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有事當如何
·第四章·
有事當如何
陳平安一身酒氣,返回雲上城中的宅邸。
宅子牆壁上畫了一圈雪泥符,防得住小賊,防不住得道神仙,不過有勝於無。
進了院子,陳平安輕輕一震青衫,渾身酒氣散盡,走入那個許供奉的常年修道之地,坐在一塊可以聚攏天地靈氣的蒲團上。陳平安已經將那副對聯掛在身後的牆壁上,原本空落落的屋子,有此對聯,便有了幾分書齋意味。陳平安打算以後回到落魄山,就把這副對聯掛在竹樓一樓,絕對不賣,就留著當傳家寶,跟那縣尉醉酒後書寫的草書字帖一般。
陳平安取出那枚硃紅色的道家棗木令牌,必須抓緊時間先將其煉化成功,不然任何練氣士得手之後,隨隨便便就能開門入內,所以光是小煉化虛、收入氣府,意義不大。
世間煉物,小煉化虛,如手中神仙錢,難免有來有回;中煉,卻像是那山頭打造祖師堂,真正紮根在氣府;大煉即為修士本命物。
煉化咫尺物之前,陳平安又拿出三樣寶物,過過眼癮,可以養心。
當初在那座水殿之內,陳平安以符籙跟孫道人做過三筆買賣:一尊木刻元君神像,栩栩如生,有當風出水之美感。一把團扇,最有意思的是團扇本身所綉,便是一個閨閣淑女手持團扇圖,亭亭玉立的仕女,在畫卷上正逗弄著一隻枝頭黃雀。龍王簍,還是一對,分別銘刻有「斗蛟」「潛蟠」。
陳平安打算將木刻神像送給李槐。至於團扇,則送給粉裙女童。落魄山上,其實每天最忙碌的不是大管家朱斂,也不是勤勉練拳的岑鴛機,更不會是那個每天曬太陽曬月亮的鄭大風,只會是陳如初這個小丫頭,陳平安甚至相信只要落魄山在一天,陳如初就會一直這麼忙碌下去,拎著水桶,拿著抹布,腰間一串串鑰匙,輕輕作響。每天雷打不動,跟竹樓里的崔誠道一聲平安,給裴錢遞一把瓜子,給花木澆一勺水,將竹樓擦拭明亮,定期去小鎮、郡城採購山上所需之物。
在陳平安看來,這怎麼就不是大事了?大得很。不是瞎子,都該看到,放在心上。別說是龍泉郡落魄山之外的別家修士,便是自家的落魄山上,誰敢欺負粉裙女童,你試試看?這不是陳平安偏心,而是陳平安眼中,粉裙女童是最不會犯錯的那個存在,誰都比不了,他陳平安更不例外。
故而與孫道人聊天地人心,聽那野修金山說雞毛蒜皮,陳平安都覺得很痛快,是兩種舒心。
陳平安抓起一隻竹編小籠,另外一隻牽連的竹籠便隨之輕輕搖晃起來。當下在自己手上晃來晃去的,可是名副其實的兩座金山銀山。
這對龍王簍如何安置,陳平安其實有些吃不準。一來這對龍王簍折損嚴重,修繕起來肯定需要一大筆神仙錢;二來龍王簍一物,雖說用處極大,可以捕捉世間蛟龍之屬,擁有先天壓勝之法,卻也講究極多,和許多拿來就可以用的攻伐法寶不太一樣,龍王簍若是沒有獨門仙術配合,很有可能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陳平安思來想去,還是決定走一步看一步。
既然如今已經多出一件咫尺物,無需額外出錢,那麼恨劍山鑄造的劍仙本命物仿劍,是肯定要入手兩把的。若是價格比想象中的便宜,三把也成。
到了龍宮洞天那邊,先確定了龍王簍的價格,再看看有沒有那豪氣干雲的冤大頭。
這般百年不遇的物件,跟我談什麼修補錢?
不過龍王簍能不賣還是不賣。畢竟每次在禮物一事上,總拿以量取勝來糊弄自己的開山大弟子,也不是個事兒。
陳平安開始靜心凝氣,煉化那枚令牌咫尺物。此事不急,也無法一蹴而就。
兩個時辰過後,陳平安便在一處煉製關隘收手,將一件法袍穿戴在身,轉去煉化法袍蘊藉的靈氣。
心神沉寂,不知不覺就到了子時,陳平安睜開眼睛,重重吐出一口濁氣,伸手輕輕將其揮散。
依照崔東山的那個玄妙說法,一座人身小天地,世間凡夫俗子,都換了許多條性命。練氣士的修行,更是無比講求一個去蕪存菁,藉助天地靈氣淬鍊筋骨、開拓氣府、打熬魂魄,全是細微處見功夫。故而修道之人,人已非人,不全是嚇人的說法。
陳平安轉去以心神巡遊氣府。
水府依舊沒有關門,那條蘊含水運靈氣的水流潺潺流淌,這還只是陳平安喝光了綠竹葉尖凝聚水珠后的景象,尚未汲取更為精粹濃郁的青磚水運,綠衣童子們越發奔波勞碌,水府那幅工筆白描的江河壁畫,被綠衣童子們描繪得色彩越來越絢爛。那個懸停水字印之下的小池塘,好像水面已經擴大了幾分,水也更深。
陳平安在猶豫要不要將那些道觀青磚中煉,然後鋪在水府地上。哪怕沒了絲絲縷縷的水運,其本身材質就已很值錢。
陳平安起先打算以後帶回落魄山那邊,水運被汲取一空的三十六塊青磚,剛好可以鋪出六條小路,用來練習撼山拳的六步走樁。
他自己,裴錢、朱斂、鄭大風、岑鴛機,當然還有十分投緣的盧白象。魏羨就算了。隋右邊也算了,已經在桐葉洲玉圭宗,從一個純粹武夫轉去修行,想要成為一個在浩然天下仗劍飛升的女子劍仙。
不過若是青磚能夠為水府錦上添花,那麼其中屬於陳平安的六塊青磚,就都可以中煉。
天懸水字印,地鋪青色磚,牆上有壁畫。陳平安覺得如此一來,自家水府便稱得上氣象不小了。
那一百二十二片碧綠琉璃瓦,暫時留著吧,來歷不明。桓雲當時也沒敢妄下定論,只確定它們肯定價值連城,一旦與中土白帝城那座琉璃閣是同源同宗,那就更嚇人了。相傳那座琉璃閣最為珍稀的物件,除了十二根琉璃棟樑大柱,就是屋脊之上的琉璃瓦。
陳平安收起心神,起身離開屋子,在院子里練習六步走樁,不承想又有客人急匆匆登門。來人正是彩雀府掌律祖師武峮,她遮掩不住地滿臉喜慶。
陳平安便帶著武峮去往那座假山之巔的涼亭,武峮此行,是給陳平安帶了一件彩雀府頭等法袍。
武峮說是那口藻井被府主搬到彩雀府之後,無比契合自家山水,而且不但能夠穩固山水,還可以聚攏八方氣運,這還是沒有煉化,只不過是暫時擱放在祖師堂裡邊,便已經有此玄妙跡象,煉化了之後,那還了得,簡直就是宗門仙家祖師堂才能擁有的奠基之物,所以雲上城這筆買賣,她孫清賺得太多,良心不安,必須送一件法袍作為補償。若是陳劍仙不收,也行,反正她孫清已經客氣過了,若是陳劍仙也跟著客氣,那她就不客氣了。
陳平安連說不客氣,我不客氣。從武峮手中接過那件品秩極好的華美法袍,收入令牌咫尺物當中。
唯一的瑕疵,就是這件彩雀府法袍的樣式太過脂粉氣,不如膚膩城女鬼的那件雪花法袍,他陳平安都可以穿在身上。
武峮沒有逗留太久,不過還留下了幾大罐茶葉,說這是彩雀府今年僅剩的小玄壁了。
武峮最後笑道:「陳劍仙便是要賣,也請賣個高價,不然對不住彩雀府小玄壁的名頭。」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便說道:「勞煩跟孫府主說一聲,我會留下一罐小玄壁送人的。」
武峮會心一笑,點點頭,御風離去。
武峮前腳走,沈震澤後腳便來。陳平安剛坐下,只好又起身相迎。
這個雲上城城主笑道:「武峮該不會是邀請陳先生去當山頭供奉吧?去不得,去不得,鶯鶯燕燕的,亂花迷人眼,只會耽誤先生修行。」
陳平安搖頭道:「彩雀府並無此打算。」
沈震澤落座后說道:「陳先生,既然彩雀府無此眼光,不如陳先生在咱們這兒掛個名?除了每年的供奉神仙錢,這座宅邸以及雲上城整條漱玉街,大小宅邸店鋪三十二座,全部都歸陳先生。」
陳平安說道:「不是我不想答應城主,實在是不能答應。」
北俱蘆洲之行,憂患實多。骸骨灘京觀城高承,出錢僱用割鹿山刺客的幕後人,以及懷潛之死。陳平安不願意將更多人牽扯進來,孑然一身,遊歷四方,唯有拳劍與酒相伴,更清爽些。
沈震澤便不再多說什麼。
陳平安笑道:「城主,雖然沒辦法答應你,成為一個躺著收租掙錢的雲上城供奉,但是城主的這份好意,我心領了。什麼時候我覺得時機合適了,自會主動跟雲上城討要一條漱玉街。」
沈震澤點頭道:「那就如此說定。」
哪怕他沈震澤等不到這一天,沒關係,雲上城還有徐杏酒。
沈震澤是一個很爽快的人,沒有過多逗留,說完事情就走了。
陳平安順便跟雲上城討要了些山水邸報,新舊都沒關係。沈震澤答應下來,說回頭讓徐杏酒送過來。
陳平安便在涼亭裡邊圍繞石桌,走樁練拳,似睡非睡,拳意流淌全身。
練拳兩個時辰后,回屋子小憩片刻,又坐在那塊蒲團上開始煉化靈氣。
臨近正午時分,陳平安取出那件得自披麻宗渡船的靈器,放在涼亭石桌上,一隻青瓷筆洗,接連砥礪山的山水根本,所以一旦砥礪山那邊打開禁制,便是鏡花水月的山上景象,修士只要不離開北俱蘆洲,都可以清晰看到砥礪山那邊的山水畫卷,若是隔洲遠望,則會很模糊。
陳平安雖然建造起了水府,其實並無傍身的水法,只好拈出一張黃紙材質的大江橫流符,將其輕輕捻碎,頓時水滿筆洗,雲霧繚繞。轉瞬之間,筆洗上方,便浮現出一塊極其巨大平整的青石山坪,這就是北俱蘆洲最負盛名的砥礪山,比任何一座王朝山嶽都要被修士熟知。
青石山坪之上,對陣雙方都尚未出現。
山坪之外的景象看不見,就像那仙府遺址的白霧茫茫,存在著一條清晰界線。
這讓陳平安有些遺憾,原本還想要見識一下被瓊林宗買下的那座觀戰山頭。
這座被譽為「兩袖清風瓊林宗,殺力無敵玉璞境」的商家宗門,正是陳平安此次遊歷北俱蘆洲最想要打交道的對象之一。當然不是仰慕那位「劍仙認輸上五境」的玉璞境宗主,而是這個財源滾滾的瓊林宗,正是當年驪珠洞天本命瓷的最大的別洲買家,沒有之一。
陳平安當然不可能上杆子去找瓊林宗。陳平安的包袱齋,不是白當的,需要讓對方主動找上門來。
雙方如何合情合理,在何時何地見面,都需要陳平安步步為營,小心翼翼鋪墊,掌握好火候。
一個宗字頭山門可以任由一洲修士冷嘲熱諷,說明對方極其隱忍,隱忍的同時,說不定做起事來又毫無底線,這才是真正可怕的對手。
徐杏酒帶著一大摞山水邸報過來拜訪,笑道:「陳先生也在看砥礪山?」
陳平安接過邸報,笑著招呼道:「不忙的話,坐下一起看。」
陳平安取出兩壺仙家酒釀,遞給徐杏酒一壺,兩人對坐,各自慢慢飲酒。
砥礪山之戰,北俱蘆洲年輕十人當中的野修黃希和武夫綉娘,名次接近,一個第四,一個第五。
最近一封山水邸報上,又有關於兩人生死之戰緣由的諸多新猜測,有說是兩人因愛成恨的,也有說是黃希這輩子年紀不大,卻太過殺人如麻,不小心殺了武夫綉娘的至親。
徐杏酒拿出了一枚雪花錢,輕輕丟入桌上筆洗,雪花錢轉瞬即逝,化作一縷靈氣,融入千萬里之外的砥礪山山水氣運當中,世間所有能夠承載鏡花水月的靈器法寶,都有此「吃錢」神通。
上次是太徽劍宗劉景龍跟太平山女冠黃庭捉對廝殺,兩人都是處於瓶頸的元嬰劍修,其實對於砥礪山的山水格局影響不小。一戰過後,砥礪山的靈氣損耗十分嚴重,若是上五境廝殺起來,想必更會鯨吞天地靈氣,可是砥礪山如今依舊如此靈氣充沛,便是有無數旁觀修士在源源不斷丟入神仙錢的緣故。
徐杏酒猶豫了一下,試探性問道:「陳先生,以後我若是有機會下山遠遊,可以去太徽劍宗拜訪劉先生嗎?」
徐杏酒有些赧顏:「我對劉先生一直很仰慕。」
陳平安笑道:「我可以幫你事先打個招呼,但是不保證齊景龍就一定見你。」
徐杏酒眼睛一亮,趕緊起身作揖致謝。
陳平安說道:「記得一件事,將來去太徽劍宗拜訪齊景龍,一定要多帶幾壺好酒,真要見了面,你什麼都不用多說,就咣咣咣先喝為敬,齊景龍這人愛喝酒,但是平時放不開架子,得有人先帶頭。他要說自己不喝酒,別信他,一定是你徐杏酒沒喝到位。」
徐杏酒感慨道:「原來如此,我懂了!劉先生果然如晚輩印象中的陸地蛟龍,一模一樣!一個願意以理服人的劍仙,必然最是性情中人!」
陳平安使勁點頭:「必須的。」
陳平安望向桌上那座砥礪山,雙手一揮袖,砥礪山青色石坪便猛然間往四面八方擴展。
他和徐杏酒如同「兩尊巍峨神祇」親臨砥礪山,置身於石坪之上。
只不過越是山水重地,禁制越大,而承載鏡花水月的靈器品秩高低,也會影響到觀戰效果。陳平安發現自己這隻青瓷筆洗,不出意外,就只能看到黃希和綉娘兩人米粒大小的身影。
陳平安曾經詢問過劉景龍,大劍仙的劍氣能否藉此機會,隔空萬里殺人於砥礪山。
當時劉景龍搖頭笑言,仙人境興許有點機會,玉璞境就莫奢望了,因為劍修的劍氣最重劍意,無論如何都不會像神仙錢那般靈氣純粹,沒有半點其他意思。而這一點點意思,就會使得承載鏡花水月的脆弱靈器當場破碎。不過劉景龍也說山上確實有一些古老神通、旁門術法,在歷史上憑藉鏡花水月這道橋樑,害慘了以鏡花水月牟利的某些山頭。但是使出這種手段的修士,都要很小心地隱藏身份,不然的話,很容易淪為一洲之敵,比如可能會讓那些仙人境乃至於飛升境大修士心生好奇。
離著午時約莫還有一炷香工夫,陳平安突然發現砥礪山天幕處濺起一滴細微漣漪。
然後有人朗聲笑道:「瓊林宗那個天下無敵的玉璞境何在?」
很快,砥礪山畫卷又有漣漪漾起絲毫,有人回答:「不知前輩有何指教?」
那率先開口之人顯然又砸下了一枚神仙錢,笑呵呵道:「後悔當年生下了你。」
瓊林宗那個堂堂一宗之主的玉璞境修士,也真是好脾氣,不但沒有罵回去,反而又丟了一枚穀雨錢,畢恭畢敬道:「前輩說笑了。」
兩人不再對話。
不過有人突然微笑道:「賀宗主,考慮好了沒有?你若是不說話,我可就要當你答應了。」
徐杏酒輕聲道:「肯定是那徐鉉了。」
陳平安點點頭。
北方第一大劍仙白裳的高徒徐鉉。年輕十人當中的第二人,名次還要在劉景龍之前。
有個滄桑嗓音響起:「哎喲,要喝你徐鉉和賀小涼的喜酒啦?如此天作之合,這杯喜酒,老夫一定要喝。」
有個女子冷冷清清說道:「我已經有道侶了。」
一石驚起千層浪。
「恭喜賀宗主。」
「敢問賀宗主,與你結為道侶之人,是何方神聖?」
「賀仙子,我道心已碎,從今往後,世間就要少去一個痴心人了。」
最終徐鉉的一句言語讓所有鬧哄哄的言語停了下來:「無妨,他一死,你就沒了神仙道侶。」
賀小涼冷笑道:「不如你我二人約個時間,砥礪山走一遭?你只要敢殺此人,我就讓白裳斷了香火。」
徐鉉不再言語。
徐杏酒惋惜道:「沒有想到賀宗主這般神仙中人,竟然也有了道侶,真不知道是哪個男人,有此福緣。」
徐杏酒突然發現對面的劍仙前輩臉色不太好看。
陳平安低頭喝了一口酒,神色恢復正常。
即將午時,一道白虹破空而至,飄落在砥礪山石坪中央地帶。
砥礪山邊緣,有一個頭戴帷帽的女子走上青色石坪,她腰間懸佩長刀短劍。
陳平安駕馭雲霧升騰的這幅砥礪山畫卷,盡量讓對戰雙方都出現在畫卷當中,至於兩人面容看不看得真切,根本不重要。
事實上,許多以鏡花水月觀戰砥礪山的練氣士,可能從頭到尾都沒看清楚雙方的具體出手,就是看個熱鬧,註定會有許多中五境修士連畫卷上的人物都看不到幾次,至多就是看到那些攻伐法寶、仙家術法綻放出來的絢爛光彩。所以北俱蘆洲山上一直有傳言,不是一個金丹地仙,根本不用奢望看出砥礪山那些捉對廝殺的半點門道。
關於這個女子宗師綉娘的來歷,尤其是武學淵源,北俱蘆洲沒有任何一份山水邸報能說清楚。
徐杏酒很快就開始慶幸自己來了這邊,而不是待在師父身邊觀看。往常與師父一起觀看砥礪山戰事,沈震澤也會經常調整畫卷角度,不斷收縮畫卷大小,但還是會錯過許多關鍵場景。可是在徐杏酒看來,都不如眼前這個劍仙前輩對戰局的精準把握,那個神出鬼沒的綉娘以及她的出拳,以及野修黃希鋪天蓋地的術法和那攻伐法寶的遞出,雖然一樣難免有些遺漏,可徐杏酒發現自己第一次觀戰砥礪山如此「真切」,環環相扣,好歹能夠大致看到雙方廝殺的一條脈絡。
陳平安聚精會神觀戰,不停轉換畫卷。
那女子武夫暫時展露出來的實力,是貨真價實的遠遊境,出拳極快,體魄極硬。這還是她沒有刀劍出鞘。至於是不是山巔境武夫,等著看便是。
武道宗師的面容和歲數,雖然不像山上修道之人那樣讓人難以辨認,可純粹武夫境界越高、登山越快,兩者就越不會直接掛鉤。尤其是女子武夫,想必更是如此,一樣可以延緩容貌的衰老。
黃希是一個極其年輕的元嬰境修士,比劉景龍還要年輕幾歲,位列榜上第四、第三的兩人,都不足百歲。
這些修道天才存在本身,本就是一種壓力,確實會讓那些動輒兩三百歲的金丹地仙覺得自己一大把光陰是不是都被狗叼走了。
驟然之間,山水畫卷趨於模糊,飄搖不定。
陳平安愣了一下,徐杏酒趕緊熟門熟路地丟入幾枚雪花錢,畫卷重新變得清晰起來。
陳平安便覺得這仙家山頭的鏡花水月,真是一本萬利的好買賣,可若是以後落魄山也有這樁生意,靠什麼掙錢?難道靠朱斂和鄭大風說書不成?陳平安都要擔心落魄山的名聲爛大街,以後弟子下山歷練,興許女子還好,男子還不得被人人防賊似的?其他的門路,陳平安還真想不出來,拉上劉景龍去落魄山當個學塾夫子,坐而論道一兩次?朱斂這個老廚子燒火做飯,做一大桌子豐盛菜肴?還是裴錢演練一套瘋魔劍法?讓魏檗與人下棋對弈?
陳平安摒棄雜念,繼續凝神觀戰。
不知為何,雙方都好像不著急分出生死。
徐杏酒已經看得有些頭暈目眩,喝了一口酒壓壓驚。
陳平安依舊不動如山,還要駕馭鏡花水月那幅畫卷的輾轉騰移。看得徐杏酒越發佩服不已。
陳平安問道:「砥礪山大戰,最持久的一次,打了多久?」
徐杏酒說道:「歷史上最長一場大戰,一個玉璞境劍仙,一個仙人境修士,一個傾力攻伐,一個拚命抵禦,旗鼓相當,好像打了個把月。」
陳平安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這要是觀戰到結局,得吃掉多少枚雪花錢?
徐杏酒又說道:「歷史上還有兩個劍仙的廝殺,只用了半個時辰,就直接打得砥礪山靈氣消耗殆盡,無論觀戰修士如何瘋狂砸下神仙錢,都是杯水車薪的結果。所以那場驚世駭俗的大戰,唯有砥礪山附近的那座山頭府邸,才可以看到一些大概。不過聽說劍氣激蕩流溢出砥礪山,瓊林宗為了護住山頭不被殃及,只得開啟山水大陣,一口氣消耗掉了百餘枚穀雨錢,還跟山上修士借了兩百枚,事後加倍補償。從那之後,瓊林宗就在山上預存了三百枚穀雨錢,常年雷打不動。」
徐杏酒一身靈氣,突然站起身,打算告辭離去。
陳平安笑道:「好事,洞府一開門,登樓觀滄海。」
徐杏酒御風離去,雲上城已經準備好了他的破境之地。
這些天他一直處於破境邊緣,只等一個微妙契機了。
徐杏酒離去之後,他師父沈震澤自會幫著護法。短則三五日,長則兩三年,誰都說不準,也不一定就是破關越快就越好,也並非破關越慢越穩固,依舊是各看機緣。
百骸與竅穴,洒洒生清風。幽沉水中央,看破真面目。
可惜陳平安暫時還沒有領略過這番景象。
他這個練氣士三境,繞了許多路,有些小坎坷。
陳平安繼續觀看戰局。
砥礪山上,對戰雙方殺心皆重。可依舊在相互試探,顯然都在尋找一擊斃命的機會。
陳平安自己都已經丟了幾枚雪花錢下去。
喝了幾口酒,從來只有從碗碟里拈起佐酒菜的,哪有往菜碟里丟的?
這兩個廝殺之人,有些不厚道。
一個時辰后,陳平安盤腿坐在石凳上,單手托著腮幫子,手邊已經堆放了一座小山似的雪花錢。
看那兩人架勢,能打好久。
又過了大概一個時辰,陳平安那座雪花錢小山的山尖已經被削平。
有高人砸下一枚穀雨錢,放聲笑罵道:「你們這對狗男女!便是真要相愛相殺,何必坑他人的神仙錢!黃希,既然是劍修,若能不死在砥礪山,你小子早晚要挨我一劍!」
原來那野修黃希竟然是一個深藏不露的劍修。而那武夫綉娘,也讓人大出意外,竟然精通許多仙家術法。
雖說瞧著是相互砥礪道行,可是雙方廝殺起來殺機重重,陳平安都有些好奇兩人之間,到底發生了怎樣的恩怨情仇,才必須將生死之地放在眾目睽睽之下的砥礪山。
一炷香中的某個瞬間,陳平安站起身,突然將一大把雪花錢直接碾碎化作靈氣,竭力維持青瓷筆洗營造出來的那幅山水畫卷。
那女子武夫好像祭出了一件品秩極高的山上重器,如大日光明,覆蓋住了整座砥礪山,使得一座砥礪山的山水氣運,被攪亂得如同渾濁池水,讓觀戰之人都看不真切。哪怕只是看著山水畫卷,陳平安都覺得有些刺眼。他只能依稀看見有一條纖細黑線,斬開了那片籠罩天地的璀璨光明。
片刻之後,砥礪山石坪上,血肉消融大半、幾乎變成了半副白骨的黃希竟然沒死,反觀那個手段驚人的女子武夫綉娘已經不見了蹤跡,不知是體魄神魂皆已蕩然無存,還是在生死一線間成功逃遁遠去。
黃希搖搖晃晃,走出幾步后,御風而起,離開砥礪山。
陳平安唏噓不已,只要是境界不是太過懸殊的對敵廝殺,千百術法手段,終究不敵一劍。
一劍破萬法。
陳平安收起了青瓷筆洗和那堆雪花錢。
這場觀戰,還是有些收穫的。那女子武夫綉娘的出拳路數和拳意根本,便大有意思,好似跟顧祐的撼山拳、竹樓崔誠的拳法相比,是另外一個極端。
陳平安在涼亭當中,模仿一個形似的粗糙拳架,以那女子武夫的拳掌遞出方式緩緩走樁出拳。片刻之後陳平安就停步收拳,因為根本學不會,沒有半點拳意上身。
不過收穫本就不在拳樁上,陳平安對此早有預料。真正的裨益,是陳平安對世間拳法的認知,更加廣泛,將來對敵就會更加心中有數。
陳平安開始閉目養神,爭取更多記住她的拳意,哪怕自己只能用出個幾分形似,好歹也是一門障眼法。
睜眼后,陳平安開始散步,多多演練,大致心中有數后,便沒來由想起一件傷心事。
那些金色材質的符紙,所剩不多了。只剩下最後十張。必須要精打細算了。
如今陳平安才三境練氣士,《丹書真跡》上邊記載的那些古老符籙,除了陽氣挑燈符這些入門符籙,其他的根本畫不成。
甚至陳平安以純粹武夫畫符,都要比以練氣士身份畫符更容易,符籙品秩更高。可惜武夫畫出的符籙,無法封山關門,符膽靈光消逝的速度太快。
陳平安從方寸物當初取出那十張金色符紙,翻來覆去清點計數一番,當然不會憑空多出一張來。
出了涼亭,陳平安去那屋子的蒲團上坐著,他已從牆壁上摘下那把劍仙,橫放在膝,然後取出養劍葫,小心翼翼駕馭那團破碎劍氣離開養劍葫。
在那之後的整整一旬光陰,雲上城外的集市上就再沒有見到那個擺攤賣符籙的年輕包袱齋。
大驪京城,年紀輕輕的皇帝陛下,按例在御書房召開小朝會。
二十餘個將相公卿共聚一堂,御書房不大,人一多,便略顯擁擠。
年紀最大的,是那吏部尚書關老爺子,似乎光是大朝會就已經耗費了老人太多精氣神,這會兒他就已坐在椅子上打盹。他手捧一隻棉布包裹的小巧炭籠,這是先帝的御賜之物,而且宮中宦官會代為保管,只要是冬日的小朝會,無需關老爺子提醒,自會有人帶來,交予已經百歲高齡的老尚書。這會兒老爺子已經發出輕輕鼾聲,但是從皇帝陛下,到其餘大驪重臣,都沒有要開口提醒老爺子的意思,反正聊到了老尚書覺得是正經事的時候,他自會醒過來,說兩句。
當下一個正值壯年的刑部侍郎,正在向諸位大人稟報一件要事的後文。
那個化名石湫的女子修士,已經被人救走,至今下落不明。
先前兩撥朱熒王朝的供奉、死士,道行有高有低,可無一例外,都是謹小慎微、做事穩重的老諜子,先後跨洲去往北俱蘆洲打醮山,探查當年渡船上所有人的檔案記錄,希冀著尋找出蛛絲馬跡,找出大驪王朝勾結打醮山、陷害朱熒劍修的關鍵線索。其實其中有一撥人已經得手,沒有乘坐跨洲渡船返回寶瓶洲,而是繞路在海上遠遊,只不過被大驪修士在海上截殺了。
最麻煩的還是那個本名秋實的打醮山女子,竟然在一次鏡花水月過程當中,道破天機,說那北俱蘆洲的劍瓮先生才是栽贓嫁禍給朱熒王朝的人。女子希望有人能夠將此事轉告天君謝實,她秋實願意以一死,證明此事的千真萬確。如今那座收容秋實的山頭,已經被大驪練氣士封山戒嚴。
袁家上柱國是一個相貌清癯的老人,他手心摩挲著,微笑道:「好一個牽一髮而動全身,咱們國師大人的綠波亭,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麼。」
身材魁梧的曹家家主背靠椅子,冷笑道:「綠波亭哪怕出了紕漏,好歹比你袁雲水只會在朝堂上噴唾沫,更多做些實事吧。袁大柱國每天罵天罵地罵同僚,挑刺的本事就數你袁雲水最厲害。」
袁氏家主微笑道:「曹橋,本人如今還是上柱國,至於你是不是自以為是大柱國了,我就不確定了。」
禮部尚書一直在神遊萬里,歷來如此。
同樣掌管著諸多山水神鬼事的刑部尚書,若非身上那件官袍太過顯赫扎眼,就是一個不起眼的中年漢子,他倒是主動開口,摻和兩位上柱國大人的破爛事了,板著臉說道:「曹大人,袁大人,小朝會之上,這裡的每一句話,都會決定大驪子民的福禍生死,你們的個人恩怨,是不是先緩一緩?」
一個如今管著大驪宋氏皇家譜牒的宋氏宗室老人,笑呵呵道:「娘咧,差點以為大驪姓袁或姓曹來著,嚇死我這個姓宋的老傢伙了。」
一個沒能像曹枰、蘇高山那般率領鐵騎南征的武將,個子矮小,身材極其結實,坐在椅子上,顯得有些滑稽,只不過說出來的言語,分量半點不輕,沉聲道:「有這閑工夫,還不如早點讓人做掉那個礙事的打醮山女修,綠波亭喜歡吃乾飯,那就讓我麾下的隨軍修士來做,保證連救出她的幕後人,一併處理乾淨。」
年輕皇帝沒有坐在書案之後,而是搬了張椅子坐在和諸位臣子更近的地方,並且始終沒有說話。他坐在火爐旁邊,彎腰伸手,烤火取暖。旁邊擺放了一張普普通通的黃楊木椅子,已經在這間屋子裡邊擺放百餘年了。好幾個大驪王朝的皇帝陛下,都是被這張椅子「看著長大」的。
先帝小時候就摸過沒坐過,他這個新帝小時候也一樣只是摸過沒坐過。
那張龍椅上都已經換了好幾個皇帝了,唯獨這張不會經常有人坐的椅子上從來沒換過人。
御書房外的廊道中,老宦官輕聲說道:「國師到了。」
有資格參加這場小朝會的大驪重臣紛紛起身,就連關老爺子都挪了挪屁股,雙手撐在椅把手上,看樣子是醒了,然後起身迎接那頭綉虎。
年輕皇帝雖未起身相迎,但是也直起了腰。
一個老儒士步入門檻,向皇帝陛下作揖行禮,神色之間並無絲毫倨傲姿態。
皇帝宋和笑著點頭。
崔瀺坐在椅子上,轉頭看著那個還雙手撐在椅把手上的吏部老尚書,笑道:「關尚書這到底是要起身還是落座?」
關老爺子笑眯眯道:「國師大人恕罪,這年紀一大,除了只能蹲茅坑不拉屎,占點小便宜,萬事皆難。」
崔瀺擺擺手:「聊正事。」
國師一到,整個御書房的氣氛便頓時肅然,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崔瀺說道:「今天我打算跟諸位說一下朱熒王朝、書簡湖和青鸞國三處的現狀和走勢,如果能夠定下各自章程,將來寶瓶洲的山上山下,就有律可依、有理可循。所以今天議事,可以說決定了我們大驪未來百年的國勢,所有人今日之言語,都會一字不差地記錄在冊,誰有幾聲咳嗽,打了幾次盹兒,中途喝了幾杯茶,說了幾句昏庸誤國的大話空話,說了幾句有功於大驪國祚的遠見之言,以後大驪還有資格坐在這間屋子裡的帝王將相,都會看得真真切切。」
崔瀺最後說道:「皇帝陛下能否成為寶瓶洲歷史上的君主第一人,我們大驪鐵騎能否教那浩然天下所有人,不得不乖乖瞪大眼睛,好好瞧著我們大驪王朝,牢牢記住大驪王朝的皇帝姓甚名誰,皇帝身邊又到底有哪些名臣良將,就取決於諸位今日的言行。」
崔瀺站起身,神色肅穆。
小朝會上,年輕皇帝緩緩站起身,心胸之間,激蕩不已。
文臣起身作揖,武將起身抱拳。
金甲洲,一處古戰場遺址上遍地皆是倒塌的神像殘骸。
此處罡風,能夠讓任何一個金丹地仙之下的練氣士,哪怕只是待上一炷香,便要生不如死。
許多純粹武夫也喜好來此淬鍊體魄,只是絕大多數都沒能活著離開,那些驟然而起的陣陣罡風,無跡可循,有些細密如一陣劍氣,零零碎碎,如鵝毛飄拂,有些能夠籠罩住方圓十里,皆如劍仙出劍,許多罡風一過,任你是金身境武夫,都要屍骨無存。
一個曾經以天下最強五境破開瓶頸的年輕女子,憑藉著一種世間獨有的天賦,才能夠在此漂泊不定,居住多年。
如今她正在對一個緩緩而行的白衣男子出拳如雷。對方只是金身境。
尋常體魄的金身境,她興許一拳便能打死。可是面對這個年紀比她還小的金身境武夫,她已經遞出數千拳,但是無一例外,都被對方以自身拳意抵消。
簡單而言,就是對方根本沒還手,她這個有望以最強六境躋身金身境的純粹武夫,就沒能摸著對方一片衣角。
這個白衣年輕男子的金身境,的的確確就只是金身境。可惜對方是那個從中土神洲遠遊至此的曹慈。
曹慈的每一境,都是前無古人的武學境界。少女歲數就已經來此歷練的她,曾經半點不信。然後她就經歷了躍躍欲試、試探出拳、傾盡全力、逐漸絕望、趨於麻木這一連串複雜心路歷程。
就在她要停拳的那一刻,曹慈終於說了第二句話:「你的拳意既然一直在漲,為何停拳?」
之後,年輕女子便咬牙堅持,憤然出拳。
先前曹慈第一句話,是在劉幽州說話之後。
當時那個皚皚洲劉幽州仗著有曹慈在身邊,對女子撂了一句狠話:「懷潛說得對,在曹慈眼中,你這六境,如紙糊泥塑,不堪一擊。」
曹慈不願讓她誤會,只好說了跟她見面后的第一句話:「我沒說過這種話。」
這會兒劉幽州蹲在一尊倒地神像上的掌心上,巨大掌心之上,生出了一叢茂密花草。它們竟然沒有被古戰場的那些罡風席捲而空,也算怪事。
劉幽州有些想不明白,一個幾乎代代都有人躋身中土十人之列的頂尖宗門,一個世代武夫如雲的中土王朝豪閥,她和懷潛那麼門當戶對,怎的就要各自逃婚,鬧出那麼大一個笑話來。又不是要他們結為神仙道侶,只不過就是多出一紙婚約罷了。這麼個紙上名頭,又不會對兩人有任何實質性約束,換成是他劉幽州,只要價格公道,他都能自己把自己賣了。
曹慈一直在遊覽瞻仰那些遺址神像,一尊一尊看遍,想要看出一些拳法神意來。事實上,還真被他看出了不少。所以那女子出拳,註定了更加無功而返。因為她拳意的增長,只會遠遠慢於他曹慈。
曹慈在一尊半身神像之前駐足不前,仰頭望去,神像好似被一劍劈砍,從肩頭處划拉到腰部一側。
那女子赤腳白衣,暫停出拳,低頭彎腰,雙手撐膝,大口嘔血。
看得劉幽州頭皮發麻,好像天底下每個資質好的純粹武夫都是瘋子。
還是修行好啊。只要身上法寶夠多,就可以安安心心躲在烏龜殼裡邊。比如他這次出門歷練,陪著曹慈走了很遠的路,去過了流霞洲,如今還來到了金甲洲,他劉幽州身上除了好幾件至寶法袍,光是香火神靈甲就有兩件,不過其中一件,前些年送給了朋友懷潛。
說是朋友,其實也就只是朋友了。不是跟自己脾氣相投的那種,而是家族世交使然,姓氏和姓氏成了朋友。
不過比起一般的嘴上兄弟、酒桌朋友,那些總想著從他這個皚皚洲財神爺的獨子身上「暫借」一些法寶之人,劉幽州跟不愛占自己便宜的懷潛,其實還算投緣。
其實劉幽州很多時候都想告訴那些借走法寶又不太會還的「朋友」,真不是你們如何聰明,而是我劉幽州打小就有這麼個「不散財不送寶便要渾身不舒服」的臭毛病,好在他爹娘也從來不管。有一次難得真心贈寶給至交好友,事後才發現那人根本沒把自己當朋友,這讓當時才十來歲的劉幽州哭號得那叫一個傷心傷肺,然後他爹便拎著他去了趟自家劉氏的藏寶山,那真是一座山。那個富甲一洲的男人,問他這個獨子,假設每天送一件,你這輩子應該活多少年,才能送完整座「寶山」。
劉幽州掐指一算,報上了準確數目。
結果他爹揮袖打開一道秘密禁制,結果眼前寶山之後,又有一座更加壯觀巍峨的寶山,好一個山外有山,那些七彩寶光,差點沒把孩子的雙眼直接給扎瞎了。
劉幽州立即號啕大哭起來。自己家咋就這麼有錢啊。
當天孩子身上就掛滿了寶物,一路大搖大擺,哐當哐當離開了家族禁地。孩子眉開眼笑,卻沒忘記將鼻涕眼淚抹在他爹袖子上。
不過那天,從來不喜歡如何管教兒子的皚皚洲財神爺,教了劉幽州一條家族祠堂祖訓:「掙錢從來容易事,難在留錢不招災,如何花錢不惹禍。」
跟一個屁大點的孩子,男人說了些家族歷史上鮮血淋漓的慘痛教訓。
劉幽州這才知道,原來一個已經有了雄厚底蘊的大家族,若是還不長點心,只會一門心思按照老路子掙錢,那麼很多時候有了錢便是殺身之禍,花了錢便是招災進門。
劉幽州長這麼大,唯一一次挨他爹耳光,是一次某個喜歡昧良心掙黑心錢的世交家族出事後,他面對那個哭著喊著求他的可憐朋友,借了一筆錢幫他和家族渡過難關,還安慰了幾句,為朋友罵了幾句那個罪魁禍首的不是,當然該有的分紅,他劉幽州得一枚不少分到手。結果那個朋友前腳剛走,劉幽州他爹就露了面,一巴掌打得他滿臉是血,問他知不知道錯在哪裡,他說不該借錢,結果又挨了一耳光,撲倒在地。
劉幽州掙紮起身,坐在地上,不再說話。男人冷笑道:「在商言商有什麼錯?天底下最乾淨的就是錢。」
劉幽州至今都沒有從他爹嘴裡得到後邊的半個答案。
可能答案就在那商家老祖早年留給劉氏祖宗的一張紙上。
被劉氏歷代家主供奉在祠堂內的那張紙上,寫著那八個字:「富長良心,無則散盡。」
劉幽州這會兒蹲在破敗神像掌心的花草叢中,嘆了口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只希望自己晚一些成為劉氏家主,就不用這麼跟良心打交道了。
劉幽州以心聲詢問遠處的曹慈:「你說懷潛什麼時候會從北俱蘆洲那邊返回?」
曹慈嗯了一聲。劉幽州翻了個白眼。
這就是曹慈的答案,表示他沒想過,也不會想。
劉幽州經常會問曹慈一些亂七八糟的問題,曹慈大概是覺得沒點回應又不禮貌,便往往是嗯一聲,示意自己聽到了。
那年輕女子覺得有機可乘,一拳傾力而去,結果手腕處咔嚓作響,等她飄落在地,肩頭晃了一下,站穩身形后,一條手臂已經頹然下垂。
劉幽州伸出雙手,輕輕揉著太陽穴,總覺得慫恿曹慈來這兒遊覽遺址,好藉機看一看到底是什麼樣的女子會瞧不上懷潛,其實不太妙。
劉幽州便想著這個極有可能是天下最強六境的女子,需不需要什麼法寶,他劉幽州這兒有不少,只管拿去,哪怕她自己用不著,可離鄉多年,這趟回了家,家族當中難道還沒幾個晚輩?就當是過年送給孩子們的壓歲錢嘛。
隨著龍泉郡升州,落魄山附近便多出了一個來自藩屬黃庭國的新刺史,州城隍也有了,而那處懸挂「秀水高風」匾額的府邸,顧氏陰神按功升遷,好像一步登天,成為了大驪舊北嶽的山君,而那個嫁衣女鬼也重返自家府邸,深居簡出,只有繡花江水神偶爾會拜訪一二。
大驪舊五嶽的五尊山神,其中四尊都被調離山頭,去往寶瓶洲別處佔據某座山嶽,所以除了籍籍無名的那個顧氏陰神,還有三個大驪本土山神勞苦功高,得到了按部就班的升遷,哪怕不是五嶽正神,可也已經成為了僅在新五嶽之下的寶瓶洲第一流山君神祇。
北嶽魏檗,已經開始閉關。披雲山一帶,戒備森嚴。
大驪朝廷對此事無比看重,除了聖人阮邛,甚至專程讓許弱趕來護衛魏檗破境。
落魄山上,朱斂跟鄭大風下著棋,青衣小童先前看了會兒棋局,越看越犯困,便趴在石桌旁邊呼呼大睡,流了一桌子的口水,鄭大風便按住那顆腦袋,手腕一擰,讓陳靈均的臉頰擦拭乾凈口水,再將腦袋推得離棋盤遠一點。
朱斂揉著下巴,緩緩道:「哪怕算上魏檗破境后,再辦一場夜遊宴,還是有不小的缺口啊。」
鄭大風說道:「實在不行,就給咱們那個遊山玩水的山主寄一封信過去,要他掏出點寶貝貼補家用,我就不信了,在北俱蘆洲逛盪了這麼久,連漂亮女子都能給他拐騙到寶瓶洲,他兜里會沒點盈餘?」
朱斂笑道:「大風兄弟,你字寫得可漂亮,那叫一個賞心悅目,就由你來寫這封信吧,我家少爺瞧見了,心情也能好些。」
陳靈均對面肩並肩坐著兩個小丫頭,黑衣小姑娘周米粒和粉裙女童陳如初。周米粒立即咳嗽了一聲。
鄭大風轉頭望去,故作震驚道:「這頭大水怪,來自何方?!」
周米粒雙臂環胸:「巧了,也是來自北俱蘆洲,是一個叫啞巴湖的地兒!」
竹樓那邊砰然作響。
鄭大風眼皮子一跳,大義凜然道:「下棋下棋,錢財一事,聽天由命,隨緣隨緣。」
周米粒耷拉著腦袋,陳如初輕輕遞過去手掌,掌心放滿了瓜子。周米粒搖搖頭,沒有什麼胃口。
陳如初告辭一聲,收起了瓜子,然後帶著周米粒一起跑去竹樓那邊。估摸著再過小半個時辰,二樓那邊的動靜就停歇了。每天都這樣。她需要和周米粒一起先燒好水,然後去二樓背人。
這天夜幕里,裴錢在屋子裡邊齜牙咧嘴了半天,蹦蹦跳跳,舒展筋骨后,這才假裝一臉神清氣爽地走出一樓,陳如初和周米粒坐在門口兩把小竹椅上。
裴錢伸手一抓,就將周米粒手中那根行山杖抓在自己手中。
周米粒哇了一聲,開始鼓掌,兩眼放光:「神功大成!」
裴錢點點頭:「二樓那老頭兒也覺得是如此,說他不是明天就是後天,撐死了大後天,興許就無法傳授我更多的拳法了。說這話的時候,那叫一個老淚縱橫呀,不過那雙渾濁老花眼當中,又充滿了後生可畏的目光……」
二樓崔誠呵呵笑道:「大半夜練拳,是不是也不錯?」
裴錢怒道:「周米粒,瞎胡說啥呢,練拳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嗎?!」
周米粒皺著臉,委屈道:「我錯了。」
裴錢偷偷豎起大拇指,有擔當。不愧是騎龍巷壓歲鋪子的右護法,忠心耿耿。那頭整天就知道上躥下跳的左護法,就很欠揍了。
崔誠說道:「還不滾去幫著岑鴛機喂點拳?」
裴錢哦了一聲,走到空地上,抬頭問道:「那我出幾分力?」
崔誠說道:「看自己心情。」
裴錢想了想,皺緊眉頭,開始很認真地考慮這個問題。
這老頭兒真是焉兒壞,喂個鎚兒的拳,還不是想著讓岑鴛機揍自己?
崔誠說道:「不管你心情如何,再不滾遠點,反正我是心情不會太好。」
裴錢哀嘆一聲,朝竹樓二樓使勁做了個鬼臉,一番無聲無息的張牙舞爪過後,將那根行山杖輕輕拋給周米粒。
只見她一手負后,一手輕輕握拳,腳踝一擰,砰然一聲,地上塵土飛揚,身形去如青煙。
岑鴛機正在落魄山的那條台階上走樁練拳。驟然之間,她心弦緊繃,轉頭望去,有人一拳在她額頭處輕輕一碰,然後身形擦肩而過,轉瞬即逝。
岑鴛機大汗淋漓,望向那道身影消失的地方,是一個熟悉的纖細身影。裴錢一腳站在松樹高高的纖細枝頭,一腳踩在自己腳背上。
岑鴛機知道裴錢最近一直在二樓那邊練拳。可是這個黑炭小丫頭,練拳才幾天?
裴錢一本正經道:「岑姐姐,剛才是跟你打招呼,接下來幫你喂拳,你可不許對我下重手。你歲數大,練拳久,個兒高,讓著我點。」
岑鴛機深吸一口氣,擺開一個拳架,沉聲道:「請!」
如臨大敵。
裴錢便有些心慌,弄啥呢,咱們你來我往,學他大白鵝,走個樣子就行了啊。
裴錢猶豫了一下,趕緊拈出一張符籙,貼在自己額頭,先給自己壯壯膽。
看樣子得認真才行了,不然被岑鴛機一拳打個半死咋辦?裴錢無比清楚,這個岑姐姐每天練拳十分用心,晝夜不停,山上山下來回走,老廚子總說這才是練拳之人該有的堅韌心性。
裴錢腳尖一點,腳下樹枝彎出一個巨大弧度卻偏不折斷,然後當裴錢腳尖勁道一空,樹枝瞬間一彈,裴錢便憑空沒了身影。
岑鴛機一個愣神工夫,下一刻就被人一拳擊中後背,往山下墜去。在空中又被人一肘打在了背脊之上。岑鴛機猛然摔在台階上,身軀重重一彈,然後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裴錢飄落在地,蹲在一邊,滿頭大汗,狠狠抹了把臉,到底咋個回事呢?
朱斂和鄭大風站在台階上,面面相覷。
裴錢趕緊撫了撫額頭上的符籙,一手悄悄推了推岑鴛機,一邊轉頭大聲道:「天地良心!真不關我的事,是岑鴛機自己摔暈了!我扶不住啊!」
一艘路過雲上城即將到達龍宮洞天的渡船上,陳平安一襲青衫,背著那把劍仙,斜挎包裹,趴在欄杆上。
過不了多久,他就可以練到兩百萬拳了。只是不知道騎龍巷那邊,裴錢在學塾讀書讀得如何了,在鋪子裡邊幫著做買賣掙錢,會不會耽誤抄書,還有跟那啞巴湖的大水怪處不處得來。
渡船沿途見聞又有那奇奇怪怪之處。
有一群綵衣女子修士,在一座雲海下盪鞦韆,她們的歡聲笑語惹來渡船上許多男子修士的大聲吆喝,本就是此次擦肩而過,便會今生不見,他們的言語就有些葷素不忌。結果雲海之中緩緩探出一隻巨大的蛟龍頭顱,嚇得船上許多修士呆若木雞。那頭並非真正蛟龍的玄妙存在,以頭顱輕輕撞在渡船尾巴上,渡船越發去勢如箭矢。
陳平安記下了這幅畫面,返回客房,繼續做一件尋常事。
自倒懸山到達桐葉洲后,跟陸抬分別,陳平安誤入藕花福地,帶著裴錢和畫卷四人一起離開那座道觀,陳平安便開始寫一些山水見聞。憑藉記憶,從離開倒懸山開始,認識陸抬,到達桐葉洲,走過扶乩宗喊天街,一直寫到了今天北俱蘆洲的雲中蛟龍推渡船。
桌上紙張分兩份,被陳平安分成了初稿本和抄錄本,草稿會有塗抹和修改,反覆斟酌推敲,就像一封沒有寄出去的信,只是這封信,寫著寫著便有些長。隨後抄錄的那份,則顯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就像是學生交給先生的一份課業。
有些時候,實在是沒有事情可寫,很長時間都沒有看到任何有意思的山水人事,要麼就不寫,要麼偶爾也會寫上一句「今日無事,平平安安」。
藕花福地,群鳥爭渡,身陷圍殺,向當地的天下第一人出拳出劍。大泉王朝邊境客棧,遇到了一位會寫打油詩的君子。陰神遠遊,見過了那個脾氣暴躁的埋河水神娘娘,拜訪了碧游府,與那個仰慕老先生學問的水神娘娘說了說順序。住在老龍城那座灰塵鋪子,帶著越來越懂事的黑炭丫頭,去往寶瓶洲東南的青鸞國,那一年的五月初五,收到了人生中第一份生日禮物……唯一沒有提筆再寫什麼的,是在書簡湖當賬房先生的那些年。最後就只有回到了家鄉泥瓶巷,獨自一人在祖宅點燈守夜的時候。陳平安思來想去,只寫下了一句話:「這些年有些難熬,但過去了,好像其實還好。」
陳平安寫完一份,又抄錄完一份,桌上分開疊放的兩大摞紙張上都是工整的小楷,估計這些字在行家眼中,還是寫得很匠氣,拋開內容不說,洋洋洒洒三十餘萬字,翻來覆去,古板嚴謹,規矩而已。
陳平安收起筆墨,伸出兩隻手,按在好像尚未裝訂成冊的兩本書上,輕輕撫平,壓了壓。
暫時無憂,便由著念頭神遊萬里,回過神后,陳平安將兩疊紙收入方寸物當中,開始起身練拳,還是那三樁合一。
如今武夫練拳和修行鍊氣,光陰消耗,大致對半分,在這期間,畫符就是最大的消遣。
陳平安買了兩份山水邸報后,就這樣一路無事到達了龍宮洞天的仙家渡口。
龍宮洞天和家鄉驪珠洞天一樣,都在三十六小洞天之列,它是水龍宗的祖宗產業,被水龍宗開山老祖最先發現和佔據,只不過這塊地盤太讓人眼紅,在外患內憂皆有的兩次大動蕩之後,水龍宗就拉上了大源王朝崇玄署和浮萍劍湖,這才掙起了旱澇保收的安穩錢。
水龍宗是北俱蘆洲的老宗門,歷史悠久,典故極多,大源王朝崇玄署和浮萍劍湖,比起水龍宗都只能算是後起之秀,但是如今的聲勢,卻是后兩者遠遠勝過水龍宗。
由於臨水而建的水龍宗設置了山水禁制,渡船之上的乘客不見水龍宗仙府輪廓,只可以看到大瀆之畔,方圓百里地界,水霧茫茫,等到渡船穿過了那片一年四季水氣濃郁的雲霧大陣,緩緩下落停靠在渡口,才得以瞧見水龍宗的綿延建築,氣勢恢宏。
陳平安發現這是第一次乘坐北俱蘆洲渡船,靠岸后所有乘客都老老實實步行下船。
想到大源王朝歷代盧氏皇帝的跋扈行徑,崇玄署雲霄宮楊氏的那些事迹傳聞,再加上陳平安親眼見識過浮萍劍湖女子劍仙酈采,就談不上如何驚訝了。
水龍宗木奴渡,種植有仙家橘樹千餘棵,皆是水龍宗開山老祖親手栽種,這個老祖在兵解離世之際曾有遺言,一生庸碌,唯有木奴千頭,遺贈子弟。
陳平安一襲青衫背劍仙,腰懸養劍葫,手持綠竹行山杖,緩緩走在這座矗立有牌坊的大渡口,牌坊上橫嵌著中土某位書家聖人的親筆榜書「水下洞天」。大瀆流經此處,水面開闊無比,竟然寬達三百里,龍宮洞天就在大瀆水下,類似蒼筠湖龍宮府邸,不過無需修士避水遊覽,因為水龍宗消耗大量人力物力,建造出了一條水下長橋,可以讓遊客入水遊歷龍宮洞天,當然需要上交一筆過路費——十枚雪花錢,交了錢,想要通過長橋步入那座傳說中上古時代有千條蛟龍盤踞、奉旨外出行雲布雨的龍宮洞天,還需要有額外的開銷,一枚小暑錢。這明擺著就是殺豬了。
陳平安一想到從雲霄宮楊凝性身上撿來的那件百睛饕餮法袍,便覺得這些神仙錢,也不是不可以忍。
骸骨灘鬼蜮谷,雲霄宮楊氏「小天君」楊凝性。
五陵國邊境,浮萍劍湖酈採的嫡傳弟子隋景澄。
那座仙府遺址,小侯爺詹晴身邊的水龍宗祖師堂嫡傳白璧。
好像修行路上,那些關係脈絡,就像一團亂麻,每個大大小小的繩結,就是一場相逢,給人一種天地世間其實也就這麼點大的錯覺。
木奴渡熙熙攘攘,喧鬧得不像是一處仙家渡口,反而更像是世俗城池的繁華街道。
因為接下來的十月初十和十月十五,皆是重要日子,山下如此,山上更是如此。
一個是三大鬼節之一,一個是水官解厄日。
水龍宗會在對外開放的龍宮洞天,接連舉辦兩次道場祭祀,儀式古老,備受推崇。按照不同的大小年份,水龍宗修士或建金籙、玉籙、黃籙道場,幫助眾生祈福消災。尤其是第二場水官誕辰,由於這位古老神祇總主水中諸多神仙,故而歷來是水龍宗最重視的日子。
除了那座巍峨牌坊,陳平安發現此地樣式規制與仙府遺址有點類似,牌坊之後,便是石刻碑碣數十幢,難道大瀆附近的親水之地,都是這個講究?陳平安便一一看過去,與他一般選擇的人,不在少數,還有許多負笈遊學的儒衫士子,好像都是書院出身,他們就在石碑旁邊埋頭抄寫碑文。陳平安仔細瀏覽了大平年間的「群賢建造石橋記」,以及北俱蘆洲當地書家聖人寫的「龍閣投水碑」,因為這兩處碑文,詳細解釋了那座水中石橋的建造過程,與龍宮洞天的起源和發掘。
隊伍長如游龍,陳平安等了將近半個時辰,才見著水龍宗負責收取過路錢的修士。
交了十枚雪花錢,得了一塊仙橘古木雕刻而成的印章信物,古色古香,篆文極佳。水龍宗修士說是到了橋那一頭,交還那端橋頭的水龍宗修士即可。
這還是陳平安第一次見識山上仙家的木質印章,印文是「休歇」,邊款是「名利關身,生死關命」。
陳平安便詢問這些木印章能否買賣。那個水龍宗女修笑語嫣然,說過橋的橘木印章屬於本宗信物,不賣的,每一方印章都需要記錄在案。但是龍宮洞天裡邊有間鋪子,專門售賣各色印章,不光是水龍宗獨有的仙家橘木印章,各種名石印章都有,客人到了龍宮洞天裡邊,定然可以買到有眼緣的心儀之物。
陳平安剛想要問龍宮洞天裡邊的木印價格如何,就被後邊的人抱怨不已,那人罵罵咧咧,讓他趕緊滾蛋,少在這邊調戲仙子。陳平安只得轉身道了一聲歉,趕緊離開隊伍,給後邊的客人讓出道路。陳平安有些遺憾,仙家鋪子的大小物件,貴不說,而且越是大宗門山頭,想要撿漏就越難。反而是當年寶瓶洲青蚨坊、蜂尾渡包袱齋這類不大的渡口,還有些機會。
那座橋面極為寬闊的長橋本身,就有辟水功效,拱橋還是拱橋,只是這座入水之橋如倒掛,據說橋中央的弧底已經接近大瀆水底,無疑又是一奇。
上了橋,便等於走入大瀆水中。
橋面極寬,橋上車水馬龍,比起世俗王朝的京城御街還要誇張。由此可見,水龍宗光是收取買路錢,就要日進斗金。
陳平安抬頭望去,大瀆之水呈現出清澈幽綠的顏色,並不像尋常江河那般渾濁。
橋長三百餘里,所以石橋兩端可以僱用車馬,乘坐往來。
大瀆和石橋另外一端,水龍宗還有綿延不絕的府邸建築,兩邊各有一個玉璞境祖師坐鎮,因此被習慣性劃分為南宗和北宗。祖師堂選址大瀆北方,而水龍宗祖師堂前身,即是濟瀆三座遠古祠廟之一,所以據說北宗子弟一向自視甚高,雖與南宗同門,兩者之間卻隱約存在著一條無形的界線。
陳平安倒是可以理解,只要不涉及大是大非,這種人之常情的心態,在所難免。
以後盧白象一旦在落魄山之外開枝散葉,說不定也會如此,盧白象的嫡傳弟子,若是到了落魄山祖師堂,興許一樣會不太自在。
該如何未雨綢繆,最考驗一座山頭的門風。
翻書認識古人故事,路上觀人即是觀己,這大概就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宗旨所在。
很多事情,光靠自己去想,再使勁琢磨也琢磨不出真正的學問來,便是推敲出了道理,難免空泛,如崔東山所說,好道理一拿出肚子,擱在了物慾橫流的世道大路上,就要不堪一擊,如何不是遺憾?
只是有人經歷了很多事情,卻沒能梳理出一兩條脈絡來,隨波逐流后,以世事如此寬慰自己,雖是無奈之舉,終究可惜。
這一切的得失,陳平安還在慢慢而行,緩緩思量。
大瀆水中長橋的風光再稀奇,走了幾十里路后,其實也就尋常。哪怕水中長橋四周,有那亮如螢火燈籠的古怪游魚,和水神河伯麾下眾多陰物的游弋不定,看多了,也會讓人失去興緻。
陳平安發現前十數里路途,幾乎人人興高采烈,左顧右盼,憑欄遠眺,大聲喧嘩,然後就漸漸安靜下去,唯有車馬行駛而過的聲響。
陳平安的最大興趣,就是看那些遊客腰間所懸木印章的邊款和印文,一一記在心頭。
若是之後龍宮洞天裡邊的仙家橘木印章太過昂貴,自己揀選良木篆刻便是。
行出百餘里后,橋上竟有十餘間茶肆酒樓,有點類似山水路途上的路邊行亭。
陳平安挑了一家高達五層的酒樓,要了一壺水龍宗特產的仙家酒釀三更酒,兩碟佐酒菜,然後加了錢,才在一樓要到個視野開闊的臨窗位置。酒樓一樓人滿為患,陳平安剛落座,很快酒樓夥計就領了一撥客人過來,笑著詢問能否拼桌,若是客官答應,酒樓這邊可以贈送一碗三更酒。陳平安看著那伙人,兩男一女,瞧著都不怎麼凶神惡煞,年輕男女既不是純粹武夫,也不是修道之人,像是豪閥貴胄出身,他們身邊的一個老扈從,約莫是六境武夫,陳平安便答應下來,那個公子哥笑著點頭致謝,陳平安便端起酒碗,算是還禮。
其實想要觀景更佳,更上一層樓,很簡單,加錢。只不過走了百餘里,看遍了大瀆水下風光,再額外掏錢,便是花冤枉錢了。當然,不把神仙錢當錢的,大有人在。
陳平安喝著酒,默默聽著酒客們的閑聊。
紙包不住火,哪怕大篆王朝皇帝嚴令不許泄露那場交手的結果,可人多眼雜,逐漸有各種小道消息泄露出來,最終呈現在山水邸報之上,於是猿啼山劍仙嵇岳和十境武夫顧祐的換命廝殺,如今就成了山上修士的酒桌談資,愈演愈烈。相較於先前那位北方大劍仙戰死劍氣長城,消息傳遞迴北俱蘆洲后,唯有祭劍,嵇岳同為本洲劍仙,他的身死道消,尤其是死在了一個純粹武夫手下,山水邸報的措辭沒有半點為尊者諱、死者為大的意思,所有人言談起來,更加肆無忌憚。
這座酒樓內對此事的風評,幾乎一邊倒。哪怕是劍修,都在讚譽那位大宗師顧祐,提及劍仙嵇岳,只有譏諷和憤懣。
顧祐拳法通神,並無弟子傳承。嵇岳卻還有一座聲勢不弱的猿啼山,門中弟子不在少數,只不過猿啼山有些青黃不接,如今已經沒有上五境劍修坐鎮山頭。
嵇岳在世的時候,一個仙人境劍修,就足夠。嵇岳一死,劍仙之名,生前威勢,好像都成了不可饒恕的罪過。
有人怒道:「什麼狗屁大劍仙,既不敢去劍氣長城殺妖,還給一個武夫以命換命打殺了,丟盡了我們劍修的臉面!」
有人點頭附和,譏笑道:「都說嵇岳躋身仙人境時日還短,要我看啊,其實根本就不是什麼仙人境,一直就是那雷打不動的玉璞境劍修,嵇岳自封大劍仙的吧。」
有人哀其不幸怒氣不爭:「雖說對手是咱們洲的四大止境武夫之一,可這嵇岳死得還是窩囊了些,竟然給那顧祐鎖住了本命飛劍,一拳打爛身軀,兩拳打碎金丹元嬰,三拳便斃命。堂堂猿啼山劍仙,怎的如此不小心,沒去劍氣長城,才是好事,不然丟人更甚,教那些當地劍修誤以為北俱蘆洲的劍仙,都是嵇岳之流的繡花枕頭。」
片刻之後,便有跟猿啼山有些關係和香火情的修士,憤慨出聲道:「嵇劍仙修為如何,一洲皆知,何必在嵇劍仙戰死之後,陰陽怪氣說話,早幹嗎去了?!」
有人嘖嘖道:「哎喲喂,總算有猿啼山的朋友,站出來仗義執言了。」
有人故意「壓低嗓音」,微笑說道:「咱們都小心點,猿啼山大劍仙嵇岳交友廣泛,咱們偏偏說這些不討喜的言語,就會給人打得乖乖閉嘴的。猿啼山的規矩,恁大,出劍,更是賊快,嚇死個人。」
很快就有人一唱一和,冷笑道:「怎的,只許說嵇大劍仙的馬屁話,還不許咱們這些螻蟻講點良心話啦?這猿啼山劍修,好大的架子,好大的威風,就容不得外人說上半句公道話?」
陳平安喝著酒,望向樓外的大瀆流水,好似一個千古無言的啞巴老者。
又有人直接拍案而起:「世間哪有如此不堪的劍仙,你們這些嚼舌頭的,難道都不用腦子?還是覺得換成自己跟顧祐前輩廝殺,便能穩贏了?」
有人立即針鋒相對,將手中酒杯重重拍在桌上,大笑道:「哈哈,怎的,老子不是劍仙,就說不得半個道理了?那咱們北俱蘆洲,除了那一小撮人,是不是全得閉嘴?天底下還有這樣的事情?難不成道理也有鋪子,是猿啼山開的,世間只此一家?」
陳平安笑了笑,好像確實很有道理。
為嵇岳和猿啼山打抱不平的少數修士,都憋屈得不行。
更多的人,則十分快意,許多人高聲向酒樓多要了幾壺三更酒,還有人痛飲醇酒之後,直接將沒有揭開泥封的酒壺拋出酒樓,說可惜此生沒能遇到那個顧前輩,沒能目睹那場玉璽江死戰,哪怕自己是瞧不起山下武夫的修道之人,也該向武夫顧祐遙祭一壺酒。
和陳平安同桌的三人,只是竊竊私語。
那女子輕聲問道:「魏岐,那猿啼山修士行事,當真很蠻橫嗎?為何如此犯眾怒?」
名為魏岐的年輕男子搖頭笑道:「其實還好,劍修山頭,哪個沒點脾氣,不過猿啼山比起北邊的那座太徽劍宗,口碑是要差一些。」
那老者淡然道:「罵那武夫顧祐,能有什麼意思,身為修道之人,罵大劍仙,反過來敬重武夫,才顯得出風采。」
女子好奇問道:「罵得最凶的那幾個修士,是不是跟猿啼山有仇啊?」
魏岐搖頭笑道:「真要結仇,聽聞嵇岳死訊,不會在外邊流露出來的。心中懷有怨懟,而且會訴之於口之人,永遠不是結下死仇的,而是那些半生不熟的關係,這些人說話,往往最能蠱惑一旁看客的人心。市井坊間,官場士林,江湖山上,不都一樣,看多了聽多了,其實就是那麼回事。」
陳平安看了眼那個魏岐,還有那個欲言又止的年輕女子,便以心聲提醒道:「修士耳尖,公子慎言。」
魏岐笑著點頭,主動向陳平安舉起酒碗,以心湖漣漪答道:「理該如此,只管飲酒,不談是非。」
陳平安微微訝異,對方竟是一個境界不低的練氣士?陳平安先前還真沒看出來。
不過其實魏岐心中也有不小的震驚,眼前這個貌似四五境純粹武夫的背劍遊俠,原來也是練氣士。
酒樓大堂,幾個意氣相投的陌路人,都是大罵猿啼山和嵇岳的爽快人,人人高高舉起酒碗,相互敬酒。
陳平安甚至能夠看出他們眼中的真摯,飲酒時臉上的神采飛揚也並非作偽,這才是最有意思的地方。
陳平安對他們沒有任何意見,人生在世,不合己意,大聲道出,少有真正的傷天害理,說完之後,過去也就過去,有了下一場熱鬧,又是一番可以佐酒的豪言壯語。
陳平安留心的是另外一些人,說話更為滴水不漏,道理沒那麼極端,透著一股善解人意,更像道理。
世人言語之間,彷彿既有聖賢神靈夜遊,也有百鬼白日橫行。
山野大妖,行人聽說便退讓,便也無妨。
河中水鬼多妖嬈,搖曳生姿,悄然拽人下水。
二樓那邊,也在閑聊山上事。只是相對大堂這邊的較勁,二樓只是各聊各的,並未刻意壓制聲音,陳平安便聽到有人在聊劉景龍的閉關,以及猜測到底是哪三位劍仙會問劍太徽劍宗,聊黃希和綉娘的那場砥礪山之戰,也聊那座崛起迅猛的清涼宗,以及那個揚言已經有了道侶的年輕女子宗主。
三樓那邊,陳平安聽到有人在聊買賣,口氣很大,嗓音卻小,動輒哪筆買賣有了幾千枚雪花錢的盈虧。
四樓的言談,就聽不真切了,而且多有術法禁制,陳平安自然不會擅自窺探,耳力所及,能聽多少是多少。依稀聽到有人在談論寶瓶洲的大勢,聊到了北嶽與魏檗。更多還是在談論皚皚洲和中土神洲,例如會猜測大端王朝的年輕武夫曹慈如今到底有沒有躋身金身境,又會在什麼歲數躋身武道止境。
至於頂層五樓,唯有時不時響起的輕微的酒杯酒碗磕碰聲。
陳平安慢慢悠悠喝過了一壺加一碗的三更酒,就起身去櫃檯那邊結賬,獨自離開酒樓。其間不忘與那三人點頭致意,魏岐也笑著還了一禮,輕輕舉起酒杯。
陳平安行走在大瀆之中的長橋上,遠處有一支豪奢車駕驀然闖入眼帘。車駕浩浩蕩蕩行駛於水脈大道之中,儼然權貴門庭出門郊遊,有紫袍玉帶的老者手捧玉笏,也有銀甲神人手持鐵槍,又有白衣神女顧盼之間,眼眸竟然真有那兩縷光彩流溢而出,經久不散。
這些存在,就是稗官野史記載的那些水仙水怪了,久居龍府,負責掌管一地的風調雨順。
龍宮洞天的入口,就在五十里之外的長橋某處。
龍宮洞天是一處貨真價實的龍宮遺址。按照碑文記錄,此地確有上古水仙居住,蛟龍盤踞。
比起當年那條蛟龍後裔雜處的蛟龍溝,這座龍府就像一座山上府邸,蛟龍溝則是一座江湖門派。
陳平安看到了一座城頭輪廓,走近之後,便看到城樓懸挂著「濟瀆避暑」金字匾額。
最大的這塊匾額之下,層層疊疊,又有十數塊大家手筆的匾額。既有符膽靈光千百年不散的符籙仙人手筆,也有蘊藉充沛劍意的劍仙手段。
大概是需要掏出一枚小暑錢的緣故,城門這裡比不得橋頭那邊人頭攢動。
龍宮洞天這類被宗門經營千百年的小洞天,是沒有機緣留給後人尤其是外人的,因為即便出現了一件應運而生的天材地寶,也會被水龍宗早早盯上,不容外人染指。便是水龍宗這條地頭蛇,壓不住某些過江龍大修士的覬覦,好歹還有雲霄宮楊氏的雷法、浮萍劍湖的飛劍,幫著震懾人心。
龍宮洞天歷史上曾經有過一樁壓勝物失竊的天大風波,最終便是被三家合力找尋回來。竊賊的身份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是一個聲名顯赫的劍仙,此人以水龍宗雜役身份在洞天之中隱姓埋名了數十年之久,可還是沒能得逞,那件水運至寶還沒焐熱,就只得交還出來。在三座宗門老祖師的追殺之下,他僥倖不死,逃亡到了皚皚洲,成了財神爺劉氏的供奉,至今還不敢返回北俱蘆洲。
陳平安剛打算交出一枚小暑錢,不承想便有人輕聲勸阻道:「能省就省,無需掏錢。」
陳平安轉過頭,十分驚喜,卻沒有喊出對方的名字。不過眼神當中,皆是無法掩飾的喜悅。竟然是本該待在獅子峰修行的李柳!
當年大隋書院重逢,按照李槐的說法,他這個姐姐,如今成了獅子峰的修道之人,每天給山上老神仙端茶送水來著,至於他爹娘,就在山腳市井開了家鋪子,掙錢極多,他的媳婦本,有著落了。
陳平安笑道:「好巧。我本來打算走完濟瀆,逛過了嬰兒山,就去獅子峰找你們。」
李柳輕輕搖頭,微笑道:「不算巧,我是專程來找你的。」
陳平安欲言又止,所有話語,最終還是都咽回了肚子。
李柳分明是一個修道有成的練氣士了,而且境界定然極高。只不過陳平安的這種感覺一閃而逝。
李柳取出一塊樣式古樸的螭龍玉牌,看守城門的水龍宗修士瞥了眼,便立即對這個身份不明的年輕女子恭敬行禮,李柳帶著陳平安徑直走入城門,沿著一條看不到盡頭的白玉台階一起拾級而上。
不知為何,陳平安轉頭望去,城門那邊好像戒嚴了,再無人得以進入龍宮洞天。而前方那撥行人,身影小如芥子,漸漸登高。
李柳柔聲開口道:「陳先生。」
陳平安趕緊說道:「喊我名字好了,暫名陳好人。」
李柳一雙水潤眼眸,笑眯起月牙兒。
陳平安也覺得自己有些不要臉了,心裡想著是不是再取一個化名,嘴上說道:「那還是喊我陳先生吧。」
李柳點點頭,然後第一句話就極有分量:「陳先生最好早點躋身金身境,不然晚了,金甲洲那邊會有變故。」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爭取。」
李柳第二句話,就讓陳平安直接道心不穩了:「先前鄭大風寄信到了獅子峰,我便走了趟落魄山,藕花福地如今一分為四,落魄山佔了其中一份,那把桐葉傘便是入口,朱斂他們急著將那座暫名為蓮藕福地的地盤提升為一塊中等福地,不然就要荒廢了,所以需要兩三千枚穀雨錢。」
陳平安神色僵硬,小心翼翼問道:「穀雨錢?」
李柳點頭道:「穀雨錢。」
陳平安哀嘆一聲:「我就算砸鍋賣鐵也不濟事啊。」
李柳這才將朱斂那邊的近況,大致闡述了一遍。陳平安這才稍稍鬆了口氣。
能借來錢,好歹也算本事。跟誰借,借多少,怎麼還,朱斂那邊已經有了章程,陳平安仔細聽完之後,都沒意見,有朱斂牽頭,還有魏檗和鄭大風幫著出謀劃策,不會出什麼紕漏。關鍵是這欠債兩三千枚穀雨錢的重擔,歸根結底還是要落在他這個年輕山主的肩頭上,逃不掉的。
當然,陳平安也不會逃,這會兒他已經開始當起了賬房先生,重新盤算自己這趟北俱蘆洲之行攢下的家當,從撿破爛到包袱齋,所有能賣的物件都賣出去,自己到底能掏出多少枚穀雨錢,撇開那幾筆東拼西湊、已經借來的錢,他陳平安能否一鼓作氣補上落魄山的缺口。答案很簡單,不能。
等到陳平安回過神,李柳便剛好轉移話題:「其實驪珠洞天最早的出入道路,與這座龍宮洞天差不多。」
陳平安遺憾道:「我沒走過,等到我離開家鄉那會兒,驪珠洞天已經落地生根。」
李柳笑道:「坐一會兒?反正我們身後也沒人跟上。」
陳平安毫不猶豫就坐在了台階上,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至於以後就只能喝糯米酒釀了。
李柳說道:「我有那塊玉牌,水龍宗那邊就不會有人以掌觀山河的神通,擅自探查我們這邊的動靜。」
陳平安仍是沒有多問什麼。對於李柳,印象其實很淺,無非是李槐的姐姐,以及林守一和董水井同時喜歡的女子。在今天以前,兩人其實都沒有打過交道。
李柳猶豫了一下:「陳先生,我有一份鏡花水月的山上拓本,和你有些關係,關係又不大,本來沒打算交給你,擔心節外生枝,耽誤了陳先生的遊歷。」
陳平安有些疑惑,思量一番,說道:「沒關係,既然是早晚都會知道的事情,還不如早做打算。」
李柳便從袖中取出類似一幅字帖的山上寶物,字帖懸在空中,李柳伸出手指,輕輕一點,漣漪散開,水霧瀰漫。
字帖畫卷上,便出現了一個正襟危坐的女子。
女子化名石湫,明面上是寶瓶洲一個小門派的女子修士,實則來自北俱蘆洲打醮山,在那艘已經墜毀在寶瓶洲朱熒王朝境內的跨洲渡船上擔任婢女。
李柳眺望前方,置身事外。人世間的悲歡離合,見過太多,她幾乎不會有任何感觸。
鏡花水月的最後一幕,是那個自己求死的女子,拿起了一隻小心翼翼珍藏多年的錦囊,她皺著臉,好像是盡量不讓自己哭,擠出一個笑容,高高舉起那隻錦囊,輕輕晃了晃,柔聲道:「喂,那個誰,秋實喜歡你。聽到了嗎?看到了嗎?如果不知道的話,沒有關係。如果知道了,只是知道就好了。」
陳平安,平平靜靜坐在原地,一字不落聽完了那個故事。
她是秋實的姐姐,名叫春水。陳平安第一眼就看出來了。
最後陳平安喃喃道:「好的,我知道了。」
沉默許久。
李柳收起字帖入袖。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臉上好像沒有什麼悲慟憤懣神色。李柳也沒覺得奇怪。
李柳只是說了一句貌似很不近人情的言語:「事已至此,她這麼做,除了送死,毫無意義。」
陳平安點頭道:「一般來說,是這樣的。」
李柳問道:「有『不一般』的說法?」
陳平安沒有給出答案,轉頭說道:「我打算繼續趕路,就不逛龍宮洞天了,反正也買不起什麼,只是這麼做,會不會給你惹麻煩?」
李柳笑道:「陳先生多慮了,在北俱蘆洲,我沒有麻煩。至少,保命無憂。」
陳平安說要趕路,卻沒有立即起身。他想起了那副打算以後掛在落魄山竹樓內的對聯,上聯是那「山外風雨三尺劍,有事提劍下山去」。
陳平安便將背負在身後的那把劍仙懸佩在腰間。這應該是陳平安第一次真正意義上佩劍。以前習慣了只背劍。
李柳問道:「陳先生,該不會這就要直接問劍打醮山,再問大驪王朝,三問天君謝實吧?」
李柳其實不太喜歡用劍的,無論是遠古神祇還是當今修士,她都看不順眼。
陳平安站起身,晃了晃養劍葫,笑道:「不會的,本事不夠,喝酒來湊。」
李柳笑著點頭,她坐在原地,沒有起身,只是目送這個青衫仗劍的年輕人,緩緩走下台階。
有事當如何?提劍下山去。
若是世事大過本事,又當如何?不能如何,答案只能先在心中,放在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