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心上人

第六章 心上人

·第六章·

心上人

老龍城孫家的跨洲渡船山海龜,背脊大如山嶽,建築眾多,撇開貨物,依舊能夠容納兩千四百餘人。反觀落魄山龍舟,就無法與之媲美。

山海龜與范家的桂花島,有異曲同工之妙,一般都是泛海跨洲,只不過桂花島勝在那棵祖宗桂樹,一旦開啟山水陣法,能夠抵禦諸多天災,任你海上掀起滔天大浪,一座桂花島始終穩如磐石。

山海龜沒有桂花島這種得天獨厚的造化優勢,不過它那個雖遠遠遜色於桂花島的護山陣法,卻足可讓渡船沉入水中以避波浪,加上山海龜本身擁有的本命神通,使得背脊小鎮,如同一座水下之城,渡船乘客身處其中,安然無恙。這大概就是一個修道之人憑藉仙家術法「勝天」的絕佳例子。

世間所有價值連城的跨洲渡船,除了渡船本身之外,每一條被宗門歷代修士辛苦開闢出來的路線,也價值萬金。桂花島可以走的那條范家舟子必須以撐篙撒米來禮敬「山頭」的蛟龍溝,山海龜便絕對無法安然穿過,哪怕是遠遠路過都不敢。許多秉持蛟龍本性,去往南婆娑洲興風布雨的疲龍瘦蛟,一旦看到了那頭山海龜,必然會橫生枝節。但是同理,山海龜可以用辟水路過的諸多險地,或是積攢了千百年香火情才可以過境的大妖水域,桂花島便會阻滯不前。

老龍城擁有跨洲渡船的幾大家族,在漫長歲月里,為開闢、穩固路線而死的修士,不在少數。

這天海上有駭人風浪,山海龜緩緩下沉,若非大龜背脊邊緣蕩漾起一圈圈陣法漣漪,籠罩出一座靜謐安詳的小天地,幾乎與海上航行無異,背脊上的大小建築和花草樹木,絲毫不受海水侵擾。

陳平安如今是與孫家摒棄前嫌的貴客,更是開始做一樁長久買賣的盟友,孫嘉樹自然將陳平安安置在了一座上等仙家府邸,不大,但是靈氣盎然。一般情況下,孫家寧肯空置此處宅邸,都不願將它交予大修士休歇,其中緣由,大有說法,因為這棟名為「書簏」的小宅子,距離這隻山海龜煉化將近萬年的龜丹最近,故而天然水運濃郁,靈氣最為精粹,修士汲取,事半功倍,可若是與孫家結下死仇的大修士在此心生歹意,必然會對山海龜造成巨大傷害。一旦失去這艘跨洲渡船,孫家在老龍城的地位,很快就會一落千丈。

陳平安登船之後,每天依舊拿出六個時辰來修行鍊氣,水府、山祠和木宅三處靈氣積蓄,差不多已經仔細梳理、慢慢煉化完畢。主要是那三十六塊道觀青磚的中煉,其中蘊含絲絲縷縷水運,尤其是那一點道意,進展緩慢,所幸陳平安在獅子峰時修行與武道一同破境,躋身練氣士四境后,完整煉化三十六塊青磚所需光陰,比起預期要快了三成。

陳平安坐在蒲團上,身前擺放了一張棋盤,連同棋子棋盒,都是他隨身攜帶的,一起放在略顯空蕩的咫尺物當中。

這次遠遊,沒有帶太多物件,除了青衫、劍仙和已經相依為命很多年的飛劍初一、十五,就只帶了一件金醴法袍。那件百睛饕餮法袍已經贈送給周米粒,黑衣小姑娘嘛,穿著很應景討喜的。至於從膚膩城女鬼那邊奪來的雪花法袍,也送給了石柔。

關於這件金醴法袍,陳平安又有了新的打算,只能對不住劉羨陽了。他寄了封跨洲書信去往醇儒陳氏,結果在老龍城那邊收到了回信,是范二親自帶上披麻宗渡船的。劉羨陽在信上說,重色輕友,不過如此了。不過兩人之間,誰也不用與誰客氣,陳平安不仗義,劉羨陽也不差,讓陳平安換一樣與金醴法袍相差不大的,不然這件事沒完,見了面,陳平安得站著不動,讓他來幾招猴子偷桃、海底撈月。信的末尾,讓陳平安為他劉羨陽的弟媳婦捎句話:早生貴子。

陳平安就只能當作沒看到了。這種話能講?找死不是?

陳平安此行,帶了白玉素牌、道家木質令牌兩件咫尺物,一個是鄭大風早年在老龍城灰塵藥鋪還的賬,一個是靠搬運那隻巨大藻井,憑自己本事辛辛苦苦掙來的。

包袱齋這種活計,自然是走到哪兒做到哪兒。

去年在那座道觀仙府,也就是吃了身上方寸物、咫尺物不夠的大虧,不然陳平安都能將道觀青磚搬空,要是留下一塊,都算陳平安這個包袱齋沒有登堂入室。

至於神仙錢,陳平安只帶了三十枚穀雨錢,這次到了倒懸山,比起第一次遊歷那座靈芝齋,咱們這位落魄山山主,至少可以正大光明多看幾眼那些寶物了,不至於覺得多看一眼,就要讓人攆出去。靈芝齋販賣的物件,品秩確實好,可惜就是價格實在是讓人瞧著都心肝疼。

陳平安在落魄山祖師堂落成后,便將自己年復一年當那包袱齋勤勤懇懇積攢下來的全部神仙錢都取了出來,交給了負責祖師堂財物清點錄檔、運轉頒發的陳如初。不承想等到陳平安臨出門,想要取錢的時候,陳如初站在朱斂身旁,一臉愧疚。陳平安當時就心知不妙,果不其然,朱斂拿出一乾癟的錢袋子,只裝了十枚穀雨錢,說這些就是落魄山東拼西湊出來的所有閑錢了,其實連閑錢都談不上,如今落魄山處處要用錢,委實是山主出門遠遊,落魄山只能硬著頭皮,打腫臉充胖子,免得給人小覷了落魄山。再多,真沒了。

然後朱斂便善解人意地來了一句,若是少爺心裡實在難受,他朱斂也有辦法,將十枚穀雨錢折算成小暑錢,錢袋子便可以鼓鼓囊囊。

陳平安當時握著那隻錢袋子,有一種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好一個朱斂,連你家少爺都坑?

朱斂坑姜尚真,坑魏檗,誰都坑,沒辦法坑的,連夜挖個坑也要坑上一坑,甚至當著別人的面,朱斂都有那臉皮挖坑。以前陳平安沒覺得什麼,結果等到朱斂連自己這位山主都坑的時候,就知道其中辛酸了。

不承想陳如初偷偷摸摸伸出兩根手指。陳平安立即心領神會,喊價喊到了五十枚穀雨錢,說倒懸山靈芝齋寶物眾多,那叫一個價廉物美,只要自己回了寶瓶洲,在牛角山渡口那邊的包袱齋隨便一轉手,多賺幾枚穀雨錢,不在話下。

一個喊著要為落魄山掙錢,一個拍胸脯摸良心使勁哭窮,相互砍價,最後陳平安才拿到手三十枚穀雨錢。

當陳平安乘上披麻宗跨洲渡船之後,朱斂摸了摸陳如初的腦袋,笑道:「暖樹啊,你立了大功。」

落魄山上的人,還是喜歡喊粉裙丫頭為暖樹,崔誠如此,朱斂、鄭大風、魏檗這三位好兄弟,也如此。

陳如初一頭霧水。

朱斂笑道:「其實咱們落魄山還有二十枚穀雨錢的盈餘,都拿走,不會影響落魄山,在黑字白紙的賬本上,是看不太出來的。如今你管錢,可以多學學,咱們少爺當賬房先生,還是很過硬的。」

陳如初問道:「為什麼不都給老爺?」

朱斂說道:「少爺此去倒懸山,一路上不會有任何開銷了。真到了倒懸山,哪有當那包袱齋的心思,都是糊弄咱們的,騙鬼呢。更多還是想著在靈芝齋之類的地方,挑選一件好東西,盡量貴些,拿得出手些,然後送給自己心愛的姑娘。我當然不是吝嗇這二十枚穀雨錢,只不過少爺在男女情愛這件事上,還是不夠老到啊,咱們少爺喜歡的女子,我雖然沒見過面,但是我敢確定一件事情,只要你往錢上靠,她便覺得俗氣了。」

陳如初越發疑惑,問道:「那為何朱先生還要多給二十枚穀雨錢?」

朱斂笑道:「男女情愛,太老到,就一定好嗎?」

陳如初懵懵懂懂,迷迷糊糊。

朱斂身形佝僂,雙手負后,任由山風吹拂鬢角髮絲,目送那艘渡船升空遠去,輕聲道:「男子年輕的時候,總是想著自己有什麼,就給女子什麼,這沒什麼不好的。不同的歲月,不同的情愛,各有千秋,沒有高下之分、好壞之別。人生無遺憾,太過圓滿,事事無錯,反而不美,就很難讓人年老之後,時時惦念了。」

朱斂收起視線,轉過頭去,伸出小拇指,道:「拉鉤,你不許將這些話告訴咱們山主,不然就山主那小心眼,我可要吃不了兜著走。」

陳如初雙手藏在身後,有些生氣,埋怨道:「朱先生,我老爺才不小心眼!不許你這麼說老爺啊,我真會告狀去的。」

朱斂笑道:「我所謂的小心眼,非是世俗貶義的說法,而是說記得住誰都不在意的世間小事,多好。」

陳如初笑逐顏開,這才與朱斂拉鉤。

跨洲渡船上,陳平安對著身前棋盤,沒有打譜,只是在看屬於自己的棋局。

落魄山祖師堂本身,一顆顆棋子,凝聚出了一塊棋形,是陳平安真正的家底。

在寶瓶洲的諸多脈絡,又是一塊更加疏散的棋形,暫時還不成氣候,而且陳平安對此也只希望自己隨緣而走。

北俱蘆洲的關係,是第三塊地盤,相對清晰,陳平安會用心且用力去經營,例如披麻宗、春露圃、雲上城、彩雀府,以及潛在的水龍宗和龍宮洞天,都是一有機會便可以放心做買賣的。至少陳平安可以從中穿針引線,為各方勢力提供一種可能性,再交由各座宗門、山頭自己去權衡利弊。大家覺得有利可圖,那就坐下來聊,大可以在商言商,根本無須覺得有損情誼,若是覺得此事不成,那也不耽誤將來見面重逢,飲酒只談閑趣事。

崔東山離開落魄山之前,有一次與陳平安崖畔對坐閑聊慢飲酒時,突然說了一句,他與先生,是同道中人,都在織網,這一點,他崔東山不得不承認,老秀才確實眼光更好,可惜拜師的本事遠遠不如自己。

陳平安有些好奇,詢問文聖老先生的先生是誰。

崔東山哈哈大笑,說老秀才沒正兒八經的傳道先生,只有學問平平的市井學塾夫子而已。既然老秀才都沒有拜過師,怎麼跟自己比?

陳平安一一收拾棋子,放回白子棋盒。

再從另外一隻棋盒中取出黑子,刻有名字、山頭的諸多棋子凌亂錯雜,陳平安雙指一拈,不用去看,便放在棋盤不同處。

陳平安看著棋盤上縱橫交錯的黑子,其中有許多名字只是聽說過,除此之外便是對手或是敵人,例如正陽山那些被風雷園李摶景一人力壓數百年的「劍仙」祖師,例如清風城許氏的諸多供奉客卿,以及許氏攀附上的親家——大驪上柱國袁氏。

以力殺人,以理殺人,以心誅心,這是截然不同的三種路數。

陳平安都不陌生,因為遠遊路上,大大小小的風波衝突,他都曾親身領教過。

陳平安雙手籠袖,身體前傾,仔細凝視著棋局。撼大摧堅,徐徐圖之,這是陳平安一直極為推崇的一句言語,一個被陳平安深埋在心的道理。

布局的慢而穩,是為了收網的快。當自己遞出一拳或一劍時,就不要留半點後遺症。在這期間,需要用一件件細細碎碎的小事,來成就一種天時地利人和齊聚的大勢。

阿良當年在紅燭鎮廊道上,根本不會去殺朱鹿。至於左右問劍桐葉宗,更是如此了。

那麼陳平安後來為了漁翁先生和趙鸞、趙樹下,造訪朦朧山祖師堂,那一次出手,便也學到了精髓。呂雲岱與呂聽蕉這對山上父子,反目成仇,據說最後的結果是,拘押在朦朧山上的呂聽蕉暗中勾結大驪駐軍武將,拉攏起數名山上供奉客卿,試圖篡權,被呂雲岱含怒擊殺,經此一役,朦朧山元氣大傷,對外宣稱封山百年。

世間許多手腕,哪怕看似收了手,明明刀劍歸鞘,可鋒刃卻長久落在他人的心上,此後十年百年,人心稍動,便要吃疼。

陳平安收起棋盤上的所有黑子,拈起一顆沒有刻字的雪白棋子,隨意落子。

雖然是個臭棋簍子,但他喜歡聽棋子落在棋盤的聲音。

陳平安閑來無事,自己與自己下了一盤棋,旗鼓相當,心滿意足,覺得這才是下棋,讓子算怎麼回事,若是勝負明顯,也沒意思。

陳平安沒有著急收拾棋子,後仰倒去。

遙想當年,在小鎮大門,第一次看到的那撥外鄉人,十餘年光陰,彈指一揮間,人人都有了自己的故事。

苻南華如今已經是板上釘釘的老龍城下任城主,迎娶了雲林姜氏嫡女后,大局已定。聽說如今苻南華與封王就藩於老龍城的宋集薪,雙方處得不錯。

蔡金簡這些年除了修行破境比較快之外,已經自己開峰辟出府邸,極少外出,潛心修道。

當年去往青鸞國途中,在蜂尾渡那條著名巷子又見過一面的黑衣青年姜韞,得到了小鎮鐵鎖井的那樁大機緣,此人是玉璞境野修劉老成在宮柳島之外,收取的唯一一名嫡傳弟子。陳平安對姜韞印象不錯,之後在書簡湖,膽敢登上宮柳島拜訪劉老成,除了身上那塊聖人玉牌作為保命符,相當一部分原因,便是劉老成會收取姜韞為弟子。

大隋皇子高煊,當初從李二手中「截獲」了龍王簍和那尾金色鯉魚,但是陳平安對此沒有什麼芥蒂。大隋高氏與大驪宋氏簽訂規格極高的山盟后,高煊擔任質子,趕赴大驪披雲山,在林鹿書院求學,沒有刻意隱姓埋名。之前陳平安帶著李寶瓶他們遠遊大隋山崖書院,跟高煊見過面,此後高煊在林鹿書院求學,雙方都有些默契,沒有刻意碰頭,更無交流,不然過於犯忌諱,對雙方而言,都不是什麼好事。

清風城許氏母子,得了劉羨陽家的祖傳瘊子甲,清風城許氏家主如虎添翼,憑此成為寶瓶洲戰力最為拔尖的那一小撮元嬰境修士,不但成功剷除異己,牢牢抓住大權,而且將許氏嫡女遠嫁大驪京城,與大驪上柱國袁氏聯姻。這麼多年,撇開雙方各自的暗中探查,陳平安與清風城許氏唯一的牽連,大概就是那些狐皮美人符籙了。許氏一開始在西邊大山,擁有一座佔地極廣、風水極好的硃砂山,後來曹枰、蘇高山兩支大驪鐵騎,分別被朱熒王朝邊軍和藩屬國阻滯,加上許多幕後諸子百家的影影綽綽,一洲形勢頓時撲朔迷離,清風城便做出一個事後悔青腸子的舉動,賤賣了那座硃砂山,所有修士遷離大驪。如果不是舍了臉皮,將嫡女嫁給袁氏庶子,亡羊補牢,恐怕清風城如今已經更換家主了。

那頭搬山老猿,依舊是正陽山的護山供奉,職責相當於落魄山的周米粒。當年那個瞧著粉雕玉琢卻心機深沉的小女孩,名為陶紫,如今也成長為正陽山的修道天才,先前躋身洞府境,八方慶賀,那頭老猿,更是搬了一座覆滅小國的舊山嶽,作為賀禮。據說陶紫當年在小鎮那邊,就跟宋集薪很投緣,雙方分別後,關係非但沒有疏離,反而越來越緊密,她的那位家族老祖——正陽山掌權老劍仙之一,一定樂見其成。

那個爺爺是海潮鐵騎共主的年輕女修,處境最為不堪,因為她當年誤殺了杏花巷馬婆婆,被馬苦玄惦念至今。馬苦玄用自己的全部功勛,例如斬殺兩名朱熒王朝的金丹境劍修,再借用了一部分真武山修士的軍功,按照國師崔瀺為大驪定下的某個規矩,換來了海潮鐵騎的分崩離析,被大驪收編,而那名告老還鄉的老人,則在半路被馬苦玄親手擊殺,女子還被馬苦玄取了個「數典」的辱人名字。興許在很多旁觀之人眼中,家族滅亡,叛離師門,女子繼續苟活,不是數典忘祖是什麼?

這些人,來了家鄉小鎮;家鄉也有很多人陸陸續續走出了小鎮。

例如那座學塾的蒙童,其中李寶瓶他們去了山崖書院,一個當年扎羊角辮的小姑娘石春嘉,跟隨家族去了大驪京城,她家在騎龍巷的兩間鋪子便輾轉到了陳平安手上,董水井則留在龍泉郡,靠自己做起了買賣,越做越大。

福祿街李希聖去了北俱蘆洲,朱河、朱鹿父女,紅燭鎮一別,先去了大驪京城,後來便沒了消息。

劉羨陽,祖上原來是那一支陳氏的守墓人,醇儒陳氏念舊,讓女子陳對帶著劉羨陽,去了南婆娑洲,約定二十年後,會讓劉羨陽回到阮邛身邊。劉羨陽學什麼都快,與陳平安一起在龍窯當學徒,劉羨陽可以被姚老頭收為弟子,姚老頭將一身手藝,傾囊相授。後來兩人都在阮邛建造在龍鬚河邊上的鐵匠鋪子打雜幫工,阮邛不願意收取他陳平安當弟子,但是對劉羨陽青眼有加。這就是陳平安最佩服劉羨陽的地方。

陳平安對此沒有心結,就是替劉羨陽感到高興。在陳平安心目中,劉羨陽應該把日子過得更好才對。

泥瓶巷宋集薪、顧璨,杏花巷的馬苦玄,福祿街的趙繇,還有四大族十大姓當中許多陳平安沒有打過交道的同齡人,應該也都離開了昔年的驪珠洞天,走向了更加廣闊的天地,各有各的悲歡離合,大道爭先。

無論敵我,一個個皆是從驪珠洞天走出去的人。

陳平安內心深處,對此也有一份從未訴之於口的私念——不光是寶瓶洲,未來整座浩然天下,都應該因為他們這些修行路上的晚輩,不得不重新記起「驪珠洞天」這四個字。

陳平安坐起身,四把飛劍從不同竅穴掠出。其中兩把為煉化為練氣士本命物的初一和十五。其餘兩把,皆是恨劍山仿劍,一把是指玄峰袁靈殿贈送的,名為「松針」。一把是託付劉景龍購買而來的,名為「啖雷」。

陳平安以心意駕馭四把飛劍,滿室劍光。陳平安伸出併攏的雙指,輕輕在棋盤上一按,眾多棋子瞬間蹦跳而起。他同時駕馭四把飛劍,輕輕敲擊那些即將墜落棋盤的棋子,將其一一挑高,屋內一陣陣叮咚作響,清脆聲響如天籟。

修行路上,風景宜人。不過最動人的景緻,還是寧姑娘。

只可惜他只敢這麼想,不敢這麼說。

孫家這艘跨洲渡船擁有兩名管事,一明一暗,暗中那人,是從孫氏祖宅悄悄出山的供奉修士,對陳平安並不陌生,不過還真是有些好奇,當年那個不過武夫三境的少年,為何在武夫道路上,能夠破境如此之快,總不能真如那市井坊間的演義小說,那些落魄文人胡亂瞎想出來的江湖故事,吃了什麼增長百年內力的靈丹妙藥,或是被隱世高人灌輸了畢生功力吧。只不過陳平安一直沒有離開小宅子,這名供奉不願打攪對方修行,始終沒有露面。

一直到山海龜臨近那座倒懸之山,這名供奉才看到陳平安走出宅子,在山海龜背脊最高處的觀景台,仰頭眺望那座天下最大的山字印。只不過這會兒渡船明暗兩個供奉都要忙碌起來,便打消了現身露面與之交談的念頭。

隨著劍氣長城那邊的廝殺越來越慘烈,來到倒懸山做跨洲買賣的九大洲渡船,雖然生意越做越大,但是利潤提升不多。

只要有心,便會發現南婆娑洲和扶搖洲的跨洲渡船,幾乎都不再載人遊歷,刻意壓縮了渡船乘客的人數,哪怕掙錢少些,不得不加大渡船遠遊的損耗,也要頻繁往返,通過倒懸山向劍氣長城運輸更多物資。顯而易見,這是坐鎮兩洲的儒家書院,開始暗中插手此事了。

唯獨桐葉洲,依舊一如往常,這與桐葉洲跨洲渡船不多也有關係。桐葉洲是九大洲中,最不喜歡與外界打交道的一塊廣袤版圖,去往桐葉洲遊歷的修士,與遠遊別洲的桐葉洲本土練氣士,兩者不成比例,所以桐葉洲修士也給人一種不挪窩的印象。

道理很簡單,一來東南桐葉洲地大物博,自給自足,毫無問題,再者南北兩端有桐葉宗和玉圭宗分別坐鎮一洲首尾,而且仙家山頭數目較少且規模較大,數千年以來,一洲世道,十分安穩。不過前些年那場裹挾扶乩宗、太平山兩大宗門的巨大災殃,不但讓桐葉洲修士措手不及,也讓浩然天下看了一個不小的笑話,好在如今已經重新平靜下來,諸多仙家勢力,各自休養生息。

陳平安站在觀景台欄杆旁,身邊四周修士,多是寶瓶洲人氏,也有相當數量遊覽寶瓶洲的別洲修士,這在以往,並不常見。

隨著寶瓶洲的風雲變幻,大驪王朝一舉躋身浩然天下十大王朝之列,帶著一絲好奇去往寶瓶洲的別洲修士,便越來越多。在這之前,寶瓶洲就是偏居一隅的彈丸之地,讓人根本提不起興緻,要去也是去那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或是直接去往桐葉洲。

一般來說別洲修士遊覽寶瓶洲的路線,從北往南,依次是大驪京城、神誥宗、觀湖書院、老龍城,其餘地方,不太會下船遊歷。

以後興許會再加上一個桐葉洲玉圭宗的下宗——姜尚真的書簡湖真境宗。

畢竟姜尚真的名氣是真不小,一個能夠在北俱蘆洲興風作浪還活蹦亂跳的修士,不多見。

對於浩然天下而言,北俱蘆洲是一個極其兇險且不友好的地方,殺氣太重,在別洲絕對不會死的死人,太多。

但是陳平安真正走過北俱蘆洲之後,反而覺得這是一個江湖氣多於神仙氣的地方,將來可以常去。

風雪廟劍仙魏晉,如今就在劍氣長城。浮萍劍湖女子劍仙酈采,在問劍太徽劍宗之後,應該也會立即趕赴倒懸山。

可惜曹慈已經不在城牆之上。不知道先後兩次大戰過後,曹慈留在那邊的小茅屋,與老大劍仙陳清都的茅屋,還在不在。

觀景台附近很多別洲修士,大多以中土神洲雅言交流,言語之中,縱橫捭闔,指點江山,對於寶瓶洲山上山下,依舊沒有什麼敬意,提及那些勢如破竹的大驪鐵騎,也沒有什麼溢美之詞,只說還行,在寶瓶洲本土算是不錯,可要是擱在中土神洲,註定無法如此順利。

不全是這些外鄉人眼高於頂,因為崔東山自己就說過,寶瓶洲缺少飛升境修士,這就是天大的憂患。

幾十年後,大勢臨頭,只有一個偷偷摸摸躋身飛升境的老王八蛋,根本不夠看,怎麼辦?借!好在倒是不用如何求爺爺告奶奶,不然他崔東山能憋屈得一口老血嗆死自己。

崔東山言語之中泄露出來的那個天機,陳平安只當沒聽見。

國師崔瀺,先仿造出白玉京,再讓大驪鐵騎吞併一洲,敢行此舉,自然不會束手待斃,但後果只是帶著整座寶瓶洲一起送死。

陳平安收起思緒,環顧四周,瞻仰天地之間峰倒懸的那一幕壯觀景象。

倒懸山之外,有一條條如雲似水的河道,四面八方懸挂于山峰與大海之間。方圓百里的倒懸山,除去一位大天君坐鎮的主峰之外,又有八處景點,陳平安都逛過。

初次登上倒懸山便要經過的捉放亭,懸挂著青冥天下那位「真無敵」道老二親筆撰寫的匾額。當時陳平安與皚皚洲劉幽州在此分別,劉幽州去了那座大名鼎鼎的猿猱府。

掛滿歷代劍仙掛像的敬劍閣,陸抬想要為老祖敬香卻被那個看門道童打出去的上香樓,女子武神裴杯煉劍的雷澤台,陳平安無意中買到一副祖宗甘露甲的靈芝齋,此外還有又名「缺一堂」的法印堂,與那風景旖旎的麋鹿崖,還有青鸞國柳青山迎娶的那位女冠柳伯奇所出身的師刀房,那邊牆壁上,曾經有宋長鏡和許弱的天價懸賞。

渡船沿著一條河道停靠倒懸山之後,陳平安與孫家的渡船管事道謝一聲,然後獨自一人,重登倒懸山。

陳平安沒有挑選既賣東西又開客棧的靈芝齋入住,依舊選擇了那間位於小巷盡頭的鸛雀客棧。

掌柜愣了半天,問道:「陳平安?」

陳平安微笑點頭。

掌柜嘖嘖道:「這次桂花島那金粟,沒跟你一起?如今你們寶瓶洲人氏腰桿硬了不少,陳公子照顧照顧小店生意,挑間上等房,如何?」

陳平安搖頭道:「就上次那間屋子吧。」

掌柜有些無可奈何,從抽屜里摸出一把鑰匙,輕輕拋給那個青衫背劍的年輕人,道:「陳平安,你這摳門的習慣,真得改改。出門在外,不夠豪氣,怎麼能成大事。」

陳平安不忙著去屋子落腳,斜靠櫃檯,望向外邊的熟悉小巷,笑道:「我一個下五境練氣士,能有多少神仙錢?」

掌柜掰手指頭算了算,打趣道:「這都快十年了吧,錢沒掙著,境界也沒上去幾個台階,陳大公子離了倒懸山之後,一直在幹嗎呢?」

陳平安笑道:「瞎逛。」

祖上世世代代都守著這間客棧的掌柜搖頭道:「難怪重返倒懸山,還要光顧我這小地方,害我白歡喜一場。」

陳平安掏出兩壺酒,遞給掌柜一壺,道:「家鄉的酒水。」

掌柜打開一聞,笑罵道:「尋常的糯米酒釀?陳平安你可真有臉拿出來!」

陳平安笑道:「倒懸山喝那些仙家酒釀,算什麼能耐,只有喝這個,才彰顯個性。」

掌柜一聽覺得還挺有道理,兩人便緩緩開飲。

陳平安問了倒懸山這些年的近況,掌柜說就那樣,唯一的不同,就是倒懸山孤峰後山那邊,大天君聯手兩位劍仙,合力新開闢了一座去往劍氣長城的大門,做買賣的,一律走那邊。沒法子,不到十年,就打了兩場慘絕人寰的死仗,光靠原先那座鏡面大門往裡面運輸物資,不太夠用。不過如今管得嚴了,遊歷一事已經斷絕,所以閑雜人等,再想要去劍氣長城那邊看風景,很難了,沒點門路,就別想了,已經不是錢的事情。先前劍氣長城後邊的那座城池,就因魚龍混雜,鬧出了一個天大的紕漏,倒懸山還為此戒嚴,甚至破天荒實行夜禁,還以師刀房修士領銜,一天之間,勘驗倒懸山所有修士的腰牌,連包括猿猱府在內的四大私宅都沒能例外,結果又起了一場沒頭沒腦的衝突。具體如何,倒懸山禁絕了消息,反正事情不小,總之動靜很大。

陳平安詢問第三場仗,大概會在什麼時候打起來。掌柜笑著說這種事情,別說什麼天曉得了,天都不曉得。

最後掌柜喝著酒,感慨道:「倒懸山不太平啊。」

先前兩次大戰都太過奇怪,慘烈不輸以往半點,但是十分急促,就發生在短暫的十年之內,故而雙方死人都極快極多,尤其是蠻荒天下的妖族,付出了比以往更大的代價,完全不似先前漫長歲月當中,雙方每一次交戰,斷斷續續,往往要延續個二三十年光陰。北俱蘆洲那位劍修領銜人物之一的劍仙,便戰死於第二場大戰當中。

陳平安說道:「咫尺之隔,都已經不太平一萬年了。」

掌柜笑了笑,道:「是這個理。」

兩人輕輕磕碰酒壺,把剩餘酒水一飲而盡。

陳平安去了那間屋子,擺設依舊,風景依舊,乾淨清爽。

沒什麼東西可以放,陳平安靜坐片刻,就離開客棧和小巷,去往如同倒懸山中樞的那座孤峰。

孤峰只剩下一個看門人,正是那個貌若稚童卻輩分極高的小道士,依舊在那邊看書。由於如今此地幾乎無人進出,來這邊嬉戲打鬧的倒懸山孩子便越發多。還是當年的景象,一有孩子靠近小道士,孩子的身體便會驀然騰雲駕霧飄遠,一些頑劣孩子,故意如此,樂此不疲,飄然落地之後,繼續往小道士飛奔而去,那小道士也不介意。

陳平安繞過孤峰,去往後山,按照鸛雀客棧掌柜的說法,那位當年傳授了自己一門煉物口訣的抱劍漢子,依舊是戴罪之身,只是挪了地方,如今管著那邊大門。

在陳平安離去之後,那個蘸口水翻書的小道士抬起頭,望向青衫背劍年輕人的背影,那張瞧著稚嫩的臉龐上,有些奇怪的神色。

陳平安見到了那位坐在門旁石柱上抱劍酣睡的漢子。與孤峰前門只剩下一個小道士同時管著倒懸山和劍氣長城兩邊的出和入不同,打瞌睡的抱劍漢子還是守著後面,負責盯著從劍氣長城返回倒懸山的所有人,前面管事的,是一位倒懸山老道人。

大街之上熙熙攘攘,車水馬龍,全是依次過境去往劍氣長城的隊伍。看門人,卻不是那位以蛟龍之須煉製世間獨一份縛妖索的熟悉老道。

陳平安沒有出聲,雙手籠袖,安安靜靜站在石柱一旁,這邊要寂靜許多,幾乎無人。

約莫一炷香后,抱劍漢子睜眼笑道:「小子,我看你是不太喜歡寧丫頭啊。一去這麼多年不說,走到了這兒,也沒見你有半點著急。」

陳平安如釋重負,雙手抱拳道:「見過前輩,風采依舊。」

漢子擺擺手,道:「我有兩個消息,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想聽哪個?」

陳平安說道:「先聽壞消息。」

漢子撇撇嘴,道:「這多沒勁,我還是先告訴你好消息吧。」

陳平安笑道:「前輩說了算。」

漢子盤腿坐在一人多高的石柱上,看著這個年輕人,道:「好消息就是,寧丫頭在兩次大戰中都僥倖沒死,如今境界不算低了,嗯,聽說也長得越發水靈漂亮了。你喜歡寧丫頭,半點不稀奇,寧丫頭竟然喜歡你,才是天大的怪事。」

陳平安靜待下文。

漢子幸災樂禍道:「壞消息就是,因為私底下死了好多不守規矩的人,所以如今管得嚴,你要沒點硬關係,根本去不了劍氣長城。別奢望我破例,擅自幫你飛劍傳信,根本不成,不然我僅剩的這碗飯都吃不著了。既然你進不去,裡面的人也沒辦法幫你運作,你小子就乖乖杵在這兒乾瞪眼吧。挺好,陪著我嘮嘮嗑,再搞幾壺酒水、幾碟佐酒菜,咱倆每天打屁曬太陽,這小日子,也就真是神仙日子了。」

陳平安想了想,道:「如今倒懸山,能夠在這件事上開口說上話的,有哪些高人?」

抱劍漢子伸出手指,指了指身後,道:「倒懸山那位真無敵嫡傳的大天君,當然說話管用。」

陳平安哭笑不得。

這位道門大天君,曾經跟左右在海上廝殺了一場,翻江倒海數千里,不給自己穿小鞋,就已經很厚道了。

抱劍漢子又說道:「那個長了一張娃娃臉的舊鄰居,也成,不過這傢伙脾氣古怪,不是個可以用情理去聊的貨色。再就是手裡有一根金燦燦縛妖索的那個傢伙。然後……大概只有既找對路數又錢財通神了,比如猿猱府有人願意替你付錢。這可不是小暑錢可以解決的事情,而且還要壞規矩,擔風險,加上被倒懸山記下一筆賬。」

陳平安默不作聲。

漢子笑道:「勸你別動歪腦筋,那些有資格去往劍氣長城的商貿隊伍,哪怕收了你的錢,嘴上答應幫著傳遞消息,事實上也絕對不會辦事,只會讓你的神仙錢打水漂。老龍城桂花島那邊,是牌面不夠大,沒人有資格去劍氣長城,何況桂花島也承受不起這個後果,會死很多人不說,估計連整座桂花島都要被倒懸山擊沉。」

陳平安笑道:「既然我到了倒懸山,就絕對沒有去不了劍氣長城的道理。」

抱劍漢子笑道:「喲呵,不愧是四境練氣士,口氣不小啊。」

陳平安笑呵呵道:「也是七境武夫,前輩就當我是七境、四境相加,可以按照十一境算。」

漢子嘖嘖道:「別的不說,只說這臉皮,比起當年那寒酸少年,是真厚了不少。怎麼,這些年遊歷,坑騙了不少姑娘吧?」

陳平安黑著臉道:「前輩這話真不能亂說!」

漢子嘿嘿笑道:「有沒有這檔子事,自個兒心裡有數。」

陳平安手腕一擰,取出一壺仙家酒釀,抱劍漢子見勢剛要嘴上彌補一二,或是乾脆來個硬搶,不承想那賊精的年輕人,面帶微笑,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收起了酒壺。

抱劍漢子揉著下巴,道:「陳平安,這就很傷感情了啊。」

陳平安笑道:「那就勞煩前輩給句痛快話。」

漢子環顧四周,小聲說道:「你先四處逛逛,我想想看,有沒有法子。」

陳平安點點頭,心領神會,轉身就走。

漢子急眼了,嚷嚷道:「你小子這是想要馬兒跑,又不給馬吃草?好歹先丟一壺酒過來解解饞啊。」

陳平安背對抱劍漢子,揮手告別。

陳平安去了一趟靈芝齋,當年一眼相中的素白玉牌,依舊沒有被人買走。玉牌並無任何銘文篆字,只是因為材質本身太過珍稀,才標出了一個天價,靈芝齋一律不還價。陳平安笑容燦爛,二話不說便掏出二十枚穀雨錢,小心翼翼收起玉牌,離開了靈芝齋。他仰頭望向天空,大日當空,暫時無法去往劍氣長城的沮喪心情,好轉了幾分。

陳平安隨後去了一趟敬劍閣,就像第一次遊覽此地的外鄉人,腳步緩慢,一一細看,最後只在兩幅掛像前,駐足稍久,然後神色如常,默默走開。

回到了鸛雀客棧,陳平安取出那塊靈芝齋玉牌,又取出一塊先前拿來練手的普通玉牌,對照著後者的刻字,深呼吸一口氣,開始屏氣凝神,以飛劍十五作為刻刀,在那塊價值二十枚穀雨錢的素白玉牌上,輕輕刻字。

夜深人靜時分。

陳平安對著那塊正反面都已經刻上文字的玉牌,吹了口氣,然後以手掌輕輕擦拭,緩緩收入袖中。

陳平安離開客棧,去找那位抱劍漢子。

漢子站在石柱旁,抱劍而立,笑問道:「又有一個好消息和壞消息,先聽哪個?」

陳平安沒有多餘的言語,拋出咫尺物當中早就準備妥當的八壺桂花釀,一一落在石柱上,整齊排列,都是先前范二登船贈送之物。

漢子有些神色尷尬,道:「好消息就是,我打算送你去往劍氣長城。壞消息呢,就有點難以啟齒了,我這人臉皮薄。」

陳平安笑道:「只要不耽誤我去往劍氣長城,前輩只管開口!」

漢子點點頭,瞬間來到陳平安身側,一把拽住後者肩膀,往大門那邊丟去,然後哈哈笑道:「壞消息就是你小子白送我這麼些好酒。你是不是傻,都到了倒懸山,真會被那些個亂七八糟的規矩擋在門外?逗你玩呢,你小子再不來,我都要去客棧求著你趕緊滾蛋了……」

陳平安身形飄轉,面朝大門之外的抱劍漢子,嘴唇微動,然後身形沒入鏡面,一閃而逝。

漢子伸手抓住一壺酒,暢飲了一大口,微笑道:「你大爺還是你大爺嘛。」

劍氣長城一座大門旁邊。

一位師刀房年邁女冠睜開眼睛,笑道:「不是劍修,卻背著這麼一把好劍,是中土神洲那幾家豪閥的子弟?嗯,境界不高,不愧是大門大戶里走出來的年輕後生,底子真是不錯,浩然天下的尋常地仙修士,都不像你這般穩當落地,以前來過這邊?」

陳平安沒有回答任何一個問題,反問道:「前輩可是柳伯奇的恩師?」

那女冠點點頭,道:「你認得我那個失心瘋跑去嫁人的弟子?」然後年邁女冠恍然大悟道:「你就是寶瓶洲那個叫陳平安的傢伙吧?」

陳平安疑惑道:「前輩知道我?」

她笑容頗堪玩味:「這話問得多餘了。」

大門另外一側的抱劍漢子,冷哼一聲,道:「連劍修都不是,這般歲數,還是個下五境修士。我看柳伯奇的失心瘋,遠遠不如寧丫頭的失心瘋。」

陳平安置若罔聞,始終面帶微笑。

別的事情,陳平安當然會誠心誠意,敬重這些各有故事的前輩。

可是在某件事情上,他娘的你們算老幾。

城池之內。

一條大街上,陳平安來到一座大宅門口,輕輕敲門。

他故意不去看牆頭上趴著的一排腦袋。其實都算是熟人,只不過當年都沒怎麼說過話。

大門緩緩打開。

她問道:「你誰啊?」

陳平安一把抱住了她,輕聲道:「浩然天下陳平安,來見寧姚。」

陳平安輕輕鬆手,後退一步,仔細看她。

她依舊一襲墨綠長袍,高了些,但是不多,如今已經不如他高了。

她微微臉紅,整座浩然天下的山水相加,都不如她那雙好看的眉眼。陳平安甚至可以從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

她一挑眉,道:「陳平安,出息了啊?」

陳平安答非所問,輕聲道:「這些年,都不敢太想你。」

寧姚剛要說話,身後影壁那邊便有人吹了一聲口哨,是個蹲在地上的胖子,胖子後面藏著好幾顆腦袋,就像孔雀開屏,一個個瞪大眼睛望向大門這邊。

寧姚剛要有所動作,卻被陳平安抓起了一隻手,重重握住,道:「這次來,要多待,趕我也不走了。」

有女子低聲道:「寧姐姐的耳根子都紅了。」

寧姚將陳平安往自己身前猛然一扯,手肘砸在他胸膛上,掙脫了陳平安的手,轉頭大步走向影壁,撂下一句話,道:「我可沒答應。」

陳平安齜牙咧嘴,這一下砸得可真沉,他揉了揉心口,快步跟上。無須他關門,一個眼神渾濁的老僕笑著點頭致意,悄無聲息便關上了府邸大門。

影壁拐角處,眾人已經起身。

陳平安與寧姚並肩而行,向那些人笑著打招呼道:「晏琢,董畫符,疊嶂,陳三秋,你們好。」

那個體形壯碩的胖子晏琢,是晏家的嫡子。晏家在劍氣長城的地位,相當於世俗王朝的戶部,除去那些大家族的私人渠道,晏家管著將近半數的物資運轉,簡單來說,就是晏家有錢,很有錢。

董畫符,這個姓氏就足以說明一切。是個黝黑精悍的年輕人,滿臉傷疤,神色木訥,從來不愛說話,只愛喝酒。他的佩劍卻是一把很有脂粉氣的紅妝。他有個親姐姐,名字更怪,叫董不得,但卻是一個在劍氣長城都有數的先天劍坯,瞧著柔弱,廝殺起來,卻是個瘋子,據說有一次殺紅了眼,是被那位隱官大人直接打暈了,扛著返回劍氣長城。

身姿纖細的獨臂女子,背大劍鎮岳。她出身劍氣長城的陋巷,沒有姓氏,就叫疊嶂。年幼時被阿良遇到,便經常使喚她去幫忙買酒,一來二去,關係熟稔了,然後逐漸認識了寧姚他們這些朋友。如今還替阿良欠了一屁股酒債。

最後一人,是個極為俊美的公子哥,名為陳三秋,亦是當之無愧的大姓子弟,打小就暗戀董畫符的姐姐董不得,痴心不改。陳三秋左右腰間各自佩掛一劍,只是一劍無鞘,劍身篆文為古樸的「雲紋」二字,有鞘劍名為經書。

為首那胖子捏著喉嚨,學那寧姚細聲細氣道:「你誰啊?」

寧姚停下腳步,瞥了眼胖子,沒說話。

陳平安向寧姚輕聲問道:「金丹境劍修?」

寧姚依然沒說話,陳三秋笑眯眯道:「反正晏胖子不是四境練氣士,也不是那傻乎乎的純粹武夫。」

陳平安微笑道:「看不起我沒關係,看不起寧姚的眼光,不行。」

晏胖子屁股一撅,撞了一下背後的董黑炭,道:「聽見沒,當年在咱們城頭上就已經是四境的武學大宗師,好像不開心了。」

寧姚皺起眉頭,說道:「有完沒完?」

晏胖子舉起雙手,迅速瞥了眼那個青衫年輕人的雙袖,委屈道:「是陳三秋攛掇我當出頭鳥的,我對陳平安可沒有意見。這世上有幾個純粹武夫,小小年紀,就能夠跟曹慈連打三架?我佩服都來不及。不過我真要說句公道話,在咱們這兒,符籙派修士,是除了純粹武夫之外,最被人瞧不起的旁門左道了。陳平安啊,以後出門,袖子里千萬別帶那麼多張符籙,咱們這兒沒人買這些玩意兒。沒辦法,劍氣長城這邊,窮鄉僻壤的,沒見過大世面。」

寧姚有了一絲怒容,晏胖子立即縮了縮本就幾乎不見的脖子。

他們其實對陳平安印象不好不壞,還真不至於仗勢欺人。只不過寧姚在他們心目中,太過特殊。劍氣長城,又與那座浩然天下存在著一層天然的隔閡。

這幾個人都知道陳平安沒什麼錯,也沒什麼不好的,但是所有劍氣長城的同齡人,以及一些與寧、姚兩姓關係不淺的長輩,都不看好寧姚與一個外鄉人會有什麼將來,何況當年那個在城頭上練拳的少年,留下的最出名的故事,無非就是連輸三場給曹慈。再者浩然天下那邊的修道之人,相較於劍氣長城的世道,日子過得實在是太過安穩,寧姚成長極快,而劍氣長城的門當戶對,歷來只有一種,那就是境界相近,殺力相當!

陳平安笑道:「有機會切磋切磋。」

晏琢看了眼寧姚,搖頭如撥浪鼓,道:「不敢不敢。」

寧姚輕聲道:「你才六境,不用理會他們,這幫傢伙是吃飽了撐的。」

陳平安忍住笑,道:「假裝遠遊境有點難,裝作六境武夫,有什麼難的。」

結果寧姚又一肘砸中他腰部,怒氣沖沖道:「騙我好玩嗎?」

這一次是真生氣了,晏琢幾個噤若寒蟬。

陳平安抓住她的手,輕聲道:「我是習慣了壓著境界出門遠遊,如果在浩然天下,我這會兒就是五境武夫,一般的遠遊境都看不出真假。十年之約,說好了我必須躋身金身境,才來見你,你是覺得我做不到嗎?我很生氣。」

你陳平安生氣?那你滿臉笑意是怎麼回事?惡人先告狀還有理了,是吧?寧姚怔怔看著眼前這個有些陌生又很熟悉的陳平安,將近十年沒見,他頭別玉簪,一襲青衫,還背著一把劍,自己連看他都需要微微仰頭了。浩然天下那邊的風土人情,她寧姚會不清楚?當年她獨自一人,走遍了大半個九洲版圖,難道不知道一個模樣稍稍好些的男子,只要多走幾步江湖路,總會遇上這樣那樣的紅顏知己?尤其是這麼年輕的金身境武夫,在浩然天下也不多見,就他陳平安那種死犟死犟的脾氣,說不定偏偏就是有些不要臉女子的心頭好了。

雖然陳平安根本不知道寧姚心中在想些什麼,但是直覺告訴他,如果自己不做點什麼,不說點什麼,估摸著就要小命不保了。但是當陳平安仔仔細細看著她那雙眼眸,便沒了任何言語,只是低下頭,輕輕碰了一下她的額頭,嘴裡喃喃道:「寧姚,寧姚。」

天地之間,再無其他,就只有寧姑娘。

寧姚轉過頭,一掌推開陳平安的腦袋,瞪眼道:「陳平安,你是不是鬼上身了?」

陳平安也有些難為情。

晏琢轉頭哭喪著臉道:「老子認輸,扛不住,真扛不住了。」

陳三秋使勁翻白眼,嘀咕道:「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感覺像是那個狗日的阿良又回來了。」

董畫符難得開口說話:「喜歡就喜歡了,境界不境界的,算個卵。」

疊嶂點點頭,道:「我也覺得挺不錯,跟寧姐姐出奇地般配。但是以後他們兩個出門怎麼辦,如今沒仗可打,好些人正好閑得慌,很容易捅婁子。難道寧姐姐就帶著他一直躲在宅子里,或是偷偷摸摸去城頭那邊待著?這總不成吧。」

陳平安突然重重抱拳,眼神清澈,笑容陽光燦爛,對他們說道:「感謝你們一直陪在寧姚身邊。當年那次在城頭上,就該說這句話了,欠了你們將近十年。」

疊嶂笑著沒說話。

陳三秋「嗯」了一聲,道:「可惜寧姚從小就看不上我,不然你這次得哭倒在門外。」

晏琢抬起雙手,輕輕拍打臉頰,笑道:「還算有點良心。」

董畫符問道:「能不能喝酒?」

寧姚說道:「喝什麼酒?」

董畫符便說道:「他不喝,就我喝。」

寧姚帶著陳平安到了一個廣場,見到了那座大如屋舍的斬龍台石崖。

石崖上有劍仙親手開鑿出來的一條登高台階,眾人依次登高,上面有一座略顯粗陋的小涼亭。

寧姚看了眼背負大劍鎮岳的獨臂少女。疊嶂眨了眨眼,剛坐下便起身,說有事。

陳三秋和晏琢也各自找了理由,唯獨董畫符傻了吧唧還坐在那邊,說他沒事,結果被陳三秋摟住脖子拽走了。

只剩下兩人相對而坐。

陳平安雙手握拳,輕輕放在膝蓋上。沒了晏琢他們在,寧姚稍稍自在些。

寧姚問道:「這些年,有沒有喜歡你的姑娘?」

陳平安點頭道:「有。但是不曾動心,以前是,以後也是。」

寧姚又問道:「幾個?」

陳平安呆若木雞。

寧姚繼續說道:「哪幾個?」

陳平安瞠目結舌。

不承想寧姚說道:「我不在意。」

陳平安無言以對。

寧姚轉頭望向斬龍台下面,問道:「白嬤嬤,這傢伙真的是金身境武夫嗎?」

寧姚視線所及,除了那個關門的老僕,還有一個高大老嫗,兩個老人並肩而立。

老嫗笑著點頭:「陳公子的的確確是七境武夫了,而且底子極好,超乎想象。」

陳平安輕聲說道:「沒騙你吧?」

寧姚沒理睬陳平安,對那兩位長輩說道:「白嬤嬤,納蘭爺爺,你們忙去吧。」

老嫗猶豫了一下,眼神含笑,似乎帶著點問詢意味,寧姚微微搖頭,老嫗這才笑著點頭,與那腳步蹣跚的老者一起離開。

陳平安問道:「白嬤嬤是山巔境宗師?」

寧姚點點頭,「以前是止境,後來為了我,跌境了。」

陳平安突然問道:「這邊有沒有跟你差不多歲數的同齡人,已經是元嬰境劍修了?」

寧姚嗤笑道:「我暫時都不是元嬰境劍修,誰可以?」

陳平安「嗯」了一聲。這個答案,很寧姑娘。

寧姚皺眉問道:「問這個做什麼?」

陳平安笑道:「沒什麼。」

寧姚提醒道:「劍氣長城這邊的劍修,不是浩然天下可以比的。」

陳平安點頭道:「我心裡有數,你以前說北俱蘆洲值得一去,我來這邊之前,就剛剛去過一趟,領教過那邊劍修的能耐。」

寧姚「哦」了一聲,眉頭悄悄舒展,這落在某人眼中,就是那月上柳梢頭的景緻。

陳平安手腕一擰,取出一本自己裝訂成冊的厚厚書籍,剛要起身,坐到寧姚那邊去,寧姚說道:「你就坐那邊。」

陳平安伸手撓撓頭,一手輕輕拋出那本書,道:「當年背著老大劍仙的那把劍去往桐葉洲,老前輩提醒過我,最好忍一忍,不要隨隨便便寄信到劍氣長城,害你分心,更擔心一個不小心,因為我而牽連你,我便牢牢記下了。所以我一有空就會寫下這些年的山水見聞,你翻翻看,大大小小的所有事情都有,有些記錄得比較仔細,有些只寫了個大概。」

寧姚接過書,開始翻閱這本陳平安自己撰寫的山水遊記。

陳平安坐了一會兒,見寧姚看得入神,便乾脆躺下,閉上眼睛。一開始還想著事情,後來不知不覺,陳平安竟然真就睡著了。

寧姚偶爾抬起頭,看一眼那個熟悉的傢伙,小小涼亭內,唯有翻書聲。看完之後,她將那本書放在長椅上當枕頭,輕輕躺下,不過一直睜著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夜幕中,她悄悄側過身,微微抬頭,雙手合掌,輕輕放在那本書上,一側臉頰貼著手背,凝視著他,輕聲道:「你當年走後,我找到了陳爺爺,請他斬斷你我之間那些被人安排的姻緣線。陳爺爺問我,真要如此做嗎?萬一兩個人真的就互相不喜歡了,如何是好?我說,不會的,我寧姚不喜歡誰,誰都管不著,我若喜歡一個人,誰都攔不住。陳爺爺又問,那陳平安呢?要是沒了姻緣線牽著,又遠離劍氣長城千萬里,會不會就這樣愈行愈遠,再也不回來了?我就替你回答了,不可能,陳平安一定會來找我的,哪怕不再喜歡,也一定會親口告訴我。但是我其實很害怕,我更喜歡你,你卻不喜歡我了。」寧姚不再說話,緩緩睡去。

陳平安睜開眼睛,輕輕起身,坐在寧姚身邊。

抬頭,是三輪天上月,低頭,是一個心上人。

陳平安悄悄離開涼亭,走下斬龍台,來到那個老嫗身邊。

老嫗微笑道:「見過陳公子,老婆子姓白,名煉霜,陳公子可以隨小姐喊我白嬤嬤。」

陳平安喊了聲白嬤嬤,沒有多餘言語。

老嫗率先挪步,悄無聲息,一身氣機內斂如死寂潭水,陳平安便跟上老嫗的腳步。

老嫗沉默片刻,走出百餘步后,這才笑道:「看來陳公子這些年在浩然天下遊歷四方,並不輕鬆。」

她如今只是山巔境修為,只是眼光卻是止境武夫的眼光,一個純粹武夫的晚輩,再竭力掩飾,落在老嫗眼中,無非是稚子背重物過河,到底有幾斤氣力,一清二楚。但是身邊這個年輕人的武夫六境,很像那麼回事。這意味著年輕人不單單是到了劍氣長城后,才臨時起意,故意壓境,而是長久以往,習慣成自然,才能夠如此圓滿無瑕。

陳平安點頭道:「不是特別順遂,但都走過來了。」

老嫗停下腳步,笑問道:「敵人當中,練氣士最高几境,純粹武夫又是幾境?」

陳平安如實回答:「修士,飛升境。武夫,十境。不過前者是死敵,當然不是靠我自己扛下的,下場很狼狽。後者卻是一位前輩有意指點拳法,壓在九境,出了三拳。」

饒是在劍氣長城這種地方土生土長的老嫗,都忍不住有些訝異,直截了當說道:「陳公子這都沒死?」說完老嫗似乎也覺得自己唐突,笑道:「有些無禮了,還望陳公子海涵。」

陳平安笑道:「運氣不錯。」

老嫗搖搖頭,道:「這話說得不對。在咱們劍氣長城,最怕運氣好這個說法,因為看上去運氣好的,往往都死得早。運氣不能太好,得每次攢一點,才能真正活得長久。」

陳平安點頭道:「記下了,以後說話會注意。」

老嫗揮揮手:「陳公子不必如此拘謹。在這裡,太好說話,不是好事。」

陳平安笑道:「也就在這裡好說話,出了門,我可能都不說話了。」

老嫗笑得合不攏嘴,道:「這話說得對胃口。不過現在還有個小問題,我這個老眼昏花的老婆子,一輩子只在姚家和寧府兩個地方打轉,別的地方,去的不多,倒懸山都沒去過一次,城頭上和更南邊,也極少。如今陳公子進了宅子,宅子外面盯著咱們這兒的人,很多。老婆子說話從來不拐彎抹角,不是我瞧不起陳公子,恰恰相反,如此年輕,便有這樣的武學造詣,很了不起,我與那姓納蘭的,都很欣慰。老婆子還好,鐵石心腸些,那個瞧著半死不活的老傢伙,其實先前已經偷偷跑去敬香了,估摸著沒少流淚,一大把年紀,也不害臊。」

陳平安說道:「白嬤嬤只管出拳,接不住,那我就老老實實待在宅子里。」

老嫗以寸步直線向前,不見任何氣機流轉,一拳遞出,陳平安以左手手肘壓下那一拳,同時右拳遞向老嫗面門,只是驟然間收了拳意,停了這一拳。老嫗卻沒有收拳的意思,哪怕被陳平安手肘壓拳寸余,依舊一拳砰的一聲砸在陳平安身上。

陳平安在廊道上倒滑出去數丈,以頂峰拳架為支撐拳意之本,看似垮塌的猿猴身形驟然舒展拳意,背脊如校大龍,剎那之間便止住了身形,穩穩站定。若非點到即止,加上老嫗只是遞出遠遊境一拳,不然陳平安完全可以逆流而上,甚至可以硬抗一拳,半步不退。

老嫗笑著點頭道:「就當收下了陳公子的見面禮,那老婆子就不再耽誤陳公子賞月。」

陳平安抱拳告辭。

老嬤嬤出手的那一拳是實打實的遠遊境巔峰,不過先前陳平安收拳,她也收了些拳意,再無巔峰一說。可是如若用尋常金身境,硬抗遠遊境一拳,估摸著今晚是不用賞月了。

那個老管事來到老嫗身邊,沙啞開口道:「嘮叨我做甚?」

老嫗笑道:「怎麼,覺得在未來姑爺這邊丟了顏面?你納蘭夜行,還有個屁的面子。」

老管事嘆息一聲。

陳平安回了涼亭,寧姚已經坐起身。

陳平安說道:「怎麼不多睡會兒?」

寧姚冷笑道:「不敢。」

陳平安委屈道:「天地良心,我不是那種人。」

試想裴錢跟誰學得最多?陳平安要麼是燈下黑,要麼就是裝傻。

寧姚置若罔聞,一手托起那本書,雙指捻開書頁,一頁寫著蓮藕福地女冠黃庭,又捻開一頁,寫了畫卷女子隋右邊,沒隔幾頁,很快就寫到那大泉王朝姚近之了。

陳平安坐在對面,伸長脖子,看著寧姚翻了一頁又一頁,書是自己寫的,大致第幾頁數寫了些什麼山水見聞,心裡有數,這一下子立即就如坐針氈了。寧姑娘你不可以這麼看書啊,那麼多篇幅極長的奇奇怪怪、山水形勝,自己一筆一畫,記載得很用心,豈可略過,只揪住一些細枝末節,做那斷章截句、破壞義理的事情?

寧姚瞥了眼陳平安,道:「我聽說讀書人做文章,最講究留白餘味,越是簡明扼要的語句,越是見功力,藏念頭,有深意。」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沒聽說過,不知道。反正我不是那種彎彎繞繞的讀書人,我有一說一,有二寫二,有三想三,都在書上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寧姚繼續低頭翻書,問道:「有沒有不曾出現在書上的女子?」

陳平安斬釘截鐵道:「沒有!」

寧姚抬起頭,笑問道:「那有沒有覺得我是在秋後算賬,無理取鬧,疑神疑鬼?」

陳平安笑著搖頭。

寧姚點點頭,總算合上書籍了,蓋棺定論道:「北俱蘆洲水神廟那邊,處理寶峒仙境的仙子顧清,就做得很乾脆利落,以後再接再厲。」

陳平安說道:「這樣的機會都不會有了。」

寧姚一挑眉,問道:「陳平安,你如今這麼會說話,到底跟誰學的?」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如果真是一些不好的,肯定是跟落魄山朱斂和鄭大風學的。」

寧姚點點頭,道:「朱斂不好說,畢竟我沒見過,但是那個鄭大風,確實不像個正經人。」可話鋒一轉,寧姚又說道:「不過鄭大風在老龍城一役,讓人刮目相看,雖然不像個正經人,實則最正經。鄭大風斷了武夫路,很可惜,在落魄山幫你看大門,不能怠慢了人家。至於某些男人,都是看著正經,其實一肚子歪心思,花花腸子。」

陳平安看著寧姚,寧姚看著他。

陳平安小聲問道:「不會是說我吧?」

寧姚問道:「你說呢?」

陳平安說道:「那就當然不是啊。」

寧姚笑了笑。

陳平安覺得自己一身正氣走江湖,半點脂粉不沾邊,冤死了。

寧姚沒有還書的意思,將那本書收入咫尺物當中,站起身,道:「領你去住的地方。府邸大,這些年就我和白嬤嬤、納蘭爺爺三人,你自己隨便挑座順眼的宅子。」

陳平安跟著起身,問道:「你住哪兒?」

寧姚停下腳步,轉頭望向陳平安,她笑著眯起眼,以手握拳,挑釁道:「說大聲點,我沒聽清楚。」

陳平安無奈道:「我是想要挑一座離你近些的宅子。」

寧姚有些羞赧,瞪眼道:「在這裡,你給我老實點。白嬤嬤是我娘的貼身婢女,你要是敢毛手毛腳,不守規矩,山巔境武夫的拳頭,讓你吃到打飽嗝。」

說到這裡,寧姚記起書上的那些記載,覺得好像白嬤嬤的拳頭,嚇不住他,便換了一個說法,道:「納蘭爺爺,曾是劍氣長城最擅長隱匿刺殺的劍仙之一,雖說受了重傷,本命元嬰半毀,害得他如今魂魄腐朽了,但是戰力依舊相當於玉璞境劍修,若是被他在暗處盯上,你完全可以將他視為仙人境劍修。」

陳平安放心許多,問道:「納蘭爺爺的跌境,也是為了保護你?」

若是別人,陳平安絕對不會如此開門見山詢問,但是寧姚不一樣。早年在驪珠洞天,寧姚的處事風格,曾經讓陳平安學到許多。

寧姚點點頭,神色如常,道:「跟白嬤嬤一樣,都是為了我,只不過白嬤嬤是在城池內,攔下了一名身份不明的刺客,納蘭爺爺是在城頭以南的戰場上,擋住了一頭藏在暗處伺機而動的大妖。如果不是納蘭爺爺,我跟疊嶂這撥人,都得死。」

寧姚停頓片刻,又道:「不用太多愧疚,想都不要多想,唯一有用的事情,就是破境殺敵。白嬤嬤和納蘭爺爺已經算好的了,若是沒能護住我,你想想,兩位老人該有多悔恨?事情得往好的去想。但是怎麼想,想不想,都不是最重要的,在劍氣長城,不破境,不殺妖,不敢死,就是空有境界和本命飛劍的廢物。在劍氣長城,所有人的性命,都是可以計算價值的,一生當中,親手斬殺了多少頭妖物,以及設伏擊殺了多少大妖,然後扣去自身境界以及這一路上死去的扈從劍師,是賺是賠,一眼可見。」

陳平安說道:「每一個劍氣長城的年輕天才,都是光明正大拋撒出去的誘餌。」

寧姚點頭,沉聲道:「對!我,疊嶂,晏琢,陳三秋,董畫符,已經死去的小蟈蟈,當然還有其他那些同齡人,我們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是這不耽誤我們傾力殺敵。我們每個人私底下,都有一本賬簿,在境界相差不大的前提下,誰的腰桿硬,誰就賺到錢,妖物的頭顱,就是我們眼中唯一的錢!」

寧姚隨手指了一個方向,接著道:「晏胖子家裡,來自浩然天下的神仙錢,多吧,很多,但是晏胖子小的時候,卻是被欺負得最慘的一個孩子,因為誰都看不起他。最慘的一次,是他穿上了一件嶄新的法袍,想著出門顯擺,結果被一夥同齡人堵在巷弄,回家的時候,號啕大哭的小胖子,惹了一身的尿臊味。後來跟了我們,才好點,他自己也爭氣,除了第一次上戰場時,被我們嫌棄,再往後,就只有他嫌棄別人的份了。」

陳平安環顧四周,輕聲感慨道:「這裡是個生死都不寂寞的好地方。」

寧姚問道:「你到底選好宅子沒有?」

陳平安笑道:「還沒呢,這一住就要好些光陰,不能馬虎,再帶我走走。」

寧姚埋怨道:「就你最煩。」嘴上說著煩,滿身英氣的姑娘,腳步卻也不快。

陳平安想著些心事——一些其實與兩人休戚相關的大事,也會問些劍氣長城這些年的近況。

突然,陳平安腳背上挨了寧姚一腳。

陳平安回過神,說了一處宅子的地址,寧姚讓他自己去,便獨自離開了。

陳平安到了選中的宅子,離寧姚住處不遠,但也沒毗鄰。神出鬼沒的老嫗白煉霜幫著開了門,交給陳平安一大串鑰匙,說了些屋舍宅邸的名字,顯而易見,這些都是陳平安可以隨便開門的地方。

老嫗打趣道:「小姐的宅子鑰匙,真不能交給陳公子。」

陳平安頭皮發麻,連忙說道:「不用不用。」

進了兩進的僻靜宅子,陳平安挑了間廂房,摘下背後的劍仙,取出那件金醴法袍,一起放在桌上。陳平安坐在桌旁,伸手摩挲著那件法袍。

如果說那把劍仙,是莫名其妙就成了一件仙兵,那麼手下這件金醴法袍是如何重返仙兵品秩的,陳平安最清楚不過了,一筆筆賬,清清爽爽。

答案很簡單,一枚枚金精銅錢喂出來的結果。金醴曾是蛟龍溝那條惡蛟身上所穿的「龍袍」,其實更早,是龍虎山一位天師在海外仙山閉關失敗,留下的遺物。落到陳平安手上的時候,只是法寶品秩,此後一路陪伴他遠遊千萬里,吃掉不少金精銅錢,逐步成為半仙兵。在這次趕赴倒懸山之前,依舊是半仙兵品秩,然後陳平安便用僅剩的那塊琉璃金身碎塊,悄悄跟魏檗做了一筆買賣,換取金醴法袍提升為仙兵品秩。

魏檗對於飛升境修士隕落後才有望出現的琉璃金身碎塊的需求,遠遠大於金精銅錢,於是剛剛從大驪朝廷那邊得到一百枚金精銅錢的北嶽山君,與咱們這位落魄山山主,各憑本事和眼力,「豪賭」了一場。魏檗賭的,就是不用掏空一百枚金精銅錢的家底,便可以幫助來歷古怪的金醴法袍晉陞品秩,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最終成為傳說中的仙兵。

最後魏檗到底花費了多少枚金精銅錢,陳平安沒問,魏檗沒說。

作為寶瓶洲歷史上第一位躋身上五境的山嶽正神,魏檗得此大驪皇帝賀禮,天經地義。

有小道消息說,那位離開轄境進京面聖的中嶽山君晉青,也得到了五十枚金精銅錢。

那麼其餘大驪新三岳山君,應該也是五十枚起步。

魏檗能不能再有收穫,便很難說了,畢竟被大驪鐵騎禁絕的山水淫祠和被敲碎的神祇金身,終究有個定數,不可能為了五嶽正神的金身堅韌,就去涸澤而漁,大肆打殺各路神靈,如此只會引來不必要的天怒人怨。尤其是如今形勢有變,寶瓶洲各處,大大小小的亡國遺民,聯手那些因師門覆滅淪為野修的山上修士,硝煙四起,雖然暫時不成氣候,不至於讓撥轉馬頭的大驪鐵騎疲於應付,但大驪接下來對於所有已經梳理過一遍的殘餘神靈,一定是會以安撫為主的。

陳平安神色凝重,有件事,必須要與老大劍仙陳清都商議,而且必須是秘密商議。

當年在劍氣長城,老大劍仙親自出手,一劍擊殺城池內的上五境叛徒,後續事態差點惡化,群雄齊聚,幾大姓氏的家主都露面了。當時陳平安就在城頭上遠遠旁觀,一副「晚輩我就看看各位劍仙風采,開開眼界,長長見識」的模樣,其實早就察覺到了劍氣長城這邊的暗流涌動,劍仙與劍仙之間,姓氏與姓氏之間,隔閡不小。

但是陳平安必須按捺著性子,找一個合情合理的機會,才能夠去跟城頭上的老大劍仙見一面。

先前從寧姚那裡聽來的一個消息,興許可以證明陳平安的想法是對的。寧姚這一代年輕人,是公認的天才輩出,被譽為有劍仙之資的孩子,有三十人之多,無一例外,都投身過戰場,並且有驚無險地陸續躋身了中五境劍修,在兩場極為慘烈的戰事當中夭折之人,極少。這是劍氣長城萬年未有的大年份。故而劍氣長城這邊,未必沒有察覺到蛛絲馬跡,已經著手準備了。

陳平安既憂心,又寬心;百感交集,心情複雜。

這就像陳平安山水迢迢,走到了倒懸山,見到了那個抱劍而睡的待罪劍仙,也只會安安靜靜站在一旁,等著漢子自己願意開口說話。

年少時,喜歡與厭惡,都在臉上寫著,嘴上告訴這個世界自己在想什麼。長大之後,便很難如此隨心所欲了。

陳平安站起身,來到院子,練拳走樁,用以靜心。

當下與那些愁人的大事無關,撼大摧堅,陳平安從來心定、手穩、熬得住。

就是有些想念寧姑娘了。

而被陳平安惦念的那個姑娘,正雙手托腮,坐在桌旁,燈下攤開一本書,卻長長久久不願翻看下一頁。

密密麻麻以規矩小楷寫就的書頁上,藏著一句話,就像一個羞赧的孩子,躲在街巷拐角處,只露出一個影子,偷偷等著翻到下一頁便能打個照面的寧姚。

書上說的,也就是陳平安說的。

當時陳平安沒喝酒,可看到寧姑娘睫毛微顫的側臉,那萬年屹立不倒的劍氣長城,都好像搖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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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三輯(15-21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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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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