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隔在遠遠鄉

第九章 隔在遠遠鄉

·第九章·

隔在遠遠鄉

水霄國是一個久負盛名的湖澤水國,包括京城在內,絕大多數州郡城池,都建造在大小不一的島嶼之上,故而水運繁忙,舟船眾多。有一條入湖大溪名為桃花水,水性極柔,兩岸遍植桃樹。路上遊客絡繹不絕,多是慕名而來的鄰國雅士名流。

陳平安沿著這條溪水,沒有徑直去往一個臨湖縣城,而是岔出小路,來到一處仙家勝地——桃花渡,修道之人,只需要破開一道粗淺障眼法的山水迷障,便能夠走入渡口,進入秘境之後,視野豁然開朗。桃花渡有一座青山,青山四周是一個靜謐小湖,湖水幽綠,渡口上方常年有白雲懸空,如一個青衣仙人頭頂雪白冠冕,渡船往來,都要經過那座雲海,凡夫俗子往往不得見渡船真容。

桃花渡隸屬於水霄國第一大仙家府邸彩雀府。彩雀府內皆女修,常年淬鍊桃溪之水與諸多仙家草木花卉,加上一樁上古遺傳的獨門秘術,編織一種山門制式法袍。彩雀府窮其人力物力,一年編織法袍不過六件,據說寶瓶洲中部各大山頭的譜牒仙師,已經預約到了百年之後,多是為下五境瓶頸附近的祖師堂嫡傳弟子準備,作為慶賀將來躋身中五境的賀禮之一。

對於乘坐渡船一事,陳平安早已熟稔,在渡口懸挂「春在溪頭」匾額的錦繡高樓內詢問了渡船事宜后,付錢領取了一塊繪有精美壓勝圖案的桃木牌。渡船今夜子時起程,去往龍宮洞天,會在沿途許多仙家景點稍作停留,以便客人下船遊歷山河。這種生財路數,其實寶瓶洲那條地下走龍道,以及老龍城范家的桂花島,都有使用。乘客喜歡,不僅以美景養眼,還可順便購買一些各方仙家特產,地方仙家府邸更歡迎,人來人往,都是長腳的神仙錢,渡船掙些沿路仙家的香火情,說不定還可以分紅,一舉三得。

彩雀府在渡口這邊專門開闢出一座天衣坊,遊客都可以去坊內欣賞十數道法袍編織的工序,而無須繳納神仙錢。

陳平安當然不會錯過此事,去了之後,與眾人一起穿廊過道緩緩而行,每一間屋子都有妙齡女修在低頭忙碌,越到後面的屋舍,趨於完工的法袍寶光越是絢爛光彩。

陳平安其實有買一件的念頭,只是初來乍到,對於法袍一事又是門外漢,擔心砍價無果,還會當冤大頭,不少的山上買賣,譜牒仙師的的確確要比山澤野修更加省錢,之所以如此,就在於不是那一鎚子買賣,賣家出價,會多想幾分譜牒仙師的山頭背景,至於朝不保夕的山澤野修,拴在褲腰帶上的腦袋說不定哪天就掉地上了,仙家山頭誰樂意少掙錢換人情。

陳平安相信彩雀府手上會留有一兩件品秩最好的法袍,以及一批以備不時之需的寶庫珍藏法袍,但是尋常修士開口,彩雀府當然不會理睬。

陳平安便有些遺憾劉景龍沒在身邊,不然讓這傢伙幫著開口,與彩雀府女修要個公道一些的價格,並不過分。若是彩雀府有那輩分不低的仙子,剛好仰慕這個北俱蘆洲的陸地蛟龍,一定要原價售賣法袍,他陳平安也攔不住不是?

離開天衣坊的時候,陳平安滿是惆悵,法袍一物,品秩再低,任你是宗字頭的仙家,哪怕寶庫中早已堆積成山,都不嫌多。兵家甲丸的有價無市,便源於此。

修道為長生,光陰悠悠,寒暑無忌,唯獨怕那萬一,仙家法袍與那兵家的神人承露、金烏經緯、香火三甲一樣,都是為了抵禦那個萬一。修士下山歷練,有無法袍和兵甲傍身,雲泥之別。

陳平安剛離開天衣坊,就有一個氣象不俗的女子修士緩緩走向他。

既然是找上門的彩雀府「地頭蛇」,陳平安便駐足停步,主動行禮。

女子修士還禮之後,笑道:「我是彩雀府祖師堂掌律修士,武峮,止戈武,山君峮。」

陳平安心中疑惑,不知這位明明先前不在坊內的彩雀府大修士,為何要來見自己,仍是跟著自報名號:「我姓陳,名好人。」半點不臉紅。

不過這個女修的名字,寓意真好。不比陳好人差。

那女修見多了過境修士的藏頭藏尾,對此不以為意,稍作猶豫,便開門見山問道:「冒昧問一句,陳仙師可認識太徽劍宗劉景龍,劉先生?」

陳平安笑道:「北俱蘆洲誰不認識劉景龍?」

在北俱蘆洲,還是習慣稱呼太徽劍宗祖師堂所載名字的劉景龍,而不是上山之前的齊景龍。此間秘事,陳平安沒有詢問,劉景龍也未細說。

武峮啞然失笑。這個回答沒什麼誠意,但是好像還真挑不出毛病。

武峮微笑道:「我們府主如今閉關,但是府主當年有幸與劉先生一起遊歷過一段歲月,裨益修行極多,對劉先生的品行一直極為欽佩,只是這些年劉先生始終不曾路過山頭,我們府主引以為憾。」

事實上武峮也說得真真假假,彩雀府當代年輕府主,按輩分算是她武峮的師侄,只不過天資要好過她這個師伯太多,修行路上,達者為先,北俱蘆洲修士很認拳頭。自家府主對那個劉景龍不但欽佩,還愛慕,所以此次府主不是閉關,而是循著先前祭劍時出自芙蕖國的那點蛛絲馬跡,火急火燎追人去了,打算來一場無意間的邂逅。只不過這種事情,為尊者諱,武峮當然不好直言。

陳平安瞬間瞭然。府主閉關,是山上仙府的頭等大事。但是就當前彩雀府和桃花渡的祥和氣象看不像,再者一個祖師堂掌律祖師,未必是一座仙家門派修為最高的,但往往是一座山頭最有修行經驗的,若真是府主閉關,武峮絕不會隨隨便便對一個外鄉人坦言。加上那些彩雀府府主和劉景龍的客氣話,陳平安就明白了,肯定是偷偷攔截劉景龍的北歸去路了。陳平安便不再刻意藏掖全部,對方儘可能以誠相待,他陳平安自然應投桃報李,遂說道:「我和齊景龍確實相熟。」

換回了兩人相處時對劉景龍的稱呼。

武峮心神微微震動,只不過臉色如常。

先前她雖有幾分猜測,可當對方承認與劉景龍認識后,武峮這個金丹地仙還是瞬間感受到了一股無形的壓力。

道理很簡單,先前鄰居那邊山不高水不深的芙蕖國境內,劉景龍祭劍,那股誰都偽裝不出來的「規矩」氣象,被自家府主一眼看穿,便斷定了身份。當時在劉景龍本命飛劍旁邊,分明又有一個劍仙和劉景龍一起出劍遙祭戰死於劍氣長城的大劍仙,而且還是一佩劍兩飛劍!

武峮又不是傻子。若是眼前這位看不出深淺的黑袍劍客,到了桃花渡,哪怕展露出地仙劍修的修為,然後當面嚷著自己與那陸地蛟龍是至交好友,她都不會相信半分。可一個能夠和劉景龍共同祭劍于山巔的陌生劍修,哪怕在彩雀府轄境,哭著喊著說老子不認識劉景龍,武峮打死都不相信。

北俱蘆洲的山上,無論是譜牒仙師和山澤野修,都不怕這條陸地蛟龍,因為沒人相信劉景龍會濫殺無辜、仗勢凌人、以力壓人。但是同時,任你是上五境修士,且不說最後的勝負結果,或多或少都會害怕劉景龍出劍。

最喜歡百轉千回想事情、婆婆媽媽講道理的劍修劉景龍,都選擇當面出劍了,誰不會犯嘀咕,是不是自己不佔理,真失了道義?會不會從此淪為過街老鼠,失去諸多本是天經地義的種種庇護?山上修行,名聲極其重要,哪怕是魔道邪修也不例外。隨心所欲的嗜好濫殺,與情有可原的狠辣出手,一個天一個地。這就是劉景龍的強大之處。

所以北俱蘆洲這一代的年輕十人當中的第一人和第二人徐鉉,性情迥異的兩個天之驕子,唯獨都會對劉景龍刮目相看,至於劉景龍之後的七人,就都印象一般了。尤其如今北方第一大劍仙白裳的唯一弟子徐鉉,就曾公然宣稱,劉景龍之後七人皆廢物。這在當年還曾引起一場軒然大波,相傳排在第四的野修黃希還襲殺過徐鉉,只是過程和結果都是不宣之秘,徐鉉依然從不勤勉修行,喜好假扮文弱書生,攜帶兩個捧劍婢女,繼續悠遊山水間,黃希卻沉寂了數年之久。

陳平安問道:「武前輩,彩雀府可有多餘的法袍售賣?」

武峮笑道:「自然是有的,就是價格不便宜,這座天衣坊對外公開半數工序流程的法袍,只是最適宜洞府境修士穿戴在身的彩雀府末等法袍。在這之上,我們彩雀府手頭還珍藏有兩種法袍,分別提供給觀海、龍門兩境修士,以及金丹、元嬰兩境大修士。」

武峮之所以主動現身,就是想要見識一下劉景龍的朋友,到底是何方神聖,若是能夠拉攏一二,錦上添花,更是為彩雀府立下一樁不小的功勞。

山上修行,人人長壽,所以格外講究恩怨的細水長流。今日水到渠成的一炷香火,說不定就是來年的一樁大福緣。當然有些一開始不經意的言行舉止,也可能會是將來的滅門慘禍。北俱蘆洲歷來如此。所以對陳平安願意主動開口詢問法袍一事,武峮感到輕鬆了幾分。

彩雀府和修士打交道,最擅長的自然是生意往來。假設自家府主與劉景龍早年並無交集,劉景龍便是到了桃花渡,又能聊什麼?難不成聊道理,切磋劍術?此次是因為有劉景龍作為一座橋樑,武峮才願意下山,不然這個外鄉修士進入渡口,即便他身穿一件被彩雀府女修看出大致品秩的珍稀法袍,她一樣會選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會視而不見。

陳平安問道:「敢問武前輩,兩者價格是多少?」

武峮沒有直接給出答案,笑著邀請道:「陳仙師介不介意邊走邊聊?我們桃花渡有座茶肆,以桃花水煮茶,茶葉亦是彩雀府後山獨有,老茶樹總計不過十二株,在明前雨前時分,交由山門飼養的一種珍禽彩雀採摘下來,再令修士以秘法炒製成團,曾經在傳世詩集當中被一位大文豪親筆譽為『小玄壁』,沸水茶湯有那潮起潮落、斗轉星移之妙。這座茶肆不對外開放,我們可以去那邊詳聊。」

陳平安當然是入鄉隨俗,客隨主便。

若是茶餅小玄壁可以與那法袍一起售賣,就更好了。畢竟陳平安如今還是個遊走四方、開門買賣的包袱齋,物以稀為貴,只要世間無我獨有,自然價格隨便開。

這種有希望把買賣做得很硬氣的穩賺生意,陳平安向來來者不拒,就像當年在壁畫城買下那些成套的廊填本神女圖,就與少年龐蘭溪計較了半天,為了成功砍價,陳平安差點沒在鋪子裡邊當夥計幫忙打雜。

到了那個客人寥寥的僻靜茶肆,武峮與陳平安徑直來到一座臨湖水榭,有女修露面負責煮茶,武峮介紹過後,陳平安才知道女修竟是茶肆的掌柜。

武峮說彩雀府庫藏頭等法袍兩件,中等法袍十六件,價格懸殊,前者十五枚穀雨錢,後者不過五枚。

陳平安思量一番,覺得法袍要買,但不是當下。當然不是他已經捉襟見肘到了買不起一件彩雀府上等法袍的地步。陳平安這趟遊歷,還是一直在掙錢的,別的不說,春露圃寸土寸金的老槐街蚍蜉齋,還有那座從柳質清那邊半買半拐騙而來的玉瑩崖,就都是可以換取大把神仙錢的家當,再者陳平安身上的值錢物件還是有一些的。只是此後走瀆遊歷,山水迢迢,況且從一開始法袍對於陳平安來說就不是什麼必需之物,所以不用著急。

陳平安也沒有太過矜持,直接詢問武峮彩雀府這邊能否幫忙預留兩件法袍,他在近幾年之內無論買或是不買,都會給彩雀府一個明確答覆。

武峮其實還真怕遇到一個大財主,一口氣就要買下彩雀府的全部法袍庫藏,到時候每賣一件,就等於虧一筆錢。畢竟彩雀府的法袍從來不愁銷路。哪怕和對方這個姓陳的年輕貴客攢下了一份香火情,彩雀府到底還是要肉疼。

可對方如此說了,就讓武峮的心情愈加輕鬆,幫他預留兩件而已,不管買賣成不成,對方都欠下彩雀府一份人情。於是平時不太喜歡多聊的武峮,便多說了一些。

這讓那個煮茶的茶肆掌柜女修十分驚奇,對於陳平安這個和顏悅色的背劍年輕人,便又高看了一眼。武峮畢竟是一個山頭掌律老祖,一般來說是從不親自插手彩雀府生意事的。

陳平安是個耐心極好的,只要武峮開口說話,便不會低頭飲茶,唯有武峮言語告一段落,才舉杯慢飲,掌柜女修遞茶之時,他都會道一聲謝。

言語臉色可以作偽,眼神氣象卻難假裝。那個掌柜女修便愈加篤定陳平安是一個出身山巔仙家豪閥的譜牒仙師,例如那個風評極好的雲霄宮楊凝性。

在此期間,武峮當然少不了宣揚一番自家彩雀府法袍打造之精妙絕倫。

北俱蘆洲的山上重器打造,當之無愧屬於第一流的,是三郎廟鑄造的靈寶護甲,恨劍山仿造各大劍仙本命物的飛劍,佛光寺的被赤衣、紫緋衣和青絛玉色總計三色袈裟,以及大源王朝崇玄署雲霄宮煉製的鶴氅羽衣。此外還有四座山頭,各有奇物,其中老君巷打造的法袍,銷量之大之好,冠絕一洲,只不過老君巷法袍幾乎全部被瓊林宗壟斷,價格一直居高不下,溢價極多,不過老君巷每甲子出一件的瑩然袍,依舊是北俱蘆洲劍仙之外所有上五境修士的首選。除此之外,老君巷還專門提供世俗王朝皇帝君主披掛在身的「大閱甲」,可謂富貴至極,華美異常。雖被山上修士譏諷為中看不中用的「繡花衣裳」,但依舊被人間君主無比推崇。接下來就是武峮所在的彩雀府法袍。

這些陳平安心裡有數。

彩雀府輸給那老君巷的,是打造類似上五境瑩然袍的一門上乘秘法,這是求不來的機緣,再就是彩雀府修士的數量,以及眾多天材地寶的來源。其實后兩者,可以爭取,例如與北俱蘆洲生意做到最大的瓊林宗合作,彩雀府只需要保留關鍵秘術,瓊林宗幫助提供材寶,不過如此一來,彩雀府很容易被瓊林宗拿捏,一個不小心,數百年之後,就會淪為藩屬門派。況且瓊林宗在北俱蘆洲的口碑,實在不算好。

關於這座財源滾滾的瓊林宗,各路山上修士曾經編撰出無數「楹聯」,贈予瓊林宗和那個靠著神仙錢硬生生堆出玉璞境的老祖師。

除了那個流傳最廣的「兩袖清風瓊林宗;繡花枕頭上五境」,其實還有許多更損人的:

價廉物美瓊林宗;天下無敵玉璞境。

童叟無欺瓊林宗;碾壓劍仙玉璞境。

從不坑人瓊林宗;真才實學上五境。

水榭飲茶,涼風習習,雙方相談盡歡。

陳平安打算在此休憩,等待那艘子時起程去往龍宮洞天的渡船,便和武峮知會了一聲。武峮笑言無妨,還吩咐那個掌柜女修好好待客。

武峮離去之後,陳平安又告罪一聲,說是多有叨擾,茶肆女修有些受寵若驚,說了一句「劍仙飲茶,蓬蓽生輝」的客氣話。

入夜後,陳平安獨自坐在水榭當中,閉目養神。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夜深人靜,月明異鄉,最容易讓人生出些平時藏在心底的思念。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寧姑娘是如此,劉羨陽也是如此。至於泥瓶巷的小鼻涕蟲,大概更是如此了。

亥時又被修道之士譽為人定。尤其對於道家練氣士而言,人定時分是修行的關鍵時辰,最適宜靜心凝神,是一等一的天然清凈境。

陳平安由於需要趕上子時起程的渡船,便只得暫時放棄那份祥和心境,從人身小天地當中收回了心神芥子,不再繼續蹲在山頭上觀看劍氣叩關的場面,而是起身準備趕路。

不承想那個茶肆掌柜已經走來,手中拎著一隻青瓷茶罐,站在水榭之外的遠處。

陳平安快步走去,彩雀府女修行禮之後,遞出釉色可人的茶罐,笑道:「陳仙師,這是本店今年採摘下來的小玄壁,小小禮物,不成敬意。」

陳平安接過青瓷茶罐,問道:「茶肆還有小玄壁嗎,我打算買一些。」

女修搖頭歉意道:「彩雀府後山老茶樹就那麼幾棵,多有預定,茶肆這邊本就份額有限,如今已經所剩不多了。」

陳平安笑道:「那我就白拿一罐茶葉了。」

女修點點頭,微笑不語。

陳平安問道:「桃花渡有沒有入秋後的山水邸報可以購買?我從綠鶯國龍頭渡一路走來,錯過不少。」

女修說道:「茶肆就有一些,陳仙師無須掏錢,我們茶肆留著又無意義。」

陳平安提了提茶罐,無奈說道:「和武前輩白喝一頓茶,又白拿一罐小玄壁,再白要幾份山水邸報,不太好。」

女修笑道:「事不過三,剛剛好。」

陳平安無奈道:「有道理。」

瑣碎的人情,也是實實在在的人情。

印象中,老龍城孫嘉樹,青蚨坊那個故意隱藏身份的女掌柜,還有眼前這個茶肆女修,都比較擅長這些。自己記下便是。

人生路上,需要左右張望的風景太多,只要別走著走著就忘了,其實是沒有妨礙的。

女修讓陳平安稍等片刻,又去拿了三份山水邸報贈予他。

陳平安離開茶肆后,開始邊走邊翻閱邸報。

武峮的殷勤待客,理由很簡單。因與芙蕖國相鄰,他和劉景龍先後祭劍,動靜太大。

北俱蘆洲看似無所忌憚的山水邸報,其實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當劍仙戰死劍氣長城之後,消息火速傳回北俱蘆洲,任何人祭劍,山水邸報一律不會記載。劉景龍說過其中的明確理由,因為這不是什麼可以拿來消遣的事情。

天下風俗,各有其理。

茶肆水榭那邊,掌律祖師武峮坐在原先位置,只是對面已經人走茶無,武峮也沒有喝茶的念頭,只是安安靜靜坐在那邊欣賞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湖水。女修則站在水榭台階外。

武峮問道:「大篆京城那邊的動靜,就沒一家山頭獲知內幕,寫在山水邸報上?」

女修搖頭道:「好像大篆盧氏皇帝下旨,嚴令不許泄露任何消息。當時在京城城頭和玉璽江畔,觀戰之人寥寥無幾。那位書院聖人親自坐鎮,就更不敢有地仙窺探戰局了,便是以神人觀山河的神通遙遙觀看,都不太敢。」

武峮笑道:「那位聖人的脾氣確實不太好。不過他兩次出手之後,北俱蘆洲中部的山上山下,確實安穩了許多。」

女修好奇問道:「武師祖,為何不幹脆送給那個陳先生一件上等法袍?」

武峮伸手示意這個師門晚輩落座,後者坐下后,武峮笑道:「投其所好。重規矩禮數的,那咱們就守規矩講禮數。貪財好色的,才需要另做計較。」

女修小心翼翼道:「一罐小玄壁而已,那個陳仙師收下的時候,是當真心生歡喜。」

武峮瞥了眼這個幫著山頭迎來送往的聰慧晚輩。能夠擔任彩雀府招待仙家貴客的茶肆掌柜,必然有一副玲瓏心肝。可既然坐在了這個位置上,本就是意味著修行一事已經前途渺茫,與世間絕大多數的渡船管事是差不多的尷尬處境。

武峮不願多說。修道之人,看事更問心。和這個師門晚輩聊這些涉及修行根本的事情,會很戳心窩子。反正對方待人接物,差不多可算滴水不漏,又從來不做畫蛇添足的事情,這就足夠了。

武峮嘆了口氣,不知道自家府主遇見那個陸地蛟龍沒有?

關於這個太徽劍宗不是什麼先天劍胚的劉景龍,有太多值得說道的故事了。只不過許多傳聞事迹,距離彩雀府這種北俱蘆洲三流仙家勢力太過遙遠。只是因為府主早年與劉景龍一起走過一段山水路程的緣故,府主又從不掩飾自己對劉先生的愛慕,大大方方,逢人就問男女情愛之事,哪怕在武峮這邊都討教過學問,故而彩雀府女修對那個劉先生,都充滿了好奇和憧憬。

一般而言,女子都仰慕劍仙風采,男子都心心念念仙子。所以武峮其實很好奇那些山上的神仙道侶,到底是如何做到白首同心的。若是大難臨頭,雙方真能夠生死與共嗎?

武峮不知道,也希望自己一輩子都不知曉此事,安心修行,只可惜自己資質如何,武峮心中早已有數,等死而已。

一想到這裡,武峮便讓茶肆掌柜去拿兩壺酒來。

女修剛要藏掖一二,武峮笑道:「在茶肆喝酒怎麼了?再說了,我是彩雀府掌律祖師,誰敢管?」

女修這才起身,腳步亦輕盈了幾分,去拿酒了。

祖師武峮尚且如此,她一個大道無望的洞府境修士,只能年復一年守住這茶肆的一畝三分地,又豈能不偷偷借酒澆愁?

一道彩色虹光從天而降,飄然落在湖上,掠入水榭,女子姿色傾城,坐在武峮對面,悶悶道:「喝酒好,加我一個。」

武峮笑道:「不太順利?那個劉先生,還是府主所謂的榆木疙瘩?」

武峮對面這位,正是彩雀府的年輕府主,大名鼎鼎的地仙女修孫清,按照輩分,要低於武峮。

孫清搖搖頭:「劉先生變了許多,這次見面,他和我說了些開門見山的痛快話,道理我都懂,劉先生是為我好,可我心裡邊還是有些不痛快。」

武峮疑惑道:「說了什麼?」

孫清擺擺手道:「不聊這個,有些羞人。」

武峮無言以對。你這都去堵路了,還談什麼女子嬌羞?

不過武峮是真的有些疑惑不解,自家府主雖然不算太過驚世駭俗的天之驕子,可畢竟是不到百歲的金丹瓶頸,更是北俱蘆洲十大仙子之一。說句難聽的,一個上五境劍仙,主動要求與自家這位大道可期的府主結為神仙道侶,都不會讓任何人覺得奇怪。不過話說回來,若是如此功利算計,說句公道話,自家府主還真比不上水經山仙子盧穗,人家不但和劉景龍一起躋身十人之列,姿色更是比孫清猶勝一籌。

武峮輕聲問道:「對劉先生徹底死心了?」

孫清大聲笑道:「怎麼可能,更喜歡了!」

武峮撫額無言,怎的最喜歡講道理的劉先生,如此不講道理?

三人一起飲酒,那個掌柜女修還是有些拘謹,當三個輩分、身份皆懸殊的同門女修刻意摒棄修士神通,便會醉酒,臉色嬌艷若人面桃花。到最後,三人便只是女子了。

女子說起了葷話,那才是真正的百無禁忌,別有一番嬌憨風味,尤為動人。

一大一小,御風北歸太徽劍宗,由於劉景龍要照顧境界不高的新收弟子白首,所以趕路不快。然後就被那個彩雀府府主孫清半路偶遇了。

劉景龍如今頗有底氣,無非是現學現用,按部就班,與那位孫仙子言語一番。

姿容極美的孫清從頭到尾,都沒有異樣。只是當她告辭離去,不見那曼妙身姿之後,少年白首搖頭晃腦,嘖嘖道:「姓劉的,這麼好看的仙子姐姐,竟然會喜歡你,真是瞎了眼。如果我沒有記錯,孫府主可是咱們北俱蘆洲的十大仙子之一。姓劉的,真不是我說你,不做道侶又如何,我看那個孫清一樣會答應你的,這種便宜好事,你怎麼捨得拒絕?」

有些如釋重負的劉景龍,和身邊少年白首繼續御風北歸,開口笑道:「和你講道理,尤其是講男女情愛,就是對牛彈琴。」

白首怒道:「那你吃飽了撐的收我做徒弟?!幹嗎不讓我返回割鹿山?」

劉景龍緩緩說道:「相較於北俱蘆洲多出一個收錢殺人的劍修,我還是更願意看到一個真正得道的年輕劍仙。」

劉景龍又說道:「你放心,進了太徽劍宗,在祖師堂記名之後,你將來下山都無須自稱太徽劍宗弟子,更不用承認是我的弟子。在規矩之內,你只管出劍,我與宗門都不會刻意拘束你的心性。但是你務必清楚,我和宗門的規矩是哪些。我不希望將來我責罰你的時候,你跟我說根本不懂什麼規矩。」

白首悶悶不樂。

太徽劍宗和姓劉的半個規矩,少年都不想懂,一定枯燥乏味,迂腐死板,無聊至極。

當個屁的譜牒仙師,當個卵的劍仙。哪裡有成為一名割鹿山刺客痛快?

江湖人還是要講一下英雄氣概和快意恩仇的。割鹿山刺客都不用理會這些,收了銀子,便替人殺人,生死自負,那才是真正的自由自在。

劉景龍沉默片刻,輕聲道:「不管你聽不聽,我都要告訴你,只要你守了規矩,無論你將來對誰出劍,輸了也好,給人揍了也罷,回到我這邊,只需要告訴我一聲,我會替你去講道理,把道理講透為止。」

白首雙手環胸:「少來,我這種天縱之才,練了劍,會輸給別人?!好吧,劍仙我是暫時打不過的,可是同齡人嘛,你讓他們來我眼前跳一跳,我隨隨便便一劍下去,對方就是大卸八塊的可憐下場。」

「等你真正練劍之後,就沒多少氣力來說大話了。」劉景龍笑道,「至於不用我幫忙講理,你自己能夠出劍便是道理,當然更好。」

白首雖然滿臉不以為然,只是眼角餘光瞥見劉景龍側臉,他的心境還是有些異樣。

如年幼時難熬的嚴冬時節,一個衣衫襤褸的孩子,曬著瞧不見摸不著的和煦日頭。不過這種感覺,一閃而逝。

白首突然喊道:「我若是背熟了什麼太徽劍宗的祖師堂規矩,你准我喝酒,咋樣?」

劉景龍搖頭道:「沒錢。」

白首怒氣沖沖道:「兜里沒錢,你就不曉得和那陳好人賒賬嗎?」

劉景龍想了想:「怕被勸酒,不划算。」

先前有壺酒的買酒錢,還是跟太霞一脈顧陌借來的。

劉景龍每次離開宗門遠遊歷練,還真不帶錢財等余物。

餐霞飲露,日月精華,天地靈氣,皆是修道之人的「五穀」。身為天底下殺傷力最大的劍修,更無須什麼法袍以及任何攻伐重寶。

當時向顧陌借錢的時候,所幸一句話到了嘴邊,終究沒有脫口而出,不然更是麻煩。

劉景龍本來想說以後路過太霞山再還錢。只是電光石火之間,他就想明白了,一旦自己如此言語,定然會讓她誤會自己意圖不軌,是想要藉機接近她顧陌。還不如不說,記在心裡便是。

劉景龍事後思量,便越發覺得自己大概可以算是觸類旁通了,開了一竅便竅竅開。

白首問道:「姓劉的,你們太徽劍宗,有沒有長得特別水靈的姑娘?嗯,跟我差不多歲數的那種漂亮姑娘!」

劉景龍疑惑道:「怎麼了?」

白首嘆氣道:「她們遇上我,真是可憐,註定要痴迷一個不會喜歡她們的男人。」

劉景龍笑道:「這種話,是誰教你的?」

白首斬釘截鐵道:「那個自稱陳好人的傢伙!」

劉景龍搖搖頭,隨即又有些不確定,那傢伙為了勸人喝酒,無所不用其極,那真是大把人品都裝到酒壺裡邊了,一口就能喝光,所以他又問道:「真是他跟你說的?」

白首開始添油加醋。劉景龍笑了笑,看來不是。

白首便有些納悶,姓劉的怎麼就知道不是那傢伙教自己的了?

劉景龍舉目遠眺:「等下跟我去見兩位先生,你記得少說多聽。」

白首一拍腦袋,這會兒一聽「先生」二字,他就要頭疼萬分。

在一處金色雲海之上,有兩位修士並肩而立。一個中年男子,身材修長,身穿書院儒衫,腰懸玉牌。一個老修士身形佝僂,背負長劍。

前者是書院聖人,而且還是如今北俱蘆洲名氣最大的一位,名叫周密,來自中土神洲禮記學宮,傳聞學宮大祭酒贈送這個弟子「制怒」二字。

也正是此人,離開書院之後,依舊打得兩個口無遮攔的大修士毫無還手之力。當時周密大聲怒斥「通了沒有」,兩個大修士還能如何,只能說通了,結果又挨了一頓揍,最後周密撂下一句「狗屁通了個屁」。

不過劉景龍當然知道,這位書院聖人的學問那是真好,並且不光是術業有專攻,還精通佛道學問,曾經被某人譽為「學問嚴謹,密不透風;溫良恭謹,棟樑大材」。其實十六字評語,若只有十二字,沒有任何人會質疑絲毫,可惜就因為「溫良恭謹」四字,讓這位禮記學宮的讀書人備受爭議。試想一下,一個即將趕赴別洲擔任書院聖人的學宮門生,會被自家先生送出「制怒」二字,與那「溫良恭謹」當真沾邊?不過周密自己反而對那四字評語最為自得,其餘十二字卻從來不承認。

另外那個背劍老修士,名為董鑄,是一個跌境的玉璞境劍修,更是一個當年雖躋身仙人境卻依舊不曾開宗立派的大修士,而是始終以山澤野修自居。百餘年來他一直重傷在身,需要在自家山頭修養,不然每次出門就是遭罪,所以這才沒有遠遊倒懸山。有傳言劍仙董鑄其實是那個年輕野修黃希的傳道人,只不過雙方都從來不說是,也不說不是,任由外界胡亂揣測。因為黃希不是劍修,所以大部分山頭都覺得此事是無稽之談。劉景龍和黃希交手之前也是這般認為,只是真正交手之後,他就有些吃不準了。因為黃希的的確確是一名劍修,而且擁有兩把本命飛劍。

黃希當初之所以願意泄露劍修身份,而不是直接逃遁遠走,自然是因為對手叫劉景龍的緣故。

事實上,這麼多年以來,劉景龍從未與人提及半句。

劉景龍帶著少年白首一起落在兩位前輩身前,向雙方作揖行禮。

董鑄不以為然,好好一個有望登頂一洲的年輕劍修,學什麼不好,非要學讀書人,實在瞧不順眼。若非書院周密發現了劉景龍的行蹤,一定要聊一聊,他董鑄才懶得與這什麼陸地蛟龍廢話半句。真要打交道,那也要等劉景龍破境躋身玉璞之後,他董鑄去太徽劍宗問上一劍!

白首最厭煩這些繁文縟節、亂七八糟的禮尚往來,他乾脆躲在劉景龍身後,當個木頭人。你們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們,寒暄客氣個啥。

劉景龍倒是沒有刻意強求白首,一切等到了太徽劍宗再說。

書院聖人周密,乍一看其實就是尋常的學塾夫子,只是相貌清雅而已。周密直截了當說道:「如今太徽劍宗兩位劍仙都不在山頭坐鎮,你又快要破境了,到時候三人問劍,需不需要我幫你一旁壓陣?免得有人以此風俗,故意打壓你和太徽劍宗。」

劉景龍又作揖行禮,起身後笑道:「無須周山主壓陣,三劍便三劍,哪怕有前輩劍仙存了私心,可我擋不住就是擋不住,不會怨天尤人。」

周密轉頭笑道:「董老兒,如何?」

董鑄齜牙道:「得嘞,算我一個。加上浮萍劍湖的酈采,最後一個,才是最兇險的。」

董鑄對劉景龍說道:「別謝,老子問劍,不會缺斤少兩,你小子到時候可別哭爹喊娘,老子在外邊沒那私生子。」

劉景龍點頭說道:「恭敬不如從命,那晚輩就不謝了。」

周密會心一笑。

董鑄伸手揉了揉下巴:「你這小子怎麼這麼欠削呢?」

劉景龍微笑道:「前輩容我破境再說。」

豎起耳朵的白首躲在劉景龍身後,心裡邊嘀咕著「削他削他,別磨嘰啊,削了姓劉的,我好跑路走人」。

周密笑道:「你怎麼收了這麼個弟子?」

劉景龍說道:「本心不壞,難教才最需要教好。」

周密嗯了一聲:「此理不壞。」

白首嘆了口氣。董鑄也倍覺無聊。其實這一老一小湊一堆,估摸著很好聊。

周密說道:「劉景龍,這次來見你,就是為了破境壓陣一事。既然不需要,我就剛好省去一些功夫。」

劉景龍猶豫了一下,問道:「周山主,我能否詢問一事的結果?」

周密笑道:「你小子也會對此上心?怎的,與那兩人有些淵源?」

劉景龍想起那個挨了顧祐三拳的傢伙,笑道:「有些。」

周密說道:「邊走邊聊,我順便和你說些讀書心得,多噁心一下董老兒,也算不虛此行。」

董鑄無可奈何。

周密這臭脾氣,偏偏對董鑄胃口,這也是他自找的。

董鑄不願和這兩個讀書不少的傢伙聊那道理學問之類的,便斜眼看了眼白首,正巧白首也正斜眼看他。

董鑄瞪眼道:「哎喲喂,小崽兒,沒聽過董大劍仙的名頭?」

白首瞪眼道:「知道了咋的,我有爹有娘有祖宗的,跟你又攀不上親戚關係。」

董鑄嘖嘖道:「小王八蛋膽兒挺肥啊。」

白首一挑眉頭:「等我躋身上五境,有本事你來問劍試試看?到時候你就會知道是誰膽兒肥了。」

董鑄一拍白首的腦袋,打得後者趴在地上來了個狗吃屎,大笑道:「曉不曉得你說這些話,就像一個還穿著開襠褲的玩意兒學那花叢老手,說自個兒偎紅倚翠?誰教你的?你師父劉景龍?」

白首站起身,倒是沒有對那個老傢伙喊打喊殺,他又不是腦子進水的痴子,大丈夫能伸能屈。他冷哼道:「姓劉的,可不是我師父,我這輩子師父只有一個,不過我還有個尚未被我真正認可的喝酒朋友,名叫陳好人!你有本事找他去,欺負我算什麼前輩,他一劍就能讓你哭爹喊娘,抱頭鼠竄!」

劉景龍轉過頭,皺眉道:「白首!」

白首立即病懨懨道:「好吧,陳好人暫時還不如老前輩。」

渡船之上,陳平安已經收起了那些山水邸報,沒有翻到想要知道的那個結果,大篆京城那邊的動靜,最新一份邸報上隻字不提。止境武夫顧祐與猿啼山劍仙嵇岳之戰,兩人皆生死未知。劉景龍先前提及此事,說顧祐一生行事向來謹慎,絕不會純粹做那意氣之爭,不會只是去玉璽江送死,為嵇岳洗劍。

陳平安站在渡口船頭欄杆處。翻過幾份山水邸報,也不是全無收穫,比如一旬過後的午時,砥礪山就會有一場大戰,在此山分生死的雙方大有來頭,一個是大名鼎鼎的野修黃希,一個是女子武夫綉娘,兩人都在北俱蘆洲年輕十人之列,並且名次鄰近,一個第四,一個第五。關於這場廝殺的緣由,先後兩份山水邸報有不同的記載,其中一份說是黃希重操舊業,在江湖上遇上了那個名字古怪的女子武夫,兩人在一處破碎洞天之中,為了一件仙家重寶大打出手,沒能分出勝負,便約戰砥礪山。這一戰,極為矚目,肯定還會引來許多上五境修士的關注視線。完全可以想象,砥礪山附近那座被瓊林宗買下、建造了諸多仙家府邸的山頭,當下一定人滿為患。

在披麻宗那艘跨洲渡船上的虛恨鋪子裡邊,陳平安買過一件接連砥礪山鏡花水月的靈器,是一隻施粉青釉、光澤瑩潤的瓷器筆洗,不過說是買,其實最後才知道可以記賬在披雲山。

關於寶瓶洲,山水邸報上竟然也有幾個消息,而且篇幅還不小。由此可見,在大驪宋氏鐵騎的馬蹄即將一路從最北方踩踏到南端老龍城之後,別洲修士對浩然天下偏居一隅的最小之洲,這個原本誰都瞧不上眼的小小寶瓶洲,已經有了不小的認知變化。

大驪鐵騎的真正主人止境武夫宋長鏡,挑戰天君謝實之後趕赴劍氣長城的風雪廟劍仙魏晉,這兩位當然功莫大焉。

然後就是那個真武山馬苦玄,短短半年之內,先後擊殺兩個朱熒王朝的強大金丹劍修,已經被北俱蘆洲邸報譽為寶瓶洲年輕修士第一人,然後此人一手覆滅了海潮鐵騎,令那個與他結仇的家族受盡羞辱,一個年輕女修僥倖未死,反而成為了他的貼身婢女。在一份山水邸報的主筆人眼中,馬苦玄這種得天獨厚的存在,就不該生在那寶瓶洲,而是應當和清涼宗女子宗主賀小涼一般,在北俱蘆洲紮根,開宗立派,才是正途。既然註定是一條可以翻江倒海的蛟龍,在寶瓶洲這種水淺見底的小池塘搖頭擺尾,豈不可惜。主筆人還放出話來,他即將撰寫寶瓶洲的年輕十人,到時候再與自家北俱蘆洲的新十人,做一個比較。

北俱蘆洲這些山水邸報上的筆下文章,其實難免還會對寶瓶洲修士流露出一份居高臨下之姿,只是相較於早年看都懶得多看一眼,提也不提,已大不相同。

除此之外,就是大驪北嶽大神魏檗的破境一事,轄境之內,處處祥瑞,吉兆不斷,分明是要成為一尊上五境山神了,由此可見,大驪宋氏國運昌盛,不可小覷。邸報之上,開始提醒北俱蘆洲眾多生意人,可以早早押注大驪王朝,去晚了,小心分不到一杯羹。關於此事,又有意無意提了幾句披麻宗,對宗主竺泉讚賞有加。因為按照小道消息,骸骨灘木衣山顯然已經先行一步,跨洲渡船應該已經與大驪北嶽有些牽連。

再有就是桐葉洲玉圭宗的下宗真境宗選址書簡湖,邸報也有不吝筆墨的詳細闡述。

陳平安看到那些文字,彷彿都能夠清晰感受到提筆之人的咬牙切齒。

沒辦法,真境宗首任宗主叫姜尚真,是一個明明境界不算太高卻讓北俱蘆洲沒轍的攪屎棍。

這個傢伙獨自一人,便禍害了北俱蘆洲早年十個仙子中的三人,還傳言另外兩個國色天香的宗門女修,當年好像也與姜尚真有過交集,只是有無那令人痛心疾首的情愛瓜葛,並無清晰線索。

所以邸報末尾,大肆抨擊大驪鐵騎和宋氏新帝,簡直都是吃屎的,竟然會眼睜睜看著真境宗順利選址、紮根寶瓶洲中部這種腰膂之地。若是大驪宋氏與姜尚真暗中勾結,更是吃屎之外還喝尿,與誰謀划千秋大業不好,偏偏跟姜尚真這種陰險小人做買賣,不是與虎謀皮是什麼。由此可見,那個欺師滅祖的大驪綉虎,也高明不到哪裡去,便是僥倖貪天之功為己有,吞併了一洲之地,也守不住江山,只能是曇花一現罷了。

一份山水邸報,原本可謂措辭嚴謹,有理有據,辭藻華美。唯獨到了真境宗和姜尚真這邊,就開始破功,罵罵咧咧,如讀過書的市井婦人。

陳平安其實很好奇這些山水邸報的來源。當年在書簡湖,只是知道了一些皮毛。更早的時候,是在藕花福地,那邊有一座雲遮霧繞的敬仰樓,專門採擷、收集江湖內幕。

陳平安回到渡船屋舍,掏出一本渡船撰寫的冊子,是一本講述沿途景點的小集子。

從桃花渡起程后,第一處風景名勝,便是水霄國邊境上的一個仙家門派,名為雲上城。開山祖師遠遊流霞洲,因緣際會從一處破碎的洞天福地得了一座半煉的雲海,起先只有方圓十里的地盤,後來在相對水運濃郁的水霄國邊境開山立派,經過歷代祖師不斷煉化加持,汲取水霧精華,輔以雲篆符籙穩固雲海,如今雲海已經方圓三十餘里。渡船會懸停在雲上城邊緣,在這裡停留六個時辰。

尚未破曉天明,渡船緩緩而停。

陳平安停下三樁合一的拳樁,從半睡半醒的玄妙境地回過神來,走出屋舍的時候,背上背上了一個包裹。

雲上城外有一個野修扎堆的集市,集市上都是擺攤的同行,可以交易山上貨物。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了一些不甚值錢的仙家器物,都是當初沒有留在老槐街蚍蜉鋪子的剩餘物,品秩不算好,但是相對稀少,「面相」討喜,適合賣給那些覺得千金難買心頭好的冤大頭。不過這次包袱齋,會販賣幾種與《丹書真跡》無關的符籙,多是來自第一撥割鹿山刺客當中那個陣師的秘籍,其中三種分別是天部霆司符、大江橫流符與撮壤符,用來對陣廝殺,還算有些威力。

劉景龍臨走之前,還傳授了陳平安兩種旁門左道的破障符,分別名為「白澤路引符」「劍氣過橋符」,都是他自己從古書上修習而來,不涉宗門機密。兩符品秩不高,但是外人想要買符再偷學還是別想了,因為畫符訣竅極多,落筆煩瑣,而且與當下幾支符籙派主脈都宗旨懸殊,也就是劉景龍說得仔細真切,幫著陳平安反覆推敲,陳平安才學了這兩道符籙。所以陳平安總覺得劉景龍不去書院當個教書先生,實在可惜。

武夫畫符,秉持一口純粹真氣,但是符不長久,只能開山而無法封山。但好處是無須消耗修道之人的氣府靈氣,並且畫符本身就是一種不太常見的武夫修行,能夠淬鍊那一口真氣。只不過陳平安發現躋身鍊氣三境后,畫符順暢許多,但是裨益體魄已經極其細微,所以他就不願太多消耗丹砂符紙了,畢竟一張留不住靈氣的符籙,就等於每時每刻都在損失神仙錢。何況一旦真正廝殺起來,他那點符籙道行真的不夠看,連錦上添花都不算,反而會貽誤戰機。

修士畫符,則先天封山,符膽靈氣流散極慢,不過符籙威力越大,越容易磨損符膽。相傳斬妖除魔的老祖宗龍虎山天師府,一座封禁之地就有一張符籙,需要歷代大天師每一甲子加持一次。歷史上天師府就曾出現過一次天大的風波,老天師飛升之後,新天師人選懸而未決,剛好處於甲子之期的疊符關鍵,可是新天師不出,天師印絕不會交由旁人,因此新符便不成,使得那張年齡極大的古老符籙出現了一絲紕漏,一頭被鎮壓了無數年的大妖魔藉機逃出,消失無蹤。為此天師府新天師繼位的第一件事,就是親自帶上仙劍和法印,走了一趟白帝城,但不知為何,跟白帝城城主鬧得不歡而散。

陳平安兜售的符籙,全部都是水府山祠形成山水相依格局后所畫之符,不然就是坑人。雖說包袱齋的買賣,靠的就是買賣雙方的眼力,類似世俗市井的古董交易,有撿漏就會有打眼,不過陳平安還是願意講一講江湖道義。

但是講道義,就得花錢。因為這些符籙,需要陳平安消耗相當數量的水府靈氣。不過有得有失,失去的是水府那個小池塘的一些積蓄,得到的是可以嘗試著逐漸開闢出一條水府小天地運轉的根本脈絡,形成類似一條隱匿於江河湖澤的水脈,所以那撥綠衣童子們對此其實沒有異議,反而鼎力支持陳平安畫符。

修行路上,如何看待得失,即是問道。至於得失之間的均衡,需要陳平安自己長久畫符時不斷摸索和琢磨,所幸水府那些綠衣小童也會提醒。

陳平安身穿一襲黑色法袍,手持青竹杖,走出屋舍,舉目望去,世俗王朝,是那白雲生處有人家,山上仙家,果然是白雲之上有城池。城池之外,又有一個燈火輝煌的集市小鎮。

雲上城是修行重地,戒備森嚴,極少允許外人進入。大概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與彩雀府同在水霄國轄境的雲上城,也會煉製法袍,名為行雲袍,只是數量和品秩都遠遠不如彩雀府,名氣不大,生意平平,多是大瀆沿途小山頭的下五境修士,尤其是那些山澤野修,會掂量著錢袋子購買一件。大概也正是因為門派財源不廣的關係,才出現了那座包袱齋扎堆的集市。

莫說是不長腳的店鋪,長腳的擺攤,也需要交給雲上城一筆神仙錢。

渡船懸停處,距離雲海還有五十丈距離,卻無法再靠近。不然船頭不小心撞到雲海,或是距離太近,隨風飄蕩,船身與雲海接觸,稍有摩擦,便會是雲上城這座門派根本的折損。所以下船之人,或是騰雲駕霧,或是騎乘靈禽異獸,各隨其便。若是金身境之下的純粹武夫,這半百丈距離,就不輕鬆了。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後撤幾步,然後前沖,高高跳起,踩在船頭欄杆之上,借力飛躍而去,飄然落地后,身形晃蕩幾下,然後站定。

在這艘隸屬於龍宮洞天一個藩屬仙家的渡船之上,婦人面容的女子管事向身邊好友伸出手,笑眯眯道:「拿來。」

兩人打賭這個在彩雀府桃花渡登船的背劍年輕人,到底是山上劍修還是江湖劍客。渡船女子管事猜測是背劍遊歷的純粹武夫,觀海境老修士則猜測是個深藏不露的年輕劍修。

老修士搖頭道:「就不許此人故意使了個障眼法?」

這就是嘴硬,明擺著是打算賴賬不給錢了。

婦人嗤笑道:「咱們洲的年輕劍修,那些個劍胚子,哪個不是洞府境的修為,地仙的風範,上五境的口氣?有這樣的?」

老修士一本正經道:「天大地大,有個願意藏拙的,收斂鋒芒,謹慎歷練,不奇怪吧。」

婦人管事怒道:「少用嘴巴拉屎,錢拿來!一枚小暑錢!」

老修士哀嘆一聲,掏出一枚神仙錢,重重拍在婦人手掌上,然後御風去往雲上城。老修士會在此下船,因為要給嫡傳弟子購買一件品相較好的行雲法袍,畢竟彩雀府的那幫娘們做生意太黑心腸,東西是好,但價格太高,所以老修士只得退而求其次了。

老修士早年便向雲上城打造法袍的工坊交過了一筆定金,故而樣式、雲篆符籙皆是定製,還可以添補一些個天材地寶,讓雲上城給法袍增加一些功效。之後,他這個當師父的,便需要在山下奔波勞碌,掙的是四面八方的辛苦銀子。就這樣勤勤懇懇積攢了幾十年,總算趕在那個得意弟子躋身洞府境之際,湊足了神仙錢。修行大不易啊。尤其是有座小山頭,彷彿一家之主,拖家帶口的,更是柴米油鹽都是愁。

婦人管事剛要欣喜,突然察覺到自己手心這枚神仙錢分量不對,靈氣更不符合小暑錢,低頭一看,頓時跳腳罵娘。原來只是一枚雪花錢。只是那個老修士已經鉚足了勁,御風飛快掠過集市,直去雲上城。

婦人罵完之後,心情舒暢幾分,又笑了起來,她能夠從這隻出了名的鐵公雞身上拔下一撮毛,哪怕只有一枚雪花錢,也是了不起的事情。

她是一個金丹修士,自己所在的不是跨洲渡船,所以金丹境管事已經足夠。何況龍宮洞天的金丹修士,只說身份,是完全可以當作一個元嬰修士來看待的。因為她背後,除了自家師門,還與大源王朝雲霄宮以及浮萍劍湖「沾親帶故」。

對於山上修士而言,能夠掙錢還是大錢的買賣關係,比起山下的君臣、夫妻關係,更加牢靠。

而那個與她早早就已相識的老修士前程不好,只是觀海境就已經如此面容衰老了。要知道此人當年不但為人半點不吝嗇,還十分瀟洒風流,英雄氣概。

可百餘年的光陰蹉跎,好像什麼都給消磨殆盡了。不再年輕英俊,也無當年那份心氣,變成了一個常年在山下權貴宅邸走門串戶、在江湖山水尋寶求財的老修士。

可她還是喜歡他。至於是只喜歡當年的男子,還是連同如今的老人一併喜歡,她自己也分不清。

陳平安進入集市,在行人不少的熱鬧街道一處空位打開包裹開始擺攤,裡邊早就備好了一大塊青色棉布。對面與身邊都是同道中人,有些正在賣力吆喝,有些願者上鉤,有些則無精打采地打著哈欠。

很快就有兩個身穿雪白法袍的年輕男女過來收錢,一天一枚雪花錢。

陳平安詢問若是只在此逗留四五個時辰,是否可以半價。

年輕男修士笑著搖頭,說一枚雪花錢起步。

陳平安便不再多說什麼,遞出去一枚雪花錢。一洲最南端的骸骨灘搖曳河那邊賣的陰沉茶,也是差不多的規矩。

陳平安又多問了幾句,若是在雲上城這座集市租賃或是購買店鋪,又是什麼價位。

年輕男修士一一告知,和顏悅色。鋪子分三六九等,租賃與購置,價格又有差異。

到最後陳平安這個從渡船下來碰運氣的外鄉包袱齋,只是道謝,不再提鋪子事宜,那個年輕男修士亦是面容不改,還與他這個年紀輕輕的山澤野修,說了句預祝開門大吉的喜慶話。

陳平安蹲在原地,開始擺放家當,有壁畫城單本的硬黃本神女圖,有骸骨灘避暑娘娘在內幾頭「大妖」的庫存珍藏,還有幾件蒼筠湖水底龍宮的收穫,零零散散二十餘件,離法寶品秩差著十萬八千里。不過更多的,還是那一張張符籙,五種符籙,如列陣將士,整整齊齊排列在攤開的青布上。

陳平安抬頭望去,那對雲上城的年輕男女正在大街上並肩而行,緩緩遠去。

年輕男修士似乎是這個集市的管事之人,與店鋪掌柜和很多包袱齋都相熟,打著招呼。年輕女子則言語不多,更多還是看著身邊的男人。她的眼睛在說著悄悄話。

陳平安雙手籠袖,安安靜靜看著這一幕。風景絕好。

此處的街上遊客,因為皆是修行之人,比起凡夫俗子逛廟會、走店鋪遇攤販,要沉默寡言許多,而且耐心更好,幾乎都是一個個包袱齋逛過來,腳步緩慢,但是輕易不開口詢問價格,偶爾遇見心目中的一眼貨,才會蹲下身仔細端詳一番,有些勘驗過後,覺得自己心中有數了,就默默起身走開,有些則會嘗試著砍價,一般都是開口便要攔腰砍。好脾氣的攤主就耐著性子講述那件仙家器物是如何來之不易,大有淵源;脾氣不好的攤主,乾脆就不理不睬,愛買不買,老子不稀罕不伺候你們這幫沒眼力的窮光蛋。

陳平安很快就迎來了第一個顧客,是個手牽稚童的老人。老人蹲下身,又掃了一眼青布之上的各色物件,最後視線落在一排十張的那些黃紙符籙之上。

老人定睛凝視那五種符籙。符紙十分普通,但丹砂品質不俗。

可是不同符籙的最終品相,以及畫符的手法,又有高低之別。

老人很快心中就有了一個估價,必須開口討價還價了。

不承想今夜只是帶著自己孫兒出城散心,便有此意外收穫。

老人伸手指向一排雷符,微笑道:「店家,這道雷符,單張購買,售價如何?」

陳平安笑道:「一張雷符,十二枚雪花錢,十張全買,百枚雪花錢。不過我這攤子,不還價。」

老人點了點頭,笑道:「符是好符,就是符紙材質稍稍遜色,承擔不住這道雷符的全部威力,打了不少折扣,再就是價格貴了些。」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對方至少也該是半個行家。那就更不需要他多說什麼了。

老人便又問了土符和水符的價格,大致相當,一張符籙相差不過一兩枚雪花錢。

雷符最貴,畢竟雷法被譽為天下萬法之祖,更何況龍虎山天師府的立身之本之一便是那「雷法正宗」四字。

不過按照劉景龍的說法,這天部霆司符,配合黃璽符紙,才可以賣出一個湊合的價格,不然在尋常市井黃紙之上畫符,威力實在太一般,都未必入得了尋常中五境修士的眼。結果被陳平安一句「你覺得不一般的符籙,我還需要當個包袱齋吆喝賣嗎」給堵了回去。

最後老人視線偏移,問道:「如果老夫沒有看錯,這兩張是破障符別類?」

陳平安點頭道:「高人相授,不傳之秘,世間獨此一家,我苦學多年才能夠畫符成功,但依舊只能保證十之五六的成功率,符紙浪費極多,若是賤賣,便要愧對那位高人前輩了。」

老人抬頭看了眼身穿黑袍、背負長劍的年輕攤主,猶豫片刻,問道:「店家能否告之兩符名稱?」

陳平安心中大定,當真是個識貨的。

陳平安反問道:「世間符籙名稱,往往契合符法真意,本身就會泄露天機。敢問老先生,江湖武夫狹路相逢,捉對廝殺,會不會自報拳法招式的名稱?」

老人笑道:「當然不會。」

陳平安說道:「若是老先生買符,哪怕各自只有一張,我也願意為老先生泄露這兩道天機。」

老人忍住笑,搖頭道:「莫說是做符籙買賣的店鋪,便是你這般雲遊四方的包袱齋,真想要賣出好符,哪怕泄露一絲符籙真意,也是正常事,不至於過分藏掖。」

「好東西不愁賣。」陳平安說完這句話后,微笑道,「不過就憑老先生這份眼力見兒,我就打個商量,只需買下一張符籙,我就告之兩符名稱。」

老人身邊那個蹲著的稚童,瞪大眼睛,心想:娘咧,這傢伙臉皮賊厚。

老人竟然點頭道:「好,那我就買下此符。」

老人伸手指向那張劍氣過橋符。

陳平安笑問道:「老先生就不先問問價格?」

老人說道:「世間買賣,開門大吉,我看店家剛剛開張,老夫是第一個顧客,哪怕是為了討要個好彩頭,賣便宜一些也應該,你以為呢?」

陳平安點頭道:「原價十五枚雪花錢,為了這個彩頭,我十枚便賣了。」

劍氣過橋符,若是符籙真意可以折算神仙錢,當然要比那天部霆司符、大江橫流符和撮壤符高出太多。但是山上仙術與重寶,一向是攻伐之術寶遠遠價高於防禦,而破障符又是天下符籙一脈的入門符,所以賣家很難抬價,靠的就是薄利多銷,以量取勝。往往山澤野修更需要攻伐術寶,而譜牒仙師更願意為破障符之流掏腰包,因為後者人多,消耗大。

老人從袖中摸出一隻錢袋子,取出十枚雪花錢,遞給陳平安。

陳平安收下錢后,剛要隨便拈起一張過橋符,不承想老人笑了笑,自己拈起一張,收入袖中。

好傢夥,眼力真毒。拿的是過橋符中最神意飽滿的一張,也正是陳平安所畫符籙當中的最後一張。

陳平安眼角餘光瞥了眼街道別處后,以越來越嫻熟的心湖漣漪告知老人:「老先生所買符籙,名為劍氣過橋符,蘊藉劍意,最為難得,破開山水迷障的同時,更有無形的震懾。至於另外這些破障符,則是……『路引符』。」

陳平安提及第二種符籙的時候,有意省略了「白澤」二字。

因為當時劉景龍傳授此符的時候,便是如此,從不嘴上直呼「白澤」,說是理當敬重一二,劉景龍便以手寫就白澤二字。

這是極小事。

因為山上修士,可謂盡人皆知,白澤早就被儒家先賢聯手鎮壓於浩然天下的九座雄鎮樓之一,哪怕每天喊上一萬遍白澤,甚至是連咒帶罵,都不會犯忌諱,和大大咧咧直呼儒家大聖人的名諱截然不同。只不過陳平安能夠和劉景龍成為朋友,便是這些「極小事」之上的學問相通,規矩相合。

陳平安以手作筆,凌空寫下「白澤路引符」五個字。

老人看過之後,點點頭:「店家厚道,並未誆我,所以我打算再買一張路引符。」

陳平安說道:「原價十五枚雪花錢,就當是老先生一筆買賣來算,依舊十枚。」

老人毫不猶豫,又遞出十枚雪花錢。

稚童扯了扯爺爺的袖子,輕聲道:「一張破障符十枚雪花錢,也好貴。」

老人笑道:「哪怕掙錢艱辛,可畢竟雪花錢常有,好符不易見。這兩張破障符便是拿來珍藏,也是幸事。」

陳平安由衷說道:「老先生高見。」

然後便轉折如意,毫不生硬:「所以老先生不如將這十張雷符一併買了去吧,也算這些雷符遇上了貴人,不至於遇人不淑,暴殄天物。」

稚童家教再好,也實在忍不住了,趕緊轉過頭去,翻了個白眼。

老人略作思量,笑道:「那連同破障符在內,全部五種符籙,老夫就再各買五張。兩種破障符是好符,老夫的確心動,所以十五枚雪花錢一張,老夫便不殺價了,一百五十枚雪花錢。其餘雷符、水符和土符,算不得最好,老夫只願意一起出價一百二十枚。」

陳平安皺眉道:「均攤下來,其餘符籙一張才八枚雪花錢?」

老人說道:「先後兩次出手,老夫等於一口氣買下二十七張符籙,這可不是什麼小買賣了,這條大街可都瞧著呢,老夫是在幫著攤子招徠生意,這是實在話吧?」

陳平安理直氣壯道:「別,我估摸著街上絕大多數的客人,都已經認定咱哥倆是一夥的了,所以什麼招徠生意,真算不上,說不定還落了個壞印象,耽擱了我這攤子接下來的買賣。老先生,憑良心講,我這也是實在話吧?」

稚童只覺得自己大開眼界。

老人哈哈大笑道:「行吧,那剩餘三符,我多加十枚雪花錢。」

陳平安感慨道:「老先生這般好眼光,就該有那堪稱大氣的買賣風範,才好與老先生的眼光和身份相匹配啊。」

老人板著臉搖頭道:「你再這麼欺負厚道人,老夫可就一張符籙都不買了。」

陳平安笑道:「好好好,圖一個開門大吉,老先生厚道,我這小小包袱齋,也難得打腫臉充胖子,大氣一回,不要老先生加價的那十枚雪花錢,二十五張符籙,只收老先生兩百七十枚雪花錢!」

稚童可沒覺得陳平安有半點大氣,抬起兩隻小手,手指微動,趕緊將價格心算一番,擔心陳平安胡亂坑人。還好,是這麼個價格。

稚童收起手掌,還是覺得太貴,只是爺爺喜歡,覺著有眼緣,他就不幫忙砍價了。不然他殺起價來,連自己都覺得怕。

老人從錢袋子摸出三枚小暑錢,又用多出的三十枚雪花錢,和陳平安這個年輕包袱齋討價還價一番,買下了那本白描極見功力的廊填本神女圖,以及那小玄壁茶餅,打算回頭贈予好友。

老人在五排符籙當中又各自選取了五張。

陳平安任由老先生自取。只是老先生的選擇,讓他有些意外,他便以心湖漣漪輕聲問道:「老先生如此眼光,為何不選取符籙品相更好的幾張,反而揀選神意稍遜的符籙?」

老人似乎很是奇怪,笑道:「你這生意經,很是不同尋常嘛。」

陳平安便不再多說什麼。

言盡於此,無須多說。世上千奇又百怪,依舊是人最難測。

老人一走,旁人便來,陳平安這個攤子便熱鬧了許多。

看客絡繹不絕,不過真正願意掏錢之人暫時還沒有。

那個不知姓名的老人依舊帶著孫子一起逛街看鋪子,就此消失。

陳平安雙手籠袖蹲在原地,雙袖之中,摩挲著那枚正反篆刻有「常羨人間琢玉郎」「蘇子作詩如見畫」的小暑錢。

世間小暑錢便是如此有趣,篆文各異,即便一洲之內,小暑錢都有好些種篆文。不過一般都是一面四字篆文,像這種多達七個古篆的小暑錢,極為罕見。

值得陳平安高興的事情,除了賺到了出乎意料的三枚小暑錢外,就是能收集到一枚篆文嶄新的小暑錢。何況三枚小暑錢,折算雪花錢本就有溢價,加上珍稀篆文,就又是一筆小小的溢價。

一般仙家渡口的店鋪,只要是黃紙材質的符籙,配合符膽一般的畫符,能夠一張賣出一枚雪花錢,就已經是價格高昂了。所以,這趟雲上城的包袱齋,陳平安原本對所有販賣符籙的價值估算,就是腰斬的價格。其實他還做好了因要價太高而白搭進去一枚雪花錢本錢的最壞準備。不承想自己與三枚小暑錢有緣,它們非要往自己口袋裡跑,真是攔也攔不住。

萬事開頭難。但有那個財大氣粗眼力好的老先生開了個好頭,陳平安接下來又賣出了兩張雷符。水土兩符,以及破障符,則無人問津,很多客人光是聽了價格,就差點罵人。

其中一個容貌粗獷的漢子,用五枚雪花錢買了件蒼筠湖龍宮舊藏之物,脂粉氣很重,漢子多半是想要贈予心儀女子,或是作為給某些女修的拜山禮。聽陳平安說五枚雪花錢后,漢子就罵了一句「他娘的」,可最後還是乖乖掏錢。然後他指了指那張瞧著就挺威嚴的天部霆司符,詢問價格。

陳平安笑眯眯說道:「兩個『他娘的』,還要多出兩枚雪花錢。」

漢子罵罵咧咧:「你小子殺豬呢?!」

哪怕是陳平安這等臉皮,一時間都不知道如何接話。旁邊看熱鬧的遊客,則是大笑不已。

漢子也意識到了自己言語不妥當,罵人更罵己,怎麼看都不划算。漢子直撓頭,既眼饞,又囊中羞澀,他確實需要買一張攻伐雷符,用來對付一頭盤踞山頭的大妖,若是成了,好好搜刮一通,便是穩賺不賠,可若是不成,就要賠慘了,十二枚雪花錢,委實是讓他為難。到最後漢子仍是沒捨得割肉,悻悻然走了。陳平安沒挽留。

那漢子走出去一段距離,忍不住轉頭望去,看到陳平安朝他笑了笑,漢子念頭落空,心裡越發不得勁,只得大步離去,眼不見心不煩。

陳平安繼續做買賣。倒也省心,反正符籙和所有物件的價格,都是定死的。

掙了三枚小暑錢之後,他這個包袱齋就越發穩坐釣魚台了。反正這才過去不到一個時辰,距離渡船起程還有不短的光陰。

陳平安本來打算一邊做著生意,一邊溫養拳意,再加上心湖之畔的修行,三不耽誤。但是不知為何,他就只是享受著當下的閒情逸緻,暫時不練拳了。依舊是一心兩用,一邊細細打量著街上遊客,一邊由著心念神遊萬里,想著一些人一些事。

由於當下置身於雲上城,陳平安便想起了那部《雲上琅琅書》。

真說起來,陳平安人生當中遇到的第一個包袱齋,其實可以算是那個戴斗笠佩竹刀的傢伙,是在當時魏檗還是土地公的那座棋墩山。只不過那個包袱齋,不收銀子罷了。

當時阿良蹲在地上,身前擺放著那隻名為「嬌黃」的長條木匣,吆喝生意,招呼所有人過去挑寶貝。

朱河、朱鹿父女當時也在。

林守一跑得最快,率先選中了那部一見鍾情的雷法秘籍。

李槐鬼精鬼精的,自己相中了物件之後,便拚命慫恿林守一和李寶瓶去挑那把狹刀「祥符」,李寶瓶拿刀的時候,李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抓住了那手掌長短的彩繪木偶。朱河幫著朱鹿,一起挑選了一部書和一顆丹丸。當年陳平安還不知道,那顆名為「英雄膽」的小小丹丸,對於一個純粹武夫而言,意義到底有多大,哪怕陳平安走過了這麼多的路,依舊不曾再見到過類似的東西,甚至陸抬和劉景龍都不曾聽說過,世間武夫英雄膽,還可以淬鍊為一顆丹丸實物。

陳平安是最後挑選之人,反正木匣內只剩下那顆淡金色的蓮花種子,沒得挑。

早已不再是少年的陳平安,如今也希望將來有那麼一天,自己可以學那阿良,將自己手上的好東西,送給那些拿得起、接得住的晚輩孩子們,非但不會心疼半點,反而只會充滿期待。

世間總有一些言行,會潛移默化,代代相傳。

不是道法,勝似道法。

天亮之後,那個一擲千金的老人牽著孩子的手走入雲上城的大門,看門修士見到了老人後,畢恭畢敬尊稱了一聲桓真人。老人笑臉相向,點頭致意。隨後回到了城中一處豪門宅邸。雲上城願意交割地契給外人的風水寶地,屈指可數,這座宅子便是其中之一。

老人叫桓雲,是北俱蘆洲中部一位享譽盛名的道門真人。老真人的修為戰力,在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很不濟事,只能算是一個不擅廝殺的尋常金丹,但是他輩分高,人脈廣,香火多。他是中土符籙某一脈旁支的得道之人,精通符籙,遠超境界。和雲霄宮楊氏在內的道門別脈,還有北方許多仙家大修士,關係都不錯,喜歡四海為家,當然也會在山清水秀之地購置宅院,砥礪山那邊他就早早入手了一座視野開闊的府邸,當時價格便宜,如今不知道翻了幾番。老真人交友廣泛,砥礪山那座府邸,常年都有人入住,反而老真人自己十數年都未必去落腳一次。

稚童名為桓箸,是個修道坯子。即便是地仙修士的子孫,都未必可以修行,老真人的子女就無一人能夠修道,偌大一個家族開枝散葉百餘年,最後只出現了這麼一棵好苗子,所以老人這些年遊歷各地,都喜歡將孩子帶在自己身邊。

到了書房那邊,桓雲小心翼翼取出一隻材質取自春露圃美木的精緻小匣,上面雲紋水花飄搖,十分靈動。

此匣大有來頭,名為「鎖雲匣」,是符籙高人專門用來珍藏名貴符籙的「仙家洞府」。

桓雲將那二十七張從攤子買來的符籙,輕輕放入木匣當中,滿臉笑意。桓箸自幼聰慧,立即知道自己爺爺沒有當那冤大頭,甚至極有可能是撿漏了。

桓雲坐在椅子上,將桓箸抱在膝上,語重心長道:「山上仙家門派,都會有一個開山鼻祖。世間符籙大家畫符,在畫符一道已經登堂入室卻剛好尚未出神入化之際,那些率先提筆畫就的手法、意氣看似最為粗淺的開山之符,恰恰是最珍貴稀罕的,所以爺爺故意揀選品相最差的符籙入手。當時那個年輕包袱齋還疑惑來著,主動開口提醒我,是個不錯的年輕人。畫符天賦好,做買賣的品行,更是不錯。」

桓雲心情大好,和自己孫子說著內幕,又指了指已經合上的木匣:「只要這些符籙保養得當,還會有一些玄之又玄的機緣,當然可能性極其小便是了。可山上修行,『萬一』二字,既是可以讓人身死道消的頭等壞事,也會是洪福齊天的天大好事。哪怕不提這種意外,這些符籙本身,花費爺爺將近三枚小暑錢,亦是沒有虧太多。」

桓雲突然笑道:「城主駕到。走,去迎接一下。」

桓雲放下孫兒,兩人一起走出書房,去往庭院。

關係莫逆的仙家修士登門訪客,自然無須叩門,只需要放出一些氣機即可。

雲上城城主,名為沈震澤,與桓雲同為金丹修士。

沈震澤一襲白衣法袍,風度翩翩,中年男子模樣,一看就是位神仙中人。

桓雲在孫兒拜禮之後,第一句話便很開門見山:「你家集市那邊,有人售賣符籙,品相極佳,你去晚了,可就要錯過了。其中三符,我認得,天部霆司符、大江橫流符和撮壤符,根腳粗淺,不是出自正宗,故而不算如何稀罕,但是有兩道破障符,老夫反正這輩子從未見過,路引符與過橋符,絕妙。前者不但適宜修士上山下水,破開迷障,用得巧,甚至還可以為陰物開道趕赴黃泉,後者蘊含一絲純粹劍意,你們雲上城下五境修士拿來震懾尋常鬼祟妖物,事半功倍。」

沈震澤有些吃驚。尋常地仙修士嚷著符籙多好,他還不敢全信,可眼前這個道門老真人金口一開,就絕對不用懷疑。

桓雲又說道:「可惜符籙材質太差,畫符所用丹砂也尋常,不然一張符籙,可就不是十幾枚雪花錢的價格了。」

沈震澤疑惑道:「桓真人,一張破障符,十幾枚雪花錢,是不是算不得價廉物美?」

桓雲笑道:「我桓雲看待符籙好壞,難道還有走眼的時候?趕緊的,絕對不讓雲上城虧那幾十枚雪花錢。」

桓雲說了那個年輕包袱齋的相貌和攤位。

沈震澤點了點頭:「我去去就來。」

桓雲突然提醒道:「那個包袱齋做生意賊精賊精,勸你別自己去買,也免得讓旁人生出覬覦之心,害了那個小修士。雖說此人擺攤之時,故意拿出了你們鄰居彩雀府特產的小玄壁茶葉,勉強作為一張護身符,可是財帛動人心,要是真有人對他的身家起了貪念,這點關係,擋不了災。」

沈震澤心領神會,御風遠遊,讓城中心腹去購買符籙,然後自己重返宅邸。

此次登門,是與老真人桓雲有要事相商。

水霄國西邊鄰國境內,一處人跡罕至的深山當中,出現了一處山水秘境,是山野樵夫偶然遇見,只是發現了洞府入口,但是不敢獨自探幽,出山之後便當作一場奇遇,跟同鄉大肆宣揚,然後被一個過路的山澤野修聽聞。山澤野修去往當地官府仔細翻閱了當地縣誌和堪輿圖,自己去了一趟深山洞府,但無法打破仙家禁制,然後和兩個修士聯手最終打破了禁制,不承想那個陰陽家修士連夜破開禁制后,觸發了洞府機關,死了兩個,只剩下一人。此事便流傳開來。

桓雲聽過了沈震澤的講述后,笑道:「能夠被一個四境陰陽家修士極快破開山水禁制,說明這座洞府品相不會高。怎的,你這個金丹地仙,要與那些個山澤野修爭搶這點機緣?」

沈震澤搖頭道:「我只是打算讓雲上城幾個年輕子弟去歷練一番,然後派遣一個龍門境供奉暗中護送,只要沒有生死危險,供奉就不會現身。」

桓雲微笑道:「若是萬一機緣不小,雲上城搶也不搶?」

沈震澤還是搖頭:「我們雲上城是吃過大苦頭的,桓真人就不要挖苦我了。」

遠親不如近鄰,山上山下都是。只不過山上惡鄰也不少,比如同在水霄國的雲上城和彩雀府,就是如此。自從上代城主、府主交惡一戰之後,兩家雖然不至於成為死敵,但雙方修士已經老死不相往來,再無半點情分可言。

原本世交數百年的兩個盟友門派,當年也是因為一場意外機緣才關係破碎。老城主起先是為自家晚輩護道,弟子負責尋寶,但是那處無據可查的破碎洞天秘境,竟然藏有一部直指金丹的道書,沈震澤的父親和彩雀府上代府主,誰都沒能忍住,為自認為唾手可得的寶物大打出手,不承想最後一個隱匿極好的野修,趁著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刻,一舉重創了兩個金丹地仙,得了道書,揚長而去。

雲上城和彩雀府兩個金丹地仙,因福得禍,傷及大道根本,都未能躋身元嬰境,之後便先後抱憾離世了。從此兩家便相互怨懟,再沒辦法成就一雙神仙道侶。而且最有意思的事情在於,兩個金丹地仙直到臨終前,對於那個始終查不出根腳的野修反而並無太多仇恨,還都將那本價值連城的道書視為那人該得的道緣。

在那之前,兩家其實算是山上少見的姻親關係。

為此幾代水霄國皇帝沒少憂愁,多次想要牽線搭橋,幫著兩大仙家重修舊好,只是雲上城與彩雀府都沒領情。

桓雲笑道:「你是想要我幫著照拂一二,以防萬一?怎麼,有你的嫡傳弟子出城歷練?」

沈震澤點頭道:「而且不止一人,兩個都處於破境瓶頸,必須要走這一趟。」

桓雲說道:「剛好在此關頭,封塵洞府重新現世,約莫就是你兩個弟子的機緣了,是不能錯過。你作為傳道人,與弟子牽扯太多,距離近了,反而不美。」

沈震澤嘆了口氣。修行道路上,可不只有飽覽風光的好事,哪怕是夢寐以求的破境機緣,也會暗藏殺機,令人防不勝防,何況又有許多前輩高人拿命換來的經驗和規矩。

桓雲說道:「行吧,我就當一回久違的護道人。」

沈震澤起身行禮,桓雲沒有避讓。

稚童桓箸乖巧懂事,已經趕緊跑開。

哪怕只是一段修行路上的護道人,亦是護道人。沈震澤用心良苦,為兩個嫡傳弟子向一個護道人行此大禮,理所當然,天經地義。

沈震澤一個心腹修士趕來庭院,從袖中取出那些一枚雪花錢都沒能砍價成功的符籙,說道:「城主,那人非要留下最後一張雷符,死活不賣。」

沈震澤轉頭望向桓雲,猜測這裡邊是不是有不為人知的講究,桓雲笑道:「那個小修士,是個怪脾氣,留下一張符籙不賣,應該沒有太多門道。」

沈震澤取出其中一張劍氣過橋符,雙指輕搓,確實不俗,不過貴是真貴,最後將全部符籙收到袖中,點頭笑道:「剛好可以拿來給弟子,雲上城還能留下兩張。」

桓雲笑道:「我隨口勸一句啊,可能毫無意義,不過其餘符籙,雲上城最好都省著點用,別胡亂揮霍了。至於雲上城出錢再多買一批符籙,就算了,不然越買越吃虧。」

沈震澤也懶得計較深意。

今日登門拜訪桓真人,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結果。

桓雲笑問道:「我是循著芙蕖國那處祭劍的動靜而來,有沒有什麼小道消息?」

沈震澤搖頭道:「事出突然,轉瞬即逝,想必距離祭劍處更近的彩雀府,都只能確定其中一個是劉景龍,另外那個劍仙,沒有任何線索。芙蕖國也好,與芙蕖國接壤的南北兩國,加上咱們水霄國,都沒有找到任何蛛絲馬跡。不過這等大劍仙,我們雲上城也高攀不起,不比那彩雀府,有個與劉景龍是舊識的漂亮仙子。」

桓雲打趣道:「這話說得酸了。」

沈震澤也坦誠:「那也是府主孫清的本事,還不許我雲上城羨慕一二?」

桓雲不再調侃這個雲上城城主。

內憂外患,在老朋友跟前說幾句牢騷話,人之常情。

內憂是雲上城沈震澤,比不上那個修道資質極好、生得傾國傾城的孫清,況且彩雀府生財有道,財路廣闊,真要狠狠心,靠著神仙錢就能堆出第二個金丹地仙。反觀雲上城,青黃不接,沈震澤的嫡傳弟子當中,如今連一個龍門境都沒有。至於外患,小也不小,大也不大,任何一座開門做生意的山頭,都會有。

真人桓雲此行,何嘗不是看穿了雲上城的尷尬境地,才會在一甲子之後,故意趕來下榻落腳,為沈震澤「吆喝兩聲」。

沈震澤自嘲道:「若是那個不知姓名的劍仙,也如桓真人這般與我雲上城交好,我這個廢物金丹,便高枕無憂了。」

桓雲搖頭道:「彆氣餒,按照我們道門的說法,心扉家宅當中,自己打死了自己,猶然不自知,大道也就真正斷絕了。」

沈震澤苦笑不已。道理他也懂,可又如何。

集市大街那邊,陳平安始終籠袖蹲著。他抬頭看了眼天色,估算了一下時辰,若是那人還不來,最多小半個時辰,自己就得收攤了。畢竟渡船不等人。

大塊青布之上,五十張符籙,只剩下最後一張孤零零的天部霆司符了。至於其餘閑雜物件,也都賣了個七七八八,加在一起,不過是七十多枚雪花錢。真正掙大錢的,還是那些符籙。

山澤野修包袱齋,生意能夠做到這麼紅紅火火的,實屬罕見。

至於後來那個明擺著出自雲上城的修士,比起最早的老先生,無論是眼光,還是做生意的手段,道行都遠遠不如。也就是陳平安買賣公道,不然隨便加價,從對方口袋裡多掙個百餘枚雪花錢很輕鬆。

買賣一事,賣家就喜歡對方不得不買,掩飾拙劣,偏偏又藏不住那份念頭。這就等於明擺著給賣家送錢了。

陳平安曬著初冬的太陽,眯著眼打著盹。

大街之上有渡船乘客的同路中人,已經開始收攤,大多生意一般,臉上沒什麼喜氣。

一炷香后,一個漢子假裝逛了幾個包袱齋,然後磨磨蹭蹭來到陳平安這邊,沒蹲下,笑道:「怎麼,這些都賣不出去了?」

陳平安抬起頭,沒好氣道:「幹嗎,你在路上撿著錢了?打算都買走?連同這張雷符,都給你打個七折,如何?」

漢子憋屈得厲害,陳平安也不再說話。

漢子便蹲下身,對那些物件翻翻檢檢,只是獨獨不去看那雷符。

漢子偶爾問一些閑雜物件的價錢,陳平安有問必答,不過言語不多,看樣子應該要捲鋪蓋收攤走人了。

陳平安伸手出袖的時候,漢子一咬牙,問道:「這張雷符,反正你賣不出去,折價賣給我,如何?」

陳平安瞥了眼漢子的靴子,縫製細密,不過磨損得很厲害,算不得多好的手藝,比不得店鋪所賣,唯有用心而已,便笑道:「堂堂修士,出門在外,穿這麼破爛,不嫌寒磣?」

漢子愣了一下,下意識縮了縮腳,然後惱羞成怒道:「你管得著老子穿什麼靴子?!靴子能穿就成,還要咋的!」

陳平安也怒道:「給老子放尊重一點,你這小小四境修士,也敢對一個洞府境大修士這麼講話?!」

漢子有些犯愣,也有些心虛,瞥了眼陳平安身上那件黑色長袍,若真是山上譜牒仙師都未必人人穿得起的法袍,自己可真惹不起,他便愈加無奈,打算就此作罷。不買便不買了,沒理由白白受人羞辱。

不承想陳平安突然說道:「我就要收攤了,今兒運道不錯,有了個開門紅,就不留這張雷符了,求個善始善終,免得壞了下一次的財運,這就叫有去有來。所以你先前買去的那個物件,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是五枚雪花錢,你賣還給我,我就將這張價值連城、百年難遇的雷符五折賣你,如何?」

漢子一番天人交戰,低頭瞥了眼腳上的那雙老舊靴子,不是真沒錢換一雙,市井坊間再名貴的靴子,能值幾兩銀子?只是行走遠方,總得有個念想。尤其是他這種山澤野修,境界低微,山水險惡,年復一年的生死不定,心裡邊沒點與修行無關的念想,日子真是難熬。

漢子擺擺手,起身道:「算了。」

陳平安重新雙手籠袖,下巴點了點那張雷符:「罷了,掙錢事小,財運事大,五折賣你,六枚雪花錢。」

漢子問道:「五枚如何?」

陳平安乾脆利落道:「滾。」

漢子趕緊蹲下身,抓起那張能依稀察覺到靈氣流轉的雷符,掏錢的時候,突然動作停頓,問道:「該不會是掉包了,這會兒賣我一張假符吧?」

陳平安臉色不變,加了一個字:「滾蛋。」

漢子權衡一番,瞪大眼睛反覆查看那張雷符,這才丟下六枚雪花錢,然後起身就走,走了十數步后,開始撒腿狂奔,應該是擔心陳平安反悔。

這下輪到陳平安有些犯嘀咕了,一枚枚撿起雪花錢,仔細掂量一番,都貨真價實,不是假錢啊。

陳平安收了攤子,包裹輕了許多。返回渡船。

陳平安打算下一處繼續當包袱齋,所以到了屋子裡邊,片刻不停埋頭畫符。

修行一事,豈可懈怠!

不過連畫了十數張符籙之後,水府那邊就有了動靜。陳平安只得停筆。

剛好渡船正式起程,又有雲上城一景不可錯過。

只要有渡船停靠雲海,雲上城就會有此舉動,應該可以跟渡船這邊賺些零散神仙錢。

陳平安走出屋子,有雲上城修士乘坐三艘普通符舟,在這座特殊雲海之上拋撒大網,捕捉一種專門喜歡啄雲的飛魚。飛魚本身,當然亦可賣錢。

陳平安趴在欄杆上,欣賞著那幅畫卷。就像那漁翁船家的撒網捕魚,欸乃一聲山水綠,不過此處是那雲海白。

之後,離開了水霄國版圖上空,來到臨水狹長的北亭國地界,其間又途經一座香火裊裊卻無一個道觀佛寺的還願山。

世間的善男信女,有祈願,便有還願。許多原先燒香的地方,可能離鄉千里,許多虔誠老人,實在是年老體衰,或是有病在身無法遠遊,就會託付家族年輕子弟,走一趟不算太過遙遠的還願山,燒香禮敬神佛。

北俱蘆洲的還願山不止一座,反觀寶瓶洲和桐葉洲,則無此例。

陳平安沒豬油蒙心,在這兒當包袱齋,而是下船去燒了香。只是既無許願,也無還願,就只是燒香禮敬山頭而已。

還願山後山有一條倒流瀑,陳平安在那邊觀看許久,也沒能琢磨出個道理來。

深潭那邊還有一座出鞘泉,每逢刀客劍修在水畔拔刀劍出鞘,便有一口泉水彷彿應聲激射升空。

當然中氣十足的,扯開嗓子高聲大喊,也會有泉水飛升。不過就沒了那份意境,而且泉水散亂,不如刀劍出鞘那種彷彿憑空出現「一線天」的奇妙風景。

陳平安在觀看倒流瀑的時候,也沒少打量那些被人硬生生吼出來的一道道泉水。

背後那把鞘內劍仙,劍氣微微漣漪。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咱哥倆能不能別這麼幼稚?你好歹拿出一點仙兵該有的風度,對不對?」

那把劍仙這才安靜下來。

大概是半仙兵被說成仙兵的緣故?

陳平安有些憂愁,落魄山的風水,難不成真是被自己帶壞的?

道理講不通啊。

自己能跟裴錢、朱斂相提並論?近一點,鬼斧宮杜俞才算精於此道吧?

陳平安燒過香,見過了倒流瀑和出鞘泉,便返回了渡船。

他還在猶豫一件事情,那就是要不要中途下船,人生第一次去主動尋寶。

先前在渡船之上,有修士竊竊私語,說起了北亭國新發現一座仙家洞府之事。不過那撥修士都覺得不用去了,水霄國的雲上城、彩雀府,還有北亭國等數國的許多強人,以及那些消息靈通的山澤野修,一定早就動身了。幾個修士言語,讓他們這些譜牒仙師最忌諱的,就是那幫野狗刨食的山澤散修,一個個求財不惜命,真要有了衝突,往往非死即傷,不值當。再者這類近乎公開的仙家機緣,還算什麼機緣?

陳平安算了一下,去往龍宮洞天的渡船路線固定,大概一月一次,都會經過彩雀府桃花渡和雲上城,以及北亭國的河伯渡,所以如果下船,差不多會耽擱一月光陰。最終在河伯渡,陳平安還是下了船。

這趟遊歷,就當是學那化名魯敦的鹿韭郡讀書人,尋仙探幽一回。

簡簡單單一次沒有半點勝負心的訪山,陳平安竟是破天荒有些緊張,因為習慣了莫向外求。

至於那座無名之山的確切路線,不難知曉,自有修士帶路。

陳平安往身上貼了一張鬼斧宮秘傳馱碑符。他如今傷勢差不多痊癒,雖然暫時還不算恢復到巔峰,但是再吃顧老前輩三拳,還是可以不死的。

陳平安隱匿身形,跋山涉水悄無聲息,若是朱斂、裴錢瞧見了,肯定要發自肺腑地稱讚一聲神出鬼沒了。

這天夜幕中,陳平安正坐在高枝上休憩,他突然睜眼,收到了來自劉景龍的飛劍傳信。

信上內容,依舊字數不多,就兩句話:顧祐、嵇岳皆死。顧祐於心口處畫出一道遠古鎖劍符,封禁嵇岳本命飛劍片刻,以命換命。

陳平安給劍匣餵養一枚神仙錢后,傳信飛劍瞬間離去。

陳平安抱著後腦勺,抬頭遠望飛劍離去之路。

等到劉景龍北歸更多,路途一遠,傳信飛劍就很容易一去不復還了。所以,這就是劉景龍閉關破境之前的最後一次飛劍了。

陳平安坐在樹枝上,有些事情其實早有預料,所以談不上太傷感,可又有些失落,便只好怔怔無言,也不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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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隔在遠遠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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