」
顧祐問道:「這麼大排場,是為殺人?別說是一個即將破境的六境武夫,就是遠遊境武夫,也不夠你們殺的。割鹿山什麼時候也不守規矩了?還是說,其實你們一直不守規矩,只不過做事情比較乾淨?」
與顧祐對峙之人,是這撥割鹿山刺客的首領,雖是元嬰修士,可面對這位青衫老者,那張面具四周仍是滲出細密汗水。
很簡單,昔年大篆王朝的護國武夫顧祐最重規矩。再就是只要他選擇出拳殺人,必然挖地三尺,斬草除根。一旦割鹿山惹火了顧祐,那就不是山頭這邊死六個人這麼簡單了。
這個割鹿山刺客搖頭道:「割鹿山的規矩,自祖師開山以來,就不曾破例……」
下一刻,顧祐一手負后,一手掐住那元嬰修士的脖子,瞬間提起。顧祐也不抬頭,只是平視遠方:「先動者,先死。」距離山頭頗遠的其餘五人,頓時噤若寒蟬,紋絲不動。
顧祐緩緩說道:「若是我出拳之前,你們圍剿此人,也就罷了,割鹿山的規矩值幾個破錢?但是在我顧祐出拳之後,你們沒有趕緊滾蛋,還有膽心存撿漏的心思,這就是當我傻了。好不容易活到了元嬰境,怎麼就不珍惜一二?」
顧祐皺了皺眉頭,只是拎起那個沒有半點還手念頭的可憐元嬰,卻沒有立即痛下殺手,似乎這位沉寂多年的止境武夫,在猶豫要不要留下一個活口,給割鹿山通風報信,若是要留,到底留哪個比較合適。顧祐毫不掩飾自己的一身殺機,殺機濃重如實質,罡氣流溢,方圓十丈之內,草木泥土皆齏粉,塵土飛揚。
顧祐手中那個元嬰修士身上的法袍傳出一陣陣細密的撕裂聲響。
顧祐隨手一彈指,一縷罡氣洞穿額頭處,一名純粹武夫出身的割鹿山刺客當場斃命。金身境武夫,就這麼死了。
顧祐淡然道:「心動也是動。動靜之大,在老夫耳中,響如擂鼓,有點吵人。」
那個元嬰修士已經無法開口說話,只好以心湖漣漪言語道:「顧前輩,你一旦殺了我們六人,任你拳法如神,護得住那年輕人一時,也護不住他一世。我割鹿山並無固定山頭,各方修士漂泊不定,顧前輩當然可以肆意追殺,誰也攔不住前輩出拳,被前輩遇上一個,當然就會死一個,可是在這期間,只要那個年輕人不跟在前輩身邊,哪怕只有幾天工夫,他就一定會死!我可以保證!」
顧祐問道:「一座過街老鼠似的割鹿山,就可以威脅老夫了?誰給你的膽子?猿啼山嵇岳?」
元嬰修士苦笑道:「顧前輩,我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顧祐思量片刻:「很簡單,我放出話去,答應與嵇岳在砥礪山一戰,在這之前,他嵇岳必須殺絕割鹿山,給他一年期限好了。嵇岳在猿啼山的那幫徒子徒孫,一定會很高興,可以跟你們玩貓抓耗子的遊戲。」
元嬰修士臉色微變:「顧前輩,我們此次會聚在一起,當真沒有壞規矩。先前那次刺殺無果,就已經事了,這是割鹿山雷打不動的規矩。至於我們到底為何而來,恕我無法泄密,這更是割鹿山的規矩,還望前輩理解。」
顧祐問了一個問題:「我若是半路上遇到你們,會不會一拳打死你?」
元嬰修士不知這位十境武夫為何有此問,只得老老實實回答道:「當然不會。」
顧祐又問道:「你現在跟我口口聲聲說什麼割鹿山的規矩,希望我遵守,那麼我的規矩,你們為何不放在眼中?對方是一個我出拳而沒殺的人,你們又明知我的身份,你們連隱忍幾天都不樂意?難道說一定要我站在這裡,跟你們說出口的規矩,才是你們可以懂的規矩?」
顧祐笑了笑:「奇了怪了,什麼時候老子的規矩,是你們這幫崽子不講規矩的底氣了?」
言語之際,那個元嬰修士的頭顱被直接擰斷,隨意滾落在地。
同時顧祐負后之手一拳遞出,打得金丹與元嬰一同炸碎,再無半點生還機會。
一個元嬰修士的金丹及元嬰齊齊粉碎后的激蕩氣機,聲勢之大,原本足可媲美一道陸地龍捲,但是被顧祐隨手便拍散了。
顧祐一跺腳,一個展開土遁之術的割鹿山修士,瞬間被罡氣震死,地底下傳來一陣沉悶聲響,便再無動靜。
還剩下三個割鹿山刺客,依舊散落遠處,卻一個個大氣都不敢喘。
顧祐雙手負后,轉頭望向一個方向,嘆了口氣。那小子不是受了重傷嗎,怎的還有這麼敏銳的直覺。撼山拳也教這個?我這個撰寫拳譜的,怎麼都不曉得?
不過也對。那小子的直覺,或者說拳意,相當不錯。
例如先前生死一線之間,被他故意以拳意死死盯住,境界懸殊的陳平安如果敢拳意鬆懈,稍稍心有雜念,轉去抖摟一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兒,也就是他顧祐臨時加重一拳的事情,然後就再無然後了。雖說不會死,無非是莫名其妙挨了九境一拳,倒地不起,但註定毫無收穫。
境界差不多的捉對廝殺,只需要相差一線,就是生死之別。
一襲青衫長掠而來,到了山頭這邊,彎下腰去,大口喘氣,雙手扶膝,當他停步,鮮血滴落滿地。
顧祐微笑道:「真是個不知道疼的主。」
陳平安直起腰,臉色慘白,臉上夾雜著血污,他很快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抹了把臉:「前輩這是?」
顧祐說道:「還好意思問我?」
陳平安無奈道:「這撥割鹿山刺客,我早有察覺,其實已經飛劍傳信給一個朋友了,再拖幾天,就可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了。」
顧祐問道:「什麼朋友,山上的?真能夠不怕割鹿山這撥最喜歡黏人的蚊蠅?」
陳平安笑道:「反正是一個好朋友,耐心比我還要好,最不怕這些貨色。麻煩他,我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顧祐點了點頭,說道:「這次我是真要走了,剩下三個,留給你喂拳?」
陳平安苦笑道:「顧前輩,真不成。」
顧祐笑問道:「那怎麼說?」
陳平安盤腿而坐,雙手撐在膝蓋上:「那就容晚輩向前輩學一學天底下最正宗的撼山拳!」
割鹿山刺客,死都不會開口泄露機密,這一點,陳平安領教過。
顧祐沉聲道:「坐著學拳?還不起身!」
陳平安搖搖墜墜站起身,雖然身形不穩,但是拳意卻極其端正,一如讀書識字之後的抄書寫字。
顧祐雙膝微曲,手腕一擰,手掌握拳,緩緩遞出向前,一手握拳,卻是往回縮:「我撼山拳,最重一拳對敵,一拳守心意,故而哪怕迎戰三教祖師,只要拳意不散,人死猶可再出一拳!任你仙人術法通天,山嶽壓我頂,我撼山拳,開山便是!我顧祐七境之時,就有此悟,才能夠寫出這部拳譜的序言,你陳平安若想將來比我走到更高處,就當有此全然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念頭!」
三個割鹿山刺客已經開始瘋狂逃命,有人御風遠遊,有人貼地飛奔,有人祭出神通,化作青煙飄散。
顧祐一腳踏出,隨後六步走樁瞬間走完,一拳遞出。再換走樁,向別處遞出一拳,又換走樁,依舊是一拳朝天而去。
陳平安死死瞪大眼睛,追隨著顧祐的身形。原來這才是真正的撼山拳。
不單單是顧祐以十境武夫的修為遞出三拳而已,而是撼山拳的拳意,原來可以如此……壯觀!
至於拳罡落在何處,結果如何,陳平安根本不用也不會去看。
顧祐收拳站定,問道:「如何?」
陳平安緩緩說道:「彷彿觀拳如練劍。」
顧祐嗤笑道:「練劍?練出個劍仙又如何,我此行大篆京城,殺的就是一個劍仙。」
陳平安撓撓頭,說道:「有人說過,練拳即練劍。」
顧祐點頭道:「也有道理,反過來說,依然是一樣。死萬千拳法,活出一種拳意,才是真正的練拳。」
陳平安眼神明亮:「對!」
顧祐突然說道:「崔誠拳法高低不好說,喂拳實在一般,若是換成我顧祐,保證你陳平安境境最強!」
陳平安啞口無言。他嘴唇微動,但是有些話,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顧祐搖搖頭,示意陳平安無須多說。
陳平安最後唯有雙手抱拳相送,顧祐亦是雙手抱拳告別。無關境界,無關年齡。
世間撼山拳,先有顧祐,後有陳平安。
陳平安在山頭那邊待了兩天,一天到晚,只是踉蹌練習走樁。
這天拂曉時分,有一個青衫儒士模樣的年輕男子御風而來,發現平原上那條溝壑后,便驟然懸停,然後很快就看到了山頂那邊的陳平安。劉景龍飄落在地,風塵僕僕,能夠讓一位元嬰瓶頸的劍修如此狼狽,一定是趕路很匆忙。
只是從御風到落地,劉景龍始終無聲無息,直到他輕輕振衣,符籙靈光散盡,這才現出身形。
陳平安微微一笑,那根一直緊繃著的心弦,悄然鬆懈幾分。只要劉景龍出現了,偷懶無妨。
披麻宗竺泉贈送的劍匣中藏有兩把傳信飛劍,先前在龍頭渡離別之前,陳平安贈送給劉景龍一把,方便兩人相互聯繫,只不過他怎麼都沒有想到,這麼快就派上了用場。天曉得那撥割鹿山刺客為何連金字招牌都捨得砸爛,就為了針對他一個外鄉人。
陳平安和劉景龍無非是交換了一把傳信飛劍。而劉景龍的回信很簡單,簡明扼要得不像話:「稍等,別死。」
這會兒劉景龍環顧四周,仔細凝視一番后,問道:「怎麼回事?還是兩撥人?」
陳平安坐在竹箱上,取出養劍葫,晃了晃。
劉景龍一陣頭大,趕緊說道:「免了。」
陳平安如今身上穿著那件「路邊撿來」的百睛饕餮法袍,灌了一口酒,說道:「其中一個老前輩,我不好說姓名。你還記不記得我和你說過一件事,關於北俱蘆洲東南方的蚍蜉搬山?」
劉景龍點點頭。
陳平安笑道:「這個前輩,就是我所學拳譜的撰寫之人。老前輩找到我后,打賞了我三拳,我沒死,他還幫我解決了六個割鹿山刺客。」
劉景龍問道:「是他?」
陳平安眨了眨眼睛,不說話。
那便是了。
劉景龍便不再多問。
第二撥割鹿山刺客,未能在山頭附近留下太多痕迹,卻明擺著是不惜壞了規矩也要出手的,這意味著對方已經將陳平安當作一個元嬰修士,甚至是強勢元嬰來看待,唯有如此,才能夠不出現半點意外,還不留半點痕迹。那麼能夠在陳平安挨了三拳受了如此重傷之後,以一己之力隨手斬殺六個割鹿山修士的純粹武夫,至少也該是一位山巔境武夫。
哪怕是從五陵國算起,再從綠鶯國一路逆流遠遊,直到這芙蕖國,都不擁有任何一位九境武夫,大篆京城倒是有一位女子大宗師,可惜必須與那條玉璽江惡蛟對峙廝殺,再聯繫陳平安所謂的蚍蜉一說,以及一些北俱蘆洲東南部的早先傳聞,那麼到底是誰,自然而然就水落石出了。很好猜,顧祐無疑。
止境武夫顧祐,這一生都不曾正式收取弟子,大篆京城那位女子宗師,都只能算半個,顧祐對於傳授拳法一事,極其古怪,眾說紛紜。唯一一個還算靠譜的說法,是傳聞顧祐曾經親口說,我之拳法,誰都能學,誰都學不成。
劉景龍思量片刻:「近期你是相對安穩的,那位前輩既然出拳,就幾乎不會泄露任何消息出去,這意味著割鹿山近期還在等待結果,更不可能再抽調出一撥刺客來針對你,所以你繼續遠遊便是。我替你去找一趟割鹿山的開山祖師,爭取收拾掉這個爛攤子。但是事先說好,割鹿山那邊,我有一定把握讓他們收手,可是出錢讓割鹿山破壞規矩也要找你的幕後主使,還需要你自己多加小心。」
陳平安雙手抱胸,說道:「行走江湖,我比你有經驗。」
劉景龍問道:「打算在這邊再待幾天?」
陳平安直截了當道:「還需要三天,等到體魄恢復一些再趕路。」
劉景龍一步跨出,來到山腳,然後沿著山腳開始畫符,一手負后,一手指點。每畫成一符便掠出十數丈,行雲流水,沒有半點凝滯。別忘了,劉景龍的符籙之道,能夠讓雲霄宮楊凝真都望塵莫及,要知道崇玄署雲霄宮,可是北俱蘆洲符籙派的祖庭之一。
約莫一炷香后,劉景龍返回山頂:「可以抵禦一般元嬰修士的三次攻勢,前提條件,不是劍修,沒有半仙兵。」
陳平安豎起大拇指:「不過是看我畫了一牆雪泥符,這就學去七八成功力了,不愧是北俱蘆洲的陸地蛟龍,如此年輕有為!」
劉景龍懶得搭理陳平安,準備走了。
早走一分,早點找到割鹿山的話事人,這傢伙就多安穩一分。至於找到了割鹿山的人,當然是要講道理了。
不過這會兒劉景龍瞥了眼陳平安,法袍之外的肌膚,多是皮開肉綻,還有幾處白骨裸露,便皺眉問道:「你這傢伙就從來不知道疼?」
陳平安呵呵一笑:「我輩武夫,些許傷勢……」
劉景龍突然出現在陳平安身邊,一把按住他肩頭,陳平安頓時臉龐扭曲起來,肩頭一矮,躲過劉景龍:「幹嗎呢!」
劉景龍這才笑道:「還好,總算還是個人。」
劉景龍環顧四周,抬手一抓,數道金光掠入袖中,應該都是他的獨門符籙,確定四周是否有隱藏殺機。
陳平安笑問道:「真不喝點再走?」
劉景龍氣笑道:「喝喝喝,給人揍得少掉幾斤血,就靠喝酒找補回來?你們純粹武夫就這麼個豪邁法子?」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實不相瞞,挨了那位前輩三拳過後,我如今境界暴漲,這就叫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你再不抓緊破境,以後都沒臉見我。」
劉景龍問道:「你這是金身境了,還是遠遊境了?」
陳平安笑道:「跟你聊天挺沒勁。」
劉景龍二話不說,直接御風遠遊離去,身形縹緲如煙,瞬間消逝不見。絕對是上乘符籙傍身的緣故。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莫過於此。
陳平安沒有任何愧疚,甚至都不用道謝。
道理更簡單。以後劉景龍喊他陳平安幫忙,一樣如此。不過陳平安還是希望這樣的機會,不要有。即便有,也要晚一些,等他的劍術更高,出劍更快,當然還有拳頭更硬。越晚越好。
因為天底下最經得起推敲的兩個字,就是他的名字——平安。
修養一事,尤其是肉身體魄的痊癒,急不來,所以劉景龍遠去后,陳平安閑來無事,猶豫了一下,見反正四下無人,就開始頭腳顛倒,以腦袋撐地,嘗試著將天地樁和其餘三樁融合在一起。以頭點地,「緩緩而走」。
半炷香后,陳平安一掌拍地,飄然旋轉,重新站定,拍了拍腦袋上的泥土塵屑,感覺不太好。結果陳平安看到竹箱那邊站著去而復還的劉景龍。
陳平安道:「跟個鬼似的,大白天嚇唬人?」
劉景龍好奇問道:「你這是做什麼?」
陳平安繼續拍著腦袋,鄭重其事道:「練習走樁啊,獨門秘術,你要不要學?一般人想學,我都不教他。」
劉景龍抖了抖袖子,將兩壺從骸骨灘那邊買來的仙家酒釀,放在竹箱上:「那你繼續。」
劉景龍再次化虹升空,然後身形再次驀然消散無蹤。
陳平安坐在竹箱上,拎起那壺酒,是貨真價實的仙家酒水,不是市井坊間的糯米酒釀。這傢伙好像比自己要厚道一些。
正陽山舉辦了一場盛宴,慶賀山上劍仙之一的陶家老祖嫡孫女陶紫躋身洞府境。
洞府境是一道大門檻。躋身了洞府境,就是中五境神仙了。
除了各方勢力前來道賀的眾多拜山禮,正陽山自己這邊當然賀禮更重,直接贈送了陶紫一座從外地搬遷而來的山峰,作為她的私人花園。這不算開峰,畢竟陶紫尚未結成金丹,只是她誕生之時就已擁有一座山峰,後來蘇稼離開正陽山,蘇稼的那座山峰也撥給了她,現在陶紫一人就手握三座靈氣充沛的風水寶地,可謂嫁妝豐厚,將來誰若是能夠與她結為山上道侶,真是上輩子修來的天大福氣。而那座被正陽山祖師堂當作賀禮的山峰,是一個小國舊山嶽!
有小國負隅頑抗,被大驪鐵騎徹底踏平,山嶽正神金身在戰事中崩毀,山嶽就成了徹徹底底的無主之地,正陽山便將山上修士的戰功跟大驪朝廷折算一些,買下了這個小國的北嶽山頭,然後交由那頭正陽山護法老猿,老猿運轉本命神通,切斷山根之後,背負山嶽巨峰而走。由於這個小國的北嶽並不算太過巍峨,搬山老猿只需要現出身高十數丈而已的並不完整的真身,如青壯男子背巨石般,登上自家渡船,帶回正陽山,落地生根,便可以山水牽連。
陶紫從小便是正陽山那些老劍仙的開心果,除了她身份尊貴之外,自身資質極好,也是關鍵。陶紫是正陽山五百年來的一個異類,資質好的同時,根骨、天賦、性情、機緣,方方面面都四平八穩,這意味著陶紫的進階速度雖不會太快,但是瓶頸會很小,躋身金丹境毫無懸念,未來成為一位高入雲海的元嬰修士機會極大。
對於致力於開宗立派的仙家洞府而言,風雪廟魏晉這般驚才絕艷的大天才,當然人人艷羨,可陶紫這種修道坯子,也很重要,甚至某種程度上說,一個不急不緩走到山頂的元嬰,比起那些年少成名的天之驕子,其實要更加穩妥,因為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不過賀禮當中,有一份最為令人矚目。哪怕送禮之人沒有露面,但是整座正陽山陶家老祖之外的山峰,都覺得與有榮焉。因為那份賀禮,來自老龍城藩王府邸,送禮之人正是大驪宋氏的一字並肩王宋睦。
此前,有小道消息說陶紫年少時走過一趟驪珠洞天,在那個時候就結識了當時身份還未顯露的皇子宋睦。
新山頭之上,北嶽祠廟破敗不堪,還需要耗費不少人力物力財力去修繕。
宴席漸漸散去,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站在祠廟大門外,腰間系掛著一隻光澤晶瑩的翠綠小葫蘆,正是她的搬柴哥哥當年贈送給她的小禮物。事實上,當初誰都沒有意識到這隻翠綠葫蘆,竟然會是一件價值連城的極好法寶,還是陶家老祖親自找高人鑒定后,才確定了它的珍稀。
少女陶紫身邊站著那個身材魁梧的正陽山護法老猿。
陶紫從恢弘祠廟那邊收回視線,轉頭笑問道:「白猿爺爺,蘇姐姐就真的沒機會返回正陽山了嗎?」
老猿搖頭道:「已是個廢物,留在正陽山,徒惹笑話。」
陶紫哀怨道:「風雷園那個年輕園主也真是的,早不閉關晚不閉關,偏偏在這個關頭躲起來不見人,真是雞賊。」
老猿咧咧嘴:「李摶景一死,風雷園就垮了大半,新任園主黃河天資再好,亦是獨木難支,至於那個劉灞橋,為情所困的孬種,別看現在還算風光,破境不慢,事實上越到後期,越是大道渺茫。黃河出關之時,我們正陽山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前去問劍,到時候就是風雷園除名之日。」
老猿望向那座祖師堂所在的祖脈本山正陽山。
老猿笑道:「我們正陽山不同,條條劍道登頂,一旦再在人間多聚攏些大勢,不但可以一舉躋身宗字頭仙家,說不定還不止一位上五境劍仙!那會兒,一洲劍修,都要對我們頂禮膜拜。強者強運,此後百年千年,正陽山只會更加蒸蒸日上。比那趨於腐朽的風雪廟、真武山,註定大道更高。」
陶紫嘆了口氣:「白猿爺爺,你說的這些,我都不太感興趣。」
老猿突然說道:「清風城許氏的人來了。」
陶紫翻了個白眼:「那個煩人精。」
老猿笑了笑。
清風城許氏家主在得了那件瘊子甲后,大肆清洗許家內部的旁支勢力,很快就清理乾淨了內部隱患,除了當年搬出那座硃砂山之外,在大驪朝廷那邊落了下乘,印象不佳,再無昏招。加上後來清風城許氏將嫡女嫁給袁氏庶子,亡羊補牢,攀附了一個位高權重的上柱國姓氏,如今也算山上扶龍脈的一股中堅勢力,不過仍是要比正陽山遜色一籌。近幾年來,清風城那個心機深沉的狐媚婦人一直旁敲側擊,希望她的嫡子能夠和陶紫結為神仙道侶,只是陶家老祖至今還沒有鬆口。事實上,一旦陶家與清風城聯姻,對於整座正陽山來說,都是一樁不小的好事,兩家可以相互錦上添花。
一個氣態雍容的宮裝婦人與一個身穿朱紅大袍子的俊美少年聯袂御風而來。
陶紫笑容燦爛,行禮道:「見過夫人。」
那少年則對搬山老猿行禮道:「拜見猿爺爺。」
老猿只是點了點頭,就算是回復了少年。
婦人則動作輕柔,伸手抓起陶紫的手,神色親昵,微笑道:「這才幾年沒見,我家陶丫頭便出落得這般水靈了。」
一番客套寒暄過後,婦人和老猿這兩個長輩很有默契地走向那座舊山嶽祠廟,讓少年少女獨處。
祠廟外邊,陶紫一瞪眼,伸手道:「煩人精,你的那份禮物呢?」
一襲朱紅袍子的俊美少年伸手握拳,然後驟然鬆開,空無一物,輕輕拍在陶紫手心:「收好。」
陶紫皺眉。少年舉起雙手,嬉皮笑臉道:「別急,我們清風城那邊的狐國,近期會有驚喜,我只能等著,晚一些再補上禮物。」
陶紫冷哼一聲。
兩人走在這座別國舊山嶽的山巔白玉廣場上,沿著欄杆緩緩散步,正陽山的群峰風貌,想來是寶瓶洲一處久負盛名的形勝美景。
少年瞥了眼陶紫腰間那隻翠綠葫蘆:「你那搬柴哥哥怎的也不來道賀?」
陶紫冷笑道:「以為是你這種遊手好閒的人?他如今可是大驪藩王,半洲江山之主。」
少年笑道:「這種話可別亂說。」
陶紫嗤笑道:「我站在這裡亂說的後果,跟你聽到了之後去亂說的後果,哪個更大?」
少年無可奈何,這臭屁丫頭說的都是大實話。
他趴在欄杆上:「馬苦玄真厲害,那支海潮鐵騎已經徹底沒了。聽說當年惹惱馬苦玄的那個女子,跟她爺爺一起跪地磕頭求饒,都沒能讓馬苦玄改變主意。」
陶紫哦了一聲:「就是驪珠洞天杏花巷那個?去了真武山之後,破境就跟瘋了一樣。這種人,別搭理他就行了。」
少年沉默片刻,臉色陰沉,因為他想起了某個當年第一眼看到就最不喜歡的人。
不過讓他心情略好的是,他不喜歡那個泥腿子賤種,只是個人私仇,而身邊的陶紫和整個正陽山,與那個傢伙,是神仙難解的死結,板上釘釘的死仇。更好玩的,還是那個傢伙不知道怎的,幾年一個花樣,長生橋都斷了的廢物,竟然轉去學武,喜歡往外跑,常年不在自家享福,如今不但有了家業,還極大,擁有落魄山在內那麼多座山頭。其中自家的硃砂山,就為此人做了嫁衣裳,還白白搭上了現成的山上府邸。一想到這個,他的心情就又變得極差。
可惜龍泉郡那邊,消息封禁得厲害,又有聖人阮邛坐鎮,清風城許氏不敢擅自打探消息,許多雲遮霧繞的碎片內幕,還是通過他姐姐所嫁的袁氏家族,一點一點傳回娘家的,用處並不大。
只要那個人不死,就是他這個清風城未來城主心頭的一根刺。當然更是正陽山的一個眼中釘,很扎眼睛的。
相信如今最讓正陽山忌憚的事情,還不是那個年輕人自身家底如何,而是害怕那個賤種當真攀附上龍泉劍宗,尤其是一旦與那個青衣馬尾辮的女子,真有了拎不清的關係,就會很麻煩。畢竟那是阮邛獨女。
龍泉郡是大驪朝廷與山上山下心照不宣的一處禁地,無人膽敢擅自探究,就因為聖人阮邛是大驪當之無愧的首席供奉。大驪宋氏兩代皇帝,對這位風雪廟出身的鑄劍師,都誠心誠意奉為座上賓。
少年回望一眼,舊山嶽祠廟遺址當中,婦人與老猿聊過了一些寶瓶洲形勢,然後轉入正題,輕聲道:「那個劉羨陽,一旦從醇儒陳氏返回龍泉劍宗,就會是天大的麻煩。」
老猿譏笑道:「比起我們正陽山,你們許家這點未來的小麻煩算什麼。」
婦人愁眉不展:「山上修行,二三十年光陰,彈指工夫,我們清風城與你們正陽山,都志在宗字頭,無遠慮便有近憂。尤其是那個姓陳的,必須要死。」
老猿淡然道:「別給我找到機會,不然一拳下去,就天地清明了。」
婦人惱火道:「有這麼簡單?!」
老猿反問道:「我不去找他的麻煩,那小子就該燒高香了,難不成他還敢來正陽山尋仇?」
婦人哀嘆一聲,她其實也清楚,哪怕是劉羨陽進了龍泉劍宗,成為阮邛的嫡傳弟子,也折騰不起太大的浪花,至於那個泥瓶巷泥腿子陳平安,哪怕如今積攢下了一份深淺暫時不知的不俗家業,可面對靠山是大驪朝廷的正陽山,依舊是蚍蜉撼樹,哪怕撇開大驪不說,也不提正陽山那幾位劍修老祖,只說身邊這頭搬山猿,又豈是一座落魄山一個年輕武夫可以抗衡的?
可不知為何,婦人這些年總是有些心神不寧。
老猿扯了扯嘴角,滿臉譏諷:「夫人,你覺得風雪廟劍仙魏晉,如何?」
婦人雖然不知這頭老畜生為何有此問,仍是回答道:「是李摶景之後、馬苦玄之前的一洲天才第一人。」
老猿說道:「那麼魏晉若是問劍我們正陽山,敢不敢?能不能一劍下去讓我們正陽山俯首低頭?」
婦人笑了:「自然是敢的,卻也不能。」
老猿最後說道:「一個泥瓶巷出身的賤種,長生橋都斷了的螻蟻,我就算借給他膽子,他敢來正陽山嗎?!」
「這麼說可能不太中聽。」婦人停頓片刻,緩緩說道,「我覺得那個人,敢來。」
這頭搬山猿爽朗大笑,點點頭:「倒也是,當年就敢與我捉對廝殺,膽子是真不小。不過如今可沒有誰會護著他了,離開了龍泉郡,只要他敢來正陽山,我保管讓他抬頭看一眼正陽山祖師堂,就要死在山腳!」
遠離寶瓶洲不知幾萬里之遙的那座北俱蘆洲,被劉景龍畫出一座符籙雷池的山頭之上,穿著一襲黑色法袍的陳平安在山上逛盪了足足兩天,要麼走樁練拳,要麼閑來無事,就跑去山腳邊緣那裡蹲著,欣賞劉景龍畫符手法的精妙。
陳平安已經徹底打消了練習天地樁的念頭。不是姿勢太過丟人,實在是強行四樁合一,只會拳意相錯,失去那點意思。
這段時日還是修行多於練拳,畢竟當下身子骨太過虛弱,太多走樁反而會傷及根本,實打實的山巔境三拳砸在身上,換成尋常六境武夫,早已死了三次,哪怕換成一般的遠遊境武夫,應該也死了。至於他陳平安,當然不是說就比八境武夫更加強勢,事實上他已經等於死了一次。
這天暮色里,陳平安蹲在竹箱旁邊,又畫了一些尋常的黃紙符籙。
陸陸續續地,他已經畫了七八百張符籙了。當初隋景澄從第一撥割鹿山刺客屍體上搜尋來了陣法秘籍,其中就有三種威力不錯的殺伐符籙,陳平安可以現學現用。一種天部霆司符,脫胎於萬法之祖的旁門雷法符籙,當然不算正宗雷符,但是架不住陳平安符籙數量多啊;還有一種大江橫流符,是水符;最後一種撮壤符,屬於土符。
黃紙材質,並不昂貴,世俗可買的金粉丹泥,相較於需要消耗神仙錢的仙家丹砂,其實也不算什麼,何況陳平安在春露圃老槐街那邊,還買了一堆瓶瓶罐罐的山上硃砂,別說一千張亂七八糟的符籙,就是再來一千張都足夠。
陳平安將那一摞摞符籙分門別類,一一放在竹箱上邊,都可以下一場符籙大雨了。
陳平安欣賞片刻,心滿意足,重新收起,藏在袖中,沉甸甸的,大概這就是錢多壓手的感覺了。
陳平安最後背靠竹箱,坐在地上,抓起一根草,撣去泥土,放入嘴中慢慢咀嚼,然後雙手抱住後腦勺。
天底下最快的,不是飛劍,而是念頭。比如一下子就到了龍泉郡的泥瓶巷和落魄山,又一下子到了倒懸山的那級台階上。
陳平安閉上眼睛,心神沉浸,漸漸酣眠。不知過了多久,再一睜眼,便見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