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落魄山祖師堂
·第五章·
落魄山祖師堂
一艘大驪軍方渡船緩緩停靠在牛角山渡口,與之同行的,是一艘被北嶽魏檗、中嶽晉青兩大山君,先後施展了障眼法的巨大龍舟。
劉重潤、盧白象、魏羨,三人走下龍舟。
武將劉洵美和劍修曹峻,沒有下船。一路護送龍舟至此,便算大功告成,劉洵美還需要去巡狩使曹枰那邊交差。
劉洵美輕聲問道:「那個青衫年輕人,就是落魄山的山主陳平安?與你祖上一樣,都是那條泥瓶巷出身?」
曹峻坐在欄杆上,點頭道:「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年輕人,在我眼中,比馬苦玄還要有意思。」
劉洵美笑道:「陳平安還是我好朋友關翳然的朋友,去年年末在篪兒街,我們聊到過這位落魄山山主。關翳然自小便性情穩重,說得不多,但是我看得出來,他對此人很看重。」
這是曹峻第一次聽說此事,卻沒有感到絲毫奇怪。
劉洵美有些懷念,道:「那個意遲巷出身的傅玉,好像如今就在寶溪郡當太守,也算是出息了。不過我跟傅玉不算很熟,只記得小時候,傅玉很喜歡每天跟在我們屁股後邊晃蕩。那會兒,我們篪兒街的同齡人,都不怎麼愛跟意遲巷的孩子混一塊兒,每年雙方都要約架,狠狠打幾場雪仗,我們次次以少勝多。傅玉比較尷尬,兩頭不靠,所以每次下雪,便乾脆不出門了。關於這位印象模糊的郡守大人,我就只記得這些了。不過其實意遲巷和篪兒街,各自也都有自己的大小山頭,很熱鬧,長大之後,便沒勁了。偶爾見了面,誰對誰都是一副笑臉。」
曹峻笑道:「再過一兩百年,我若是再想起劉將軍,估摸著也差不多。」
劉洵美無奈道:「真是個不會聊天的。」
曹峻說道:「我要是會聊天,早升官發財了。」
劉洵美搖頭道:「若無實打實的軍功,你這麼不會聊天,我稀罕搭理你?」
曹峻哈哈笑道:「你會聊天?」
劉洵美趴在欄杆上,道:「不論我是戰死沙場,還是老死病榻,以後你路過寶瓶洲,記得一定要來上個墳。」
曹峻望向遠方,道:「誰說修道之人,就一定活得長久?你我之間,誰給誰上墳祭酒,不好說的。」
劉洵美苦笑道:「能不能說點討喜的?」
曹峻想了想,問道:「祝願劉將軍早日榮升巡狩使?」
劉洵美點頭道:「這個好!」
劉洵美笑道:「那我也祝願曹劍仙早日躋身上五境?」
曹峻雙手使勁搓著臉頰,無奈道:「這個難。」
陳平安只帶了裴錢和周米粒來這邊「接駕」,對於那個穿著一襲扎眼黑袍、懸佩長短劍的曹峻,看得真切,只是裝作沒看見而已。
魏羨對陳平安點頭致意,陳平安笑著回禮。唯獨見到了裴錢,魏羨破天荒露出笑容。
這小黑炭,個頭躥得還挺快。
裴錢一路蹦跳到魏羨身邊,大搖大擺繞了魏羨一圈,笑道:「哦豁,更黑炭了。」
魏羨綳著臉道:「放肆。」
裴錢怒道:「幹嗎呢?又跟我擺架子是不是?騙鬼呢,你,你家有個屁的金扁擔。」
魏羨說道:「如今我是大驪武宣郎,又當了大官。」
南苑國開國皇帝魏羨,出身於鄉野陋巷,發跡於沙場行伍。
裴錢伸出大拇指,指了指一旁扛著兩根行山杖的周米粒,問道:「多大?有她大嗎?」
魏羨不曉得裴錢葫蘆里賣什麼葯,問道:「有說頭?」
裴錢喊道:「周米粒!」
黑衣小姑娘一跺腳,抬頭挺胸:「在此!」
裴錢冷哼哼道:「說,你叫什麼名字?!」
周米粒緊緊皺著眉頭,踮起腳尖,在裴錢耳邊小聲說道:「方才你喊我名字了,我是不是應該自稱啞巴湖大水怪,或者落魄山右護法?」
裴錢嘆了口氣,這小冬瓜就是笨了點,其他都很好。
魏羨笑著伸手,想要揉揉黑炭小丫頭的腦袋,不承想給裴錢低頭彎腰一挪步,輕巧躲過了。
裴錢嘖嘖道:「老魏啊,你老了啊,鬍子拉碴的,怎麼找媳婦哦,還是光棍一條吧?沒關係,別傷心,如今咱們落魄山,別的不多,就你這樣娶不到媳婦的,最多。鄰居魏檗啊,朱老廚子啊,山腳的鄭大風啊,背井離鄉的小白啊,山頂的老宋啊,元來啊,一個個慘兮兮的。」
魏羨笑道:「你不也還沒師娘?」
裴錢扯了扯嘴角,連呵三聲。周米粒也跟著呵呵呵。
剛剛跟盧白象、劉重潤寒暄完畢的陳平安,對著兩顆小腦袋,就是一人一顆栗暴砸下去。
裴錢是習慣了,但曾經站在大竹箱里吃飽陳平安栗暴的周米粒,便要張嘴咬陳平安,結果被陳平安按住腦袋。周米粒剛要大發神威,便聽到裴錢重重咳嗽一聲,立即紋絲不動了。
劉重潤有龍泉劍宗鑄造的一枚劍符,直接御風離去。
那件被仙人中煉的重寶水殿,暫時還藏在龍舟之上,回頭盧白象會請山君魏檗運用神通,送往鰲魚背,因為水殿如一輛馬車大小,而劉重潤又無那傳說中的咫尺物傍身。倒不是無法以術法搬運水殿,而是太過明顯,渡口人多眼雜,劉重潤怕節外生枝。
至於那艘名為「翻墨」的龍舟,當然已經是落魄山的家產了,何況整座牛角山都是陳平安與魏檗共有,停泊在這邊,天經地義。
盧白象領著陳平安登上這艘龐然大物,高三層,並不出奇,但是極大,得有披麻宗那艘跨洲渡船的一半大,能夠載人千餘,若是滿載貨物,當然兩說。落魄山得了這麼大一艘異常堅韌的遠古渡船,可以做的事情,便多了。陳平安忍不住一次次輕輕跺腳,滿臉遮掩不住的笑意。
方才裴錢和周米粒一聽說從今天起,這麼大一艘仙家渡船,就是落魄山自家的東西了,都瞪大了眼睛。裴錢一把掐住周米粒的臉頰,使勁一擰,小姑娘直喊疼,裴錢便「嗯」了一聲,看來真的不是做夢。周米粒使勁點頭,說:「不是不是。」裴錢便拍了拍周米粒的腦袋,說:「米粒啊,你真是個小福星呢,捏疼了嗎?」周米粒咧嘴笑,說:「疼個屁的疼。」裴錢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小聲叮囑:「咋個又忘了,出門在外,不許隨隨便便讓人知道自己是一頭大水怪,嚇壞了人,總歸是咱們理虧。」黑衣小姑娘聽了既憂愁又歡喜。
在渡船上一層一層逛過去,時不時推開沉睡數百年猶有木香的屋門,由於渡船充入國庫以備戰需,裝飾物品當年早已搬空,故而如今大小房間,格局相仿,其實都是差不多的光景,陳平安卻半點不覺得無聊。最後他來到頂樓,站在最大的一間屋子裡,不出意外,這就是以後翻墨的天字型大小房間了,陳平安突然收斂了臉上的喜色,來到視野開闊的觀景台。
打醮山渡船墜毀在朱熒王朝一事,牽一髮而動全身。
渡船上所有人都是棋子,只不過有些活了下來,有些死了。至於那個出手擊毀渡船的劍瓮先生,到底是怎樣的恩怨情仇,才讓他選擇如此決絕行事,好像並不重要。
陳平安在想一個問題,自己如今修為低,家底薄,重提此事,便是以卵擊石,所以可以暫時忍著。可若是落魄山如今已經是「宗」字頭山門,自己已是元嬰境地仙甚至是玉璞境修士,就可以為自己的心中積鬱,為春水、秋實她們的境遇,說上一說。可以說,卻必然要為此付出巨大的代價,例如自己與大驪王朝徹底撕破臉皮,與天君謝實結仇,畫卷四人一一戰死,陳靈均去了北俱蘆洲也是一個死,而陳如初再無法去往龍泉郡城。騎龍巷鋪子的大驪死士,從護衛變成刺客,落魄山人人生死不定,說死則死,那時候的對錯,算誰的?
他陳平安該如何選擇?
若是陳平安現在就已經是名副其實的劍仙,就可以少去諸多麻煩——一肩挑之,一劍挑之。
但成為劍仙,何其艱難,遙遙無期,希望渺茫。
生死之外,依舊劫難重重。
陳平安也會學小寶瓶和裴錢,還有李槐,看那些江湖演義小說,很仰慕書上那些英雄俠客的一往無前,毅然決然,將生死置之度外,捨生取義,毫不猶豫。
這個世道不但需要這樣的書上故事,書外也需要有很多這樣的人,他們所做之事,興許有大小之別,但是善惡分明。
只是相較於裴錢喜歡大段大段跳過那些磨礪困苦的篇章,揀選大俠快意恩仇的精彩段落,去反覆翻閱,偶遇武功蓋世的江湖前輩,結識江湖上最有意思的朋友,行俠仗義殺那些大魔頭……陳平安卻往往只看個開頭,便頓足不前,因為書中那個未來註定擁有種種際遇和眾多機緣的人,往往一開始便會家破人亡,孤苦伶仃,身負血海深仇,然後突然一下子長大了。
這讓陳平安感到不適應。
那些精彩紛呈的江湖故事,也許很引人入勝,看得李槐和裴錢神采飛揚,但是陳平安卻很難感同身受。
大概是因為真正的人生,到底不是那些清清楚楚的白紙黑字。
裴錢在屋內問道:「師父,咋了?」
陳平安搖搖頭,道:「沒什麼,想到一些往事。」
盧白象來到陳平安身邊,笑道:「恭喜。」
陳平安說道:「你也得抓緊了。」
盧白象神色有些惆悵,道:「在猶豫要不要找個機會,跟朱斂打一場。」
陳平安笑道:「我覺得可以,反正不花錢。」
盧白象望向陳平安,問道:「在北俱蘆洲,挨了不少揍?」
陳平安點頭道:「兩位十境武夫先後幫著喂拳,打得我死去活來,羨慕不羨慕?」
盧白象微笑道:「這麼一說,我心情好多了。」
陳平安說道:「別忘了,這把狹刀停雪是借你的。」
盧白象開玩笑道:「我這不是幫著落魄山找了兩棵好苗子?還夠不上一把刀?」
陳平安不接茬,只是說道:「元寶、元來,名字不錯。」
盧白象問道:「見過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道:「我跟他們一見面,就誇他們名字好,結果那小姑娘看我的眼神,跟早先岑鴛機防賊的眼神一模一樣。我就想不明白了,行走江湖這麼多年,竟然只有在自己的落魄山上,被人誤會。」
盧白象哈哈笑道:「心情大好!」
裴錢正在魏羨旁邊轉悠來晃蕩去,雙指併攏,不斷朝魏羨使出定身術。魏羨斜靠房門,沒理睬。
陳平安轉頭望去,問道:「先前你信上說岑鴛機練拳自己摔倒了,是咋回事?」
裴錢好似被施展了定身術,身體僵硬在原地,額頭滲出汗水,只能給周米粒使眼色。
跟師父說謊,萬萬不成,可跟師父坦白,也不是個事兒啊。
周米粒不愧是她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大將,立即心領神會,朗聲道:「烏漆麻黑的大晚上,連個鬼都見不著,岑姐姐不小心就摔倒了唄。」
陳平安「哦」了一聲。
裴錢雙手繞后,朝身後的周米粒豎起兩根大拇指。
陳平安感慨道:「有了這艘龍舟,與披麻宗和春露圃做生意,落魄山就更有底氣了。不但如此,落魄山也有了更多的迴旋餘地。」
盧白象說道:「龍舟裝飾可以簡陋,反正聽你的意思。龍舟運轉貨物居多,撐起渡船正常運轉的那麼些人,怎麼辦?」
陳平安笑道:「等朱斂回到落魄山,讓他頭疼去。實在不行,崔東山路子廣,就讓他幫著落魄山花錢請人登船做事。」
盧白象這一次沒有落井下石,說道:「我也爭取幫忙物色一些人,不過最重要的,還是選出一個有足夠分量的渡船管事,不然很容易捅婁子。」
陳平安說道:「關於此事,其實我有些想法,但是能不能成,還得等祖師堂建成才行。」
落魄山祖師堂選址早就定好了,有魏檗在,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
在陳平安從木衣山飛劍傳信回落魄山後,魏檗便已經開始著手準備。由於落魄山祖師堂不追求規模宏大,倒也花費不了多少人力物力,而龍泉郡西邊大山這些年的大興土木,加上幾座郡城連續不斷的破土興工,攢下了諸多經驗。最關鍵的是陳平安提出祖師堂不用專門設置陣法,用他的話說,就是如果落魄山都會被人打破山水大陣,成功登山去拆祖師堂,那麼祖師堂有無陣法庇護,其實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陳平安說道:「耽誤你很多事情了。」
盧白象笑道:「就當是磨刀不誤砍柴工吧。我那個門派,只是落魄山的藩屬,成了是最好,不成,也不至於讓落魄山傷筋動骨。其中分寸,我自會把握。不過醜話說在前頭,許多事情,我的手段並不幹凈,只能保證不過火。」
陳平安說道:「爭取別給我說閑話的機會。」
盧白象笑了笑。
作為山主,陳平安親自燒香祭奠天地四方后,落魄山祖師堂便開始動工。
祖師堂位於落魄山次峰霽色峰上,因為擁有竹樓的主峰這邊,處境有些尷尬——在這座集靈峰之巔,有一座大驪朝廷正統敕封的山神祠。而且陳平安其實對霽色峰就格外有些親近。
這天在朱斂院子裡邊,鄭大風在和魏檗對弈,崔東山在一旁觀棋。陳靈均在一旁指點江山,告訴鄭大風與魏檗應該如何落子。
這兩天陳靈均腰桿特別硬,因為他這些年在西邊大山,晃蕩得多了,認識不少在此開闢府邸的修士,其中就有一個黃湖山的龍門境修士。黃湖山有一座湖泊,裡面有條巨蟒,而陳靈均與那條巨蟒對黃湖山都挺眼饞的。以前雙方不太熟悉,甚至還相互看不順眼,不承想今年夏秋之交,對方主動示好,一來二去,喝過了酒。前不久那個老龍門境在酒桌上突然開口,說打算將黃湖山轉手賣出,陳兄弟人脈廣,熟人多,是那魏大山君夜遊宴的座上賓,能不能幫著牽線搭橋,找一找合適的賣家。
陳靈均當時喝著大碗酒,拍胸脯答應下來。只是下了黃湖山,便有些心情凝重,擔心這是個針對落魄山的陷阱,於是找到了陳平安,說了這事。崔東山在一旁就說,買啊,到手的便宜,不拿白不拿,咱們有那麼高的一座披雲山當靠山,怕什麼。陳平安便讓陳靈均去磨細節,神仙錢、金精銅錢,價格都可以談,談得不愉快,就拉上咱們魏大山神一起聊。
陳靈均內心打鼓,趕緊又跑去黃湖山喝酒,畢竟習慣了喝酒談事,最後竟然被他在迷迷糊糊中將價格砍到了僅僅十枚穀雨錢。
當時陳靈均都有些發矇,大爺我隨便報個數,就是為了跟你抬價來砍價去的,結果對方好像傻了吧唧杵著不動,硬生生挨了一刀,這算怎麼回事?
陳靈均喝著酒迷糊,下山更迷糊。
而陳平安也沒多說什麼,於是黃湖山和落魄山雙方一手地契,一手神仙錢,分別在龍泉州刺史府、大驪禮部、戶部勘驗和錄檔,以極快速度就敲定了這樁買賣。
陳平安私底下詢問崔東山,崔東山笑著說老王八蛋難得發發善心,不用擔心是什麼圈套,陳靈均總算幫著落魄山做了點正經事。祖師堂落成后,祖師堂譜牒的功過簿上,可以給這條小水蛇記上一功。
所以這會兒陳靈均連走路都是鼻孔朝天的。
裴錢、陳如初和周米粒三個小丫頭,都對他有些刮目相看,尤其是裴錢,帶著周米粒毫不吝嗇地溜須拍馬。直到崔東山有一次按住陳靈均的腦袋,說「陳大爺最近走路有點飄啊」,他這才稍稍收斂,不然還能更飄一些。
這些天,陳平安在清點家當,大部分都需要歸入祖師堂寶庫,必須一一記錄在冊,有些則準備在落成儀式上,作為山主贈禮送人。
幫著裴錢喂拳一事,陳平安只做了一次,就沒下文了。
哪怕嘴上說是以四境對四境,事實上還是以五境與裴錢對峙,結果仍是低估了裴錢的身手,一下子就被裴錢一拳打在了面門上。雖說金身境武夫,不至於受傷,更不至於流血,可陳平安為人師的面子算是徹底沒了。陳平安剛要悄悄提升境界,準備以六境喂拳,不承想裴錢死活不肯與他切磋了。她耷拉著腦袋,病懨懨的,說自己犯下了大不敬的死罪,師父打死她算了,絕對不還手,她如果敢還手,就自己把自己逐出師門。
這還教個屁的拳。
一大一小,就光著腳走到二樓廊道,趴在欄杆上,一起看風景。師徒身後竹樓門口,有兩雙整齊放好的靴子。
院子里,雙指拈子的魏檗突然將棋子放回棋盒,笑道:「不下了不下了,朱斂所在渡船,已經進入黃庭國地界。」
鄭大風下棋的時候,裴錢她們幾個基本上都離他遠遠的——一邊脫了鞋摳腳一邊嗑瓜子的人,還是別湊近了。
鄭大風也不介意魏檗賴賬,一局棋一枚雪花錢而已,小賭怡情。
崔東山站在一旁,一直攤開雙手,由著裴錢和周米粒掛在上面盪鞦韆。
崔東山笑道:「魏山君去接人好了,我來接著下。大風兄弟,如何?」
鄭大風瞥了眼棋局,魏檗大勢已去,只是崔東山如此說,鄭大風便沒著急說行或不行,多看了幾眼,這才笑道:「什麼彩頭?」
崔東山笑道:「要什麼彩頭,我又不缺錢。」
鄭大風嘖嘖道:「行啊,那咱倆就繼續下。」
裴錢和周米粒這才鬆手落地。
崔東山坐在魏檗的位置上,拈起一顆棋子,輕輕落子。
鄭大風瞥了眼崔東山身後的魏檗,後者笑眯眯道:「再看一會兒,朱斂在渡船上,正唾沫四濺,忙著幫落魄山坑人呢,不壞他的好事。」
崔東山落子如飛。
鄭大風還真就不信邪了,這都能扳回局勢?同樣落子不慢。就算對面這傢伙是下出《彩雲譜》的人,鄭大風也不覺得自己會輸。
最後當然是鄭大風學那魏檗,將棋子放入棋盒,笑呵呵道:「不下了不下了,我跟魏檗去接朱兄弟,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都多少天了,怪想他的。」
崔東山根本無所謂,招呼安安靜靜坐在一旁嗑瓜子的陳如初,道:「來,咱們再繼續下,我幫著大風兄弟下棋,你執白,不然太沒懸念。」
陳如初笑著點頭。她是喜歡下棋的,不然不會一有空就聚精會神看著魏檗三人下棋。
崔東山沒有起身,只是換了棋盒位置。兩人繼續下那盤棋。
魏檗和鄭大風並肩走出院子。
魏檗笑道:「有點丟臉。」
鄭大風點頭道:「是有點。幸好朱兄弟不在,不然他再跟著下,估摸著還是要輸。」
沒等他們走太遠,陳靈均就高聲道:「怎麼回事,蠢丫頭怎麼就贏了?」
陳如初赧顏道:「是崔先生故意輸給我的。」
崔東山一臉無辜道:「怎麼可能。」
裴錢站在陳如初身後,雙手重重按住她的肩頭,沉聲道:「暖樹!從今天起,你就是咱們落魄山圍棋第一高手了!以後老廚子、鄭大風、魏檗他們下棋之前,都要先給你鞠一躬,以示敬意!」
盧白象在落魄山上,也有自己的宅子。
落魄山宅子的名稱、匾額、楹聯等物都待定,交由主人自己決定、布置。
陳如初一開始覺得朱斂這個想法,很有人情味兒,很贊同。但是朱斂自己說了,落魄山缺錢啊,讓這些沒良心的傢伙自己掏錢去。
魏羨在盧白象宅子里閑坐,喝著小酒,桌上擱放了一些佐酒小菜,都是陳如初這個小管家早早備好的,每棟宅子不同的主人,不同的口味,便有不同的酒水和佐酒菜。
盧白象的兩名嫡傳弟子,元寶、元來這對姐弟,坐在一旁。
元寶對不苟言笑的魏羨,印象不錯,比起對朱斂和鄭大風的觀感,要好多了。
山門那邊,被魏檗直接一把從渡船扯到落魄山腳的朱斂——這個背著個包裹的佝僂老人,感慨道:「我這把老骨頭,風塵僕僕,雨淋日晒的,真要散架了。」
魏檗嗤笑道:「別跟我們訴苦,沒半點用。」
鄭大風笑道:「我反正已經被某人打得崴腳了,前些天一直是岑姑娘幫著看山門。至於咱們魏山神,好歹是個玉璞境,但也被罵了個狗血淋頭。現在就差你了。」
朱斂瞥了眼魏檗,看了眼鄭大風,然後笑道:「你們要是不嚇唬人,我還信,這一開口,便破功了。上山上山,無憂無慮也。」
魏檗伸出手,對鄭大風道:「我贏了,一枚雪花錢。」
鄭大風一巴掌拍掉魏檗的手,道:「先前下棋你輸了,咱倆扯平。」
朱斂哈哈大笑,道:「果真如此,一詐便知。」
魏檗笑道:「別信,這傢伙一開始就知道了。不然咱們又輸一陣。」
鄭大風斜眼道:「要你說?」
朱斂抹了把嘴,道:「這趟遠遊,見識多多,回頭讓魏檗拿兩壺好酒來,容我慢慢與你們說道說道。」
鄭大風立即來了勁,想起一事,小聲問道:「如何?」
朱斂拍了拍包裹。
鄭大風點頭道:「咱哥倆真是一等一的讀書人,活到老讀到老。」
魏檗揉著額頭。
陳平安獨自站在竹樓二樓,知道朱斂到了,只不過不用刻意去接。
披雲山先前收到了太徽劍宗的兩封信,劉景龍一封,白首一封。劉景龍在信上說一百枚穀雨錢都花完了,買了一把恨劍山的仿劍,以及三郎廟精心鑄造的兩副寶甲,價格都不便宜。這三樣東西太貴重,所以劉景龍讓披麻宗跨洲渡船送到牛角山。信寫得簡明扼要,依舊是劉景龍的一貫風格,信的末尾,威脅說,如果自己三場問劍成功,雲上城徐杏酒又背著竹箱登山拜訪,那就讓陳平安自己掂量著辦。
白首那封信的字裡行間,透著一股幸災樂禍,說姓劉的讓人大開眼界,明明問劍在即,卻還是先後跑了恨劍山和三郎廟,把太徽劍宗祖師堂的幾個老人給愁得都要揪斷鬍子了。在恨劍山姓劉的遇到了那個水經山的盧仙子,也不知道到底聊了什麼,不曉得是不是姓劉的對姑娘家家毛手毛腳還是咋地,反正把盧仙子給惱得眼眶紅紅,驚倒了一大片人。在三郎廟那邊,竟然又有姓劉的什麼紅顏知己蹦了出來,好像還是在三郎廟挺有牌面的一個女人,反正從頭到尾都跟著他們倆,眼神能吃人,姓劉的挑了兩樣重寶,談妥了價格就跑路了。
陳平安在廊道從這一頭走到那一端,緩緩而行,如此往複。
不料朱斂未到,魏檗先來。
他拿了一封飛劍傳信的密信過來,是披雲山那邊剛收到的,寫信人是落魄山供奉周肥。
陳平安看了信后,嘆了口氣,有這麼巧嗎?
走到一樓,取出一幅畫卷,丟入一枚金精銅錢,隋右邊從畫卷中走出。
陳平安問道:「怎麼回事?」
隋右邊淡然道:「殺人不成反被殺,就這麼回事。以後我會在書簡湖真境宗繼續修行。」
隋右邊哪怕在畫卷中死後復生,身上還帶著濃郁的殺氣。由此可見,她在桐葉洲玉圭宗那邊,與人結怨不小,就是不知道是山上的同門,還是下山歷練結的仇人。
陳平安也不願細問什麼,笑道:「剛好落魄山祖師堂馬上就可以上樑,然後就是正式的掛像敬香。朱斂、盧白象和魏羨,如今都在山上。」
隋右邊點點頭,環顧四周,問道:「這就是落魄山?」
陳平安說道:「你可以自己隨便逛。」
隋右邊默不作聲,走出屋外,站在崖畔那邊,舉目遠眺。
陳平安沒跟著,就坐在小竹椅上。
站在小路上的朱斂和鄭大風,這才過來坐在一旁。
鄭大風感慨道:「才發現這裡風景好啊。」
陳平安笑道:「辛苦了。」
朱斂搖搖頭:「遠不如少爺辛苦。」
鄭大風碎碎念叨:「你們都不辛苦,我辛苦啊。」
在霽色峰祖師堂上樑之後,一些客人都已經陸陸續續趕到龍泉郡。
挑選了一個黃道吉日,這天山主陳平安,帶頭掛像敬香。
此次落魄山正式創立山門,並沒有大張旗鼓,並未邀請許多原本可以邀請上山的人。例如老龍城范家、孫家。
還有一些消息靈通的,很想來,卻不敢擅自登山叨擾,比如黃庭國兩個水神。
還有很多朋友,不適合出現在他人視野當中,只能將遺憾放在心頭。
故而此次前來觀禮道賀之人,都是近水樓台的關係,北嶽山君魏檗,披雲山林鹿書院副山長程水東,龍泉劍宗宗主阮邛,以及兩名嫡傳弟子——金丹境修士董谷、龍門境劍修徐小橋,還有鰲魚背的珠釵島島主劉重潤。
這些是客人。
此外,便是落魄山這座新興山頭的自己人。
祖師堂,懸挂三幅畫像。
一位老秀才,掛在居中位置。
齊靜春。
崔誠。
三幅掛像的香火牌位上,只寫姓名,不寫任何其餘文字。
山主陳平安。
大弟子裴錢。
學生崔東山。
學生曹晴朗。
朱斂,盧白象,隋右邊,魏羨。
陳靈均,陳如初,石柔。
岑鴛機,元寶,元來。
落魄山護山供奉,周米粒。
正式供奉:
鄭大風。
種秋。
「玉璞境野修」周肥。
記名供奉:
目盲道人賈晟,趙登高,田酒兒。
北俱蘆洲披麻宗元嬰境修士杜文思,祖師堂嫡傳弟子龐蘭溪。
最靠近三幅掛像的年輕山主,獨自一人,站在最前方。
早已不再是那個腳穿草鞋、面如黑炭的消瘦少年。
一襲青衫,頭別玉簪,身材修長,雙手持香,背對眾人。
落魄山祖師堂一落成,霽色峰其餘建築就要跟上。
朱斂對此早有草稿,從霽色峰山腳牌坊開始,依次往上,這條中軸線上,大小建築三十餘座,既有宮觀特色,也有園林風采,就連那匾額、楹聯該寫什麼,也有細緻規劃,殿閣廳堂之外的余屋,尤其見功力。鄭大風和魏檗也幫著出謀劃策,不過最終如何,當然還是需要陳平安這位落魄山山主來做決定。
當初從蓮藕福地帶來的那部《營造法式》,得自南苑國京城工部庫藏,陳平安極為推崇,連同北亭國境內那座仙府遺址的一大摞臨摹圖紙,一併送給朱斂。陳平安對於祖師堂諸多附屬建築,只有一個小要求,就是可以仿造宋雨燒前輩山莊的山水亭,建一座知春亭或是龍亭。除此之外,陳平安沒有更多奢望。
朱斂拿著那本《營造法式》,笑容玩味,陳平安這才記起一事,想起這是蓮藕福地歷史上某國朝廷頒布的范書。朱斂哈哈大笑,說此書編撰,他當年確實是出過些力的,書上十之二三的建造法規,包括藻井、斗拱在內等規制,其實都是出自他的手筆。
陳平安便笑問,為何落魄山主峰半腰那些府邸,瞧不出半點《法式》痕迹,建造得很平庸?朱斂回答得理直氣壯,當時家底薄,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何況少爺住在竹樓,其餘人等,有個落腳的地方就該感恩戴德,沒必要打造成豪府大宅氣派,這要吃掉好些銀子。如今祖師堂領銜的一眾建築,是落魄山的臉面所在,必須由他朱斂親力親為,不會交由庸碌匠人糟蹋霽色峰的風景。
用朱斂的話說,就是沒錢的時候,就該想著怎麼攢錢,可有了錢的時候,如何花錢,也要講究些。
陳平安覺得極有道理,不過仍是板著臉忍住笑,嘴上卻說,以後別再自作主張了,怎麼可以委屈了自己人,豈不是寒了眾將士的心。
就連裴錢都覺得師父那會兒的言語神色,跟真誠半點不沾邊。裴錢還覺得老廚子隨後一副恨不得以死謝罪的模樣,遠遠不如自己演得自然而然。
言為心聲,要發自肺腑才成啊。裴錢覺得老廚子也好,周肥也罷,在與師父說話這件事上,都不咋地。
觀禮的客人們,自然都已經離開落魄山,作為落魄山記名供奉的披麻宗杜文思與龐蘭溪,也都乘坐自家渡船,返回骸骨灘。
陳平安送了龐蘭溪兩幅草書字帖,是早年以幾壺仙家酒釀,與梅釉國小縣城一個年輕縣尉買來的,讓龐蘭溪轉贈他的太爺爺。不承想杜文思見之心喜,也要討一幅。
陳平安便愣在那裡,然後給龐蘭溪使眼色。少年假裝沒看見,陳平安只好又去拿了一幅。杜文思使勁從落魄山山主的手裡拽走字帖,微笑著說了一句,山主大氣。
陳平安還以微笑,沒有言語。
盧白象也帶著元寶、元來這對姐弟,返回舊朱熒王朝邊境。陳平安送了這兩個祖師堂嫡傳子弟一人一副北俱蘆洲三郎廟精心鑄造的兵家寶甲。
種秋帶著曹晴朗開始在蓮藕福地遊歷四方,走完之後,就會重返落魄山,再走一走寶瓶洲。
為曹晴朗送行的時候,陳平安除了送給這個學生那件耗費許多神仙錢才修繕如初的春草法袍,還送了許多自己一路雕刻而成的竹簡,以及一句話:「書上學理,書外做人。」
竹樓外,學生作揖拜別先生,先生作揖還禮學生。
隋右邊已經下山,去往書簡湖真境宗,哪怕頂著野修周肥身份的宗主姜尚真就在落魄山,從頭到尾,隋右邊也沒與他聊些什麼。關於玉圭宗的生死恩怨,隋右邊更是沒有與人多提。先前在落魄山,每天深居簡出,只有一次出門,就是將包括灰濛山、黃湖山在內的落魄山藩屬山頭逛了一遍,這才心情略好一些,好像是選中了某處,有了些打算。
陳平安原本還想要問一問那把痴心劍的下落,是與人生死廝殺時打碎了,還是被人搶走了,好歹有個說法不是?可惜隋右邊自己不開口,陳平安便沒好意思問。
魏羨帶著裴錢去了蓮藕福地,說是要讓裴錢知道,魏羨他家裡到底有沒有金扁擔。
裴錢便問這位南苑國開國皇帝:「若是到了皇宮,你家裡沒有金扁擔該如何?」魏羨說:「那就送你一根。」裴錢當時瞪大眼睛,抬起雙手,豎起兩根大拇指:「哦嚯,老魏如今不愧是當了武宣郎的大官哩,豪氣呢。不如無論賭輸賭贏,都送我一根金扁擔吧。」魏羨呵呵笑。
身為真境宗一宗之主,本該是最為忙碌的一個,姜尚真卻一直死皮賴臉待在落魄山不走,還在主峰半山腰挑中了某座府邸。朱斂說暫時沒空閑的宅子了,每一座宅子都有主人,實在不行,他就硬著頭皮,專門為周供奉打造一座。姜尚真便提議乾脆多建些仙家府邸,落魄山反正別的不多,就是閑置地盤多,不但在主峰半腰打造,連空蕩蕩的主峰後山,也一併打造起來,包括灰濛山在內,所有山主名下的山頭都別空著,所有開銷,他周肥掏腰包。朱斂搓手笑著說,這不是特別特別的妥當啊。姜尚真大手一揮,直接給了朱斂一大把穀雨錢,說這是供奉的擔當,極其妥當。
朱斂用手掌托著穀雨錢,仔細數過,說十五枚是單數,不如還給周供奉一枚?然後光站在那裡,也沒見什麼動靜。
姜尚真一臉愧疚,說確實應該湊個好事成雙,便又給了三枚穀雨錢。
朱斂便把錢小心翼翼收入袖中,嘴裡感慨落魄山如周供奉這般快心遂意的爽利人很難再有了。
最近崔東山一直在忙著為灰濛山、黃湖山等山頭打造厭勝之物和山水大陣。陳平安從北俱蘆洲掙來的那對龍王簍,被火龍真人修繕如初后,就完全可以安置在黃湖山。陳平安將龍王簍分別贈送給了陳靈均和陳如初,交由他們煉化。陳靈均一開始沒有答應,希望陳平安能夠轉贈給那條即將幻化人形的棋墩山黑蛇。歸根結底,還是他擔心濟瀆走江一事,會出紕漏,一旦失去其中一隻龍王簍,便會牽連黃湖山的山水氣運受損,圍繞兩隻龍王簍打造而成的黃湖山護山大陣,也要威力驟減。
陳平安沒有答應,讓陳靈均不用有顧慮,只管放心煉化為本命物,以後走江成功,再反哺黃湖山也不是不可。
陳靈均依舊扭扭捏捏,陳平安只好說,龍王簍這麼珍貴的山上重寶,給你,我捨得,給別人,我心肝疼。
陳靈均這才收下,離開的時候走路又有些飄。
這天在竹樓崖畔,陳平安與即將下山的姜尚真對坐飲酒——當然是喝姜尚真拎來的仙家酒釀。
姜尚真問道:「蓮藕福地真要分我真境宗一成五的收益?還是永久?」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真境宗,也不是玉圭宗,而是姜氏家主,或者說是供奉周肥。」
姜尚真笑道:「那我就躺著等收錢了。一想到這個,就犯愁。」
送上門的好處,姜尚真沒理由拒絕,就像姜尚真送給落魄山的錢財寶物,朱斂收得毫不手軟。
禮尚往來罷了。
最早姜尚真與落魄山開口,是要永久的兩成福地收益,真境宗願意借給落魄山三筆錢,第一筆一千枚穀雨錢,用來幫助落魄山將蓮藕福地提升為中等福地,此後再拿出兩千枚,用以穩固蓮藕福地的山水氣運,助漲靈氣流轉。成為上等福地之後,姜尚真還會再拿出三千枚穀雨錢。三筆神仙錢,都不談利息,落魄山分別在百年、五百年和千年之內還清即可,不然真境宗就要放高利貸了。落魄山可以把藩屬山頭折價賣給真境宗,不願給地盤,拿人來還,也行。
這就是實打實的在商言商。對於姜尚真而言,我錢多,送人錢財是一回事,但是如何掙錢是另外一回事,得講規矩。
在此期間,姜尚真除了將書簡湖六座島嶼贈給落魄山,還會從那座享譽天下的雲窟福地抽調得力人手,進入蓮藕福地,負責具體經營。至於姜氏子弟在這座新興中等福地的權柄有多大,就看落魄山願意給多大了。
不過當時朱斂執意落魄山只能給真境宗一成。
堂堂寶瓶洲北嶽山君魏檗,出錢出力還出人,做牛做馬,都不過是一成收益,如果他朱斂點頭答應姜尚真的要求,會傷了魏大山君的顏面。就魏檗那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脾氣,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一旦魏檗為此與落魄山生疏了,落魄山得不償失。
姜尚真原本也沒奢望真有兩成,但朱斂咬死的一成收益,也太少了,底線就是一成五的永久分紅。
而且朱斂有一點說到了姜尚真的心坎里,蓮藕福地版圖不大,南苑國再加上松籟國、北晉國和塞外草原三地,雖說連同人之魂魄在內,萬事萬物都好似在虛處,被大致一分為四了,可只要隨著時間推移,落魄山經營得當,一旦福地人數突破五千萬,那就是一座以人口見長的罕見中等福地。就算雲窟福地作為屈指可數的上等福地,玉圭宗姜氏代代經營,也一直無法突破九千萬人的瓶頸。當然,這其中也有姜尚真「肆意妄為、大動干戈」的緣由,歷史上總計五場天下大亂、生靈塗炭,在姜尚真手上,便多達三場,山上山下都被殃及,無人倖免。
陳平安以手指輕輕敲擊桌面,道:「神仙錢,金精銅錢,世俗王朝皇帝。」這是想要治理好一座福地該有的綱領。
山上的修道之人,介于山上山下之間的山水神祇,山下的人心向背。
如若任何一個環節出現紕漏,環環相扣,積弊叢生,那麼福地就不是什麼聚寶盆,而是一座吃錢無數的無底洞,淪為雞肋,甚至會極大削弱一座仙家門派的底蘊。
魏檗私底下與陳平安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言語:「得了這麼一座暫時擁有四千萬人的蓮藕福地,就要小心自己的本心了。」
陳平安讓魏檗放心。
姜尚真笑道:「一開始只是砸錢的肉疼事,處理山上山下事務的麻煩事,等到經營久了,才會有真正的糟心事。山主要做好心理準備。」
往福地砸下的神仙錢的多寡,決定了修道之人的數量,以及修道瓶頸的高度。在下等福地,任你資質超群,也很難躋身洞府境,哪怕是湖山派俞真意這種擱在浩然天下,便是板上釘釘上五境修士的修道奇人,在當年蓮藕福地,一樣被阻滯在龍門境瓶頸上。躋身中等福地后,修道天才,就會地仙可期。而雲窟福地歷史上的一次大劫難,就是一名悄悄破境的玉璞境修士,暗中勾結數名地仙,摒棄仇怨,一起圍殺姜尚真這個微服私訪的福地「老天爺」,試圖徹底脫離姜氏控制,造就出一場自古未有的「天人相分」格局。
這其中,當然也有玉圭宗某些敵對勢力的潛心謀划,不然僅憑福地修士,絕對不會有這等手筆。
姜尚真娓娓道來,將這樁雲窟福地秘史詳細說了一遍。姜尚真為那場災殃蓋棺定論道:「雖說事後我以雷霆之怒的姿態,帶人殺穿雲窟福地,但事實上,我並不痛恨那些功虧一簣的福地頂尖修士,相反,我會覺得他們可悲可敬又可憐。可憐的是他們辛苦修道百年數百年,其中有人還修出了個前無古人的玉璞境,就那麼死了。可敬的是,他們有那份膽識氣魄。可悲之處,是他們誤以為雲窟福地沒了姜尚真,就可以從此自由,卻不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姜氏家主,是可以換人的,更是可以被人扶持為傀儡的。等到新官上任三把火,作為成為姜氏家主的代價,與人償還人情也好,還錢也罷,意味著雲窟福地,最短也要遭受百年災難。」
姜尚真感慨道:「但是這種道理,只要是我姜尚真來講,一開始便站不住腳,註定說不通。我也覺得那些心高氣傲的天之驕子們,沒有任何錯,換成我是他們,一樣會有此作為,唯一的區別,無非是更加隱忍,謀划更加全面,與幕後主使做買賣時,幫著福地多討要點便宜。」
姜尚真對陳平安笑道:「世事古怪,好事未必來,壞事一定到,並非我故意說些晦氣話,而是山主現如今,就可以想一想未來的應對之策了。人無遠慮,難掙大錢。」
陳平安說道:「做事先想錯,是我為數不多的好習慣。」
姜尚真笑著點頭,喝完酒,準備御風離去。
龍泉劍宗打造的信物劍符,這段時日,姜尚真已經通過各種渠道大肆搜颳了十數把,全是高價買來的。
阮邛的兩名嫡傳弟子,董谷和徐小橋,差點打算專門為這位來歷不明的野修供奉,開爐鑄造一堆符劍,卻被難得訓斥弟子的阮邛罵了個狗血淋頭。
陳平安攔下姜尚真,從咫尺物令牌當中取出那塊道家齋戒牌。
姜尚真驚訝道:「這是當了落魄山供奉的好處?」
陳平安笑道:「是送給那孩子的禮物。」
姜尚真收下了那塊有些歲月的齋戒牌,嘖嘖道:「一樣東西兩份人情,山主做買賣的境界,我周肥自愧不如。」
陳平安提醒道:「千萬別教出一個混世魔王。」
姜尚真說道:「如今的書簡湖,沒有下一個顧璨的成長土壤了。」
陳平安神色淡然道:「希望如此吧。」
姜尚真嘆了口氣,說道:「閑的是野修周肥,真境宗宗主和姜氏家主還是很忙的,所以這趟回了書簡湖,那場盟友見面,我可能會讓下面的人代為出面,可能是劉老成,或者是李芙蕖,反正不會是咱們真境宗那位截江真君。」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這兩個都可以。」
接下來陳平安會在牛角山渡口登船,乘坐披麻宗下次南下的跨洲渡船,直接去往老龍城。在這南下途中,要見兩撥人,一撥人是披麻宗和春露圃,商議三方合作的具體細節;第二撥便是圍繞蓮藕福地形成的盟友,除了姜尚真,還有老龍城范二、孫嘉樹,既然如今福地已經提升為中等福地,有不少事情要重新談一談。
在南下之前,等到魏羨和裴錢回到落魄山,崔東山就會帶著魏羨一起離開龍泉郡,陳平安則打算乘坐自家龍舟,帶著裴錢一起去趟大隋山崖書院。
必須要去。因為落魄山祖師堂建成時,陳平安無比希望能夠在場的人,有李寶瓶、李槐、林守一、於祿、謝謝。
人難稱心,事難遂願。
陳平安曾經與陸抬說過自己的願望,那就是希望將來有一天,當年自己一步一步陪著走去書院求學的他們,可以在落魄山上,或是龍泉郡自家的某座山頭上潛心治學。他們可以不是落魄山人氏,也不在譜牒上記名,落魄山就只是給他們那麼一個地方,山清水秀藏書多,每逢開春,便會楊柳依依,草長鶯飛,讓他們可以在未來人生路上的某段歲月里,哪怕很短暫,也可以離著小鎮那座學塾近一些,然後若想遠遊,便去遠遊,若想歷練,便去歷練,僅此而已。
更多的,陳平安覺得自己好像也做不到了,因為誰都在長大。
當年那個扛著一根根槐木滿街跑的紅棉襖小姑娘,在山間泥濘里哭著鬧著也要小竹箱的李槐,在黃庭國仙家客棧里好心卻沒有說什麼好話的林守一,喜歡接替陳平安守後半夜的亡國太子於祿,永遠冷著臉而事實上對整個世界充滿畏懼的謝謝,都是如此。
這天夜裡,陳平安趴在竹樓一樓書桌上,做了個鬼臉,學著他趴在桌上的蓮花小人,咯咯笑著。
在從落魄山那邊租借而來的鰲魚背上,珠釵島島主劉重潤尚未去往書簡湖,正獨自在山巔散步。
當她決定將水殿在鰲魚背煉化的那一刻,其實「珠釵島島主」這個稱呼,就已經名不副實。
劉重潤回到住處,桌上攤放著一幅她手繪的堪輿圖,囊括了包括披雲山在內的龍泉郡六十二座山頭。
龍泉劍宗祖師堂所在的神秀山,與挑燈山、橫槊峰,互成掎角之勢,此外又有從落魄山租借而來的三座山頭——彩雲峰、仙草山、寶籙山,六座山頭連綿成勢,加上後來入手的諸多山頭,龍泉劍宗雖然在山頭數目上與落魄山大致持平,優勢不大,可事實上版圖大小還是要稍勝一籌。聽說大驪王朝有意在京畿北方,劃出一大塊地盤,交予龍泉劍宗。
除了聖人阮邛的龍泉劍宗和陳平安的落魄山之外,其他各方勢力已經不成氣候,哪怕能夠抱團,顯然都無法與這兩個龐然大物抗衡。
龍脊山,枯泉山脈,香火山,遠幕峰,地真山……劉重潤低頭凝視著這幅堪輿圖上的勢力分佈,鰲魚背顯然屬於雙雄對峙之外的第三方,只不過大驪山上仙家,顯然都已經將珠釵島自動划入落魄山藩屬範疇。劉重潤在觀禮之前,心裡不是沒有一點疙瘩,因為她從來不願自己的珠釵島,淪為任何大山頭的附庸,但是在那場落魄山祖師堂觀禮之後,劉重潤便有些心情黯然。
那個在青峽島當了幾年賬房先生的年輕人,原來不知不覺之中,就已經聚集起這麼大的一份深厚家底。
關鍵是與落魄山好到就快要穿一條褲子的北嶽山君魏檗,從來都懶得掩飾這一點。三場夜遊宴,就像黃梅天的雨水,急促密集得讓人措手不及。夜遊宴前後,披雲山上,個個臉上笑容燦爛,心中哪個不是叫苦不迭,光是三份拜山禮,就不是什麼可有可無的開銷,沒點本錢的,當下估計都已經是拴緊褲腰帶過日子了。
落魄山居然還有一位身為玉璞境野修的正式供奉,這簡直就是駭人聽聞的事情——不是「宗」字頭的仙家,卻擁有一位上五境供奉的山頭?當真不怕客大欺主嗎?
再加上北俱蘆洲披麻宗的兩個木衣山祖師堂嫡傳修士擔任記名供奉,這又算哪門子事情?
至於那個站在第二排的白衣少年崔東山,劉重潤覺得半點不比那「野修」周肥好說話。
而當時站在第三排的四名男女,朱斂、盧白象、隋右邊、魏羨,哪個簡單了?其中三人,劉重潤都認識,去打撈水殿龍舟,與三人相處時日並不算短,見他們個個神華內斂,氣象驚人,剩下那名氣勢半點不輸三位武學宗師的女子,根腳依舊晦暗不明。可既然能夠與三人站在一起,就意味著那名女子的戰力,不會弱。四名至少也該是金身境武夫的落魄山譜牒人氏。
偌大一座寶瓶洲,上哪兒找去?
真正讓劉重潤不得不認命的一件事,在於落魄山祖師堂的年輕一輩,經常見面的裴錢,橫空出世的少年郎曹晴朗,岑鴛機,元寶、元來這對姐弟……因為這些年紀不大的落魄山第二代弟子,決定了落魄山的底蘊厚度,以及未來的高度。
可最讓劉重潤震撼的,依舊不是這些,而是兩件事。
第一件事,是落魄山祖師堂懸挂的那三幅畫像。這意味著落魄山從何而來。
那天是劉重潤第一次知曉,同時也明白了落魄山的山名,竟然如此有深意。
第二件事,是當時那座不大的祖師堂內,無聲勝有聲的一種氛圍。
那個頭別玉簪子的青衫年輕人,孤零零站在最前方。身後眾人,無論什麼境界、什麼出身、什麼性情,嫡傳也好,供奉也罷,人人肅然。
尤其是當陳平安報出周米粒的護山職責后,在一旁觀禮的劉重潤,很仔細地打量和感知眾人的細微神色。
不是什麼好像,而是千真萬確,沒有誰覺得年輕山主是在做一件滑稽可笑的事情。
劉重潤一想到這些,便有些喘不過氣來,她走出屋子,在院子里散起步來。
仰頭望向落魄山,劉重潤心情複雜。
山崖書院。
李槐下課後,發現自己的姐姐竟然站在學舍門外,亭亭玉立。
不否認,自己姐姐長得還行。
李槐笑道:「姐,今兒遇上了林守一,剛念叨你幾句,你便來了。」
李柳看著已經比自己還要高些的弟弟,柔聲笑道:「收到了家書,娘聽你在信上說學業繁重,便放心不下,一定要我來看看你。」
李槐開了學舍房門,給李柳倒了一杯茶水,無奈道:「我就是隨口抱怨兩句,娘不清楚,你還不清楚啊?對我來說,自打在學塾第一天讀書起,哪天學業不繁重?」
李柳摘下包裹放在桌上,坐在一旁,點頭道:「唯一的不同,就是長大了。」
李槐翻白眼道:「我倒是也想著不長大,跟那裴錢一樣,光吃飯不長個兒啊。我讀書不濟事,累是真的累,可每次跟隨夫子先生們出門遊歷,一走就是幾千里,腿腳累,心卻不累,比起在學塾苦兮兮做學問,其實更輕鬆些。所以說我還是適合當個江湖大俠,讀書這輩子算是沒啥大出息了。」
李柳拍了拍包裹,道:「裡面有些物件,你好好收起來,以後缺錢花,可以讓茅山長幫你賣了換銀子。」
「開什麼玩笑,我哪敢去找茅山長,躲著他老人家還來不及。」李槐趴在桌上,打開包裹,挑挑揀揀,埋怨道,「我就說嘛,姐姐你在獅子峰給老仙師當丫鬟,這才幾年工夫,肯定沒積攢下啥好物件,瞅瞅,沒一件是那寶光沖霄的仙家寶貝,比陳平安送我的那些,差老遠了。姐,努把力啊,好好修行,早點當個洞府境的中五境神仙。你是不知道,林守一如今那叫一個風光,大隋京城的女子都快要搶破頭了。」
李柳笑意盈盈,沒搭話。
包裹里的玩意兒,當然是因為暫時沒有打開秘法禁制,才顯得暗淡無光,一旦打開,她怕書院和茅小冬一個不留神,便遮掩不住那份氣象。
李槐哀嘆一聲,搖搖頭,放下手裡的物件,重新系好包裹,他只能幫林守一到這地步了。
至於林守一為何非要喜歡他姐姐李柳,李槐是打破腦袋都想不明白的。董水井在龍泉郡那邊開餛飩鋪子,與自己家挺門當戶對的,喜歡自己姐姐也就罷了,你林守一如今可是大隋舉國聞名的修道美玉,我姐有啥好的嘛,至於辛苦惦念這麼多年嗎?
李槐提了提包裹,喲,挺沉,他看了眼捧著茶杯慢慢喝茶的姐姐,忍不住語重心長道:「姐,今兒我就不說啥了,反正你還沒嫁人,一家人,送來送去,銀子都是在自家家裡打轉,可以後等你嫁了人,就千萬不能這麼送我東西了,你還是自己多攢點銀子吧。其實只要能夠稍稍幫襯爹娘的鋪子,就差不多了,咱爹咱娘,也不念你這些,要是娘說什麼,你就往我身上推。真不是我說你,老大不小,都快成老姑娘了,也該為你自己的婚嫁一事考慮考慮,嫁妝厚些,婆家那邊終歸會臉色好點。」
李柳笑著眯起眼,道:「看來是真長大了,都曉得為姐姐考慮了。」
李槐盤腿坐在長凳上,倒了些黃豆在碗碟里,推給姐姐,自己抓了一把放在手心,一邊往嘴裡丟黃豆嚼著,一邊笑呵呵道:「姐,你這話說得就沒良心了。我打小就沒少為你費心,使勁找姐夫來著,比如我的好兄弟阿良啊,我最佩服的陳平安啊,可惜都沒成,怨你自己,怪不得我啊。」
李柳丟過去一顆黃豆,笑著責備道:「沒你這麼埋汰自己姐姐的。」
李槐一把抓住飛來的那顆豆,加上手心那些,一股腦丟入嘴中,道:「玩笑話歸玩笑話,以後嫁人,你再這麼送東送西,一個勁往娘家貼補家用,姐夫會不高興的。你別總聽咱們娘親叨叨,我以後該是怎麼樣,我自己會爭取的,靠姐姐和姐夫算怎麼回事?白白讓你給姐夫家裡人看不起。」
李槐越說越覺得有道理,接著絮叨道:「即便未來姐夫氣量大,不計較,你也不該這麼做。」
李柳笑問道:「為什麼呢?」
李槐不耐煩道:「姐,你煩不煩啊。跟你這麼說,你就這麼做,咱家誰最大?我吧。娘親聽我的,爹聽娘親的,你聽爹的,你說誰說話最管用?」
李柳笑了。
李槐眨了眨眼睛,口氣軟下來道:「好吧,我承認,前面那些話,是我當年跟陳平安商量出來的,這些年聚少離多,一直攢著,沒機會與你嘮叨。不過後面的問題,陳平安沒教我怎麼跟你掰扯,你要真想知道答案,我回頭問問陳平安。」
李柳問道:「你怎麼知道陳平安就一定是對的呢?」
李槐問道:「難道陳平安講錯了?」
李柳笑道:「那倒沒有。」
李槐哼哼道:「李柳!你弟弟我,那可是為了兄弟義氣,可以插自己兩刀的人。」李槐伸出大拇指,指向自己胸口。
李柳笑了,身體前傾,輕輕挪開李槐的手,指了指肋部,道:「書上講兩肋插刀,在這兒,可別往心口上扎刀子。以後哪怕是為了再好的朋友——」
李槐瞪眼道:「姐,你一個姑娘家家的,懂什麼江湖!別跟我說這些啊,不然我跟你急。」
李柳笑著不再說話。
李柳懂不懂江湖?這是一個極有意思的問題。
相傳遠古時代,天下就只有一座天下,五湖四海,大瀆江河。曾有一群位高權重的天庭女官,官職之高、權柄之大,猶在雨師河伯以及眾多龍王之上,名為斬龍使,負責巡狩、督查、敕令天下蛟龍。而這些位高權重的存在,只聽命於一尊古老神祇,後者故名江湖共主。
李柳突然問道:「幾次出門遊歷求學,怎麼樣?」
李槐漸漸收斂了笑意,輕聲道:「小時候只會跟著李寶瓶他們瞎起鬨,大聲念書,可是到底念了些什麼,自己都不知道。史書上好多言語,以前死記硬背,怎麼都記不住,走多了路,見多了人後,突然發現自己想要忘記,都難了。『山野高人,求索隱暗,行怪迂之道,養望以求名聲』『將軍材質之美,奮精兵,誅不軌,百下百全之道也』『塞上孑遺,鵠形菜色,相從溝壑者亦比比也』。」
李槐擠出一個笑臉,道:「姐,咱們不聊這些。」
李柳點頭道:「那聊聊李寶瓶?」
李槐一陣頭大,使勁擺手道:「別,聊這個,我更頭疼。如今那李寶瓶,特沒勁,就知道讀書,說是要『讀破書萬卷』,每天很忙,不再瘋瘋癲癲跑來跑去了,反而比那林守一還要見不著人影。姐,你說怪不怪?以前吧,覺得小時候的李寶瓶,已經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存在了,現在覺得李寶瓶還不如當年好呢。等陳平安到了書院,我一定要冒死進諫,在陳平安跟前,好好說說這個李寶瓶,沒辦法,估計也就這個小師叔,能夠管一管她了。」
說完這話,李槐使勁搖頭,道:「不說她,我腦瓜子疼。於祿和謝謝,其實也不太見得著面,不過我們的關係其實還不錯,偶爾見了面,我還是感覺得到的。」
李柳走後,林守一才來。得知李柳匆匆來過,林守一有些沉默。
李槐也沒轍,勸也不好勸。勸對了,也未必能成自己的姐夫;不小心勸錯了,更是傷口上撒鹽。
林守一離開后,李槐長吁短嘆,這麼早就有自己喜歡的姑娘做什麼呢,像他這樣多好。
回了屋子,李槐將那隻小竹箱放在桌上,將姐姐的包裹放進去,然後仔細擦拭竹箱。最後李槐揉了揉下巴,覺得有必要使出殺手鐧了。
他倒了一碗茶水,用手指蘸了蘸,胡亂喊著「天靈靈地靈靈」,然後寫下陳平安的名字。做完之後,李槐擺了個氣沉丹田的姿勢,看著桌上的痕迹,點點頭,比較滿意。好字,一百個阿良都不如自己。
入冬時分。
陳平安在牛角山渡口,帶著裴錢準備登上自家龍舟,去往大隋書院。周米粒已經交出了兩根行山杖,但肩膀上還扛著一根金扁擔。
崔東山和魏羨也要離開龍泉郡,不過是乘坐另外一艘過路的大驪軍方渡船。
魏羨在跟裴錢嘮嗑。
崔東山只說了兩句臨別贈語:「先生,這麼多年一直辛苦搬山,靠自己的本事掙來的座座靠山,其實可以依靠一二了。」「路阻且長,先生請從容。」
龍舟船頭,站著一大一小。
青衫,背劍。
那個小的,腰間刀劍錯,行山杖,竹箱,小斗笠。
家當多,也是一種大快樂下的小煩憂。
劉重潤站在龍舟頂樓,俯瞰渡船一樓甲板。駕馭龍舟需要人手,她便與落魄山談妥了一樁新買賣,找了幾名跟隨自己搬遷到鰲魚背修行的祖師堂嫡傳弟子,傳授她們龍舟運轉之法,雖然不是長遠之計,但是卻可以讓珠釵島修士更快融入驪珠福地群山。
這是劉重潤那一夜在院中散步,深思熟慮后做出的選擇。
劉重潤徹底想明白了,與其因為自己的彆扭心態,連累珠釵島修士陷入不尷不尬的處境,還不如學那落魄山大管家朱斂,乾脆就不要臉。
陳平安在與裴錢閑聊北俱蘆洲的遊歷見聞,說到了那邊有個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修道天才,叫林素,位居北俱蘆洲年輕十人之首,據說只要他出手,那麼就意味著他已經贏了。
裴錢聽說后,覺得那傢伙有點花頭啊。可惜這次師父遊歷了那麼久的北俱蘆洲,那傢伙都沒能有幸見著自己師父一面,真是那林素的人生一大憾事,估摸著這會兒已經悔得腸子打結了吧,也不怪他林素沒眼力,到底不是誰想見自家師父就能見到的。
陳平安自然不知道裴錢那顆糨糊小腦袋,在瞎想些什麼。他對於北俱蘆洲的年輕十人,不算太陌生,其中,劉景龍是他朋友,而且是最要好的那種。
在鬼域谷寶鏡山跟隱藏了身份的楊凝真見過面,與「書生」楊凝性更是打過交道,一路上鉤心鬥角,相互算計。通過鏡花水月,在雲上城觀戰砥礪山,見過野修黃希與武夫綉娘的一場生死廝殺。
陳平安突然說道:「帶著你剛離開蓮藕福地那會兒,師父不喜歡你,不全是你的錯,也有師父當初不喜歡自己的緣由藏在裡邊,必須與你說清楚。」
裴錢咧嘴笑道:「我也不喜歡那會兒的自己啊。」
陳平安問道:「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裴錢有些心虛,輕聲道:「師父,我在南苑國京城,找過那個當年經常給我帶吃食的小姑娘了,我與她誠心誠意道了謝,更道了歉。我還專程交代過曹晴朗,若是將來那個小姑娘家裡出了事情,讓他幫襯著,當然如果是她或她的家人做錯了,曹晴朗也就別管了。所以師父可不許翻舊賬啊。」
陳平安伸手按住裴錢的腦袋,道:「能夠重新翻出來說道說道陳年舊事,才是真正解開了心結。但是一些還有機會翻篇的錯誤,就像那些小竹簡,也該經常拿出來晒晒太陽,看看月亮,幫著你自省。你以前做得很錯,但是之後做得好,師父很欣慰。」
陳平安望向遠方,隆冬時節,看樣子要下雪了。陳平安感慨道:「道家崇尚自然,依舊得有那麼一句,『不修人道,難近天道』。」
裴錢神色認真,一本正經道:「師父句句金玉良言,害得我都想學師父搗鼓出一套刻刀竹簡,專門記錄師父的教誨了。」
陳平安一把扯住裴錢的耳朵,氣笑道:「落魄山的溜須拍馬,崔東山、朱斂、陳靈均幾個加在一起,都不如你!」
裴錢踮起腳尖,歪著腦袋嗷嗷叫。頂樓劉重潤看到這一幕後,有些哭笑不得。
陳平安趴在欄杆上。
崔東山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喜歡聊山崖書院。這個時節,李寶瓶肯定依舊穿著件紅棉襖,她一直是大隋山崖書院最奇怪的學生,沒有之一。以前奇怪,是喜歡翹課,愛問問題,抄書如山,獨來獨往,來去如風。如今奇怪,聽說是因為變得安安靜靜,沉默寡言,也不問問題了,就只是看書。還是喜歡逃課,一個人遊逛大隋京城的大街小巷。最出名的一件事,是書院講課的某位夫子告病,點名李寶瓶代為授業,兩旬過後,老夫子返回課堂,結果發現自己的先生威望不夠用了,學生們的眼神,讓老夫子有些受傷,而望向那個坐在角落的李寶瓶,又有些崇拜。
陳平安當時聽了就有些憂心。崔東山卻大笑,說小寶瓶為人傳道授業解惑,沒有半點標新立異,毫無逾越規矩之處。
林守一,是真正的修道璞玉,硬是靠著一部《雲上琅琅書》,在修行路上一日千里,加上又遇上了書院一位明師傳道,傾囊相授,不過兩人卻沒有師徒之名。聽說林守一如今在大隋山上和官場上,都有了很大的名聲,一位位高權重、專門負責為大驪朝廷尋覓修道坯子的刑部粘桿侍郎,還親自聯繫過林守一的父親,但林守一的父親卻推脫掉了,只說自己就當沒生過這麼個兒子。
於祿,前些年破境太快,這些年一直在打熬金身境,而且一直略有隨波逐流嫌疑的他,終於有了些與「志向」二字沾邊的心氣。還是喜歡釣魚,魚簍也有,不過釣了就放,樂趣顯然只在釣魚這個過程,對於漁獲大小,於祿並不強求。
謝謝,一直守著崔東山留下的那棟宅子,潛心修行,捆蛟釘被全部拔除之後,在修行路上可謂勇猛精進,只是隱藏得很巧妙,深居簡出,書院副山長茅小冬,也會幫著隱藏一二。
李槐與兩個同窗好友劉觀、馬濂三人,在這些年的求學生涯中沒少鬧出幺蛾子,不過往往是劉觀主動背鍋,馬濂幫著收拾爛攤子。也不是李槐不想出力,但是劉觀和馬濂在李槐幫了幾次倒忙后,就打死也不願意讓李槐當英雄好漢了。
總之,求學問道,李寶瓶當之無愧,是最好的;只說修行,謝謝其實已經走在了最前邊;能夠稱得上修行治學兩不誤的,卻是林守一。萬事悠哉,修心養性,人生從來無大事,其實一直是於祿的強項。如今於祿在慢慢溫養拳意,循序漸進,一點一滴打熬金身境體魄的底子。
至於李槐,崔東山說這小子走哪哪踩狗屎,當年得了那頭通靈的白鹿之後,這些年也沒閑著,陸陸續續添補家當,或是撿漏買來的古董珍玩,或是去馬濂家裡做客,馬濂隨便送給他的一件「破爛」,滿滿當當的一竹箱寶貝,只不過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全部閑置著,暴殄天物。
裴錢好奇問道:「師父,怎麼不掛酒壺了?」
陳平安笑道:「人生就是一壺濁酒,想起一些人事,便在飲酒。」
裴錢辛苦憋著不說話。
陳平安笑道:「想說就說吧。」
裴錢這才竹筒倒豆子,快速說道:「師父是心疼酒水錢吧?師父您瞧瞧,我這兒有錢,銅錢、碎銀子、小金錠,好些雪花錢,還有一枚小暑錢!啥都有哩,師父都拿去吧!」
陳平安轉過頭,看著高高舉起錢袋子的裴錢,笑了,他按住那顆小腦袋,晃了晃,道:「留著自己花去,師父又不是真沒錢。」
裴錢哀嘆一聲,悻悻然收起桂姨贈送給她的那隻錢袋子,小心翼翼收入袖中,陪著師父一起眺望雲海——好大的棉花糖啊。
師徒二人到了大隋京城,大街小巷,積雪厚重。
裴錢故意揀選路旁沒有被清掃的積雪,踩在上邊,咯吱作響,一踩一個腳印。
山崖書院看門的老人,認出了陳平安,笑道:「陳平安,幾年不見,又去了哪些地方?」
陳平安行了一禮,一旁裴錢趕緊顛了顛小竹箱,跟著照做。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譜牒遞去,老人接過一瞧,笑了:「好傢夥,上次是桐葉洲,這次是北俱蘆洲,下次是哪兒,該輪到中土神洲了?」
陳平安笑道:「沒機會沉下心來讀書,就只能靠多走了。」
老人點點頭,轉頭看著那個裴錢,問道:「小丫頭怎麼不那麼黑炭了?個兒也高了,是在家鄉學塾待著的關係?」
裴錢眉開眼笑,使勁點頭道:「老先生學問真大,看人真准,茅山長真應該讓老先生去當教書的夫子,那以後山崖書院還了得,還不得今兒蹦出個賢人,明天多出個君子啊?」
老人爽朗大笑,問道:「跟陳平安學的?」
裴錢啞口無聲,這個問題,不好應付啊。
陳平安微笑著一記栗暴砸在裴錢腦袋上。
裴錢覺得以後再來山崖書院,與這位看門的老先生還是少說話為妙。老先生瞧著歲數挺大,可做事說話忒不老到了,一看就是沒闖蕩過江湖的讀書人。
熟門熟路地進了書院,兩人先在客舍落腳,陳平安帶的東西少,沒什麼好放在屋子裡的,裴錢是不捨得放下任何物件,小竹箱是給山崖書院看的,行山杖是要給寶瓶姐姐看的,至於腰間刀劍錯,當然是給那三個江湖小嘍啰長見識的,所以一樣都不能落下。
陳平安讓裴錢先去李寶瓶學舍,自己去了茅小冬那邊。
腰間懸挂一把戒尺的高大老人,站在門口,笑問道:「竟然已經金身境了?」
陳平安點頭道:「在北俱蘆洲獅子峰那邊破的六境瓶頸。」
茅小冬有些幸災樂禍,道:「李槐他父親,沒少出力吧?」
陳平安苦笑道:「還好。」
到了書房,兩人落座,茅小冬開門見山道:「這些年,讀過哪些書?我要考考你,看看有沒有光顧著修行,擱置了修身的學問。」
陳平安先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摞書籍,疊放在膝蓋上,然後報了一大串書名,這些書籍,正是當初崔東山從山崖書院借走的,讀完了,當然得還給書院。不過落魄山那邊,已經照著書名,都買了兩套,一套珍藏起來,一套陳平安會做勾畫圈點、旁白批註,就放在竹樓一樓的桌上。
茅小冬皺眉道:「這麼雜?」
陳平安點頭道:「心關難過,有些時候,以往百試不爽的一技之長,好像無法過關,最後發現,不是傍身立身的學問不好,不夠用,而是自己學得淺了。」
茅小冬緩緩舒展眉頭,道:「很好,那我就無須考校了。」
陳平安問了些李寶瓶他們這些年求學生涯的情況,茅小冬簡明扼要說了些,陳平安聽得出來,大體上還是滿意的。不過陳平安也聽出了一些好似家中長輩對晚輩的小牢騷,以及某些言外之意。例如李寶瓶的性子,得改改,不然太悶了,沒小時候那會兒可愛嘍。林守一修行太過順遂,就怕哪天乾脆棄了書籍,去山上當神仙了。於祿對於儒家聖賢文章,讀得透,但其實內心深處,不如他對法家那麼認可和推崇,談不上什麼壞事。謝謝對於學問一事,從來無所求,這就不太好了,太過專註於修道破開瓶頸一事,幾乎晝夜修行不懈怠,哪怕在學堂,心思依舊在修行上,好像要將前些年自認揮霍掉的光陰,都彌補回來,欲速則不達,很容易積攢諸多隱患,成為來年修行停滯不前的癥結所在。至於李槐,反而是茅小冬最感到放心的一個,說這小子不錯。
陳平安伸手輕輕放在書上,坦誠道:「茅先生教書育人,有文聖老先生的風範。」
茅小冬擺擺手,感慨道:「差了何止十萬八千里。」
陳平安笑著起身,準備離開,茅小冬也站起身,卻沒有收下那些書籍,道:「拿走吧,這些書,就當是我給落魄山祖師堂落成的觀禮了。書院藏書樓那邊,我會自己掏錢買書補上。」
陳平安沒有拒絕,把書收入咫尺物當中。
在陳平安走後,茅小冬伸手扒拉了一下嘴角,不讓自己笑得太過分。這大冬天的,有些言語,頗為暖人心啊。
陳平安一路行去,到了李寶瓶學舍,瞧見了正仰頭與李寶瓶雀躍言語的裴錢。
沒了那個「小」字的姑娘,穿著本來只會讓女子很有鄉土味的紅棉襖。這棉襖穿在她身上,便沒有半點俗氣了。
她身材修長,下巴尖尖,神色恬淡,只是臉上的笑意,依舊熟悉,一雙漂亮的眼眸,除了會說話,好像也會藏事情了。
見著了陳平安,李寶瓶快步走上前,欲言又止。
陳平安有些傷感,笑道:「怎麼都不喊小師叔了?」當年那個圓圓臉大眼睛的小姑娘,怎麼就一下子長這麼大了?
聽了陳平安的話,李寶瓶驀然而笑,大聲喊道:「小師叔!」
總算又變回當年那個小姑娘了。
陳平安說道:「有些事情,不用想太多,更不用擔心會給小師叔惹麻煩,沒有什麼麻煩。」
李寶瓶神采奕奕。
陳平安便提議去客舍坐坐,裴錢有些疑惑,師父怎麼捨近求遠,寶瓶姐姐的學舍不就在眼前嗎?
李寶瓶卻沒有說什麼,十指交錯,繞在身後,她在陳平安前邊倒退而走,問道:「小師叔,知道咱們多少天沒有見面了嗎?」
陳平安笑道:「好些年了。」
裴錢大聲報出一個準確數字。
這些個她最擅長——背書,認路,記事情。
到了客舍,裴錢說去喊李槐過來,陳平安笑著點頭,不過讓裴錢直接帶著李槐去謝謝那邊,那兒地方大。
裴錢一路飛奔,通風報信。
李寶瓶輕聲問道:「小師叔,有酒嗎?」
陳平安愣了一下,問道:「你要喝酒?」
李寶瓶笑著眯起眼,輕輕點頭,道:「會偷偷摸摸,稍微喝點。」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取出一壺董水井釀造的糯米酒釀,倒了兩小碗,叮囑道:「酒不是不可以喝,但一定要少喝。」
李寶瓶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道:「是家鄉的味道。」
陳平安小口喝著酒,與李寶瓶說起在北俱蘆洲青蒿國,見到了她大哥。
李寶瓶聽完后,雙手捧著白碗,點頭道:「跟大哥書信往來可麻煩了,需要先從書院寄到家裡,再讓爺爺幫著跨洲寄往一處仙家山頭,再送往青蒿國那條洞仙街。」
陳平安問道:「在書院求學,不開心?」
李寶瓶搖搖頭,一臉茫然道:「沒有不開心啊。小師叔,是茅山長說了什麼嗎?」
陳平安笑道:「茅山長覺得你在書院不愛說話,有些擔心。」
李寶瓶疑惑道:「從小到大,我就愛自個兒耍啊,又不是到了書院才這樣的。只是覺得沒什麼好聊的,就不聊唄。」
一個人下水抓螃蟹,一個人奔跑在大街小巷看門神,一個人在福祿街青石板地面上跳格子,一個人在桃葉巷那邊等著桃花開,一個人去老瓷山那邊挑選瓷片,從來都是這樣啊。
陳平安忍住笑,好像確實是這樣。
李寶瓶跟著笑了起來,問道:「小師叔在笑什麼?」
陳平安笑道:「沒什麼,就是想到第一次見面,看著你那麼小的個頭,滿頭大汗,扛著老槐樹枝跑得飛快。現在想起來,還是佩服。」
李寶瓶破天荒有些難為情,舉起酒碗,遮住半張臉龐和眼眸,卻遮不住笑意。
陳平安笑道:「走吧,去謝謝那邊。」
兩人一起並肩而行,都是李寶瓶在詢問,陳平安一一回答。在半路上碰到了裴錢他們,除了興高采烈的李槐,林守一和於祿也在。謝謝察覺到外面的動靜,開了門,見到了浩浩蕩蕩一幫人,她的臉上也有些笑意。
崔東山留給她的這棟宅子,除了林守一偶爾會來這邊修行鍊氣,幾乎沒有任何客人。
裴錢和同樣背上了小竹箱的李槐到了院子,一坐下就開始鬥法。陳平安與林守一和於祿站著閑聊,李寶瓶和謝謝坐在台階上。
最後陳平安輕輕拍掌,所有人都望向他,陳平安說道:「有件事情,必須跟你們說一聲,就是我在落魄山那邊,已經有了自己的祖師堂,之所以沒有邀請你們觀禮,不是不想,是暫時不合適,以後你們可以隨時去落魄山做客。落魄山之外,還有不少閑置的山頭,你們如果有喜歡的,自己挑去,我可以幫著你們打造讀書的屋舍,其餘有任何要求,都直接跟裴錢說,不用客氣。」
李寶瓶已經從裴錢那邊知曉此事,便沒有多少驚訝。
謝謝是最震驚的那個。她曾是盧氏王朝最拔尖仙家山頭的祖師堂嫡傳,所以很清楚,一座祖師堂現世,意味著什麼。
於祿道賀。
林守一也笑著道喜。
陳平安對林守一和謝謝笑道:「你們已經是上山修道的神仙了,龍泉郡那邊山頭的靈氣,還很充沛,所以你們倆千萬別臉皮薄,白拿的山頭,額外多出來的修道之地,不要白不要。」
然後陳平安對於祿說道:「落魄山多武夫,於祿,你可以找一個叫朱斂的人,他如今是遠遊境,你們切磋切磋,讓他幫你喂喂拳,他出手比較有分寸。」說到這裡,陳平安眼神真誠。
於祿沒答應也沒拒絕,說道:「我怎麼覺得後背有些涼颼颼的。」
李槐正忙著跟裴錢在桌上「文斗」,聞言后怒道:「陳平安!這麼大的事,不告訴寶瓶他們也就罷了,連我都藏著掖著?虧得我們還是斬雞頭燒黃紙的異姓兄弟……是不是瞧不起我李槐?說!落魄山缺不缺首席供奉?缺的話,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你陳平安就只能明天再邀請我出山了。」
陳平安微笑道:「一邊涼快去。」
李槐看著桌上他與裴錢一起擺放得密密麻麻的物件,一臉哀莫大於心死的可憐模樣,道:「這日子沒法過了,天寒地凍,心更冷……小舅子沒當成,如今連拜把子兄弟都沒得做了,人生沒個滋味,就算我李槐坐擁天下最多的兵馬,麾下猛將如雲,又有什麼意思?」
裴錢一拍桌子,石桌上所有物件竟是一震而起,她怒道:「李槐!你什麼時候跟我師父斬雞頭燒黃紙的?輩分怎麼算?」
李槐縮了縮脖子,低聲道:「鬧著玩,小時候跟陳平安鬥草,便當是斬雞頭了,不算數的。」
於祿看到這一幕後,有些訝異,便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裴錢。
記得第一次見面,小黑炭丫頭都還沒真正開始習武吧?這才幾年工夫?
宅子里有崔東山留下的棋具,隨後陳平安便自取其辱,主動要求與於祿手談一局,李寶瓶和裴錢一左一右坐在陳平安身邊,林守一和謝謝便只好坐在於祿一旁。李槐大怒,怎麼我就成了多餘的那個人?他坐在棋盤一側,就要脫靴子,結果給謝謝瞥了一眼,李槐伸手抹了抹綠竹地板,說這不是怕踩髒了你家宅子嘛。
沒什麼觀棋不語真君子的講究,最後就成了於祿、謝謝和林守一三人群策群力,與李寶瓶一人對峙。
三人棋力都不錯,下得也不算慢。
李寶瓶,只將棋局形勢一瞥而過,落子如飛。
裴錢覺得己方肯定穩贏了,寶瓶姐姐光憑這份大國手的氣勢,就已經打死對方三人了嘛。
可最後還是於祿三人贏了,不過李寶瓶下棋太快,雖然對方贏得乾脆利落,但她輸得也不拖泥帶水。
裴錢以拳擊掌,然後安慰寶瓶姐姐不要灰心喪氣。
陳平安大致看出了一點門道。
李寶瓶笑道:「小師叔,對不起啊。」
陳平安搖搖頭,道:「再過幾年,咱們想輸都難了。」
李寶瓶使勁點頭。
林守一和謝謝對視一眼,都有些無奈,因為陳平安說的,是千真萬確的實話。
不承想於祿笑眯眯道:「想贏回來?那也得看咱仨願不願意與你們下棋了啊。」
於祿伸手捂住棋盒,看了眼身邊的林守一和謝謝,道:「就這樣吧,咱仨從今天起正式封棋,對陣陳平安、李寶瓶和裴錢,就算是保持了全勝戰績。」
林守一點頭道:「同意。」
謝謝微笑道:「附議。」
裴錢急眼了。李槐比裴錢更快開口,仗義執言道:「你們仨咋就這麼不要臉呢?啊?跟阿良學的?就算你們學他,經過我同意了嗎?不知道我跟阿良是什麼關係嗎?阿良在說話、寫字和吃飯這麼多事情上,受了我李槐多大的指點,你們心裡沒數?」
裴錢有些欣慰,用慈祥的眼神打量了一下李槐,道:「算你將功補過,不然你要被我剝奪那個顯赫身份了,以後你在劉觀和馬濂面前,可就無法挺直腰桿做人了。」
李槐疑惑道:「可武林盟主是李寶瓶啊,你比我職務又高不到哪裡去,憑啥?」
裴錢雙臂環胸,冷笑道:「李槐啊,就你這腦殼不開竅的,以後也敢奢望與我一起闖蕩江湖?拖油瓶嗎?我跟寶瓶姐姐是啥關係,你一個分舵小舵主,能比?」
李寶瓶在收拾棋子,下棋快,這會兒反而動作慢了,笑道:「我來這邊之前,已經退位讓賢,讓裴錢當這個武林盟主了。」
裴錢挑了挑眉頭,斜眼看著那個如遭雷劈的李槐,譏笑道:「哦嚯,傻了吧唧,這下子坐蠟了吧。」
李槐是真沒把這事當作兒戲,行走江湖,一直是他心心念念的大事,所以火急火燎道:「李寶瓶!哪有你這麼胡鬧的,說不當就不當?不當也就不當了,憑啥隨隨便便就讓位給了裴錢。講資歷,誰更老?是我吧?咱們認識都多少年啦!說那赤膽忠心、義薄雲天,還是我吧?當年咱們兩次遠遊,我一路風餐露宿,有沒有半句怨言?」
李寶瓶「嗯」了一聲,道:「『半句』怨言,真沒有,都是一句接著一句,積攢了一大籮筐的怨言。」
被揭穿那點小狡猾心思的李槐,只得改換路子,滿臉委屈道:「你們倆再這麼合夥欺負老實人,我可就真要拉著劉觀、馬濂離開幫派,自立山頭去了。」
裴錢嗤笑道:「你拉倒吧,就劉觀那二愣子、馬濂那書獃子,沒我裴錢運籌帷幄,你們走江湖,能走出名堂來?家有家法,幫有幫規,我可把醜話說在前頭,你們脫離幫派,很容易,但是以後再要哭著喊著加入幫派,比登天還難!我是誰,成功刺殺過大白鵝的刺客,么(沒)得感情,最重規矩,鐵面無私……」
大概是覺得自己再這麼掰扯下去,又要吃栗暴,裴錢便立即住嘴不言。見好就收吧,反正私底下還可以再敲打敲打李槐,這傢伙比周米粒差遠了,小米粒其實不太喜歡翹小尾巴。
林守一起身,在廊道盡頭那邊盤腿而坐,開始靜心修行。謝謝便坐在另外一端,兩人對此早已習以為常,極有默契。
李寶瓶提議去書院外面的京城小巷吃好吃的。李槐和於祿都一起跟著。
結果這頓飯,還是裴錢掏的腰包。
李寶瓶笑眯眯捏著裴錢的臉頰,裴錢笑得合不攏嘴。
回了書院,晚上裴錢就睡李寶瓶那邊,兩人聊悄悄話去了。李槐要趕緊去找劉觀和馬濂商量大事,不然江湖地位不保。
陳平安跟於祿就在湖邊釣魚,兩人都沒有說話。
漁獲頗豐。
只可惜不是當年遊歷途中,不然煮出來的魚湯能夠讓人吃撐。
收起魚竿的時候,於祿問道:「你現在是金身境?」
陳平安蹲在岸邊,將魚簍打開,放出裡面所有湖魚,抬頭笑問道:「聽著有點不服氣的意思?」
於祿點頭,然後微笑道:「練練?」
陳平安問道:「不怕耽誤學業?」
於祿給這句話噎得不行,收了魚竿魚簍,帶著陳平安去了謝謝的宅子。
廊道那邊,謝謝依舊屏氣凝神,坐忘境地,林守一已經離開。
聽到敲門聲后,謝謝有些無奈,起身開了門,聽說了兩人的來意后,謝謝忍不住笑道:「可以觀戰?」
於祿站在院中,笑道:「隨意。」
陳平安沒有說什麼,只是讓於祿稍等片刻,然後蹲下身,先捲起褲管,露出一雙裴錢親手縫製的老布鞋,針線活不咋地,不過厚實、暖和,穿著很舒心。
陳平安站起身後,又輕輕捲起袖管,有些笑意,望向於祿,一手負后,一手攤開手掌,道:「請。」
於祿突然說道:「不打了,我認輸。」
謝謝半點不覺得奇怪,這種事情,於祿做得出來,而且可以做得半點不彆扭,其他人都沒於祿這心性,或者說臉皮。
陳平安勸說道:「別啊,練手而已,同境切磋,輸贏都是正常的事情。」
於祿笑道:「我要在你這邊保持不敗紀錄,至於切磋一事,可以留給落魄山的朱斂前輩。」
陳平安氣笑道:「是怕被我一拳撂倒吧?」
於祿轉頭望向謝謝。
她笑道:「天地寂靜,不聞聲響。」
於祿朝她伸出大拇指,道:「比某些人厚道太多了。」
在那兩個沒打成架的傢伙離開院子后,謝謝躺在廊道上,閉上眼睛。這裡偶爾有些熱鬧,也還不錯。
離開宅子,兩人一起走向於祿學舍。
陳平安說道:「練拳沒那一點意思,萬萬不成,可光靠意思,也不成。」
於祿說道:「我會找個由頭,去落魄山待一段時日。」
陳平安便不再多說。
有聚有散。
陳平安帶著裴錢,與李寶瓶、李槐打了一場雪仗,齊心合力堆了些雪人,就離開了書院。
李寶瓶站在書院門口,目送兩人離去。
陳平安倒退而走,揮手作別。裴錢使勁揮動雙手。
當兩人的身形消失在拐角處后,李寶瓶便開始飛奔上山。
看門的老先生有些感慨,已經好些年沒瞧見姑娘這麼奔跑了,如今再見,很是懷念啊。
李寶瓶來到了書院山巔,爬上了樹,站在再熟悉不過的樹枝上,怔怔無言。
陳平安去了一家做玉石生意的店鋪,掌柜還是那個掌柜,當年陳平安就是在這裡為李寶瓶買的臨別贈禮,掌柜還送了一把刻刀,如今卻沒能認出陳平安。
陳平安挑選了一塊玉石素章,打算自己雕刻篆文。
裴錢想要自己花錢買一塊,然後請師父幫著刻一枚印章。陳平安便多買了一塊,不讓裴錢破費了。自己的開山大弟子,就那麼小一隻錢袋子,陳平安這個師父,瞅著便不落忍。
離了鋪子,站在大街上,陳平安轉頭望向書院東華山之巔,那邊有棵大樹,這會兒,樹上應該有個小竹箱已經不再合身的紅棉襖姑娘。
李寶瓶坐在樹枝上,輕輕晃蕩著雙腳,剛剛分別,便開始想念下一次重逢。她沒什麼傷感,反而充滿了期待。
她的小師叔最從容。她也應該一樣,只是比小師叔差些,第二從容。
陳平安收回視線,裴錢在一旁嘰嘰喳喳,聊著從寶瓶姐姐和李槐那裡聽來的有趣故事。陳平安笑著聽她絮叨。
兩人一起乘坐龍舟返回牛角山渡口。
陳平安掐准了時間,回到落魄山,收拾好家當,就登上那艘重新跨洲南下的披麻宗渡船,開始南下遠遊。
渡船上,有披麻宗管錢的元嬰境修士韋雨松,還有春露圃的那位財神爺——照夜草堂唐璽。
魏檗也現身了。
落魄山,披雲山,披麻宗,春露圃,四方勢力,先前大框架已經定好,這一路南下,大家要磨一磨跨洲生意的諸多細節。
在談得差不多之後,魏檗率先離去,意思是剩下的事宜,他魏檗的披雲山這方,陳平安可以幫著做主。
然後在中途一座距離書簡湖相對最近的仙家渡口,李芙蕖代表真境宗勢力,登上這艘跨洲渡船。
這是陳平安的第二場議事,聊的是蓮藕福地事宜。除了李芙蕖之外,還有老龍城孫嘉樹、范二參與其中,這兩方都會借給落魄山一大筆穀雨錢,並且沒有提任何分紅的要求。
為了盡量掩人耳目,孫嘉樹和范二悄然離開老龍城,在跨洲渡船尚未進入老龍城地界時,就在不同渡口先後登上渡船。
陳平安見到了范二,第一件事就是送給他一件親手燒制的瓷器。為此,陳平安在龍泉郡,專程跑了一趟當年做學徒時的龍窯,這還是陳平安第一次重返龍窯。
跨洲渡船在老龍城城外渡口靠岸后,陳平安沒有去老龍城,范家的桂花島渡船,尚未從倒懸山返程,孫家的那艘跨洲渡船——孫氏老祖捕獲的那隻山海龜,剛好即將動身,所以陳平安就又白坐了一趟渡船。
此去出海又遠遊,每過一天,便與劍氣長城,更近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