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敢怒不敢言
·第三章·
敢怒不敢言
光陰流水停滯之後,山高水深,天寂地靜。
黃師躲在深山當中,在有古松遮掩的懸崖峭壁之上,鑿出了一個狹窄洞窟,剛好容納他和大行囊,此刻凝固於光陰長河當中,大汗淋漓。一行四人訪山尋寶,黃師一直以為自己可以隨便打殺其餘三人,不承想原來他才是那個可以隨便被打死的小人物。
那個名叫金山的邋遢漢子,躲在一處湖邊蘆葦盪當中,身上貼有一張馱碑符,一臉獃滯。
雲上城沈震澤的兩個嫡傳弟子,手牽著手,青筋暴起,顯露出這對男女在這一刻的心神不寧。
距離這對男女不遠的那個龍門境許供奉,臉色鐵青,眼神又有些恍惚。
山巔眾人,老真人桓雲閉著眼睛,整個人盡顯疲態,不知當下心念落在何方何處。
武將高陵身披甘露甲,雙拳緊握,似有痛苦神色。
武峮眼神獃滯,一手捂住心口,應該是被一個又一個的意外震撼得頭腦空白了。
眾生百態。
懷潛死後,替他擋下那雙指併攏隨手一劍的金身神祇與元嬰傀儡,從兩張青色符紙變成了四張,那隻裝有很多劍修本命飛劍的金色鏤空小球,先是滾落在地,最終安安靜靜貼靠在欄杆處,還沾了些血跡。
那一道劍氣太過凌厲,以至於懷潛的魂魄和金丹、元嬰都已瞬間粉碎,就連身上兩件價值連城的咫尺物都當場毀壞,裡邊所有珍藏,自然隨之煙消雲散,化作濃郁靈氣融入這方天地的山水當中。
光陰長河停滯,偶爾會散發出一陣陣七彩琉璃色的漣漪,如一粒小石子投入江河,動靜不大,但是畢竟猶有小水花。
山巔唯有那座道觀廢墟中的片片碧綠琉璃瓦,好似和停滯的光陰長河相互砥礪,散發出仙人秘煉琉璃瓦獨有的一圈圈光暈。
陳平安倒是習慣了這種處境,不是壞事,可以砥礪武夫體魄。
他還曾經親眼看到東海觀道觀老觀主,在那藕花福地的三百年光陰長河當中,時不時拾取一顆顆米粒大小的金色碎塊。
不過陳平安沒有直接去接那團劍氣。
那孫道人笑道:「怎的,怕了?」
陳平安點頭道:「還是有些怕。」
孫道人說道:「是你應得的機緣,和你認識的那個『孫道長』,看待你的心善心惡,關係不大,放心收下便是。天底下所有自己不去求死之人,都不當死,至少在貧道這邊是如此。至於自己求死的,要怪就怪靠山不夠高,自家老祖的名號不夠嚇人。」
孫道人說到這裡的時候,瞥了眼那具屍體。
一座中土神洲的前十人,比得上整座青冥天下的前十人嗎?
真要與貧道掰手腕,貧道都怕你家老祖宗小胳膊小腿的,自己不敢遞出來。
不過孫道人的法劍與本命真身,都留在了青冥天下那座道觀之內,而且在浩然天下又有儒家規矩壓制,所以當下的孫道人遠遠沒有達到巔峰姿態。
陳平安這才取出養劍葫,小心翼翼將那團無比精粹的破碎劍氣收入養劍葫內,養劍葫頓時變得極沉。
陳平安笑道:「長者賜,不敢辭。」
孫道人一笑置之,收回視線,不見動作,狄元封、詹晴和柳瑰寶三人便瞬間清醒過來,置身於停滯不前的光陰長河當中,他們都有些頭暈目眩,尤其是詹晴,只覺得五臟六腑都稀碎了,整個人搖搖欲墜,只是咬牙支撐不讓自己摔倒。不但如此,孫道人還將孫清和白璧兩個金丹境修士恢復如常。
孫道人說道:「貧道打算收取你們三人作為記名弟子。不過貧道不會強人所難,你們是否願意改換門庭,可以自己選擇。記住,機會只有一次,問本心即可。」
北亭國小侯爺詹晴毫不猶豫,跪地磕頭謝恩,熱淚盈眶。他看也不看那個白姐姐。
白璧悵然若失,能說話,卻沒有開口。因為她不知該向他道賀,還是該替自己傷心。
這一路都是芒鞋竹杖的狄元封,學那道門中人,向這個老神仙打了個稽首,內心翻江倒海,百感交集。想了想,大概是覺得禮數不夠隆重,便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久久沒敢起身。
拜倒在地,狄元封只覺得做夢一般。先是在洞府書齋那邊,那個看上去術法通天的高大老人,主動現身,說會收取他為開山大弟子。然後那個傢伙就死了,換成了眼前這麼個「孫道人」,說是要收徒。他狄元封上輩子到底做了多少積德善事?
孫道人卻沒有對狄元封道破天機,本脈道緣一事,道破的時機,宜遲不宜早。
他那師弟,當年便是芒鞋竹杖行走天下。只不過大道難測,落了個身死道消,受了白玉京那個道老二傾力一劍。
整座青冥天下都說他師弟雖死猶榮,能夠讓道老二全力出手,是三千年未有之事。孫道人對這些看似好話的混賬話,不願多管。
那頭妖物願意對狄元封青眼相加,便源於此。不是當真對那道觀供奉之人念舊感恩,而是想要討個好兆頭。
至於那個少女柳瑰寶,和詹晴一般無二,是孫道人臨時起意的一手障眼法,不過對他們而言,道緣依舊是道緣,而且真不算小,以後各自造化,無非是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哪怕是狄元封也不例外。事實上,柳瑰寶所在的彩雀府桃花渡和那桃花水,其實便和孫道人劍仙本脈有一絲藕斷絲連的淵源,世間道緣再小,也是道緣。
這三人的道心,是可以緩緩雕琢的,今日境界如何,甚至今生修道高低,長遠來看,興許都是登山台階上的一塊青磚。
柳瑰寶猶豫不決。
孫清試圖以心聲告訴這名弟子,大道福緣咫尺之隔,再不伸手抓住,說不定下一刻就悔之晚矣!只是孫清砰然倒飛出去,七竅流血,心神激蕩不停,魂魄煎熬,讓她痛苦不已。
孫道人望向柳瑰寶,搖頭道:「資質比詹晴好,可惜心性不行,道不契合。罷了。」
柳瑰寶剎那之間,心中空落落。情難自禁,淚流滿面。可她仍是咬牙,就站在那邊不言不語。
孫清掙扎著起身,想要再勸說弟子幾句,想要告訴這個小痴兒,是自己這個彩雀府府主將她驅逐出祖師堂,不是她背叛祖師。就算欺師滅祖又如何,大道之上,這等福緣,任你轉世投胎千百回,能遇上第二遭嗎?修行路上,許多玄之又玄的天大機緣,當真是此生此世,唯有一樁,一次錯過之後,便生生世世再無可能了。
孫道人瞥了眼孫清,微微訝異,笑道:「你倒是心性不俗,可惜資質太差,運道好些,也至多止步於元嬰。」
興許言語難聽,卻是真話。
孫道人說道:「那就只帶走兩人。狄元封,詹晴,都站起來吧,以後在貧道這邊,無須講究這些師徒禮儀。」
孫道人想了想,將那被一斬為二的玉璞境妖物裹挾到山頂:「喜歡裝死?貧道送你一程?」
屍體合二為一,跪在地上,沒有說任何話,只是沉默。
孫道人冷笑道:「貧道的師弟,早年帶你走上修行之路,雖說貧道這一脈,對於恩怨情仇一事,向來看得淡漠,可你這頭畜生,不曉得稍稍感恩一二,就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了。」
那頭大妖顫抖不已。
孫道人點頭道:「貧道當年救不了師弟,倒是可以幫他了去這份道緣糾纏。」
玩弄人心?很好玩嗎?本心尚且不自知,就在爛泥堆里捏泥巴,也不怕讓人笑掉大牙。
跟在師弟身邊那麼多年,結果白讀了那麼多的三教百家書籍。只知「求真」二字的皮毛,卻不知「小心」二字的精髓。
孫道人伸手撫在大妖頭頂,輕輕一拍,後者根本來不及掙扎,便瞬間元神俱滅,連一聲哀號都沒能發出,倒是蹦出兩件東西來,墜落在地。
一本破書,一枚令牌咫尺物。
孫道人瞥了眼就不再多看,笑了笑,朝一個方向招了招手。
與此同時,狄元封在內五人,就都已經重返光陰長河,無知無覺。
陳平安轉瞬間便如同自己施展了山河縮地神通,來到了這處山巔,他飄然站定,再沒有任何掩飾隱瞞——沒必要。
孫道人略微訝異:「走過好些次光陰長河了?」
陳平安老老實實回答道:「次數不算多,但是時間不短。」
孫道人笑道:「既然見過了更高處的風光,便要珍惜。別學那個懷潛,不知天高地厚。尋常市井門戶,尚且知道張貼門神辟邪,這小子倒好,非要往自己腦門上貼『求死』二字,某人留下的那一縷劍氣,相中了他懷潛,貧道都忍了下來,唯獨見著了這種鐵了心求死之人,從來都會讓他們心想事成。」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
孫道人說道:「那個黃師?不算求死,掙扎求活。貧道眼中,你和黃師,活法一致,道路不同而已。至於你們道路有無高下之別,不是貧道可以說的,路不在高而在長。」
陳平安便再無小問題想問。
不過陳平安又有一個大問題,很想問。
孫道人又說道:「你看待人心好壞與世間因果業報兩事,看得太重,卻還是看得太淺,所以才會如此心境勞累。許多事,做了,終究是無用的,天地不是死物,自會修正人事。不過等到境界足夠高了,還是有那渺茫機會,真正改變一些定數。是不是多想一些,便要覺得事事無趣?沒錯,人生天地間,從第一天起,就不是一件多有趣的事情。不過如今三座天下的人,很少有人願意記住這件事。」
陳平安神色黯然。
孫道人竟是打趣道:「陳道友好像修心還不夠啊。」
孫道人抖了抖袖子,諸多天材地寶和仙家器物,都化作粒粒芥子,掠入袖裡乾坤當中。哪怕桓雲與那個雲上城老供奉手中的方寸物所藏的一部分,一樣乖乖離開,主動去往孫道人袖中。
但是那個倒地不起的「孫道人」,卻灰飛煙滅了。
這副故意煉廢了的陽神身外身,不過一副無用皮囊罷了。在浩然天下這些年的諸多糾纏,都在那副皮囊身上了,不會帶走。
山頂道觀廢墟旁邊那座「寶山」,也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幾個小包裹。
然後下一刻,所有人都離開了山巔,來到了白玉拱橋之外的空地上。而那青山綠水,以及被大妖勤勤懇懇煉化的諸多山頭,依舊全部被孫道人收入袖中。好似一下子變得天高地闊霧茫茫。
孫道人緩緩笑道:「除了你已經得手的,山中的一成機緣,貧道會留在此地,等他們清醒過來之後,該打該殺,是悲是喜,一切照舊如故。」
懷潛的屍體,青色材質的符籙,還有那顆金色小球,都已不見。
一部寶光流溢的道書飄掠而出,懸停在少女柳瑰寶身前:「做不成師徒,貧道還是要贈你一部道書。」
彩雀府金丹孫清也有一樁福緣,是那枚令牌咫尺物。
陳平安欲言又止。
孫道人看了眼這個年輕人,笑了笑。
孫道人好似洞察人心,也可能是未卜先知:「陳道友,你這山澤野修和包袱齋的雙重身份,都當得很是風生水起啊。」
於是陳平安埋在山中的那兩個包裹便墜落在腳邊。
饒是陳平安這種臉皮不薄的,也有些臉紅了,只是沒耽誤他彎腰撿起,斜挎在身。
物歸原主之後,陳平安便趕緊說道:「借孫道長的吉言!」
管他娘的,說不得道門老神仙有那一語成讖的神通,自己先應下來再說。沒有不虧,有了穩賺!
孫道人覺得有點意思,笑道:「修道之人,心境如此破碎不堪,比那修修補補的長生橋還不如,你到底是東一鋤頭西一擔糞的莊稼漢子,還是修習長生久視之法的練氣士?不是貧道境界比你高,便要對你指手畫腳。實在是你這心路,大道也有,可惜岔路太多,崎嶇蜿蜒,你這麼繼續走下去,便是當了浩然天下的劍仙,也很難做到一劍斬斷因果線。越斬越亂罷了。」
陳平安無奈苦笑:「只能慢慢來。」
孫道人問道:「心裡邊不會覺得不痛快?」
陳平安想了想:「理當如此。」
孫道人搖頭道:「那你真該多讀一讀道門典籍,學一學什麼叫虛舟蹈虛。」
孫道人隨便揮了揮袖子,雲霧散亂,又漸漸靜止,然後問道:「世道變了嗎?」
陳平安默不作聲,認真思量此中深意。
孫道人一跺腳,大地震顫:「是不是覺得這會兒世道總該變了絲毫?」
陳平安想起先前孫道人所說一語,天地自會修正人事,便反問道:「那我們該怎麼辦?」
孫道人所要展露的一個大道理,其實與陳平安一直堅信的某種根本想法,是背離的,但是陳平安願意多問多想。
孫道人有些讚賞神色,點頭道:「對嘍。」
陳平安一頭霧水,都不曉得自己對在哪裡。
孫道人已經岔開話題:「不問一問那一劍到底出自何人之手,竟然能夠讓貧道師弟都身死道消?」
陳平安搖頭道:「不敢問,孫道長說了我也不敢聽。」
孫道人點頭道:「很好。你不問,那貧道就要問你一問了。修道之人,何謂小心?」
陳平安這一次沒有猶豫,沉聲道:「對天地懷有敬畏之心,將自己視為生死大敵。」
孫道人停頓片刻,哈哈笑道:「好嘛,外邊大天地,人身小天地,都讓你說齊全了。誰教你的這麼個大道理?」
陳平安說道:「自己瞎琢磨出來的,就像孫道長所說,道理太大,就會空泛,很多支撐起這個道理的小事上,我做得都不夠好。」
孫道人有些感慨。當年師弟也是差不多的想法,總說道法高遠且大,必須從細微處入手,不然隨著世道變遷,風俗更換,別說是本脈道法的根腳會搖晃,便是那座白玉京都要經不起推敲,起得越高,倒塌之後,則越會貽害無窮。這個師弟如何想,畢竟有那「修道養德」的道法根柢在,沒人可以指摘半點,所以這不算麻煩,關鍵是師弟身為道門劍仙一脈的關鍵人物,做了許許多多不該由他來做的紙面文章。師弟除了那些落在天下眼中的大事壯舉之外,在這期間,其實又有一件小事始終在做。那頭喜好煉山的妖物,其實被一頭化外天魔寄居而不自知,師弟便試圖將這頭化外天魔以道化之。只可惜白玉京某個脾氣不太好的,破天荒身穿法衣,攜劍訪道觀。
不但如此,師弟早年悄悄收取的關門弟子宋茅廬,一個橫空出世的人物,哪怕在他這個師伯眼中,也是驚才絕艷的存在了,打造出一座類似中土神洲龍虎山的道脈,聲勢鼎盛,最後下場也沒好到哪裡去。所幸這個師侄的幾名弟子,在孫道人離開青冥天下的時候,混得都還算不錯,各有道脈旁支一直傳承下來。
在家鄉那座青冥天下,道祖座下的白玉京三位掌教,負責輪流執掌白玉京,往往是道祖大弟子坐鎮之時,天下太平,紛爭不大,十分安穩。道祖小弟子陸沉坐鎮白玉京的時候,則群雄並起,亂象橫生,但是亂歸亂,實則生機勃勃。輪到那個道老二從天外天返回,好嘛,上五境修士,死得極快極多。不單是白玉京之外雞飛狗跳,白玉京之內也會死人。
孫道人環顧四周,伸出手掌,四面八方,眾人眉心處都掠出一粒幽綠螢火,如那傳說中的水中火,除了陳平安和狄元封、詹晴,哪怕是柳瑰寶、孫清和白璧都不例外。
孫道人笑道:「有些事情,知道了不好,以懷潛開口求死之時,作為一道分水嶺,此後所見所聞,這些人都會忘卻。接下來,貧道留給你們的寶物機緣,不多不少,就當是這些人的既有機緣,貧道估摸著又要來一場人心較勁了。」
孫道人問道:「你要不要攔上一攔?幫著大家求個和氣生財。」
陳平安搖頭道:「就只是看看,因為沒必要攔。」
孫道人點了點頭,地上那部破書便飄蕩到陳平安身前:「那就再多看看人心,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本書,落在別人手上,就是個消遣,對你而言,用處不小。」
陳平安將那本書收入袖中,道了一聲謝。
孫道人笑道:「修道之人,修道之人,天底下哪有比道人更有資格說道的人?年輕人,道法很高的,值得多看看。」
陳平安點點頭:「會的。」
孫道人撫須而笑:「陳道友,接下來還要不要訪山探幽,勤懇撿漏?」
陳平安臉色不太好看,狠狠抹了把臉:「暫時沒這個想法了。」
這次是懷潛遇上了孫道長,說不準下次就是他陳平安遇上了誰。
孫道人說道:「貧道離去之後,無須多想,該如何便如何,野修也好,包袱齋也罷,各憑本事,福禍自招。」
陳平安便開始考慮如何收尾了。
孫道人笑望向陳平安,陳平安有些迷糊。
孫道人略帶調侃語氣,說了一句先前說過的言語:「陳道友的修道之心,不夠堅定啊。」
陳平安立即懂了,脫口而出道:「道長道長。」
同一個長字,不同的講法。
孫道人撫須而笑,輕輕點頭,十分滿意了,提醒道:「半炷香過後,光陰長河重新流轉。」
孫道人將那狄元封、詹晴竟是一併收入了袖中乾坤,然後化虹而起,破空而去。大概這就是所謂的雞犬升天吧。
被那道璀璨虹光一撞,整個仙府小天地的天幕穹頂砰然碎裂出一個大窟窿,然後從那個大窟窿處緩緩擴大,山水禁制逐漸消散,但是白虹離開小天地之後,窟窿便瞬間消逝,悄無聲息。
陳平安愣了一下,收回視線,開始撒腿狂奔,暫時遠離是非之地。
至於地上那幾隻裝有寶物的包裹,陳平安看也沒看一眼,不過等到塵埃落定之後,其實是可以小心翼翼再做一番計較的。
半炷香過後,陳平安早就跑得沒影了。山巒起伏,重歸正常。就是不知道黃師和金山身在何處。
不過陳平安中途「順路」跑了趟藻井那邊,藻井竟然就留在了原地,那裡靈氣依舊盎然,可惜又是一樣搬得起、帶不走的物件。
等會兒,又不是先前那石桌和綠竹,當下小天地禁制都沒了,怎的就帶不走了?多花費一些氣力罷了。
陳平安便一頓刨土,最後扛著一座好似巨大磨盤的藻井飛奔而走,但沒忘記往自己腦門上貼上一張馱碑符。
筆直貼在額頭上,難免遮掩視線,若是橫著貼符,便更好了。這還是跟自己的開山大弟子學來的。
浩然天下的天幕處,孫道人回望了一眼腳下的此處人間山河,嘖嘖道:「寸草不生,寸草不生。」
一個儒衫老儒士,腰間懸挂有一塊金色玉牌,淡然道:「觀主可以離開了。」
孫道人笑道:「那就開門送客。」
北亭國地界山上,桓雲、孫清、白璧三人率先清醒過來,皆是茫然了片刻,然後竭力穩固各大關鍵氣府的靈氣,仔細探查本命物的動靜。
不過孫清第一時間便將那塊令牌收入袖中,見弟子柳瑰寶還在怔怔發獃,便又收起了那本道書,暫為保管。雖然根本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可是擺在眼前的唾手可得之物,若是她孫清都不敢拿,還當什麼修士。
桓雲皺緊眉頭:「我們應該已經離開那處仙府遺址了。」
老真人隨即心中震驚不已,為何身上那件方寸物當中,原本滿滿當當的天材地寶、仙家器物,如今沒剩下幾件了?
柳瑰寶發現那個名叫懷潛的王八蛋竟然不見了。好傢夥,竟然騙了自己一路!柳瑰寶恨得牙痒痒。
白璧也察覺到不對勁,詹晴呢?
但是柳瑰寶的心性之好,一覽無餘,竟是第一個發現地上那幾隻包裹的人,並且當作機緣可以去爭一爭。不過白璧也發現了此事,而高陵這個金身境武夫也已經清醒過來。
柳瑰寶和師父孫清,白璧立即聯手高陵,各自爭搶到了一隻裝滿仙府寶物的沉甸甸包裹。
各自奪寶,雙方皆有忌憚,便井水不犯河水。
至於另外一隻包裹,被那並肩而立的龍門境野修與武夫宗師同時看中,結果同時得手。兩人撕碎了那隻棉布包裹,裡邊的山上寶物嘩啦啦墜地,有十數件之多,兩人就近各自撿了三四件,其餘的都被桓雲、孫清和白璧三方取走,又是一場極有默契的瓜分。
若是山澤野修,估計不可抑制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傷人再奪寶了。富貴險中求,爭取佔盡便宜。
其餘熬過半旬僥倖沒死之人,根本不敢再作停留,紛紛逃散。這麼個鬼地方,真是多待片刻都要讓人心寒。
桓雲臉色微變,心知不妙,趕緊御風而起,雙袖符籙迅猛掠出,追查天地四方的同時,還要確定雲上城沈震澤的那兩個嫡傳弟子的安危,那個姓許的龍門境供奉,一旦也發現了禁制驟然消失,定然要帶著那件方寸物白玉筆管遠遁,估摸著這輩子躋身金丹境之前,都不會再返回芙蕖國和雲上城了。所幸十數里之外,那對年輕男女修士安然無恙。與此同時,其中一張已經遠在百里之外的千里飛劍符,被人打碎。
老真人冷笑一聲,最終將那雲上城許供奉攔截下來。後者氣急敗壞道:「桓雲,你真要趕盡殺絕?!」
桓雲說道:「與我一起返回雲上城,聽憑你們城主沈震澤發落。」
許供奉抬起手,攥緊那件方寸物:「信不信我將此物直接震碎?」
桓雲淡然道:「裡邊那兩樁機緣可不小,說不得方寸物碎了,一樣不會毀掉那副仙人遺蛻和法袍。但是聽我一句勸,你真要這麼做了,我就讓你死在當場,然後我桓雲一人去跟沈震澤賠罪便是。」
許供奉臉色陰晴不定:「桓雲,我是絕對不會跟你去雲上城的,沈震澤什麼性情,我一清二楚,落在他手裡,只會生不如死。」
桓雲怒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若是你不對山中寶物生出覬覦之心,欺負兩個晚輩境界不高,把他們當作傀儡,任你拿捏,現在你就是雲上城的功臣!」
許供奉說道:「我可以將方寸物交給你,但是桓雲你要將所有縮地符拿出來作為交換。最後還有一個小要求,見到那兩個小傢伙后,告訴他們,你已經將我打死。」
「可以!」
桓雲毫不猶豫就將身上一摞符籙取出,然後稍稍攤開幾分,無一例外,皆是縮地符。其中還有兩張金色材質的符籙。
桓雲沉聲道:「以物換物,姓許的,你如果還敢耍滑頭,就別怪我桓雲痛下殺手了。」
兩人同時丟出手中符籙與白玉筆管,龍門境許供奉抓住那把符籙之後,直接祭出其中一張金色材質的符籙,瞬間離去百餘里。
桓雲嘆息一聲,折返回去,找到了那兩個年輕人,遞出那支白玉筆管,按照和那龍門境許供奉的約定,說道:「許供奉已經死了。」
年輕男子小心翼翼接過白玉筆管,好似重達千斤,手指顫抖,收入袖中后,才向桓雲作揖拜謝,泣不成聲道:「老真人的救命大恩,護道大恩,奪寶大恩,晚輩無以回報!」
那名年輕女子更是哭得厲害,雙手捧住臉龐,果真應了那句老話,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讓她情難自禁。此次訪山求寶的慘烈經歷,真是讓她一輩子都要做噩夢了。
桓雲笑道:「你們與其他人距離較遠,藉此機會,速速離開此地,返回雲上城后,切莫聲張此事。」
桓雲當然還要再逛一遍,看看是否有些遺漏的機緣寶物。
當兩個雲上城年輕男女遠去之後,桓雲總覺得好像哪裡出了紕漏,只是自己尚未察覺而已。
那雲上城許供奉定然是逼問出了方寸物的開山秘法,這不奇怪,不過桓雲確定,對方不可能將那遺蛻從方寸物當中取出,然後藏在某地,也沒有將那件法袍裹捲起來藏在身上,這點眼力他還是有的。所以那個許供奉這趟訪山,得不償失,得到了那一摞符籙而已,卻失去了雲上城的首席供奉身份。
桓雲突然嘆息一聲,苦笑不已。他終於想明白了一件事,想通了為何那個年輕人會出現一絲異樣。
他桓雲自己的方寸物當中,莫名其妙失去了絕大部分天材地寶、山上器物,那麼白玉筆管中又是什麼景象?若是仙人遺蛻與那件法袍都沒了,或是留下了其中一件,雲上城沈震澤會怎麼想?
桓雲有些感慨:那個年輕修士,真是一棵好苗子。可惜了,被那許供奉殺了。他桓雲護道不力,只能為雲上城帶回一件方寸物。
桓雲眼神冰冷,追趕而去。
桓雲開始希望裡邊還能留下一件仙家重寶。若是沒有,就送回白玉筆管給雲上城,若是真有一件,那就是他桓雲的自家機緣了。
白璧、高陵,還有那個芙蕖國皇家供奉,一起離開。都有些心情沉重。
北亭國小侯爺詹晴及其家族供奉沒的沒,死的死,不好交代。北亭國侯府那邊不好交代,詹晴的元嬰師父不好交代,水龍宗祖師堂那邊,也不好交代。
白璧只能寄希望於那些寶物可以彌補一二。
高陵說道:「那兩人,可以殺。」
白璧笑道:「確實如此。他們身上的機緣,你們二人平分。」
高陵以聚音成線的武夫手段,向這個水龍宗嫡傳金丹境修士問道:「陛下那邊,會多問的。事後白仙師宗門那邊,興許就要多想了。」
白璧說道:「那就再殺一個。」
高陵便不再言語。
白璧又說道:「高陵,我保證你可以當上芙蕖國武將第一人。」
高陵猶豫片刻,突然說道:「我想換把練氣士不能坐、武夫可以坐的椅子,我坐上去之後,有可能就不只是一個芙蕖國,說不定連同水霄國、北亭國在內,白仙師都可以予取予求。」
白璧笑著答應下來:「胃口不小,但是我覺得你高陵坐得穩那把椅子。」
下一刻,那名芙蕖國供奉便被高陵一拳打得頭顱滾落在遠方,白璧則神色如常,立即以術法毀屍滅跡。兩人根本無需言語交流。
彩雀府好像成了最大的贏家,至少也是之一。
三人來,三人走,齊齊整整,而且都談不上怎麼受傷。寶物機緣還沒少拿。
武峮突然說道:「先後兩次都在畫卷榜首的黑袍老人,會不會來找我們彩雀府的麻煩?」
對方身上那件法袍,讓武峮認出了身份。
孫清笑道:「一個能夠跟劉景龍當朋友的人,不至於如此下作。」
武峮還是有些擔憂。
方才孫清大致確認了那部道書和令牌的品秩,只說後者是一件尋常上五境修士才可以擁有的至寶咫尺物。
此番劫難過後,除了孫清和柳瑰寶,武峮信不過任何外人了。歸根結底,武峮不再相信半點的,是那份世道人心。
不但如此,武峮心底處有一個念頭,一個讓她自己都感到可怕的想法。武峮捫心自問,自己若是擁有那個年輕劍仙的手段和修為,那麼身邊修行資質、大道福緣都令人艷羨的孫清、柳瑰寶,還能不能活著返回彩雀府?
武峮不知道答案,也不敢多想。
陳平安在四下無人的深山當中,將那藻井藏在一處深潭底下。
他換了一身行頭,脫下所有法袍,換上尋常青衫,少年面容,背著大竹箱,裡邊擱放有四隻包裹。然後走出去十數里后,發現山野小徑的路旁高枝上,站著那個背負大行囊的老熟人——金身境武夫黃師。
黃師笑道:「我知道是你。」
陳平安說道:「那還不躲得遠遠的?」
黃師笑道:「說來可笑,連我自己都想不通,活著離開那個古怪地方后,感覺還是待在陳老哥身邊,比較安心。」
黃師如今對於自己看待旁人修為高低、道法深淺,已經全然沒了底氣。唯獨看人好壞,還算勉強有點信心。
陳平安搖頭道:「別惹我,各走各的,咱們都惜點福。」
黃師顛了顛身上極為惹眼的大行囊:「陳老哥是行家裡手,這麼多障眼法,我就差遠了。接下來,白璧、高陵他們說不定就要來找我的麻煩,再往我身上潑點髒水什麼的,背著這麼多物件,我可能連北亭國都未必走得出去。」
陳平安問道:「先前聽說你要報仇,報什麼仇?」
黃師神色淡然道:「當年意氣用事,是我有錯在先,但是沒想到我沒死,可我黃師一家四十餘口,老幼婦孺,皆被修士剝皮,然後換了人皮,給死人穿戴在身。」
這個純粹武夫,語氣平靜,就像只是在說一個書上看來的故事。
世間真正的苦難,承受之人,是不會有落在別人眼中的那種撕心裂肺、大喊大叫的。哪怕會有,往往一兩次過後,便會越發沉默。
陳平安沒有說話。
黃師扯了扯嘴角:「不管你是誰,我還算信得過你,或者說趁著運氣不錯,賭一把大的。我願意將行囊當中的大半物件賣給你,我只收神仙錢,湊足了,買顆兵家甲丸,當然不是神人承露甲,而是一副金烏經緯甲,然後再買一把早就相中的法刀,我就可以去做應該做的事情了。」
陳平安從袖中拿出幾張馱碑符,拋給那黃師:「此符最能隱蔽身形氣機,你是金身境武夫,更能夠收斂痕迹,只要晝伏夜出,小心點,夠你偷偷離開北亭國地界了。」
黃師愣在當場,沒有立即去接那符籙,當初在仙府遺址後山,他便是用同樣手段,一拳打得對方吐血不已。只不過當時更多還是試探對方深淺。
等到那幾張符籙飄落遠方,黃師才將那些符籙駕馭在手,沉默片刻,才開口問道:「你到底圖什麼?」
陳平安已經繼續趕路,撂下一句話:「世間苦難臨頭,我們敢怒敢言。」
就這麼一個陌路人、局外人,一句輕描淡寫的言語。可黃師這般鐵石心腸、行事更是心狠手辣的武夫,竟是嘴唇顫抖起來,不禁雙拳緊握。很快,黃師鬆開一拳,深吸一口氣,伸手抹了把臉。
黃師突然高聲喊道:「喂,陳老哥,請留步。」
陳平安轉頭怒罵道:「老子自己也沒剩下幾張寶貝符籙了!老子就是個每天起早貪黑、掙點辛苦錢的包袱齋,不是散財童子。你大爺的,還敢得寸進尺,做人如此不厚道,山上的舊賬還沒算呢,一拳萬斤重,打得老子這把老骨頭……小骨頭差點散架……」
黃師嘴角抽搐,差點想要反悔,突然笑了起來,打開行囊一角,使勁顛晃起來,最後接連丟過去三樣物件:「我黃師算不得半個好人,可也不願意欠半點人情。」
陳平安立即換了一副嘴臉,笑呵呵接過那三樣東西,放入竹箱當中。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覺得是不是可以哥倆坐下來,喝個小酒兒,慢慢談買賣。
黃師笑道:「有了這些符籙,我還賣給你做什麼?就你那生意經,我能不虧本?」
陳平安笑道:「過獎過獎。」
兩人就要這麼分道揚鑣,黃師突然問道:「姓甚名誰?能不能講?」
陳平安沒有轉身,抬起一臂,輕輕握拳:「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陳好人。」
黃師懶得再開口了。去你大爺的姓陳名好人。不過人,真是好人。
陳平安突然轉頭,雙袖輕輕一抖,手中多出厚厚兩大摞符籙,一本正經說道:「其實我這兒還有些攻伐符籙,實不相瞞,張張都是至寶,物美價廉……」
黃師已經貼了那張馱碑符,不等陳平安說完,朝他豎起一根中指,然後腳尖一點,飛掠離去。
陳平安遺憾道:「個個賊精,生意難做。」
陳平安獨自行走於崇山峻岭間,他突然抬起頭望去。
一男一女,拚命御風遠遊,然後兩人身形突然如箭矢一般往一處山林中掠去,沒了蹤跡。正是雲上城沈震澤的兩個嫡傳弟子。
年輕男子多留了一個心眼,帶著女子改變路線,為的就是避開那個萬一。
先前從桓雲手中接過方寸物,和師妹一起御風離去后,他心神立即沉浸其中,結果發現裡邊除了幾件陌生的仙家器物,最重要的仙人遺蛻與那件法袍都已不見蹤影。幾件陌生的仙家器物,應該是許供奉將方寸物當作了自家藏寶物件,是這個心腸歹毒的師門長輩自己尋覓到的機緣。
桓雲老真人說那許供奉已死。那他是不是從許供奉嘴中逼問出了這件方寸物的開山秘法,取走了兩件價值連城的至寶?
為何桓雲要多此一舉?還要將白玉筆管交還給自己?是篤定自己不敢向師父泄密?疑心一起,便要疑神疑鬼。而老真人桓雲,不一樣如此?
事實上雙方都算是聰明的好人,此次訪山,哪怕桓雲其間的確有些起念,但最後還是沒有做出違背良心的狠辣舉動。可是最終人心走向,便是急轉直下,從惡如崩。
桓雲化虹追蹤而至,飄然墜地,盯著那兩個年輕晚輩,神色淡漠道:「方寸物的開山口訣是什麼?」
年輕男子將那女子一把扯到身後,說道:「老真人為何明知故問?」
桓雲怒道:「若真是如此,老夫何必畫蛇添足?」
年輕男子苦笑道:「你們這些高人神仙的心思,我如何猜得到?」
桓雲便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年輕男子有些錯愕,苦澀道:「既然如此,老真人為何要問方寸物的開門之法?」
桓雲說道:「要你們死個明明白白。」
年輕男子問道:「我們可以叛離雲上城,跟隨老真人一起修行。」
桓雲望向年輕男子身後,面無表情道:「你得證明自己。」
年輕男子突然大笑起來,吐了口唾沫:「狗日的真人,你桓雲比起那些山澤野修還要不如!」
年輕男子背後一涼,被一把小巧袖刀插入後背,他踉蹌向前一步,然後緩緩轉頭,一臉茫然。
身後女子已經倒掠出去十數步,渾身顫抖。只是不知為何,她一手捂住手腕,好似受了傷。
桓雲笑道:「很好。」
已經身受重傷的年輕男子,一直轉著頭,就那麼望著那個臉色慘白、眼神中充滿愧疚之色的女子。他淚流滿面,卻沒有任何憤恨,唯有失望和心疼,輕輕說道:「你傻不傻,我們都是要死的啊。」
桓雲嗤笑道:「還是你聰明。」
桓雲轉過頭:「道友既然都願意救人了,何必鬼鬼祟祟不敢見人。」
陳平安從一棵樹后繞出,瞥了眼那個悔恨之後狠厲之氣更重的女子。
總算還來得及,那個年輕男子沒死。
陳平安望向桓云:「白日見鬼,大開眼界。」
一個仙風道骨的符籙派老真人,挨了一刀的雲上城徐杏酒,遞出一刀卻沒能成功的趙青紈,加上一個十分多餘的身穿青衫、背著一隻大竹箱的少年。
桓雲說道:「店家不好好當個包袱齋,非要蹚這渾水做什麼?見好就收,得利就走,安穩掙錢,才是正道。」
憑藉一件黑色法袍,武峮認得出此人身份,桓雲當然更認得出來。
不是陳平安不夠謹慎,而是那頭煉山大妖的手段太意外,直接讓白衣神女和青衣神人拉開山水畫卷,讓所有訪山尋寶之人一覽無餘。
不過桓雲也只是猜測眼前少年是那個在雲上城擺攤賣符的包袱齋野修,因為知道自己身份,還敢出手救人,而訪山眾人當中,估計也就那位藏頭藏尾古里古怪的黑袍老人,有這份心氣和本事。
山上修士一旦有了自己的猜測,到底是不是真相,反而沒那麼重要。
陳平安笑道:「山澤野修,山澤野修,可不就是每天忙著跋山涉水,掬清泉而飲,蹚渾水而過,有什麼奇怪的?」
徐杏酒突然開口說道:「桓真人,此事還有迴旋餘地。」
桓雲搖搖頭:「從老夫選擇追殺你們的那一刻起,就沒有退路了。徐杏酒,你很聰明,聰明人就不要故意說蠢話了。」
徐杏酒其實對此心知肚明,桓雲若真是從頭到尾光風霽月,沒有心存半點私慾貪念,便不會趕來追上他和趙青紈。
有大欲則心窄,心窄到只有一條羊腸小道可以走,只能自己一人佔道而行。
若是就事論事,徐杏酒其實知道自己先前的選擇也有大錯,在桓雲交出白玉筆管的那一刻,當時自己就不該以最大惡意揣測桓雲,得知方寸物當中仙蛻、法袍兩件至寶憑空消失后,更不該藏掖,應該選擇坦誠相見。若是那時候桓雲將其中曲折解釋一番,興許雙方就不是當下的處境了。但世事人心,遠沒有這麼簡單明了。自家雲上城許供奉環環相扣的歹毒陷害,讓徐杏酒不單單是風聲鶴唳。事實上,桓雲身為他們的護道人,選擇了袖手旁觀,本身就是一種暗藏的殺機,一份隱蔽的殺心,興許就是借刀殺人的手段,許供奉殺他們奪寶,那桓雲便可以黃雀在後,而且雙手乾乾淨淨。
桓雲沒有著急出手,陳平安便也不著急。
許多事情,許多人,都以為自己腳下沒有了回頭路,其實是有的。
桓雲其實是當下最尷尬的一個。雲上城徐杏酒和趙青紈,當然需要斬草除根,可是如何和這個喜好改頭換面的包袱齋打交道,毫無頭緒,因為桓雲不確定對方的修為高低,甚至連此人是符籙派練氣士,還是那山上最難纏的劍修,他都不確定。一旦確定了,無非是他桓雲身死道消,曉得了對方道行確實是高,或是對方死在自己手上,所有機緣法寶盡收囊中,該他桓雲福澤深厚一回。
陳平安突然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們道家一直在說只修命,不修性,此是修行第一病。」
桓雲笑了笑:「說得輕巧。」
陳平安說道:「正因為誰說都輕巧,做起來才難,做成了,便是懷藏至寶,道德當身。」
性命雙修,萬神圭臬。性命雙修,大功告成之人,便是道家所謂的無縫塔,佛家尊崇的無漏果。
桓雲搖搖頭:「老夫知道你歲數不大,更非道門中人,你就莫要跟老夫打機鋒,扯那口頭禪了。不如你我二人說點實在的,就像當初在雲上城集市,買賣一番?」
陳平安也跟著搖頭:「只要你還想要殺掉這二人,咱們這筆買賣就做不成。話都說開了,老真人除了動了貪念起了殺心,又不曾真正釀成禍害,徐杏酒那件方寸物當中的寶物機緣,比得上你桓雲辛苦積攢了一輩子的道心?」
桓雲啞然失笑,嘆了口氣:「怎的,要勸我收手回頭,就靠動動嘴皮子?」
徐杏酒開口說道:「桓真人,我願意取出方寸物當中所有寶物,作為買命錢,懇請老真人挑選過後,為我們留下一件,好回去在師父那邊有個交代,而且我可以用祖師堂秘法發重誓,桓真人所作所為,我徐杏酒絕對隻字不提,以後桓真人依舊會是雲上城的座上賓,甚至可以的話,還可以當我們雲上城的挂名供奉。」
徐杏酒已經將那把定情信物袖刀拔出,擦去血跡收入袖中,然後隨便做了包紮,咽下一顆隨身攜帶的雲上城珍藏丹丸。
傷口其實不在後背,在心上。只不過他徐杏酒不在乎。
陳平安嘆了口氣,你徐杏酒表現得越聰明,審時度勢識大體,落在桓雲眼中,就越會是一個更大的潛在隱患。沒轍。
那自己就換一種方法,風格更加北俱蘆洲。不然的話,桓雲就要奮起殺人,搏一把壓大贏大了。
兩把尚未完整淬鍊為本命物的飛劍,掠出兩座關鍵氣府,懸停在陳平安一左一右,一縷纖細白虹,一道幽綠光彩。
陳平安說道:「桓雲,還要一錯再錯嗎?」
桓雲雙袖鼓盪,無數張符籙飄蕩而出,結陣護住自己,顫聲道:「是和劉景龍一起在芙蕖國祭劍之人?!」
陳平安問道:「你覺得呢?」
桓雲喟然長嘆:「難怪難怪。」
陳平安轉頭對徐杏酒說道:「你怎麼說?」
徐杏酒說道:「前輩,我會帶著師妹一起返回雲上城。」
趙青紈哭喊道:「我不去!徐杏酒,你殺了我吧!」
徐杏酒慘然笑道:「我們都別做傻事,沒什麼過不去的坎。青紈,你要是信我,就跟我離開這裡,我們以前是怎麼樣的,以後還是怎麼樣,我這邊沒有心結,你只要自己解開心結,就什麼都沒有變,甚至可以變得更好。青紈,誰都會做錯事的,別怕,我們有錯就改。」
趙青紈像是走火入魔一般,臉色雪白,眼眶通紅:「回不去了,已經回不去了!你要麼殺了我,要麼被我殺了,不然我們一起死,下輩子我們再結為夫妻,保證一輩子都恩恩愛愛的。徐杏酒,好不好?」
徐杏酒面無表情,取出那把袖刀,輕輕拋給趙青紈,環顧四周,他們正身處密林當中,便自嘲道:「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可我們如今還沒有結為道侶,就已經如此。青紈,再給我一刀便是。不然我就是綁著你,也要一同返回雲上城,說好了這輩子要與你結為道侶,我徐杏酒說到就會做到。」
趙青紈握住那把刀,怔怔地看著徐杏酒,她驀然而笑,猶然梨花帶雨,嘴唇微動,卻無聲響,她似乎說了三個字。
徐杏酒淚眼矇矓。
從來都是這樣,他最喜歡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
當年師父帶了一個小女孩到雲上城,少年看著她,她歪著頭,瞪大一雙圓圓的眼眸。
少年做了個鬼臉,小女孩便嚇得哭了起來。
一年一年又一年,雲海高處有人家。
趙青紈猛然持刀往自己心口一戳而去。下一刻,徐杏酒來到她跟前,以手握住那把袖刀,鮮血淋漓。
徐杏酒柔聲道:「青紈,我們等於都死了一次,這輩子是不是可以從頭再來了?」
趙青紈鬆開手,蹲在地上,雙手捧住臉龐。
徐杏酒丟了刀,蹲下身,輕輕摟過她,剛要輕輕拍打女子的後背,卻想起手心皆是鮮血,便輕輕翻轉,以手背摩挲,動作輕柔,呢喃道:「別怕別怕。以前你不總是怨我不說喜歡你嗎,以後莫要再問了,男子哪會將真心的喜歡,常常掛在嘴邊。」
桓雲神色複雜。
陳平安問道:「桓雲,你好像還留了個孩子在雲上城?」
桓雲勃然大怒:「禍不及家人!」
陳平安說道:「我打算學一學你,斬草除根。」
桓雲說道:「你是逼我玉石俱焚?」
陳平安說道:「你配嗎?」
桓雲好像瞬間蒼老了百年光陰,老態盡顯:「罷了。一世英名毀於一旦,從今往後,我絕不踏足雲上城半步,無論徐杏酒和沈震澤如何針對我桓雲,皆是我咎由自取。」
陳平安搖頭道:「你看我是好人惡人?無所謂,但是我勸你別當我是傻子。」
桓雲咬牙切齒道:「你到底要如何?!怎的,真要殺我桓雲再殺我那孫兒?我偏不信你做得出來……」
陳平安打斷桓雲的言語,緩緩說道:「我陪你走一趟捫心路。」
桓雲錯愕不已。
陳平安說道:「可有符舟?我們最好是一起乘坐渡船返回雲上城。」
最終有兩艘大如世俗渡船的珍貴符舟,緩緩升空,去往雲上城。
一艘乘坐四人,一艘承載著一塊某人從深潭取出的巨大藻井,兩艘價值連城的符舟,都被桓雲施展了障眼法符籙。
符舟一端徐杏酒和趙青紈並肩而坐,另一端陳平安和桓雲背對船壁,相對而坐。
陳平安盤腿而坐,背靠那隻大竹箱,轉頭對趙青紈說了一番話:「好好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善緣。以後你們兩人相處,既不可以不將此事引以為戒,也不可刻意迴避今日風波,不然遲早要出事,那就是晚死不如早死的傷心事了。如果兩人都過了這道坎,你和徐杏酒,就是真正的神仙道侶。大道修行,磨礪千百種,問心最難,興許你們兩人就該有修心這一劫,能不能因禍得福,就看你們願不願意好好思量此中得與失了。」
然後陳平安再對徐杏酒說道:「哪怕你自己是真的不介意此事,但是在她那邊,錯了便是錯了,大錯便是大錯,所以別用大話空話安慰她。你徐杏酒自己要先拎清楚,不然只會讓她更加愧疚難當,越發自慚形穢,覺得和你徐杏酒不般配了。到時候要麼反目成仇,要麼形同陌路,說到底,還是你做得不夠好。沒辦法,你徐杏酒既然當了好人,便必須為此付出代價。」
徐杏酒握著趙青紈的手,笑著點頭。
心境之間,只覺得柳暗花明又一村,雨過天青心澄凈,竟是隱隱約約之間,感覺就要破開那道瓶頸了。
趙青紈聽過了這番言語后,好似又打開了一些原本已成死結的心結,但是稍稍打開,還遠未解開。
不過看似相互牽手,她實則一直是被徐杏酒握住手的,這會兒她終於真正握住了徐杏酒的手,還微微加重了力道。
桓雲始終一言不發,閉目養神。
陳平安既然挑明了和劉景龍一起祭劍飛升的「劍仙」身份,便不再刻意藏掖,摘了那張少年麵皮,恢複本來面貌,重新穿上那件百睛饕餮,黑色法袍當下靈氣充沛,陳平安正好可以拿來汲取煉化。
至於桓雲會不會覺得有機可乘,那就要看這個老真人的運氣了。
天底下惡人動心起念,為惡行兇,吃虧之後,難不成還要怪對方沒往自己腦門上貼上「高手」二字?
隨後徐杏酒給出了一番應對之策,既不會愧對師父沈震澤,也不會損害雲上城的既得利益,也能保全老真人桓雲的名聲。就連徐杏酒的傷勢,都有一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說法。天衣無縫,合情合理。
陳平安沒有異議。桓雲雖然沒有睜眼,還是輕輕點頭。
兩艘符舟直接進入雲上城,沈震澤親自迎接。
徐杏酒便將「事情經過」娓娓道來,許供奉用心險惡的設計陷害,老真人桓雲恰到好處的次次護道。然後遇上了這個同道中人,也就是先前在自家集市上賣符籙的高人前輩,在那座機關重重的仙府遺址當中共渡難關。
沈震澤聽得一驚一乍,好一個險象環生。
至於到底是如何脫困,別說是徐杏酒,便是桓雲都被蒙在鼓中,所以沈震澤越發覺得兩名弟子此次下山歷練,實在是福澤深厚,才能夠安然返回,不但沒死,還帶回了白玉筆管當中的幾件寶物,已經殊為不易。沈震澤二話不說,便將方寸物當中的四件寶物一分為四,老真人桓雲、姓陳的前輩高人、徐杏酒、趙青紈每人一件。
桓雲推辭不得,只好先挑,挑了一件品相最差、品秩最低的仙府器物。
陳平安很不客氣,大大方方直接挑了一件最有眼緣的,是一副藍底金字雲蝠紋對聯:山外風雨三尺劍,有事提劍下山去;雲中花鳥一屋書,無憂翻書聖賢來。
徐杏酒讓趙青紈先挑,趙青紈眼神幽怨,徐杏酒想起陳平安的教誨,便不再拖泥帶水,先挑了一件。
由於事關重大,又涉及一個雲上城首席供奉的叛逃,所以這場只有五人參加的慶功宴,很快就散了。
沈震澤當然還要和徐杏酒反覆推敲此事,不是信不過這名最器重的嫡傳弟子,而是擔心有徐杏酒沒有想到的關鍵環節,他沈震澤當師父的,當然就要幫著補救一二。
說實話,很多時候沈震澤都覺得自己這個金丹境城主,配不上徐杏酒這名弟子。只不過這種天大的實在話,說不得,只能放在心裡。
在沈震澤修道之地的密室,趙青紈就像以往一樣,安安靜靜坐在一旁,看著師兄徐杏酒和師父言語。只是一想到最敬重師父的徐杏酒,在今天那麼用心用力地矇騙師父,雖說沒有半點壞心,可到底是一樁以前她想都不敢想的新鮮事,趙青紈便忍不住嘴角翹起,低下頭去,掩飾自己的那點笑意,只是笑著笑著,便有淚珠悄然滑落臉頰。
沈震澤察覺到了她的異樣,輕聲問道:「青紈,怎麼了?」
趙青紈便有些慌張,手足無措。
徐杏酒笑道:「師父,下山之前,青紈總說自己是個累贅,不過那會兒是當個笑話說給我聽的,結果回頭一看,咦,發現還真是,所以回來的路上,便是這般哭哭笑笑了。師父你別管她,回頭我罵她幾句,修心不夠,不過罵完之後……」
徐杏酒自己笑了起來。
沈震澤疑惑道:「怎麼了?」
徐杏酒站起身,作揖拜禮,鄭重其事道:「懇請師父答應我與青紈結為道侶。」
沈震澤哈哈笑道:「師父不答應有用嗎,你們也不答應啊。」
趙青紈抬起頭,悲喜交加,伏地放聲痛哭起來。
沈震澤望向徐杏酒,這個金丹境修士的神色有些凝重。
徐杏酒朝他搖搖頭,眼神清澈。
沈震澤便不再過問。
天底下任何一個金丹境修士,興許境界有虛有實,修為有高有低,可是心智,絕非常人能夠媲美。
可能金丹境修士斬殺元嬰境修士這類壯舉,極為罕見,可是金丹境修士以謀略坑害元嬰境修士的,不勝枚舉。不單是金丹境修士如此,境境修士皆如此。修行路上,如何能夠不小心?
陳平安在雲上城暫住在一座宅邸當中,正是龍門境老修士許供奉的私宅。這個雲上城只在沈震澤一人之下的大人物,並無親眷也無弟子,所以陳平安清清凈凈住下了。
此時陳平安和桓雲,在一座假山之巔的觀景涼亭,再次相對而坐。
桓雲問道:「這趟捫心自問的路途,什麼時候才是盡頭?」
陳平安彎腰從竹箱當中取出一件東西,是當時黃師不願欠人情贈送給他的,是一塊虯角雲紋齋戒牌,碧綠色,廣一寸、長二寸,可以懸佩心胸之間。好像和那座山頂道觀的碧綠琉璃瓦,是同一種材質,只是略有差異,感覺而已,陳平安說不上來。
正面就一個古篆——「心」。反面是一句詩詞:田邊溝渠幽朦朧,門扉日月盪精魄。
「是一塊道門齋心牌,只不過如今不常見了。」
桓雲只是瞥了一眼,便淡然說道:「我們道家自古便有唯道集虛、即為心齋的說法,事實上儒釋道三教,皆有大致相通的學問。」
陳平安握在手心,慢慢摩挲,笑道:「道理你都懂,而且只會懂得比我更多。」
桓雲笑道:「可惜不如劍仙修為高。」
陳平安問道:「是修為高,道理才對,還是道理對,才有修為高?」
桓雲說道:「修道之人的境界,往往和道理無關。」
陳平安點頭道:「有些道理。」
桓雲說道:「還是要感激你沒有直接去往我那宅邸。」
陳平安將這塊齋心牌輕輕放在桌上,又取出其餘兩件黃師贈送的物件:一個篆刻有迴文詩的玉鐲,玉鐲當中,螢火點點;一把樣式古樸的樹癭壺,在緩緩汲取靈氣。都是品相不俗的好物件。無非是陳平安看不出到底有多好而已。
黃師那個大行囊,之所以顯得大,是背了一樣大物件的緣故,在黃師顛了顛行囊取物的時候,憑藉那些細微的磕磕碰碰聲響,陳平安猜測黃師還是得了一樁很了不起的福緣,除了最大的那件東西,其餘雜亂物件,至少還有七八件,不過最後送給了自己這三件。哪怕如此,黃師還是得寶極多,只是陳平安覺得黃師身上所藏物件的品秩再好,都不會好過柳瑰寶的那部道書,以及彩雀府府主孫清的那枚令牌。
陳平安之所以知道這些,就只是純粹心性使然。看似不知道也無妨,反正都不會跟黃師爭搶。
知道還是不知道,有區別嗎?當然有,而且還是天壤之別。
人之心田脈絡如流水與河床,小事是水,世事千變萬化多如牛毛,心性是那河床,駕馭得住,收攏得起,便是大江大河、水深無言的氣象,最終便可以如那蛟龍走江入海。
陳平安是在為青衣小童沿水而走。可事實上,一路行來,陳平安自己的修心,何嘗不是心井之中龍抬頭,悄無聲息龍走江?
一兩劍或是三兩拳,打死桓雲或是那趙青紈?很難嗎?有何難?
從來只做簡單事,大概算不得修行。
桓雲繼續說道:「玉鐲本身材質就好,更有符籙高人以詩文作為一道陣法符籙,久而久之,便有了類似水中火的光景。這般樹癭壺,可以幫著練氣士汲取天地靈氣,同時自行淬鍊成為適宜木屬靈寶的靈氣,不是法寶,可落在某些專心修行木法的練氣士當中,便是法寶也不換的好東西。」
這麼一講,省去他陳平安許多麻煩,這把樹癭壺是絕對不會賣了,至於玉鐲,哪怕要賣也要報出一個天價。
不過陳平安還是問道:「你覺得這鐲子,可以賣多少枚雪花錢?」
桓雲說道:「為何不是幾枚穀雨錢?」
陳平安搖頭道:「老真人果然當不來包袱齋,不曉得數錢的快活。」
桓雲便開出一個價格,兩枚穀雨錢。
哪怕是對彩雀府孫清、水龍宗白璧這樣的金丹修士而言,一枚穀雨錢都不是什麼小數目。
許多金丹之下的中五境野修,尤其是洞府、觀海兩境修士,可能除了本命物不提,身上都積攢不出一枚穀雨錢的家當。便是有錢的山澤野修,也輕易不會身上帶著幾枚穀雨錢亂跑,多是留些小暑錢,以備不時之需,真要有用錢的地方,反正小暑錢折算換取雪花錢很簡單,世間任何一座仙家渡口都可以。
陳平安笑道:「老真人,好眼光。」
桓雲神色蕭索:「好眼光,不濟事。到底是比不得劍仙風流。」
陳平安說道:「老真人你這見不得別人好的脾氣,得改改。」
桓雲冷笑道:「一個劍仙的道理,我桓雲小小金丹境修士,豈敢不聽。」
陳平安瞥了他一眼,說道:「就怕有些道理,你桓雲好不容易聽進去,也接不住。」
桓雲沉默下去。
陳平安卻笑道:「不過我比老真人好一些,最愛聽人心平氣和講道理。老真人,不如咱們聊一聊符籙一道的學問,切磋切磋,共同受益嘛。」
桓雲望向陳平安,真是一個性情難料的傢伙。自己委實坐立難安,心中不痛快,所以他忍不住譏諷道:「不如我將幾本符籙秘籍直接拿出來?放在桌上,攤開來,陳劍仙說需要翻頁了,我便翻頁?」
陳平安置若罔聞,只是收起了玉鐲和樹癭壺,小心翼翼放入竹箱當中,然後笑呵呵從竹箱中打開一隻包裹,取出一物,重重拍在桌上,是一塊從山巔道觀地面扒來的青磚。
桓雲便開始閉目養神。
這塊青磚,說不定可以被尋常仙家山頭當鎮宅之寶了。
陳平安想了想,取出筆墨紙,開始以工筆細緻描繪那處仙府遺址的建築樣式,尤其是那座白玉拱橋。
唯獨那座山頂道觀,不會隨隨便便畫在紙上。
陳平安畫完兩張紙后,說道:「老真人,幫個忙?畫一畫後山那幾座大的建築?」
桓雲忍著怒氣,從方寸物當中取出筆紙,開始作畫。
陳平安站起身,繞過石桌,看著桓雲提筆作畫,感慨道:「是要比我畫得好些,不愧是符籙派高人。」
桓雲剛要停筆,陳平安便要抬手。桓雲只得繼續繪畫。
沒辦法,陳平安嘴上說著恭維話,但是手中拎著一塊青磚。
第二天,看到擱放在私宅院子當中的仙府藻井一物,雲上城沈震澤一定要買走。
這個金丹境城主好像勢在必得,言辭誠懇。他沈震澤就算砸鍋賣鐵,也要買下這件可以穩固山水氣運的仙家重寶,以雲上城某條街的所有宅邸鋪子抵賬都行。
陳平安沒有立即答應下來。
桓雲對於這口價值連城的藻井,其實也有想法,只是不敢開口。
沈震澤還想著讓桓雲幫忙求情,只是桓雲一想到那傢伙手中的青磚,就頭疼不已,便婉拒了沈震澤。
當時沈震澤氣笑道:「好你個桓老真人,該不會是想要跟我爭一爭此物吧?」
桓雲也沒覺得有什麼好難為情的,乾脆利落道:「機緣難得,各憑本事。」
沈震澤無可奈何,只能說此物既然都在雲上城宅邸落了地,就該留在雲上城紮根。
桓雲笑道:「慢走不送。」
沈震澤氣呼呼離去。
陳平安又跑了趟雲上城之外的集市,當起了包袱齋,不過這一次只兜售符籙,不賣其他。
他雙手籠袖蹲在路邊,也不吆喝,反正有人詢問就回答一二。
先前在山水邸報上看到的那個消息,野修黃希和武夫綉娘在砥礪山一戰,再等兩天就要拉開序幕了。
陳平安當然不會錯過。
昨天桓雲離開后,陳平安便開始仔細盤算訪山尋寶的收成。
除了那些道觀供奉神像的碎木,道觀青磚三十六塊,碧綠琉璃瓦總計一百二十二片。養劍葫內的綠竹葉尖滴水。當然還有茫茫多的竹葉和竹枝。暫時還溫養收藏在養劍葫內的一團破碎劍氣。以及那本最後到手的書籍,只是陳平安尚未翻閱。
黃師先後兩次贈送的四樣東西:銅鏡、齋戒牌、玉鐲、樹癭壺。
其實還要算上涼亭那股被收入法袍當中的濃郁靈氣。
以及又多走了一趟光陰長河。
老真人桓雲其實在今天清晨時分就已將那個稚童託付給沈震澤,讓一個客卿悄悄送回了自己山頭。
陳平安當然不會阻攔。
不先安心,如何靜心修心。
亥時人定,是道家講究的清凈境地。就像那佛家的燒頭香,其實處處時時都是的。
陳平安突然笑著抬起頭,打了聲招呼。
徐杏酒蹲在攤子對面,可是千言萬語,都不曉得如何開口。
陳平安問道:「還好?」
徐杏酒笑容燦爛:「還好。」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好。」
徐杏酒問道:「我能向前輩買些符籙嗎?」
陳平安說道:「當然,來者是客,不過一張符籙該是多少錢,便是多少錢,你先前得到的那件寶物,就別拿出來了,反正我這兒不收。」
徐杏酒臉色尷尬。他身上確實帶著寶物,而且還是兩件,至於神仙錢,一枚也沒有。失策了。
昨夜和趙青紈談心之後,都覺得應該交出各自寶物,當作謝禮。
陳平安笑道:「吃不上你們的喜酒了,你要心裡邊愧疚,就當那件寶物,是我送你們的紅包。」
徐杏酒說道:「那我就不耽誤前輩做買賣了。」
陳平安揮揮手:「真要謝我,幫我拉些兜里錢多的冤大頭過來。」
徐杏酒苦笑道:「晚輩試試看。」
陳平安笑道:「開玩笑的話也信?昧良心的事情,能不做就不做。」
徐杏酒怔怔無言。
陳平安揉了揉額頭:「我就是隨口一說,你別老是這麼上心,累不累?」
徐杏酒卻說道:「我觀前輩言行,處處契合大道。」
陳平安差點就要滿頭汗水:「我家山門暫時不收弟子。」
徐杏酒莫名其妙,仍是畢恭畢敬告辭離去。
好一個劍仙前輩,言語之中,儘是玄機。
街道遠處,有一個亭亭玉立的年輕女子,不敢來見陳平安這個包袱齋。
陳平安抬頭望去,笑著點頭。趙青紈施了一個萬福。
徐杏酒牽著她的手,趙青紈低著頭。徐杏酒看著她,輕輕說著話。
陳平安雙手籠袖,看著有些熟悉的這一幕,便覺得好像人心雖有反覆,可到底還有山水重逢,真是再好不過了。就是自家包袱齋的生意,大不如前,有些美中不足。一天下來,只賣出去幾張符籙,小掙三十枚雪花錢。
到了那座許供奉留下的宅邸,陳平安蹲在院子里,正仔細擦拭那口斜靠著牆壁的藻井。他時不時朝藻井呵一口氣,差不多腦袋都要貼在藻井上邊了。
看得一旁的桓雲臉色古怪。
這真是一個能夠與那劉景龍結伴遊歷山河的劍仙?
桓雲終於開口問道:「為何要我以符紙傳信彩雀府祖師堂?要那孫清、武峮前來觀看此物?」
陳平安背對桓雲說道:「如果在你心中,徐杏酒、趙青紈是意外,那麼彩雀府孫清三人也算意外,而且是很容易招徠災殃的意外。既然你這麼認為了,我便想試試看,能否一邊掙大錢,一邊將意外變為好事。無論最後藻井賣不賣給彩雀府,孫清等人都該惦念你桓雲這份香火情。而且你都說了,那孫清,尤其是她弟子柳瑰寶,都是聰明且爽快之人,那就更值得你我試試看。」
桓雲問道:「為何要如此幫我?」
陳平安以袖子輕輕擦拭藻井上那些精美圖案,始終沒有轉頭,緩緩道:「我是幫那個幫我開門大吉的老先生。」
桓雲嘆息一聲:「心關難過。」
陳平安笑道:「山下的市井坊間,年關難過年年過。」
桓雲開始沉默不語。
陳平安說道:「水龍宗白璧那邊,我幫不上忙,大宗子弟,我一個小小野修包袱齋,見著了就要心虛犯怵。」
桓雲說道:「對方如今其實也頭疼,我可以找個機會,和白璧悄悄見一面,可以擺平這個隱患。」
畢竟許供奉陷害徐杏酒兩人一事,彩雀府孫清、水龍宗白璧,看似什麼都不知道,實則什麼都知道。不知道的,只是後邊事。
也虧得她們這兩個金丹境修士不知道,而只是被眼前這個年輕劍仙知曉了。
陳平安說道:「我覺得可以讓水龍宗的大修士,先來找你桓雲,這樣的人情,才是白璧這種人眼中的真正人情。不然你提防我多嘴,我擔心你泄密,到最後還不是一有機會就要做掉對方,圖個乾淨利落,一了百了?我相信你只要最近在雲上城滯留,露幾次面,或是去北亭國、水霄國遊覽山水,水龍宗總會主動找上門的,比起你跟白璧關起門來鬼祟議事,肯定要好。」
桓雲愣了一下,笑道:「如此最好。」
第二天拂曉時分,彩雀府孫清就帶著弟子柳瑰寶一起登門拜訪雲上城了。
沈震澤差點跳腳罵娘,只是沒法子,當時兩艘符舟入城的時候,由於山水禁制和護身大陣的關係,那口巨大藻井不得已露出了片刻真容。相信是集市那邊彩雀府的秘密棋子,立即就傳信給了桃花渡。這很正常,雲上城一樣在桃花渡那邊安插有隱秘棋子。
沈震澤還不至於心眼小到直接不讓孫清進城,不過他也厚著臉皮來到那棟宅邸。
如果孫清出價比自己更高,沈震澤買不起藻井,往死里抬價還不會?又不用老子花一枚神仙錢。到時候孫清一氣之下不買了,自己大不了就當真砸鍋賣鐵,甚至他沈震澤都可以直接劃出一大塊雲上城地皮,若是這還不夠,那就賒賬,或是死皮賴臉跟桓雲借一筆穀雨錢。
在院子里,陳平安看著臉色鐵青的孫清,和優哉游哉抬價的沈震澤。
關於這口藻井的價值,桓雲也吃不準,只說定價八十枚穀雨錢,肯定不過分。
陳平安板著臉,略帶一絲無辜和些許無奈,其實差點沒忍住向沈震澤豎起大拇指。
沈震澤已經喊價喊到了八十六枚穀雨錢。照這架勢,沈震澤能從早喊到晚,加價喊到一千枚。
孫清冷聲道:「沈震澤,差不多就可以了啊!」
沈震澤微笑道:「孫府主這是打算忍痛割愛了?那我可要替雲上城感謝孫府主了。」
柳瑰寶一直沒說話。
院子里還有兩個跟隨沈震澤一起來的年輕男女,都是熟人——徐杏酒和趙青紈。
柳瑰寶對那個今天沒有背劍的黑袍人沒有太多好奇,山上高人多怪事更多嘛。再說了,摘掉那張老人麵皮后,長得也不算多好看,看了看,沒啥看頭。她對徐杏酒和趙青紈,反而多有悄悄的打量,試圖找出些蛛絲馬跡來。
難不成桓雲老真人當初冷眼旁觀,故意對那個雲上城許供奉的所作所為視而不見,其實是胸有成竹?而不是那借刀殺人的伎倆,想要護住名聲,得手寶物,最終一舉兩得?若真是如此,這個桓雲老真人,還真有些讓她刮目相看了。
陳平安內心深處,其實還是希望將這口藻井賣給彩雀府的。
孫道人雖然已經離開這座浩然天下,但是從孫道人的言行當中,陳平安明顯看出對於柳瑰寶,他其實頗為惋惜,雖說以「道不契合」四個字蓋棺論定,沒有收少女為弟子,可依舊贈送了那部道書。對於陳平安而言,反正無法一直帶著這麼大一塊「磨盤」行走山水,還不如順水推舟,賣給彩雀府,畢竟孫道人送了那麼多機緣給自己,陳平安覺得自己總得做點什麼,作為報答,才能安心。哪怕可能這輩子,雙方都不會再見面。
除非陳平安哪天真的成為了飛升境的大劍仙,才有機會去那座青冥天下走一遭。
有些可做可不做的事情,做了,會讓自己心安些,那就不用猶豫了,反正也沒耽誤掙錢。
孫清突然以心聲跟陳平安說道:「陳公子,三十枚穀雨錢,我再送你一件咫尺物,如何?!成不成,給句痛快話,不答應,我孫清馬上就走!只管放心,你陳公子還是咱們彩雀府的貴客,我孫清從不拐彎抹角說那客套話!」
那件咫尺物當然無比珍稀,可是對於孫清這個彩雀府府主來說,眼前這口能夠穩固山水氣運的藻井,才是最珍貴的至寶。
陳平安顯然十分意外。他猶豫了一下,說道:「那就三十枚穀雨錢,咫尺物你自己留著,其餘穀雨錢,先欠著,那件咫尺物在山上一般價值多少,以後孫府主就還我多少枚穀雨錢。」
孫清竟然拒絕了:「咫尺物對我而言,暫時就是雞肋,甚至以後百年幾百年都是如此,但是彩雀府掙來的每一枚穀雨錢,武峮,柳瑰寶,那麼多修士,個個都需要這神仙錢,我孫清不能耽誤了她們的修行。所以陳公子,你就說,賣還是不賣吧?!再者,那件咫尺物,是我莫名其妙得來的,而且不曾關門,我剛要將其小煉,便得到了桓老真人的密信,所以便抹去了那些禁制,陳公子拿去就能使用。」
最後孫清大大咧咧道:「買賣不成仁義在,貴客還是貴客,可陳公子下次到了咱們彩雀府,是喝尋常茶水,還是那小玄壁,就不好說了。」
陳平安忍著笑,以心聲漣漪回復道:「那就這麼談妥了,三十枚穀雨錢,外加一件咫尺物。」
孫清直接開口大笑道:「成交!」
毫不掩飾自己已經與這個陳公子做成了買賣。
沈震澤有些遺憾,卻也還好。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孫清轉頭對沈震澤說道:「不管如何,寶物是在雲上城被我買到手的,就當是我孫清自己欠你一個人情。」
沈震澤笑著點頭,帶著徐杏酒和趙青紈一起御風離去。
桓雲贈送了彩雀府一艘符舟,孫清沒有拒絕,大方收下。不然還要她扛著那藻井御風遠遊?像話嗎?天底下有這樣不要臉的修士?
然後孫清瞥了眼藻井,再轉頭望向那個姓陳的年輕劍仙。
孫清很快釋然,心想對方應該是本身便有那咫尺物。
陳平安猜出她的心思,報以微微一笑,十分鎮定。
孫清其實有些愧疚。他娘的老娘豈不是又欠對方一個天大人情,對方本身就有咫尺物,如此一來,自己那還沒焐熱就要送出的咫尺物,其實就沒那麼值錢了,這讓孫清有些無奈。算了,反正是劉景龍的朋友,自己跟他客氣個屁。
桓雲識趣離開。
孫清交出了那枚令牌咫尺物,以及三十枚穀雨錢,便帶著柳瑰寶與那口藻井,乘坐符舟離開了雲上城。
這個彩雀府府主,笑得合不攏嘴,到了符舟之上便開始飲酒,還不忘低頭望去,對桓雲大聲笑道:「桓真人,雲上城這兒無甚意思,巴掌大小的地兒,東邊放個屁西邊都能聽到響聲,所以有空還是來咱們彩雀府做客,當個供奉,那就更好了!」
沈震澤笑罵道:「放你的屁,桓真人已經是我雲上城的記名供奉了!」
桓雲笑著搖了搖頭,不過心情還不錯。
陳平安站在院子里,多出一件咫尺物后,好似解了燃眉之急,便開始螞蟻搬家,將所有新老物件,重新分門別類。
一炷香后,桓雲去而復還。陳平安已經坐在了假山之巔的涼亭內,正歪著腦袋,側耳聆聽兩枚穀雨錢相互敲擊的聲響。
桓雲坐在對面,笑著感慨了一句:「室小乾坤大,寸心天地寬。以前總覺得很懂,如今才知道不太懂。」
陳平安依舊在那邊敲擊穀雨錢,嗯了一聲,隨口說道:「知道自己不知道,就是有點知道了。」
其實跟一個精通符籙的道門金丹境地仙「說大道理」,陳平安還是有些心虛的,不過沒關係,很多言語,跟自己學生崔東山借來用一用便是。
桓雲笑道:「若是信得過,我便要去遊覽北亭國山河了。」
陳平安收起兩枚穀雨錢,坐直身體,說道:「預祝老先生渡過心關。」
桓雲說道:「還早,什麼時候我能夠明明白白跟沈震澤說起此事,跟那兩個晚輩誠心誠意道一聲歉,才是真正沒了心結。」
陳平安笑著點頭:「老先生風采如舊。」
桓雲站起身,打了個稽首:「道友保重。」
陳平安站起身,抱拳道:「保重。」
桓雲御風而去,桌上卻留下了一件符紙方寸物。
陳平安收了起來,只當是暫為保管,連打開都不會打開。
陳平安接下來便開始仔細盤算,煉化那件木屬本命物所需的其他天材地寶。
其實當初離開落魄山趕赴北俱蘆洲之前,崔東山就幫忙給出了一份清單,金、木、火各有不同,並且明言這些只是煉化不同本命物的入門物,屬於有了就不會錯的,可還遠遠不夠,畢竟天底下的五行本命物,幾乎每一件都有自己的講究,需要陳平安得到機緣之後,自己去小心摸索探究,才能夠真正煉化成功。
陳平安沒有著急離開雲上城,反正去往龍宮洞天的渡船,會在雲上城停留。
每天除了修行之外,陳平安還是會去集市當個包袱齋。
這天陳平安見著了一個熟人——金山。
這個野修漢子見著了陳平安,差點就要跪地磕頭,被陳平安攔阻下來,最後兩人一起蹲在了攤子這邊。
金山打算將那些沒有派上用場的攻伐符籙,以及僅剩一張靈氣尚未殆盡的馱碑符,一起還給這個前輩。
陳平安卻沒有收下,搖頭說道:「你都留著吧,又不值幾個錢。」
金山死活不肯,還有些哽咽。
一場本以為沒有太大危險的訪山尋寶,去了那麼多境界高的,可到最後才活下來幾個?
金山覺得做人得講一講良心。所以才非要跑一趟雲上城,碰碰運氣,看自己這個殺豬的,能不能再見一面那個「兩個他娘的」。
陳平安便收下了符籙。
陳平安笑著說道:「等到收攤,咱哥倆喝酒去?」
金山笑道:「前輩,我來結賬,成不成?」
陳平安點頭說道:「成也成,就是喝不上好酒了。」
金山咧嘴一笑,是這個理兒。
金山最後請陳平安喝了頓酒,還是稍稍打腫臉充胖子了一回,不過這筆錢,他花得毫不心疼。
雲上城有自家的仙家小渡船往來。金山花了一枚雪花錢,在渡口坐上渡船后,與陳平安這個前輩抱拳告別,前輩還是那般客氣好說話,竟是也抱拳相送。渡船緩緩遠去。
先前喝酒過後,來渡口的路上,陳平安便又將那些符籙還給了他,他只得小心翼翼藏在袖中。陳平安還告訴他趕緊返鄉,如今雲上城附近還是不太平的。
金山哪敢不當真。
先前喝酒,他跟陳平安聊了好些有的沒的,什麼他那媳婦可賢惠了,持家有道,還有兩個孩子,雖然歲數還不大,但都有出息,是那讀書種子,將來考個秀才舉人肯定不難……
金山這會兒酒醒了,便越發無地自容,甩了自己一耳光。
下了船之後,在僻靜處,金山想要將那些符籙藏在靴子裡邊,留在袖子里,還是有些不放心。不承想這一掏出來,才發現裡邊原來夾雜有兩張金色材質的符籙,根本不是先前的黃紙材質。
金山獃獃站在原地,沒來由想起陳平安喝酒時說的一句話:「劍客行事,只求痛快,不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