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別有洞天
·第十章·
別有洞天
一行三人正在趕夜路,山澗流水潺潺,空靈悅耳。
一個高瘦老道人,目露精光,身著一件絲絹質地寬大道袍,道袍形制較老,相對煩瑣,依舊留有暗擺十二幅,應一年十二月,各有精綉圖案。
老道人背負桃木劍,腰系一串銅製鈴鐺,走在月色中,一身的仙風道骨。
一個竹杖芒鞋的俊俏公子哥,身穿白衣,懸佩一把金鞘短刀。
一個邋裡邋遢的漢子,背著行囊,好似年輕人的隨從。
三人突然停步,遠處溪水畔,依稀可見有人背對著他們正坐在石崖上,好像借著月色翻看著什麼。
漢子瞥了眼老道人腰間的鈴鐺,並無動靜。三人便略微鬆了口氣。
此鈴是一件頗有根腳的珍稀靈器,屬於寶塔鈴,本是懸挂於大源王朝一座古老寺廟的檐下法器。後來大源皇帝為了增加崇玄署宮觀的規模,拆毀了古寺數座大殿,在此期間,這件寶塔鈴流落民間,幾經轉手后銷聲匿跡。無意之間,才被現任主人在深山洞窟的一具白骨身上偶然尋見,一起得手的,還有一條大蟒的真身屍骸,老道人賺了足足兩百枚雪花錢,寶塔鈴則留在了身邊。不是愁賣不出高價,而是捨不得,真正的好東西,從來有價無市。
此鈴亦被收藏鈴鐺無數的心聲齋主人余遠親筆記錄在那本《無聲集》上,只不過在圖錄冊子上這件寶塔鈴名次較為靠後。可只要是被那本冊子記錄的鈴鐺,從來不愁沒有買家。
有了此鈴,修士跋山涉水,便無須諸多必備符籙,例如破障符、觀煞符、凈心符等,一兩次入山下水還不明顯,可積少成多,那些符籙就會是很大一筆開銷。再者,鈴鐺在手,什麼時候都能賣,任何一座渡口的仙家鋪子都願意一擲千金,當然最好是直接找到心聲齋,當面賣給最識貨的元嬰修士余遠。
佛家之鈴,有驚覺、歡喜、說法三義。這當然是玄乎的說法,對於修士而言,寶塔鈴最重要的功效,還是與「驚覺」二字勉強沾邊的一個用處,那就是每當有妖物鬼祟靠近,鈴鐺便會自行響起,污穢煞氣越重,妖鬼修為越高,鈴聲越急促震天,龍門境之下的精怪鬼魅,都無法阻擋這串鈴鐺的示警。除此之外,寶塔鈴還有破障之用,遇到許多類似讓人鬼打牆的山水迷障,有鈴護身,修士可以明目靜心,不受蒙蔽。
年輕公子哥以心聲跟兩個朋友交流:「咱們三人皆擅長近身廝殺,還缺一個擁有攻伐術寶的人,不如碰碰運氣?」
高瘦老道人覺得可行。
身上那件做做樣子的道袍也好,身後背負的桃木劍也罷,都是障眼法。他其實是一個在地方小道觀待過十多年的山澤野修,這輩子最大的遺憾,不是沒能在那座破爛道觀學到什麼道門術法,而是沒能通過道觀跟朝廷買到一份道士譜牒。本來按資排輩,怎麼都該輪到他花錢買譜牒身份了,不承想師父臨了竟然將名額偷偷賣給了一個權貴人家的紈絝子弟,說讓他再等個三年,到最後就是三年復三年。觀主師父又一次失約后,說下次一定輪到他,不承想觀主卻死了,還將觀主位置傳給了一個家境殷實的師弟。老道人憤然離開道觀后,便走上了散修之路,還偷偷拿走了鎮觀之寶——一本歷代觀主小心珍藏卻誰都悟不出半點長生之法的秘籍。
那漢子卻覺得不妥,天曉得那個傢伙是什麼來路,臨時拼湊搭夥,隊伍中多出一個莫名其妙的傢伙,很容易是個禍害。
年輕人笑道:「走一步看一步,成了最好,不成也無損失。再說了,事後分賬,我們三對一,說不定還可以額外多出一筆錢財,對也不對?」
高瘦老道人撫須而笑。
漢子這才點頭答應下來。
年輕公子哥笑道:「容我試探一二,孫道長和黃大哥先留步。」
年輕人獨自前行,走出數步后,石崖那邊背對三人的黑袍人依舊沒有動靜。
當年輕人稍稍加重腳步幾分,又走出十數步,那黑袍人才猛然轉頭,站起身,死死盯住這個彷彿豪閥公孫的年輕人。
年輕人停下腳步,微笑道:「在下秦巨源,嘉佑國人氏。我身後這兩個結伴好友,其中孫道長的修行之地,是那東海嬰兒山的雷神宅,傳道之人是那雷神宅仙師之一、老神仙靖明真人!可惜孫道長如今還是記名弟子,未曾入得祖師堂譜牒。孫道長慕遠遊,一路東行,斬妖除魔,積攢了數樁大功德。一次共同殺妖之後,與我們成了投緣好友,相視莫逆,此次聽聞北亭國山中有上古洞府現世,便想要一起來看看有無應得機緣。」
溪畔石崖那邊,是一個黑袍老者,雙手藏袖中,絲絲縷縷的漣漪流溢出袖,顯然對三個山中偶遇的不速之客,充滿了戒備之心。
黑袍老者眯眼問道:「嬰兒山雷神宅?巧了,我剛好聽說過,傳聞嬰兒山的獨門雷符,策役雷電,呼風喚雨,威力巨大。不但如此,我手邊就有一張雷神宅秘法符籙。」
老者從袖中拈出一張雷電交織的雷符,高高舉起,冷笑道:「不知這個孫道長,可認得這到底是日煞鎮鬼符,還是驅瘟伐廟符?」
年輕公子哥負手而立,一手攤掌,一手握拳,示意身後兩人見機行事。等到他按住刀柄,那就意味著可以提前黑吃黑了。
不過這是最壞的結果。若是對方那張符籙品秩太好,讓人忌憚,暫時應該就是擦肩而過的光景。表面上井水不犯河水,但其實雙方已經結下了梁子,一有好的機會,就會斬草除根。
山上的譜牒仙師,自然無須如此。
這個年輕刀客,是家道中落的豪閥子弟,卻不在什麼嘉佑國,秦巨源也是化名,真正的秦巨源,是嘉佑國一個讓他吃足苦頭的同齡人。他的真名叫狄元封,刀法是一個出身邊關將種的家族供奉傾心傳授,佩刀更是一把祖傳的仙家重器。他行走江湖沒幾年,如今還算不得真正的野修,但是山下野修的城府心機,他已經領教過兩次。一次認識了那個模樣粗鄙的「黃大哥」,一次化敵為友,與「孫道長」結盟。
高瘦老道人向前幾步,隨便一瞥那黑袍修士手中符籙,微笑道:「道友無須如此試探,手中所持符籙,雖是雷符無疑,卻絕對不是我們雷神宅秘傳日煞、伐廟兩符,我嬰兒山的雷符,妙在一口古井,天地感應,孕育出雷池電漿,以此淬鍊出來的神霄筆,符光精粹,並且會略帶一絲赤紅之色,是別處任何符籙山頭都不可能有的。何況雷神宅五大祖師堂符籙,還有一個不傳之秘,道友顯然過山而未能登山,實為遺憾,以後若是有機會,可以與貧道一起返回嬰兒山,到時候便知其中玄機。」
黑袍老人點了點頭,將那張雷符收入袖中,向嬰兒山雷神宅的譜牒仙師打了個稽首:「見過孫道長。」
年輕公子哥鬆了口氣。
他娘的這些個山澤野修,一個比一個油滑精明,真是難伺候。
高瘦老道人當然不是什麼雷神宅道士,那可是有兩個元嬰老祖坐鎮的大山頭,是大瀆入海處名列前茅的道門。他姓孫的,哪有這種好命,成為那嬰兒山五大真人之一的高徒。靖明真人雖是雷神宅座椅排在最後的一個金丹地仙,比不得其餘四位雷法通天,但對於山下而言,依舊是高不可攀的道門老神仙。所幸姓孫的既然敢打著幌子行走山下,對於雷神宅符籙還是有所了解的。
但如果對方真拿出了一張雷神宅祖師堂秘傳符籙,估計姓孫的就要乾瞪眼了。因為孫道人只是道聽途說,雷神宅五大符籙大有講究,可到底是什麼,他根本沒資格知道。好在對方哪怕刨根問底,孫道人都無須回答半句,畢竟如果真的身為譜牒仙師,「自家祖師堂」的內幕,豈可隨便泄露天機。所以說孫道人的這番應對言語,合情合理,設身處地,年輕公子哥自己都要消去大半疑慮。
就在此時,那黑袍老人突然又沒頭沒腦說了一句話:「神將鐵索鎮山鳴。」
孫道人哈哈笑道:「五雷法令出絳宮!」
黑袍老人明顯鬆了口氣,再次打了個稽首:「是我失禮了,在此與孫道長賠罪。」
黑袍老人顯然對年輕人和邋遢漢子,都不太上心。
狄元封滿是腹誹,果然一個雷神宅譜牒仙師的金字招牌,走到哪裡都好使,遊歷途中,幾次在那地方藩屬小國和三流山頭,狄元封兩人都跟著沾光,被奉為座上賓。
黑袍老人似乎是想要走下石崖,以禮相待三人,但他走到一半,突然又問道:「孫道長為何下山歷練,都不穿雷神宅的制式道袍?」
狄元封火冒三丈,有完沒完?!差點就要忍不住伸手按住刀柄了。
這麼個處處小心謹慎的老東西,說不得結盟一事還真有不少變數,至少也不至於讓他們三人輕輕鬆鬆打殺了。
孫道人撫須而笑,搖頭說道:「穿了山上道袍,招搖過市,只會讓貧道疲於應酬,難不成歷練是在杯觥交錯的筵席上?」
黑袍老人微微一笑,終於捨得走下石崖,感慨道:「孫道長不愧是嬰兒山得道高人,這份遠離人間富貴的清涼心,確實令人佩服。想必此次返回雷神宅祖山,定然可以更進一步,成為靖明真人與祖師堂嫡傳。」
然後這個三人眼中的老狐狸野修,臉上已經多出了幾分恭敬神色,但眼中依舊只有那個孫道長。黑袍老人笑道:「我姓陳,來自道法貧瘠的五陵國,道行微末,師門更是不值一提,心酸事罷了。偶然學得一手畫符之法,雕蟲小技,貽笑大方,絕不敢在孫道長這種符籙仙師眼前顯擺,先前持符試探,現在想來,實在是汗顏至極,孫道長真人有海量,莫要與我一般見識。」
孫道人笑道:「出門在外,小心無錯。陳老哥無須愧疚。」
孫道人率先走向那個黑袍老人,狄元封與漢子自然而然尾隨其後。
事實上,三人當中,原本一直以狄元封為尊,故而所有錢財分贓,他可以佔四成,其餘兩人分別三成。
那黑袍老人讓出石崖小路,等到孫道長「登山」,他便橫插一腳,跟在孫道長身後,半點不給狄元封和邋遢漢子面子。
狄元封與背負行囊的漢子迅速相視一笑。
這就很山澤野修作風了。謹小慎微之後,又熟稔見風使舵。應該是位同道中人。好事。
四人一起坐在石崖上。
孫道人笑問道:「道友也是為山中洞府而來?」
這個斜挎青布包裹的黑袍老人大概是認定了孫道長嬰兒山譜牒仙師的身份,加之先後三次試探,再無疑心,這會兒露出些許無奈神色,開誠布公道:「當然。只是不曾拿到當地官府的堪輿圖,進山之後,在此徘徊已久。不然我此刻應身在百餘里之外的深山了,運氣再好一些,都可以尋見那座府門禁制已被破開的洞府秘境了。」
孫道人望向竹杖芒鞋的貴公子狄元封,後者微微一笑,從懷中取出一份摺疊整齊的郡縣形勢圖,是一份摹本。
各地堪輿圖,一直是各國朝廷官府的禁忌之物,絕對不可泄露外傳,狄元封三人能夠順利描摹,當然還是孫道長的身份使然。不過那個郡守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讓孫道長顯露了一手仙家術法,外加十幾張可以張貼衙署的道家符籙。
孫道人其實畫符拙劣,不過是看過幾道嬰兒山入門符籙,畫得有七八分形似而已。他從道觀偷來的那部秘籍上可真沒有半點有關符籙的記載。不過孫道人所畫符籙的符膽,確有一絲靈氣,用來抵禦市井坊間並不濃郁的陰煞之氣,還是可以的。
那些符籙當然不會真的貼在官府的公家大門上,而是被那個郡守老爺拿去賣給了那些惜命怕死不缺錢的地方豪紳。
黑袍老人道了一聲謝,伸手接過那份堪輿圖,仔細瀏覽一番后,道:「不愧是孫道長,能夠臨摹此物。」
孫道人撫須而笑,並未言語。
邋遢漢子自稱姓黃名師,之後便繼續沉默。
黑袍老人慾言又止。
狄元封曉得此人總算是咬餌上鉤了。可惜他也好,孫道人也罷,皆不主動開口半個字,所以對方得拿出點誠意和本錢才行。
這個「天人交戰」的黑袍老人,當然便是覆了一張麵皮的陳平安。此時他面容蒼老,背負長劍,斜挎包裹,神色萎靡,眼神渾濁。
什麼嬰兒山雷神宅靖明真人的記名弟子,陳平安從一開始就不相信。不然就不會用那點粗淺手段試探對方真假了。
因為嬰兒山是大瀆西邊入海口的一座重要山門,來北俱蘆洲之前他就有所了解,後來又向劉景龍詳細詢問過雷神宅的符籙宗旨。
劉景龍雖是太徽劍宗出身,可一洲皆知這個陸地蛟龍的符籙境界很高。
陳平安甚至知道雷神宅祖師堂雷法五符,真正的關鍵是需要分別鈐印「玉府大都督」「五方巡察使」「直殿大提點」在內的五枚祖傳法印。不但如此,劉景龍還親手畫符,為陳平安展示過五道雷法,威力自然不如雷神宅地仙真人的手筆,畢竟缺了至關重要的五枚雷部法印,但是陳平安相信五個掌印真人之外,嬰兒山沒有任何一個祖師堂嫡傳,能夠和劉景龍這個外人媲美自家符籙的真意。
人比人氣死人,何況氣也沒用。
之所以故意相信了對方身份,還是陳平安更希望藉助三人,讓自己多出一層隱藏身份,而不是單槍匹馬去尋訪洞府。
至於如何跟山澤野修打交道,陳平安畢竟是與劉老成、劉志茂有過鉤心鬥角,還算有些經驗。
雖說一洲有一洲的風土人情,可山澤野修到底就是山澤野修。白酒紅人面,黃金黑人心。奔波萬里為求財,利字當頭。
看似仔仔細細一番權衡利弊之後,陳平安便小心翼翼問道:「不知孫道長這邊,是否還需要一個幫手?」
孫道人思量過後,便假裝想要點頭答應下來,因為知道秦巨源自會攔阻。
果不其然,根本不用雙方心聲交流,狄元封便問道:「陳老哥,咱們初次相逢,換成是你,會隨便多出一個不知姓名的同伴嗎?」
陳平安一咬牙,磨磨蹭蹭從袖中拈出一疊黃紙符籙,在自己身邊分門別類,依次排開,除了那張天部霆司符,還有大江橫流符與撮壤符各兩張,以及數張山水破障符。皆是以金粉銀粉畫就,與雲上城當包袱齋販賣的五十張符籙,除了材質都是最尋常的黃紙,其餘無論是筆法、品相,還是威力,都是天壤之別,價格更是沒辦法比。
畫符一道,規矩極多。只說筆鋒「蘸墨」,便分尋常硃砂、金粉銀粉,以及仙家丹砂。而仙家丹砂,又是懸殊的無底洞。所以說修行符籙一道的練氣士,畫符就是燒錢。師門符籙越是正宗,越是消耗神仙錢。所幸只要符籙修士登堂入室,就可以立即掙錢,反哺山頭。不過符籙派修士,太過考驗資質,行或不行,年幼時前幾次的提筆輕重,便知前程好壞。當然事無絕對,也有大器晚成突然開竅的,不過往往都已是被譜牒仙家早早拋棄的野路子修士了。
陳平安拿出來的這些符籙,就都是以官家金錠研磨而畫的黃紙金線符,比起世俗硃砂、銀粉符籙,品秩價值自然還是要好上一些。
孫道人掃了一眼符籙,再看了眼黑袍老人,他這個雷神宅高人仙師,只是微笑不語。
陳平安這才笑容尷尬,從袖中摸出最先那張以春露圃山上丹砂畫成的天部霆司符,輕輕放在地上。
狄元封笑問道:「陳老哥這些珍藏符籙,是從哪兒買來的,瞧著相當不俗,我也想買些傍身。」
只見陳平安這個黑袍老人頗為自得道:「我雖非譜牒仙師,也無符籙師傳,唯獨在符籙一道,還算有些資質……」
說到這裡,黑袍老人立即收斂了得意神色,悻悻然道:「當然在孫道長這邊,無異於鄉野稚童的嬉鬧把戲了。」
孫道人覺得火候差不多了,神色淡然道:「陳兄弟莫要小瞧了自己。實不相瞞,貧道雖然在嬰兒山修行多年,但是陳兄弟應當知曉我們雷神宅道人,五位真人的嫡傳弟子之外,大致可分兩種,要麼專心修行五雷正法,要麼精研符籙,希冀著能夠從祖師堂那邊賜下一道嫡傳符籙的秘密畫法。貧道便是前者。所以陳兄弟若真是精通符籙的高人,我們其實是願意邀請你一起訪山的。」
自稱黃師的邋遢漢子開口道:「不知陳老哥精心所畫符籙,威力到底如何?」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拈起一張大江橫流符,一手掐訣,看似念念有詞,片刻之後,丟入溪水當中,輕喝一聲,雙手飛快掐訣,眼花繚亂。符籙入水后即已消融,但是符膽靈光四散開來,溪水當中瑩瑩生輝,如一絲絲魚線交錯開來。
三人只聽那黑袍老人輕喝一聲,不再掐訣,雙指併攏,輕喝一聲「起」字,然後輕輕一抹,便見一條溪水蛟龍衝出溪澗,環繞石崖一周之後,隨著老人雙指所指位置,歸入溪澗,老人顯然是想要多抖摟幾分符籙高人的風範,符籙品秩頗高,也確實猶有餘力,所以此舉之後,還有下文,因為溪澗當中,瑩瑩絲線猶有大半。
黑袍老人抬起雙袖,一條條水柱拔地而起,圍繞著石崖上四人迅猛飛旋,一時間水霧瀰漫,涼意沁骨。
狄元封以心聲詢問那個黃師,後者則以聚音成線的武夫本事,回答道:「有些道行,但是殺傷力薄弱,這些把戲瞧著厲害,其實幾拳就碎。不過如果此人能夠駕馭所有符籙,算是不小的助力,畢竟我們缺一個可以遠攻的修士。再者一個符籙修士,負責破障開路,最為合適。」
黑袍老人收起了符籙神通,溪水恢復平靜,水中再無符膽靈氣凝聚而出的絲線,老人深吸一口氣,臉色微微漲紅。
孫道人以心聲和兩人說道:「哪怕加上一境,差不多該是洞府境修為,即便猶有藏私,蒙蔽我們,我依舊可以肯定,此人絕對不會是那龍門境神仙。所以我們就當他是一個洞府境修士,或是不擅近身搏殺的觀海境修士,不上不下,夠咱們用,又無法對咱們造成威脅,剛剛好。除了那張先前顯露出來的雷符,此人肯定還藏有幾張壓箱底的真正好符,我們還要多加註意。」
黃師突然聚音成線,跟兩人說道:「此人身上黑袍,說不定會是一件法袍。」
狄元封笑道:「不急,邊走邊看,慢慢計較一番,回頭再做定論。」
孫道人對陳平安說道:「此次若是訪山順利,道友可以和貧道一同返回嬰兒山,貧道為你嘗試著引薦一二。」
那黑袍老人愣了一下,然後眼神炙熱,嘴唇微動,竟是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對於山澤野修而言,能夠半路躋身嬰兒山這種有元嬰大修士坐鎮的仙家門派,無異於再投了個好胎重新做人一次。
狄元封將這一切收入眼底,然後微笑道:「不知陳老哥,能否細細講解這些符籙的功效?」
陳平安手指地上符籙,一一講解過去,對於破障符言語不多,只說是一道獨門所學的過橋符,畢竟尋常的破障符沒有太多花樣可言,已經露過一手的水符更是懶得多說,但是在雷符、撮壤土符上,將那攻伐威力娓娓道來,落在對方三人耳中,自然有幾分自吹自誇的嫌疑,不過還是高看了一眼這個黑袍老人。
講述兩種重要符籙的大致根腳與相關威勢,既是誠意也是示威。這就是一個山澤野修該有的手段。
與那狄元封先前故意拿出那幅臨摹的郡守府秘藏形勢圖是一樣的道理。那就是一位雷神宅譜牒仙師該有的底蘊。
四人一番寒暄過後,開始動身趕路。
見黑袍老人湊近乎跟在孫道人身邊,走在稍後邊的狄元封輕輕搖頭,黃師則眼神漠然,不過有意無意,多看了幾眼那件黑袍。
陳平安輕聲問道:「孫道長,北亭國這一處重見天日的古老洞府,我們都知道了,雲上城與彩雀府兩大仙家,會不會聯手佔據,驅逐所有外人,事後兩家坐地分贓?」
孫道人心中冷笑,到底只是遠遊而來的山澤野修,不敢跟官府太過親近,因此便會錯過許多上了歲數的陳年舊事。
那個北亭國郡城太守酒後吐真言,言之鑿鑿說是從北亭國京城公卿那邊聽來了山上內幕。三人才可以得知鄰國水霄國的雲上城地仙沈震澤與那個據說姿色傾國傾城的彩雀府府主有些舊怨,兩座仙家大門派已經很多年不往來了。就這麼個看似不值錢的小道消息,其實最值錢,甚至比那幅形勢圖還要值錢。
若是雲上城與彩雀府兩條地頭蛇聯手,霸佔洞府,抵禦外人,哪裡有他們這幫野修的機會,殘羹冷炙都不會有了。去了不被打殺就是萬幸,還談什麼天材地寶、靈禽異獸、仙家秘籍?只要兩家結仇,那就是天大的機會。譜牒仙師爭搶法寶,打得雙方腦漿四濺,又不少見,甚至許多較勁廝殺,比起野修還要少去很多忌憚,全然不顧後果,山崩水碎,殃及一方氣運,都不算什麼,反正有師門撐腰兜底,當地朝廷官府還不敢多說什麼,只能捏著鼻子為那些高高在上的譜牒仙師擦屁股。
孫道人笑道:「關於此事,道友可以放心,若真是遇上了這兩家仙師,貧道自會擺明身份,想必雲上城與彩雀府都會賣幾分薄面給貧道。」
不過孫道人很快提醒道:「但如此一來,貧道就不好憑真本事求機緣了,所以哪怕見到了那兩撥譜牒仙師,除非誤會太大,貧道都不會泄露身份。」
一些個內幕,孫道人自然不願輕易透露給陳平安。
可是身邊黑袍老人顯然已經心服口服,讚歎道:「孫道長行事老到,滴水不漏。我這種無根浮萍的散修,吃慣了江湖百家飯,原本以為還算有些江湖經驗,不承想與孫道長一比,便遠遠不如了,慚愧慚愧。」
孫道人撫須而笑。對方顯然不是什麼真正的實誠人,不過倒是說了幾句實誠話。
四人腳下這個北亭國是小國,芙蕖國更是修士不濟,牆裡開花牆外香,唯一拿得出手的,是一個有大福緣的女修,據說早已離鄉萬里,對家族還是有些照拂罷了。再說了,以她如今的顯赫師傳和自身地位,即便聽說了此處機緣,也多半不願意趕來湊熱鬧。一個洞府境修士就可以破開第一道山門禁制的所謂仙家府邸,裡邊所藏不會太好。
許多氣象大到驚天動地的洞府或是法寶現世,狄元封這些人即便得了消息,沒有貨真價實的譜牒仙師身份,也根本不會去送死,大宗子弟的脾氣可都不太好。
北俱蘆洲早年曾經有野修幾乎人手一本的《小心集》廣為流傳,風靡一洲。只是後來此書不知為何,在短短一年之內就被禁絕銷毀,當時靠這個掙錢極多的瓊林宗,更是帶頭封存此書,下令所有開設在各個仙家渡口的鋪子都不準售賣這本集子。有猜測是數位大劍仙聯袂提議,被譽為「雙手不摸錢,鐵肩挑道義」的瓊林宗便帶頭行事,從此這部書再無刊印。
狄元封就一直對此書心心念念。
只聽說此書是一個姓姜的外鄉修士撰寫,寫得文采絕妙不說,而且句句金玉良言。比如狄元封便聽孫道人說過一事,說書上提醒野修遊歷,若是真敢虎口奪食,那麼一定要小心那些身邊有仙子做伴的大宗子弟,越年輕越要提防,因為一旦遇上了,起了爭執,那個男子出手一定會不遺餘力,法寶迭出,殺一個洞府境野修,會拿出殺一個金丹地仙的氣力,根本不介意那點靈氣消耗,至於與之敵對的野修,也就自然而然死得十分漂亮了,好似開花。
與此同時,那本《小心集》中也寫有應對之策,那就是覺得自己真要死了,千萬別硬著脖子撂狠話,而是應該趕緊跪地磕頭,不是求那男子,而是求那男子身邊的仙子開恩,磕頭要響,喊女菩薩的嗓門要大,興許還有一線生機。
狄元封哪怕只是聽過有關《小心集》的隻言片語,依舊覺得這個姜前輩,真是洞悉人心,真知灼見。
與三人一起行走在山間小徑上,陳平安抬頭看了眼天色,突然有些自嘲。相較於孑然一身的尋覓機緣,自己似乎還是更喜歡和人打交道。哪怕是和心懷叵測之輩相處,依舊會覺得已經習慣成自然了。
但是對於這方廣闊天地,反而從來敬畏,第一次走出驪珠洞天,便是如此心性,如今還是這般。不然以他如今的修為手段,何至於一定要和人結伴訪山,才會覺得稍稍心安。
這樣不太好。不過只能慢慢改了。
其實關於這一點,許多年前陸抬就看破且說破過,對陳平安有過一番語重心長的提醒。
知道有些道理很好,卻難以立即起而行之的,茫茫多的世人當中,何嘗沒有陳平安。
陳平安如今除了沿著大瀆替陳靈均先走一趟水,自家修行當然不能耽誤,躋身金身境,其實一直是這些年的當務之急。除此之外,打算多攢錢,買一兩把恨劍山的仿造飛劍。
在骸骨灘,陳平安從崇玄署楊凝性身上還是學到了不少東西的。那個楊凝性惡念芥子化身的書生,就展露過一把恨劍山仿造飛劍,氣勢很足,很能嚇唬人。當時就連對飛劍並不陌生的陳平安,都被矇騙過去了。
只要初一、十五煉化成功,雖非劍修的本命飛劍,卻與太霞一脈的顧陌一般,可以將它們煉化為自己的本命物,相當於多出兩件攻伐法寶。
如果再多出兩把恨劍山的仿製飛劍,廝殺起來,敵人便有了更多的意外,更難防備。
第一把,祭出恨劍山仿劍,再出初一。第三把再出仿劍,最後再出十五。想必對方的心路歷程,應該會比較跌宕起伏。
江湖險惡,山上風大,這類障眼法,當然是多多益善。
眾人腳下這條山間羊腸小道彎彎曲曲,距離那處洞府,其實還有百餘里山路要走。
就在此時,黃師率先放緩腳步,狄元封隨後停步,伸手按住刀柄。然後孫道人也意識到不對勁,定睛望去,遠處有一座破敗不堪的山野行亭,雜草叢生,顯得十分突兀,還有一些樹木被砍斷的人為跡象。
陳平安自然是最早一個感知行亭那邊異樣的。
敢這麼光明正大在夜中燃起篝火的,只會是譜牒仙師,而且來頭不小。
行亭那邊走出一個魁梧漢子,陳平安一眼就認出了對方的身份,正是芙蕖國武將高陵。
先前陳平安與那個填海真人一起垂釣,身披甘露甲的高陵氣勢洶洶持槍下船,被他一掌推回了樓船之上。
除了暫時沒有披掛甘露甲的高陵,還有一個陌生武夫,氣勢還算可以。大概又是一位金身境吧。只不過不知是北亭國當地宗師,還是芙蕖國武夫,不過後者可能性相對較小,芙蕖國不大,沿途遊歷,觀其地方風俗,有些重文抑武,應該武運有限。
至於當時那個能夠讓高陵護駕的船頭女子,是一個毋庸置疑的女修,後來在彩雀府桃花渡茶肆那邊陳平安和掌柜女子閑聊,得知芙蕖國有一個出身豪閥的女子,名為白璧,很小就被一個北俱蘆洲的宗門收為嫡傳弟子。陳平安估算了一下離鄉歲數,和那女子姿容和大致境界,當時乘坐樓船返鄉的女子,應該正是水龍宗玉璞境宗主的關門弟子白璧。
然後陳平安問了一個比較令人尷尬的問題:「孫道長,咱們是直接走過行亭?」
孫道人面無表情,不急不躁不言語,神仙氣度。狄元封卻有些頭疼。
陳平安轉頭望去,狄元封微微皺眉,那個背行囊的黃師卻神色如常。
陳平安心中瞭然,看來這個雷神宅孫老神仙與嘉佑國秦巨源,似乎直到現在還沒能弄清楚,互為盟友的三人當中,到底誰才是真正的世外高人啊。
這個黃師平時的呼吸吐納、腳步輕重,都顯示他只是一位五境純粹武夫。只不過這種事情,陳平安還算行家裡手,這一路行來,確定了對方也是一個故意壓境的……同道中人。
可惜聞道有先後,比起年紀不大、江湖卻走得很遠的陳平安,這個黃師在長久的徒步途中,還是會流露出一些蛛絲馬跡。
金身境,興許還有可能不是那紙糊的第七境。真是辛苦這個宗師的平易近人了。
至於自己,陳平安覺得身為三境練氣士,如何平易近人都不過分。
高陵和另外一個武夫宗師走出行亭,就站在那邊,也不退回到有火光搖曳的行亭內。
於是陳平安就善解人意道:「孫道長,我覺得對方不是易與之輩,面相瞅著就不善,我們還是繞路吧?」
孫道人如釋重負,點頭道:「我們修道之人,不做意氣之爭。」
於是四人準備離開這條羊腸小道,不承想那邊走出一個風流倜儻的錦衣年輕人。年輕人腰間別有一支晶瑩剔透的羊脂玉笛,入冬時分,還手持一把併攏摺扇,輕輕敲擊手心,笑望向道路上的四人:「相逢是緣,何必著急趕路,不如來亭中一敘?」
一看到那個腰別笛子的俊逸年輕人,陳平安就難免想起在蒼筠湖打過交道的何露,被黃鉞城城主葉酣藏藏掖掖的高徒兼嫡子。何露與那寶峒仙境的晏清,曾是享譽十數國的金童玉女。
狄元封壓低嗓音說道:「看模樣,是北亭國最著名的那個小侯爺了。」
北亭國雄毅侯獨子詹晴,是一個出了名的風流子多情種,朝野上下,口碑毀譽參半。勾搭了北亭國的大家閨秀,就被一國士林大罵,筆伐口誅;若是勾引了別處水霄國或是芙蕖國的權貴女子,北亭國整座江湖便都要大聲叫好。至於這個小侯爺本身,似乎從未有過涉足習武或是修行的傳聞。
這會兒無論孫道人和狄元封如何打量,也瞧不出對方底細,反正瞅著腳步輕浮,言語中氣不足,多半是在那脂粉陣刮骨刀下樂在其中的王侯之家浪蕩子。
陳平安也沒能看出這個北亭國小侯爺的深淺,那就更需要小心對待。
那個小侯爺拉下臉,說道:「怎麼,四位山上神仙,倚仗身份修為,給臉不要臉?非要我跪地磕頭求你們,才肯賞臉?」
陳平安有些感慨,如果不是對方靠山夠大,那麼能夠活到今天,一定是祖宗積德了。
不過由此可見,水霄國雲上城與彩雀府,確實算是厚道的山上門派。不然這兩個門派的譜牒仙師,如果數百年來一直行事跋扈,哪有山頭附近這些權貴公孫作威作福的份?早就吃過虧挨過打,夾尾巴乖乖做人了。至少也不該在一撥狹路相逢的陌生修士面前如此強勢,這都算在自己腦門上貼上「求死」二字了。
孫道人和狄元封心聲交流過後,還是打算繞路避讓。如果這還會被對方追殺,無非是放開手腳,搏命廝殺一場,真當山澤野修是吃齋念佛的善男信女?
就在此時,從那座荒廢無數年的破敗行亭中走出一個身姿婀娜的年輕女修,身後跟著一個幾乎沒有呼吸氣息的佝僂老人。
女子瞥了道路上進退失據的四人一眼,向那個小侯爺笑道:「算了,一夥碰運氣的野修而已,讓他們過路便是。」
詹晴點點頭,和女子一起走回行亭,高陵與那侯府扈從也都讓出道路。
一行四人這才繼續趕路,經過行亭之時,孫道人只覺得背脊發涼。誰都目不轉睛,不會多看一眼亭中光景。
狄元封有些心情凝重,此行尋寶,這麼個變數可不算小。
等到四人走遠,行亭之中,詹晴便又是另外一副面孔,手持枯枝,撥弄篝火,淡然道:「這些野修都不麻煩,麻煩的,還是雲上城沈震澤的兩個嫡傳弟子,此次哪怕不是沈震澤親自護道,也該會出動那個龍門境供奉。尤其是彩雀府那個掌律祖師武峮的脾氣,一向不太好。說來說去,其實還是日後要小心與這兩個鄰居交惡,不在洞府機緣本身。」
女子嫣然笑道:「日後?我幫你走一趟彩雀府和雲上城不就行了。」
詹晴抬起頭,無奈道:「白姐姐,哪有這麼簡單的事情。咱們山下,求的是長長久久的安穩日子,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然後詹晴微笑道:「不過等到白姐姐躋身地仙,又是兩說,我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原來這個小侯爺年少時便已認識了上一次返鄉的水龍宗白璧,這個芙蕖國皇帝陛下都要以禮相待的女修。此後雙方一直書信往來。
白璧此次對於洞府機緣,就像狄元封三人猜測的那樣,哪怕是在芙蕖國境內,依舊興緻缺缺,只不過剛好是來見詹晴,才有了這趟訪山尋幽,也算是無形中當了這個北亭國小侯爺的護道人。詹晴亦是修道之人,而且師傳相當不俗,不過他師父是一個性情乖張的元嬰野修,詹晴早年能夠成為此人弟子,其實歷經劫難,當年也是給折騰得半死不活后硬生生熬過來的,其間艱辛,詹晴甘苦自知,實在是不足為外人道也。白璧正是知曉此事,才會與一個世俗小國的侯爺之子長久聯繫。不然當年看一個粉雕玉琢小娃兒的那點喜歡,早就在修道生涯之中煙消雲散了。
後來靠著詹晴和白璧合力牽線搭橋,那個元嬰野修才在水龍宗那邊當了個挂名供奉。
雙方各取所需。白璧算是為祖師堂立了一功,還得了一件法寶賞賜。
不過此次再見到詹晴,白璧還是有些別樣的歡喜。
不承想當年那個被抱在懷中的可愛稚童,已經如此俊俏了。在詹晴死皮賴臉糾纏后,白璧私底下便和詹晴有過一樁約定:若是有朝一日,他們雙雙躋身金丹地仙,她便與他正式結為神仙道侶。如今詹晴雖然還只是洞府境,但其實已算一等一的修道美玉了。
至於如今那些被詹晴金屋藏嬌的凡俗女子,在白璧眼中,又算得了什麼?十年一過,姿色衰減,三十年再過,白髮蒼蒼。
何況詹晴此人,道心堅定,對待所謂的人間佳麗,其實更多還是少年心性的玩鬧,如那收藏大家收集字畫珍玩,沒什麼兩樣。
不過來年等到詹晴躋身龍門境,有望結為道侶,詹晴若是還敢不知輕重,處處留情,沾染紅塵,就得小心道侶不成,反而變仇家了。所幸詹晴不是那種蠢人。
白璧忍住不告訴詹晴一個真相。那就是她當下其實已經躋身金丹境,已經屬於真正的山上得道之人。所以哪怕不依靠水龍宗弟子這一身份,沒有任何元嬰修士坐鎮的雲上城和彩雀府,都有理由忌憚她幾分。
白璧從袖中取出一隻小瓷瓶,倒出一物,然後伸出手掌,那條青綠如玉雕而成的小魚,便沿著手心爬到她手指之上,微微仰頭,面朝詹晴。詹晴直覺敏銳,頓時悚然。
白璧以手指輕輕彈擊小魚頭顱,後者這才溫馴趴下。白璧笑道:「這是我們水龍宗那座深潭獨有的牛吼魚,百年一遇,聲如雷鳴,被小傢伙面對面吼叫一聲,威力不亞於承受地仙一擊。這是我剛剛得到的宗門賞賜,回頭你我分別,再送給你。」
詹晴神色不變,轉頭凝視著那個火光映照下的動人女子,輕聲道:「很希望此生此世,牛吼魚就這麼一直留在白姐姐手中。」
這個小侯爺的言下之意,當然是唯有相逢無別離。
白璧臉色羞紅,嗔怒道:「油腔滑調!修行不濟,花言巧語的本事倒是一等一!」
詹晴神色十分無辜。
孫道人一行,除了不苟言笑的黃師,都察覺到了其餘兩位的那份戰戰兢兢。
陳平安率先開口打破沉默,免得孫老前輩尷尬嘛。他問了很理所當然的問題:「孫道長,這個鈴鐺,可是聽妖鈴?」
孫道人點頭道:「撿漏而來,品相一般,洞府境妖物靠近,此鈴都可發聲。」
陳平安驚嘆道:「這可值不少神仙錢,沒有一百枚神仙錢,肯定拿不下!」
孫道人笑道:「差不多吧。」
竹杖芒鞋的狄元封這會兒還是有些心情不悅。因為那個北亭國小侯爺,長相皮囊都讓他有些自慚形穢,而且這種讓自己如履薄冰的訪山探寶,對方竟然還有心情攜帶女眷,遊山玩水來了嗎?!關鍵是那個姿容極佳的年輕女子,分明還是個擁有譜牒的山上女修!道理淺顯,山澤野修的女子身邊能夠有兩個強勢武夫心甘情願擔任扈從?
至於黃師,依舊面無表情,老老實實背著大行囊,走在隊伍最後。
四人路過行亭后,愈加健步如飛。百餘里蜿蜒險峻的羊腸小道,對走慣了山路的鄉野樵夫來說都不容易,可四人卻如履平地。
這便是修行的好。再崎嶇難行的人間道路,修行中人,來往無忌。
世間多風波險惡,修道之人彷彿隨意伸手便能抹平。
至於修道路上的種種憂患,大概算是已經站著說話無須喊腰疼。
此去百餘里山路,再沒遇到任何人。
粗略會一些堪輿術的孫道人,很容易就辨認出了山勢,然後帶著身後三人來到一處幽靜崖壁處。石洞深邃幽暗,無石碑也無刻字,崖壁兩側掛滿薜荔,此物在世俗草木當中,相對能夠穩固山水。孫道人摘下一片蒼翠欲滴的薜荔綠葉,在指尖輕輕碾碎,嗅了嗅,點了點頭,卻沒有多說。隨後孫道人開始散步,時不時跺下腳,最後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掂量了一下,然後轉頭笑問道:「道友,你既然能夠畫出撮壤符,想必對於世間土性,十分熟稔,可有獨門見解?這對於我們進入府邸,可能會有幫助。」
陳平安面露為難。
狄元封眯起眼,黃師也看向了這個露怯的黑袍老人。
陳平安嘆息一聲,走出數步,腳步各有輕重,似乎在以此辨認泥土,邊走邊說道:「那就只好獻醜了,委實是在孫道長這邊,我怕惹來笑話,可既然孫道長吩咐了,我就斗膽擺弄些小學問。」
陳平安停步蹲下身,拈起一點泥土,輕輕一拋,然後握在手心,攥拳摩挲一番后鬆手,然後起身換了幾處地方,動作如出一轍,最後說道:「果然是被洞府流溢出來的靈氣浸潤了最少三百年之久的風水土。由於水氣陰沉,遠遠重於尋常泥土,世間陽間住宅地基,或是好似陰間宅邸的墳塋,若是添加此土,是可以幫著藏風聚水的。」
說完之後,三人就看到黑袍老人告罪一聲,說是稍等片刻,然後火急火燎地摘下斜挎包裹,轉過身,背對眾人,窸窸窣窣取出一隻小瓷罐,開始挖土填裝入罐,只不過揀選了幾處,都取土不多,到最後也沒能裝滿瓷罐。
這一幕看得孫道人都差點沒忍住,也要一起發財。只是一想到自己如今是雷神宅的仙師,孫道人這才沒跟著挖土。
陳平安重新挎好包裹,拍了拍手掌,笑得合不攏嘴:「賺點小錢,見笑見笑。」
狄元封這會兒終於可以確定,這老傢伙要是一個譜牒仙師,他都能把手中那根暗藏一把軟劍的竹杖吃進肚子,連竹子帶劍一起吃!
然後三人就看到這傢伙在犯愣。
孫道人只好提醒道:「道友,進入這座府邸,是不是應該取出一張破障符?」
雖說此處府門第一道禁制只是常見的山水迷障,類似鬼打牆,已經被前邊那撥先到卻沒好命先得的替死鬼破去,但是接下去的機關,才是要命的關隘。可小心起見,當然還是需要破障符開路,再說了,破障符又不花三個人的錢。
陳平安一臉沒什麼誠意的恍然大悟,拈出一張尋常黃紙材質、金粉作符砂的破障符。
只是陳平安很快便轉頭看了眼來處道路,為難道:「那個小侯爺,可就在咱們後頭不遠。」
狄元封笑道:「若是這都不敢爭先,難道得了寶,事後遇上了小侯爺,咱們就要雙手奉上?」
陳平安這才雙指輕輕一抖,破障符砰然燃燒起來,照亮了洞府道路。
然後他沒有率先走向洞窟,而是拈住那張燃燒緩慢的破障符,遞向狄元封,諂媚笑道:「還是秦公子帶路吧?我這把老骨頭,可吃不住半點疼,若是不小心被兇險機關傷到了筋骨,其實還好說,可萬一壞了大事,便不美了。」
狄元封望向一旁正在打量洞窟頂部石壁的黃師,後者倒是沒有猶豫什麼,接過那張山水破障符,率先走向洞窟深處。
一行四人,蜿蜒前行數里路之長,依舊不見盡頭。涼風颼颼,卻沒察覺到有半點陰煞之氣,這讓孫道人心中稍安。
這處仙家洞府的舊主人,定然是一個宅心仁厚的譜牒仙師。雖說禁制之後,又有可以奪人性命的機關,可事實上第一道鬼打牆迷障,本身就是善意的提醒,並且按照唯一一個逃出生天的野修所言,迷障不傷人,兩次進入,皆是兜兜轉轉,時辰一到,就會迷迷糊糊走出洞窟,不然換成一般無主府邸,第一道禁制往往就是極為兇險的存在,還講什麼讓人知難而退,山上修行之人,擅闖別人家宅邸,哪個不是該死之人?
四人行走極為緩慢小心,又走出足足半個時辰,這才來到一座寒意森森的洞室。
孫道人好說歹說,才讓黑袍老人又拈出了一張破障符,照亮道路,同時以防邪祟埋伏。
在此期間,孫道人看在那張符籙的分上,更是珍稀自己性命的緣故,與那個姓陳的道友仔細說了些此行禁忌。這可都是先前那撥野修用兩條道友性命換來的。
孫道人當然不希望這個傢伙一個衝動,就觸發機關,連累他們三人一起陪葬。
四周青石牆壁之上,皆有色澤如新的彩繪壁畫,是四尊天王神像,身高三丈,氣勢凌人,天王怒目,俯瞰四位不速之客。
四尊栩栩如生的神像,分別手持出鞘寶劍、懷抱琵琶、手纏蛇龍、撐寶傘。
眾人腳下是一個八卦陣,上面雕刻有雙龍搶珠的古樸圖案,只是本該有寶珠存在的地方,微微凹陷,空無一物,應該是已經被前人取走。
孫道人只是看了幾眼神像,便有些頭皮發麻,不過仍是硬著頭皮,從袖中小心翼翼取出一隻袖珍羅盤。
羅盤雖小,但是極其複雜,裡外有三十六層之多,若是凡夫俗子手握此盤,任由瞪大眼睛觀看計數,估計都數不清層數。
孫道人手持這個砸鍋賣鐵買來的山上羅盤,開始繞行八卦陣,在四尊天王神像腳下「散步」。
狄元封輕聲提醒道:「孫道長,最好快些,那個北亭國小侯爺一旦也跟著進入此地,咱們可就要被關門打狗了。按照那個幸運野修的說法,地面無礙,只要不觸碰四尊神像,隨便折騰都沒關係。他沒膽子胡說八道,不然沒辦法活著走出北亭國。」
孫道人額頭滲出細密汗珠,沉聲道:「馬虎不得,還是小心些。」
黃師望向那個持劍神像的壁畫劍尖處,然後視線偏移,望向那把琵琶絲弦。
狄元封則蹲在地上,仔細端詳那兩條如今已經失去寶珠的石雕蛟龍。
黃師突然停下視線,正是神像劍尖所指方向蔓延而下的某處,他走到那尊神像腳邊,眯眼凝視,是一些哪怕是修道之人都極難發現的蠅頭小楷,但是被抹去許多,斷斷續續,只留下了一些無關緊要的文字內容。看痕迹,本該是兩三百字篇幅,被掐頭去尾不說,尤其是最為重要的後文,竟然全被擦拭殆盡,極有可能是先前有人故意留下這些無用文字,來噁心後面的入山之人。
神像腳邊的石壁之上,如今只餘下那「……素性好游訪仙,竹杖芒鞋,閱遍諸山,以此山最幽,只是此處禁忌頗多,不可不察,後世若有同輩中人有緣來此,應當……」,以及最後仍是斷句的「定睛天外處……雨中古龍潭……」,分明是一首文人雅士的狗屁詩篇。
黃師心中大恨,定然是先行一步的傢伙,故意磨去了這條珍貴線索。
不過黃師有意無意瞥了眼狄元封,剛好是竹杖芒鞋。難不成這個傢伙,才是與此地真正有緣之人?
陳平安來到黃師身邊蹲下,狄元封也隨之而來。
狄元封看過之後,也是一頭霧水。陳平安也不例外。只不過相對而言,陳平安是最無所謂的一個。
真要打開了洞府第二重禁制,就又得心弦緊繃,何苦來哉。
不過陳平安很快就嘆了口氣,默默告誡自己,這種想法要不得。
黃師突然說道:「使用遁地符,當真也會觸發機關?」
狄元封沉聲道:「確認無誤!先前野修便嘗試過,於是又死了一個。除非是那傳說中能夠不動搖山根絲毫的開山符,才有些許機會,但是估計需要消耗許多張符籙才行。此符何等金貴,就算買得到,多半也要讓我們得不償失。」
陳平安可不知道什麼開山符,只是心境上換了一種想法,便開始真正用心觀看起那些文字。他皺了皺眉頭,攤開手掌,沿著那些文字和大片磨痕,輕輕摩挲而過。然後他說道:「有沒有一種可能,其實書寫文字與磨去文字的,是同一個人,而開門線索,就一直藏在這些文字當中?」
黃師嗤之以鼻,毫不掩飾。回過頭望去,孫道人依舊無頭蒼蠅般亂打轉。黃師覺得實在不行,自己就只能硬來了。至於其餘三人會不會死在機關之下,就看他們的命了。
倒是狄元封聽過陳平安的言語后,覺得有些意思,開始凝視著僅存的文字,用心思量起來。
狄元封站起身,身體後仰,觀看一尊佛像,然後緩緩轉身,看遍了其餘三尊怒目狀的神像。隨後他走到洞室中央,探出一隻手,雙膝微曲,手掌緩緩往下移動。最後蹲在一處,那隻攤開手掌的手背貼在了一條蛟龍的爪下。
狄元封對孫道人說道:「算一算此地的確切卦象,孫老道長,這總能做得到吧!」
孫道人一手持羅盤,一手抹了把臉上的汗水,然後縮手袖中,飛快掐訣,雙眼死死盯住那隻手掌所在的位置,嘴上喃喃道:「死門所在,不合理啊。」
狄元封始終保持那個手背貼地的姿勢,臉色陰沉,提醒道:「你們道家何曾怕死?!孫道長這都看不破?」
孫道人片刻之後,驚喜道:「大吉之地!」
狄元封這才手掌翻轉,輕輕握拳,敲擊地面,依舊毫無動靜。
狄元封皺了皺眉頭。
黃師走過去,趴在地上,以耳貼地,然後抬頭說道:「有迴音,好似水滴之聲,卻又不尋常,應該就是以此觸發正確機關。」
狄元封深吸一口氣,再次一拳重重敲下。
瞬間,異象橫生。
地面上那座八卦陣開始擰轉起來,變化之快,讓人目不轉睛,再無陣型,陳平安和孫道人只能蹦跳不已,可每次落地,仍是位置偏移許多,狼狽不堪,不過總好過一個站不穩,就趴在地上打旋,地面上那些起伏不定,當下可不比刀鋒好多少。
狄元封和黃師則雙腳站定,死死紮根,並無太多挪步,地面偶有阻攔,才會腳尖輕輕一點,然後依舊落在原處,比起不斷蹦跳的兩位,已經算是很瀟洒了。
兩條原本死物的青色蛟龍,如同失去禁錮之後,想要走江入海。至於洞室處的大門,已經有青石大門轟然墜落,便是黃師都來不及阻擋,更別說一掠而走了。
狄元封環顧四周,最終視線落在那處唯一不動、原本用作安置寶珠的凹陷處。
狄元封對黃師高聲說道:「取出酒壺!」
黃師遞過去一壺酒,狄元封打開泥封,倒入凹陷處。
地面變化微有凝滯,狄元封心中大定,轉頭喊道:「姓陳的,趕緊取出一張水符,不用玩那花哨的術法!化水即可!」
陳平安拈起水符,一丟而出,在半空中便化成一道蘊含水性靈氣的水柱,被狄元封探臂伸手,掬水一團在手,輕輕放在了凹陷處。
轉瞬之間,洞室之內一陣絢爛光彩驟然而起,黃師最後一個閉眼,那個黑袍老人則是第一個閉眼,黃師這才對此人徹底放心。
四人身形一晃,恍若隔世。
孫道人一個踉蹌跌倒在地,頭暈目眩,開始嘔吐不已。至於那個可憐兮兮的陳道友,比他還要不如,早坐在地上乾嘔了。
狄元封挺直腰桿,環顧四周,臉上的笑意忍不住蕩漾開來,放聲大笑道:「好一個山中別有洞天!」
此處仙家洞府,靈氣遠勝北亭國那些世俗王朝,令人心曠神怡,視野之中,不遠處有一座巍峨青山,山腳縈繞一條幽幽綠水。這方小天地當中,水氣瀰漫,卻不會讓人呼吸有半點凝滯,反而隨便呼吸一口,便讓人覺得神清氣爽。
至於那座高山之上,亭台樓閣,鱗次櫛比,依山而建,連綿不絕。最高處還有一座屋脊鋪滿綠色琉璃瓦的古老道觀,青山四周,一群群仙鶴盤旋。人間仙境,不過如此了。
黃師緩緩站直身體,不過相信狄元封這小子,已經猜出他不是什麼底子稀疏的五境武夫了。
但是事到如今,又有什麼關係?你狄元封一個有把破刀、會點術法的五境武夫,難不成還敢跟我叫板?如果不是接下來可能還有諸多意外發生,現在我黃師想要殺死你們三個,就跟擰斷三隻雞崽兒的脖子差不多。
狄元封笑道:「孫道長,陳道友,黃老哥,我們這次並肩作戰,可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由此可見,理該我們四人一起佔據此地福緣!」
孫道人抖了抖雙袖后,撫須而笑,恢復了先前的那份仙風道骨。就是嘴巴里還有些自己都覺得膩歪的酒葷味,讓他不太想開口說話。
陳平安環顧四周,也有些唏噓。如果換成自己一個人在那洞室,興許多琢磨一些時分,也能發現端倪,只是狄元封手掌所放之地,位於那道八卦陣的死門,興許就會讓自己心裡邊打鼓。但是這個孫道人卻能夠依靠羅盤,推算出那處確實是生死轉換的大吉之地,這才讓那個秦公子出拳毫不猶豫。
至於需要水符一事,陳平安沒有刻意掩飾,無須狄元封提醒,就已經拈符出袖。對方一定已經看在眼中,哪怕當時沒有在意,這會兒也開始咀嚼出回味來了。
陳平安無非是想提醒這個嘉佑國秦公子,我修為不濟,可腦子還是靈光的,所以進了仙家洞府,即便想要黑吃黑,好歹晚一些再出手。
洞室那邊,兩個年輕男女與兩個老人並肩站在神像之下,其中一個老者微笑著收起一張憑空出現的符籙,輕輕一震,化作灰燼。先前四人成功破陣的畫面與言語,都已盡收眼底與耳中。
陳平安如果在場,就可以一口氣認出三人。正是雲上城跟自己購買符籙的老先生,以及那對巡視集市大街的年輕男女,也就是老真人桓雲和雲上城城主沈震澤的兩個嫡傳弟子。
那女子又驚喜又震驚,好奇詢問道:「桓真人先前要我們先退出洞室,卻留下這張符籙,是算準了這撥野修可以為我們帶路?」
桓雲啞然失笑,沒有故作高人,搖頭道:「他們臨近洞府大門之前,沿途幾張符籙就有了動靜,老夫只是不願與他們起了衝突,狹路相逢,退無可退,難道就要打打殺殺?何況北亭國小侯爺那撥人,雖說至今還未動身離開那座行亭,不過看架勢,顯然已經將此地視為囊中之物,我們這邊動靜稍大,那邊就會趕來,到時候三方亂戰,死人更多。你們城主師父讓你們兩個下山歷練,又不是要你們送死。」
桓雲走到恢復如舊的地面龍爪處,感嘆道:「所以說大道之上,偶爾退讓一步,也就是登山數步了。」
桓雲突然笑道:「喲,不愧是兩個七境武夫隨行,一人一拳,就打爛了老夫那兩張老值錢了的路邊符籙。隊伍當中,肯定有個高人,尋常武夫是察覺不到那點漣漪流轉的,還是說那個小妮子,其實是個金丹地仙了?」
那女子見老真人桓雲只是蹲在那邊,並無動靜,憂心忡忡道:「老真人為何不趕緊觸發機關?」
那位雲上城的龍門境老供奉緩緩道:「若是先行一步的那撥野修守株待兔,試想一下,若是你們兩個貿貿然跟上去,一拳便至,死還是不死?不死也傷,不還是死?」
年輕男女相視一眼,都有些心悸后怕。
老供奉猶豫了一下,問道:「桓真人,我能否打塌洞窟來路?」
桓雲微笑道:「若是不怕對方沒了來路,事後我們也無歸路,然後守著金山銀山等死,那麼自然出手無妨。」
老供奉啞然,只得作罷。
桓雲眼角餘光瞥見那對男女,心中嘆息,兩人性情高下立判。
女子焦躁,男子沉穩。一直這麼走下去,還能不能成為神仙道侶,可就難說了。
在那一處靈氣盎然的仙家洞府之內,坐擁一座水府的陳平安如魚得水。
陳平安完全可以想象,自家水府之內的那些綠衣童子,接下來有得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