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左右教劍術

第九章 左右教劍術

·第九章·

左右教劍術

陳平安又被老大劍仙喊了過去。

城頭上,文聖一脈的長輩,其實就一個——左右,不是什麼先天劍坯,練劍更晚,卻最終成了浩然天下劍術最高者。

裴錢,四境武夫巔峰,在寧府被九境武夫白煉霜喂拳多次,瓶頸鬆動。崔東山那次被陳平安拉去私底下言語,除了冊子一事,再就是裴錢的破境一事,到底是按照陳平安的既定方案,看過了劍氣長城的壯麗風景,就當此行遊學完畢,速速離開劍氣長城,返回倒懸山,還是略作修改,讓裴錢和種先生在劍氣長城稍稍滯留,砥礪武夫體魄更多。陳平安其實更傾向於前者,因為陳平安根本不知道下一場大戰會何時拉開序幕。不過崔東山卻提議等裴錢躋身了五境武夫,他們再動身,在劍氣長城多留一天,皆是近乎肉眼可見的武學收益,所以他們一行只要在劍氣長城不超過半年,大體無妨。

只是陳平安還是不太放心,不過有崔東山在身邊,不放心也就只是不放心。

曹晴朗,洞府境瓶頸修士,也非劍修,其實無論是出身,還是求學之路、治學脈絡,都與左右有些相似,修身修心修道,都不急不躁。

郭竹酒,劍仙郭稼的獨女,觀海境劍修,天資極好,當初若非被家族禁足在家,就該是她守第一關,對陣擅長藏拙的林君璧。只是她明明是出類拔萃的先天劍坯,拜了師父,卻是一心想要學拳,要學那種一出手就能天上打雷轟隆隆的絕世拳法。

左右問道:「裴錢,你知道你自創的這套劍術,缺點在什麼地方嗎?」

裴錢哭喪著臉,她哪裡想到大師伯會盯著自己的那套瘋魔劍法不放,就是鬧著玩嘞,真不值得拿出來說道啊。

缺點在哪裡?我這套劍術根本就沒優點啊。大師伯你要我咋個說嘛。我與人嗑嗑瓜子吹吹牛,到了劍氣長城都沒敢耍幾次,大師伯怎麼就當真了呢?

郭竹酒身體後仰,瞥了眼裴錢的後腦勺。個兒不高的大師姐,膽兒也真不大,見著了老大劍仙就發愣,見到了大師伯又不敢說話。就目前而言,自己作為師父的半個關門弟子,在膽子氣魄這一塊,是要多拿出一份擔當了,好歹要把大師姐那份補上。

左右沒有介意裴錢的畏畏縮縮,說道:「有沒有外人與你說過,你的劍術,意思太雜太亂,並且放得開,收不住?」

裴錢硬著頭皮輕聲道:「沒有的,大師伯,我這套劍法沒人說過好壞。」

說到這裡,裴錢嗓音越來越低,道:「就只有那個盪鞦韆的劍仙周姐姐,說了些我沒聽懂的話,一見面就送禮,我攔都攔不住。師父知道后,要我離開劍氣長城之前,一定要正兒八經感謝一次周劍仙,與周劍仙保證會學那一道劍意,只是不敢保證學得有多好,但是會用心去琢磨。」

左右對於女子劍仙周澄一脈將多種劍意凝聚為實質的那把纏繞金絲,並不上心,既然陳平安教過了裴錢該有的禮數,也就不再多說,只是說道:「你師父在我跟前,卻很是誇過你的這套劍術,還不止一次。說他弟子學生當中,『只說劍術,裴錢最似大師兄』。所以大師伯我一直很好奇。」

裴錢耷拉著腦袋,覺得自己愧對了師父的厚望,低聲道:「讓大師伯失望了。」

左右笑了起來,道:「意思太雜?收不住?也虧得沒人敢對你說那種混賬話,不然我這個當大師伯的,還真要替你說句公道話了。」

左右伸手指向遠處,示意道:「裴錢。」

裴錢抬頭,望向大師伯所指處。曹晴朗和郭竹酒也舉目凝視,只是看不真切。相對而言,郭竹酒要看得更多些,不只是境界比曹晴朗更高的緣故,更因為她是劍修。

有些時候,那先天劍修,確實有資格小覷天下練氣士。

若是在那劍修難得的浩然天下,如郭竹酒這般驚才絕艷的先天劍坯,在哪座宗門不是板上釘釘的祖師堂嫡傳,能夠讓一座宗門甘願耗費無數天材地寶、傾力栽培的棟樑之材?

唯獨連練氣士都不算的裴錢,卻比那劍修郭竹酒還要看得清晰,城頭之外的空中,天地之間,驟然出現一絲絲一縷縷的駁雜劍氣,憑空浮現,遊走不定,肆意扭轉,軌跡歪斜,毫無章法可言,甚至十之五六的劍氣都在相互打架。

左右為了照顧裴錢的眼力,便多此一舉地抬起一手,輕掐劍訣,遠處空中,絲絲縷縷的萬千劍氣被凝聚成一團,拳頭大小。

左右說道:「這麼個小東西,砸在元嬰境劍修身上,足夠讓其神魂俱滅。你那劍術,當下就該追求這種境界,不是意思太雜,而是還不夠雜,遠遠不夠。只要你劍氣足夠多,多到不講理,就夠了。尋常劍修,莫作此想,大師伯更不會如此指點,因人而異,我與你說此劍術,正好適宜。與人對敵分生死,又不是講理辯論,講什麼規矩?欲要人死,砸死他便是,劍氣夠多,對方想要出劍,也得看你的劍氣答不答應!」

左右雙指一切,將那劍氣凝聚而成的雪白光球一切為二,那條纖細長線之中,迸射出璀璨的光芒,最終宛如一聲春雷炸響,煙消雲散,罡風激蕩,聲勢極大,四周無數「無辜」的劍氣被攪爛,然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重新凝聚,運氣好,便可以被某些遠古劍仙的殘餘意志所牽引,再被溫養,生成類似劍仙周澄一脈的精粹劍意,好似重生,劍仙人死千百年,唯獨意思可重活。

左右緩緩說道:「這是你的劍氣登堂入室后,下一個階段,應該追求的境界,我就算有那萬斤氣力,能以一毫一厘之氣力殺人,便如此殺人。」

裴錢小心翼翼問道:「大師伯,我能不能不殺人?」

左右說道:「不可殺之人,即使你劍術再高,也不能向其出劍。可殺可不殺之人,隨你殺不殺。但是記住,該殺之人,不要不殺,不要因為你境界高了,就認定自己是在仗勢欺人,覺得是不是可以雲淡風輕,一笑置之便算了,絕非如此。在你身邊的弱者,在浩然天下他處,便是一等一的絕對強者,強者危害人間之大,遠勝常人,你以後走過了更多的江湖路,見多了山上人,自會明白。這些人自己撞到了你劍尖之上,你的道理夠對,劍術夠高,就別猶豫。」

裴錢欲言又止。

左右說道:「文聖一脈,只談劍術,當然不夠。心中道理,只是個我自心安,遠遠不夠,任你人間劍術最高,又算什麼?」

左右轉頭喊了一聲:「曹晴朗。」

曹晴朗立即心領神會,說道:「大師伯看似是在說劍術,實則與理相通。念頭與念頭的交織,要麼打架,四散而退,要麼就像大師伯最終的那團劍氣,相親相愛,大道相近者齊聚。這就像一個人根本學問的形成,治學一事,要與聖賢書和聖賢道理較勁,更要與本心較勁,要與世道和天地較勁,最終猶然能夠勝出之人,便是頂天立地,劍撐天地,為絕學續香火。」

左右十分欣慰,點頭道:「果然與我最像,所以我與你之間無須太多言語。能夠理解?」

曹晴朗笑著點頭。

左右轉頭問裴錢道:「聽了大師伯如此說,是不是對其他的那些劍理,便要少聽幾分了?」

裴錢想起了師父的教誨,以誠待人,便壯起膽子說道:「醋味歸醋味,學劍歸學劍,根本不打架的。」

左右點頭道:「很好,應當如此,師出同門,自然是緣分,卻不是要你們全然變作一人,一種心思,甚至不是要求學生個個像先生,弟子個個如師父,大規矩守住了,此外言行皆自由。」

左右轉頭望向那個郭竹酒,心最大的,大概就是這個小姑娘了,這會兒他們的對話,她聽也聽了,應該也都記住了,只不過郭竹酒更多心思與視線,都飄到了她師父那邊,正豎起耳朵,打算偷聽師父與老大劍仙的對話,雖然自然是完全聽不見,但是不妨礙她繼續偷聽。

察覺到大師伯的視線,郭竹酒立即坐好,擺出嚴陣以待的姿勢,道:「大師伯每個字都重達萬鈞,我要好好接招了。」

裴錢哀嘆不已,這個小姑娘真是目無尊長、無法無天啊。

左右說道:「郭竹酒,知不知道學了拳,認了陳平安做師父,入了浩然天下的落魄山譜牒,意味著什麼?」

郭竹酒大聲道:「大師伯!不曉得!」理直氣壯。

左右覺得其實也挺像當年的自己,很好嘛。

只是這一刻,換了身份,身臨其境,左右才發現當年先生應該沒少為自己頭疼。算了,讓陳平安自己頭疼去。

可小姑娘喊了自己大師伯,總不能讓她白喊,左右轉頭望向崔東山。

崔東山屁顛屁顛跑向城頭,問道:「大師伯,有何教誨?」

左右說道:「替你先生,隨便取出幾件法寶,贈送給郭竹酒,別太差了。」

郭竹酒悄悄轉身,一手伸出兩根手指,一手伸出三根手指,至於是二選一,還是加在一起算五件禮物,天曉得她是怎麼想的,又為何會如此想。

崔東山手腕翻轉,是一串寶光流轉、五彩絢爛的多寶串,天下法寶第一流,拋給郭竹酒。

郭竹酒接住了多寶串,訝異道:「真給啊,我還想與小師兄漫天要價、坐地還錢來著。」

小姑娘嘴上如此說,戴在手腕上的動作,一氣呵成,毫無凝滯。

崔東山笑嘻嘻道:「名為五寶串,分別是金精銅錢熔化鑄造而成,山雲之根,蘊藉水運精華的翡翠珠子,雷擊桃木芯,以五雷正法將獅子蟲煉化,算是浩然天下某位農家仙人的心愛之物,就等小師妹開口了,小師兄苦等已久,都要急死個人了。」

郭竹酒以心聲悄悄說道:「回頭下了城頭,大師伯瞧不見咱們了,我再還給你,戴一會兒就成。」

崔東山笑眯眯回復道:「不用,反正小師兄是慷他人之慨。趕緊收好,回頭小師兄與一個老王八蛋就說丟了,天衣無縫的理由。小師兄擺闊一次,小師妹得了實惠,讓一個老王八蛋心疼得淚如雨下,一舉三得。」

郭竹酒一頭霧水,抖了抖手腕,光彩流轉,還有點沉。禮物太貴重,事後還是得問過師父,才能決定收不收下。

崔東山兜里的寶貝,真不算少。

只是崔東山剛到劍氣長城那會兒,與師刀房女冠說自己是窮光蛋,流霞洲寶舟渡船是與人借來的,卻也沒說錯什麼。魂魄一分為二,既然皮囊歸了自己,那些咫尺物與家當,照理說是該還給崔瀺才對。

最後左右與裴錢說道:「劍術可以經常練,但是不要輕易去真正握劍,這一點,確實要與你師父學一學。連什麼是什麼都不知道,又能練出個什麼。」

又與曹晴朗說道:「身邊人走得越快,你越不能為之著急。」

再對郭竹酒說道:「大師伯會找你爹談一次。」

陳平安祭出自己那艘桓雲老真人「贈送」的符舟,帶著三人返回城池寧府,不過在那之前,符舟先掠出了南邊城頭,眾人去看過了那些刻在城頭上的大字,一橫如人間大道,一豎如瀑布垂掛,一點即是有那修士駐紮修行的神仙洞窟。

崔東山說要自己再逛逛。

崔東山最終找到了那位僧人。

崔東山盤腿而坐,說道:「要道兩聲謝,一為自己,二為寶瓶洲。」

僧人點點頭:「人心獨坐向光明,出言便作獅子鳴。」

崔東山根本不願在自己的事情上多作盤桓,轉而誠心問道:「我爺爺最終停歇在藕花福地的心相寺,臨終之前,曾經想要開口詢問那位住持,應該是想要問佛法,只是不知為何,作罷了。能否為我解惑?」

僧人說道:「那位崔施主,應該是想問這般巧合,是否天定?是否了了?只是話到嘴邊,念頭才起便落下,是真的放下了。崔施主放下了,你又為何放不下?今日之崔東山放不下,昨日之崔施主,當真放下了嗎?」

崔東山皺眉道:「天地只有一座,增減有定,光陰長河只有一條,去不復還!我爺爺放下便是放下,如何因為我之不放心,便變得不放下?」

僧人哈哈大笑,佛唱一聲,斂容說道:「佛法無垠,難道當真只在先後?還容不下一個放不下?放下又如何?放不下又如何?」

崔東山搖頭道:「莫要與我文字障,無論是名家學問,還是佛家因明,我研究極深。」

僧人雙手合十,仰頭望向天幕,然後收回視線,目視前方廣袤大地,右手覆於右膝,手指指尖輕輕觸地。又抬一手,拇指與食指相拈,其餘手指自然舒展開來,如開蓮花。

崔東山嘆了口氣,雙手合十,點頭致意,起身離去。

僧人神色安詳,抬起覆膝觸地之手,伸出手掌,掌心向外,手指下垂,微笑道:「又見人間苦海,開出了一朵蓮花。」

崔東山從南邊牆頭上,躍下城頭,走過了那條極其寬闊的走馬道,再到北邊的城頭,一腳踏出,身形筆直下墜,在牆根那邊濺起一陣塵土,再一襲白衣不染纖塵地從黃沙中走出,一路飛奔,蹦蹦跳跳,偶爾空中鳧水。

崔東山沒直接去往寧府,而是鬼鬼祟祟翻了牆,偷摸進一座豪宅府邸,見著了一位坐在廊道上持杯飲酒的劍仙。

崔東山蹲在欄杆上,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隻酒杯。

劍仙孫巨源笑道:「國師大人,其他都好說,這物件,真不能送你。」

崔東山埋怨道:「劍仙恁小氣。」

孫巨源苦笑道:「實在無法相信,國師會是國師。」

崔東山扯了扯嘴,道:「劍氣長城不也都覺得你是個姦細?但其實就只是個幫人坐莊掙錢又散財的賭棍。」

孫巨源道:「學阿良做事,很多人其實都想學,只是沒人學得好罷了,說書先生的那種分寸感,到底是怎麼來的?多少人最終變成一個天大的笑話,畢竟阿良所作所為的一切,都有個大前提,那就是他的劍術劍意,外人怎麼學?那百餘年,浩然天下的劍客阿良,是怎麼成為劍氣長城阿良的,相信你我心知肚明。」

崔東山說道:「我有個師弟叫茅小冬,治學不成才,但是教人教得好。我家先生,學什麼都快,都好。目之所及,皆是可以拿來修行的天材地寶。」

孫巨源擺擺手,道:「別說這種話,我真不適應。又是師弟茅小冬,又是先生二掌柜的,我都不敢喝酒了。」

崔東山抬了抬下巴,明顯不死心,道:「不喝酒要酒杯何用,送我唄。」

孫巨源看著這個蹲在欄杆上沒正形的少年郎,只覺得一個頭比兩個大,學那苦夏劍仙,有些苦瓜臉。

崔東山跳下欄杆,道:「人人怨氣衝天,偏偏奈何不了一位老大劍仙,如何解憂?大概就只能是唯有飲酒了,醉酒醺醺然等死,總好過清清醒醒不得不死。」

孫巨源毫不掩飾自己的心思,道:「如何想,如何做,是兩回事。阿良曾經與我說過這個道理,一個講明白了,一個聽進去了。不然當初被老大劍仙一劍砍死的劍修,就不是萬眾矚目的董觀瀑,而是可有可無的孫巨源了。」

崔東山坐在廊道,背靠欄杆道:「寧府神仙眷侶兩劍仙,是戰死的,董家董觀瀑卻是被自己人出劍打死的。而我家先生第一次到了劍氣長城,卻是寧府就此沒落,董家依舊風光萬丈,你覺得最傷感的,是誰?」

孫巨源說道:「自然還是老大劍仙。」

崔東山雙手籠袖,笑道:「人人有理最麻煩。」

孫巨源笑道:「國師大人,該不會今日登門,就是與我發牢騷吧?你我之間,價格公道,買賣而已。有些事情,糾纏了太多年,任你是大劍仙,也沒那個心氣掰扯清楚了,答案無非是『還能如何,就這樣吧』。何況出城殺妖一事,習慣成自然,廝殺久了,會當作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我孫巨源,算怕死的人吧?但要真到了城頭上,再去了南邊,也照樣會殺得興起。」

崔東山說道:「以往總是差不多百年一戰,不提那場十三人之爭后的慘烈大廝殺,短短十年之間,蠻荒天下又有兩次攻城,只是規模都不算大,無非是想要以戰養戰,磨合各方勢力,演武大練兵,你怕不怕?可一旦真正聚集起半座蠻荒天下,甚至整座蠻荒天下的戰力,劍氣長城就這點人,這麼點飛劍,怕不怕?」

孫巨源說道:「這也就是我們埋怨不已,卻最終沒多做什麼事情的理由了,反正有老大劍仙在城頭守著。」

崔東山問道:「那麼如果那位消失萬年的蠻荒天下共主,重新現世?有人可以與陳清都捉對廝殺,單對單掰手腕?你們這些劍仙怎麼辦?還有那個心氣下城頭嗎?」

孫巨源默然無聲。

崔東山伸出手,笑道:「賭一個?若是我烏鴉嘴了,這隻酒杯就歸我,反正你留著無用,說不定還要靠這點香火情求個萬一。若是沒有出現,我將來肯定還你,劍仙長壽,又不怕等。」

孫巨源將那隻酒杯拋給崔東山,道:「無論輸贏,都送給你。阿良曾經說過,劍氣長城的賭棍,沒有誰可以一直贏,越是劍仙越是如此。與其輸給蠻荒天下那幫畜生,不如留給身後那座浩然天下,就當是兩害相權取其輕吧,反正都噁心人,少噁心自己一點,就當是賺。」

崔東山笑著接過酒杯,問道:「『但是』?」

孫巨源點點頭,站起身,笑道:「還真有個『但是』,『要過城頭,我答應了嗎?』」

崔東山點了點頭,道:「我差點一個沒忍住,就要把酒杯還你,與你納頭便拜,結為兄弟,斬雞頭燒黃紙。」

孫巨源笑道:「國師說這種話,就很大煞風景了,我這點難得流露的英雄豪氣,快要兜不住了。」

崔東山說道:「孫劍仙,你再這麼性情中人,我可就要用落魄山門風對付你了啊!」

孫巨源突然正色說道:「你不是那頭綉虎,不是國師。」

崔東山扭捏道:「我是東山啊。」

孫巨源扯了扯嘴角,終於忍不住開口針鋒相對道:「那我還是西河呢。」

那一襲白衣翻牆而走,趴在牆頭上翻向另外一邊的時候,嘴裡還在念叨:「放肆,太放肆了,劍氣長城的劍仙盡欺負人,言語刻薄傷人心……」

林君璧近期都沒有去往城頭練劍,只是獨自打譜。

邵元王朝天之驕子,每次返回孫府休憩,也不敢隨意打攪林君璧的修補心境。

只有嚴律去找過一次神色萎靡不振的林君璧,但是見到了嚴律,林君璧卻好像比以往多出了一份熱誠,停下打譜,與嚴律閑聊了許久,嚴律打定主意,自己確實應該與林君璧結成盟友,這一路上,他對林君璧始終心懷芥蒂,只是藏得深些。以往林君璧在嚴律看來,就是那種繞不過去的關隘,等到自己境界高了,尤其是有朝一日,能夠真正負責一部分嚴家事務的時候,在邵元王朝如日中天的林君璧,會很大程度上阻礙自己的攀高。可是如今嚴律改變了角度去考慮問題,覺得自己不如認命些,誠心實意地輔佐林君璧,相信以林君璧的眼光,知道自己會是一個極其稱職的左膀右臂。

嚴律希望與林君璧結盟,因為林君璧的存在,嚴律失去的某些潛在利益,就能從他人身上找補回來,說不定會更多。

自己沒了心結,嚴律便乾脆利落了許多,與林君璧言語再無忌諱。

一個不談道心受損有多嚴重,反正不再「完美無瑕」的林君璧,反而讓嚴律寬心許多。

林君璧對嚴律的秉性,早已看透,所以嚴律的心境改變,談不上意外,與嚴律的合作,也不會有任何問題。

嚴律未來在邵元王朝,不會是什麼無足輕重的角色。

今天師兄邊境難得露面,與林君璧對弈一局。

邊境笑道:「還沒被嚴律這些人噁心夠?」

林君璧搖頭道:「恰恰相反,人心可用。」

邊境跟著搖搖頭,拈子懸空,看著棋局,道:「我倒是覺得很反胃。許多言語,若是真心覺得自己有理,其實不差,只不過因為立場不同,學問深淺,才有不一樣的言語,終究道理還算是道理,至於有理無理,反而在其次,比如蔣觀澄。乾脆不說話的,例如金真夢,也不差。至於其餘人等,絕大部分都在睜眼說瞎話,這就不太好了吧?如今咱們在劍氣長城口碑如何,這幫人,心裡不清楚?毀掉的聲譽,是他們的嗎?誰記得住他們是誰,最後還不是你林君璧這趟劍氣長城之行,磕磕碰碰,萬事不順?害得你誤了國師先生的大事謀划,一樁又一樁。」

「返回家鄉,我自會向先生請罪。」林君璧安靜等待邊境落子,微笑道,「抱團取暖,人之天性。人群當中,道德高者,孤家寡人。」

邵元王朝的隱蔽目的,其中有一個,正是郁狷夫。

林君璧其實對此不解,更覺得不妥,畢竟郁狷夫的未婚夫,是那懷潛,自己再心傲氣高,也很清楚,暫時絕對無法與那個懷潛相提並論,修為、家世、心智、長輩緣和仙家機緣,事事皆是如此。但是先生沒有多說其中緣由,林君璧也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生只說了兩句重話:「被周神芝寵溺的郁狷夫,返回郁家恢復身份后,她等同於是半個邵元王朝的國力。」「豪門府邸大門口的石獅子都不幹凈,老百姓眼中的金鑾殿上,能有一塊乾淨的青磚?」

至於修行,國師並不替林君璧擔心,只是給他拋出了一串問題,考驗這個得意弟子:「將帝王君主視為道德聖賢,此事對錯如何?衡量君王之得失,又該如何計算?帝王將相如何看待百姓福祉,才算無愧?」

邊境說道:「看樣子,你問題不大?」

林君璧笑道:「若是都被師兄看出問題大了,林君璧還有救嗎?」

邊境落子后,問道:「知道為何會一路輸下去嗎?」

林君璧點頭道:「知道。」

邊境點點頭,道:「那我就不多嘴了。」

只不過林君璧敢斷言,師兄邊境心中的答案,與自己的認知,肯定不是同一個。

邊境與林君璧繼續下棋。

各懷心思。

寧府演武場上,大師姐與小師妹在文斗。

文斗得很文氣,就是純粹武夫裴錢耍瘋魔劍法,劍修郭竹酒練習拳法,雙方各耍各的,不打架。

陳平安離開宅子,打算去門口等崔東山返回。

等到陳平安臨近演武場,兩個小姑娘立即停下拳與劍。

裴錢讚歎道:「小師妹你拳中帶劍術,好俊俏的劍法,不枉勤勤懇懇、辛辛苦苦練了劍術這麼多年!」

郭竹酒稱讚道:「大師姐劍術藏拳意,拳法無敵,不愧是大師姐,跟隨在師父身邊最久!」

裴錢點頭道:「小師妹厲害啊,按照這個速度練拳不停,肯定能夠一拳打碎幾塊磚。」

郭竹酒附和道:「大師姐了不得,如此練劍幾年後,行走山水,一路砍殺,定然寸草不生。」

師出同門,果然相親相愛,和和睦睦。

陳平安假裝沒看見沒聽見,走過了演武場,去往寧府大門。

等到陳平安一走,裴錢高高舉起行山杖,郭竹酒晃了晃手腕上的多寶串。

裴錢笑呵呵道:「我還有小竹箱哦。」

然後裴錢故意略作停頓,這才補充道:「這可不是我瞎說,你親眼見過的。」

郭竹酒笑嘻嘻道:「我沒有小竹箱哦!」

她也有樣學樣,停頓片刻,這才說道:「你有我這個『沒有』嗎?沒有吧。那你想不想有啊?」

裴錢有些措手不及,覺得這個小姑娘有點傻了吧唧的。郭竹酒則覺得這個小姑娘有點憨。

已經走遠的陳平安偷偷回望一眼,笑了笑,若是可以的話,以後落魄山,應該會很熱鬧吧。

所以在門口等到了崔東山之後,陳平安伸手握住他的手臂,將白衣少年拽入大門,一邊走一邊說道:「將來與先生一起去往青冥天下白玉京。不說話?先生就當你答應了,一言為定!閉嘴!就這樣,很好。」

范大澈依舊沒能破開龍門境瓶頸,成為一位金丹客。

他很愧疚,覺得對不起寧府的演武場,以及晏胖子家幫忙練劍的傀儡,所以每逢喝酒,請客之人,始終是范大澈。哪怕范大澈不在酒桌上,范大澈的朋友們喝酒都還是算在范大澈的賬上,其中以董畫符次數最多。范大澈一開始犯迷糊,怎麼鋪子可以賒賬了?一問才知,原來是陳三秋自作主張幫他在酒鋪放了一枚小暑錢。范大澈又問這枚小暑錢還剩下多少,不問還好,這一問就問出了個悲從中來。一不做二不休,難得要了幾壺青神山酒水,乾脆喝了個酩酊大醉。

成了酒鋪長工的兩個同齡少年,靈犀巷的張嘉貞與蓑笠巷的蔣去,如今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私底下說了各自的夢想,都不大。

板凳上的說書先生,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少了,說書先生的山水故事,也就說得越來越少了。

那個有陶罐有私房錢,他爹給酒鋪幫忙做陽春麵的孩子馮康樂,覺得這樣下去不是個事兒,故事不好聽,可終究是故事啊,實在不行,乾脆與說書先生花錢買故事聽。一枚銅錢夠不夠?如今爹掙了許多錢,隔三岔五丟給他三兩枚,最多再過一年,馮康樂的陶罐里就快裝不下了。所謂財大氣粗膽子大,馮康樂捧著陶罐,鼓起勇氣,一個人偷偷跑去了從未去過的寧府大街上,只是晃蕩了半天也沒敢敲門。門太大,自己太小,馮康樂總覺得即使使勁敲了門,裡面的人也聽不著。

當初說書先生坐在板凳上的時候,這個頭一個與二掌柜打招呼說話的孩子,半點不怕,可是當說書先生躲藏在寧府高牆裡,孩子便怕了起來,所以蹲在牆根下曬了半天日頭。天黑前,從可以當鏡子用的青石大街離開,孩子腳踝一擰,鞋底板就會吱呀作響,走出一段路就玩耍一次,不敢多,怕吵到了誰,挨揍。一路走到了自家巷子的黃泥路,便沒這份樂趣了,踩髒了鞋子,爹不管,娘管啊,屁股開花好玩啊?好多時候,娘親打著打著就自己哭了起來,爹便總是蹲在門口悶悶不說話。孩子那會兒最委屈,爹娘這些大人,怎麼比沒長大的孩子,還不講道理呢?

馮康樂回了自家巷子,那邊翹首以盼的孩子們不在少數,都盼著明兒就可以重新聽到那些發生在遙遠他鄉的故事。

馮康樂沒法子,總不能說自己膽子小,只見著了大門沒見著說書先生啊,便在心中與說書先生念叨了幾句歉意話,然後痛心疾首,說那二掌柜太摳門,嫌棄他陶罐里錢太少太少,如今已經不樂意講故事了,這傢伙掉錢眼裡了,不講良心。孩子們跟著馮康樂一起罵,罵到最後,孩子們生氣不多,遺憾更多些。

畢竟上一回故事還沒講完,正說到了那山神強娶親,讀書人擊鼓鳴冤城隍閣呢,好歹把這個故事講完啊,那個讀書人到底有沒有救回心愛的可憐的姑娘?你二掌柜真不怕讀書人一直敲鼓不停,把城隍爺家大門口的大鼓敲破啊?

那個長得不太好看但是次次都會帶足瓜子的小姑娘,最失望,因為說書先生蹭她的瓜子次數多了后,如今她過家家的時候,都當上了坐轎子的媳婦呢。馮康樂他們以手搭架子,她坐在上邊晃晃悠悠。可是說書先生很久沒出現后,小媳婦就又都是馮康樂他們都喜歡的那個她了,至於自己就只好又當起了陪嫁丫鬟。

何況說書先生還偷偷答應過她,下次下雪打雪仗,與她一夥,怎麼說話就不作數了呢?費了老大勁兒,才讓爹娘多買些瓜子,自己不捨得吃,留著過年嗎?可家鄉這邊,好像過年不過年,沒兩樣,又不是說書先生說的家鄉,好熱鬧的,孩子都可以穿新衣裳,與爹娘長輩收紅包,家家戶戶貼門神春聯,做一頓堆滿桌子的年夜飯。

每次說完一個或是一小段故事,那個喜歡說山水神怪嚇人故事,他自己卻半點不被嚇著的二掌柜,都會說些那會兒已經註定沒人在意的言語,故事之外的言語,比如會說些劍氣長城這邊的好,喝個酒都能與一堆劍仙做伴,浩然天下隨便哪個地方,都瞧不見這些光景,花再多的錢都不成。然後說一句天底下所有路過的地方,不管比家鄉好還是不好,家鄉就永遠只有一個,是那個讓人想起最多的地方。可惜故事一講完,鳥獸散嘍,沒人愛聽這些。

這些是人間最瑣碎細微的小事,孩子們住著的小巷,地兒太小,容不下太多,就那麼點大的風風雨雨,雨一淋,風一吹,就都沒了。孩子們自己都記不住,更何談別人。

板凳上說書先生的那些故事,連那給山神抬轎子的山精水怪,都非要編撰出個名字來,再說一說他們的衣衫打扮,給些拋頭露面的機會;連那冬腌菜到底是怎麼個由來,怎麼個嘎嘣脆,都要說出個一二三四來,把孩子們嘴饞得不行,畢竟劍氣長城這邊不過年,可也要人人過那凍天凍地凍手腳的冬天啊。

與蠻荒天下挨著的劍氣長城,城頭那邊,腳下雲海一層層,如匠人醉酒後砌出的階梯。這邊劍仙們的一言一行,幾乎全是大事,當然如女子劍仙周澄那般盪鞦韆年復一年,米裕在雲霞大床上酣眠不分晝夜,趙個簃與程荃兩個冤家對頭,喝過了酒相互吐口水,也確實算不得大事。

包括太徽劍宗在內的諸多大門派劍修,已經準備分批次撤出劍氣長城。對此,包括陳、董、齊在內的幾個劍氣長城大姓和老劍仙,都無異議。畢竟與本土劍修並肩作戰參加過一次大戰,就很足夠,只是最近兩次大戰挨得太近,才拖延了外鄉人返回家鄉的腳步。

曾有人笑言,與劍氣長城劍仙積攢下來的香火情,是天底下最不值錢的香火情,別當真,誰當真誰是傻子。可是說這種屁話的無賴,卻反而是那個殺妖未必最多但絕對最「大」的那個。若是那頭大妖不夠分量,豈能在城頭上刻下最新的那個「大」字?

不過這些外來劍修,沒有全部返回浩然天下家鄉,像太徽劍宗宗主韓槐子就留在了劍氣長城,其餘幾位北俱蘆洲劍仙,也不例外,走的都是年輕人,留下的都是境界高的老人。當然也有孑然一身趕赴此地的,像浮萍劍湖酈采,南婆娑洲劍仙元青蜀。除了劍仙,許多來自九大洲不同師門的地仙劍修,也多有留下。

虧得疊嶂酒鋪越開越大,將隔壁兩間鋪子吃下,又多出了專門用來懸挂無事牌的兩堵牆壁。所以以北俱蘆洲劍修尤其是太徽劍宗子弟為主的劍修,這才在酒鋪里寫了名字和言語。而這些人去那邊喝酒,往往拉上了並肩作戰過兩場大戰的本土劍修,所以這撥人帶起了一股新的風氣,一塊無事牌的正反兩面,一對對有那生死之交的外鄉劍修與本土劍修,各寫無事牌一面,有些是客客氣氣的贈言,有些是罵罵咧咧的髒話,有些就只是醉酒後的瘋癲言語,還有些就直接是從那《皕劍仙印譜》和摺扇上摘抄而來,無奇不有。

其中有一塊無事牌,扶搖洲那位身為宗主嫡傳的年輕金丹境劍修,除在正面刻下名字之外,還寫道:「老子看遍無事牌,斗膽一言,我浩然天下劍修,劍術不如劍氣長城又如何?這字,寫得就是要好許多!」

背面是一位劍氣長城元嬰境劍修的名字與言語,名字還算寫得端正,無事牌上的其餘文字,便立即露餡了,刻得歪歪扭扭,道:「浩然天下如你這般不會寫字的,還有如那二掌柜不會賣酒的,再給咱們劍氣長城來一打,再多也不嫌多。」

左右正在與魏晉說一些劍術心得,老大劍仙出現后,魏晉便要告辭離去。

陳清都卻擺了擺手,道:「留下便是,在我眼中,你們劍術都是差不多高的。」

魏晉苦笑不已,老大劍仙你想著要讓左右前輩再提起一口心氣,也別拉上晚輩啊。

陳清都開門見山道:「其實是有事相求,說是求也不太對,一個是你家先生的命令,一個是我的期許,聽不聽,隨你們。隨了你們之後,再來隨我的劍。」

魏晉無奈。

這就是沒得商量了,至少自己是如此,左右前輩會如何做決定,暫時還不好說。

左右問道:「先生為何自己不對我說?」

陳清都笑道:「先生說了弟子不會聽的言語,還說個什麼?被我聽去了,浩然天下最會講理的老秀才,白白落個管教無方?」

左右說道:「確實是我這個學生,讓先生憂心了。」

只要是說自家先生的好話,那麼在左右面前,就管用。

陳清都轉去跟魏晉言語,道:「魏晉,如今勸你,你未必甘心,所以你可以再打一場大戰,之後再聽我的——離開劍氣長城,到時候會有三個地方,讓你挑選:南婆娑洲,扶搖洲,金甲洲。你就當是去遊山玩水好了。寶瓶洲風雪廟魏晉,不該只是個傷透了心的痴情種,再說了,在哪裡傷心不是傷心,沒必要留在劍氣長城,離得太遠,喜歡的姑娘,又看不見。」

陳清都笑道:「與你這麼不客氣,自然是因為你劍術比左右還低的緣故,所以將來離開了劍氣長城,記得好好練劍,劍術高了,追上左右,我下一次就會多多顧慮。」

魏晉苦笑道:「老大劍仙,只能如此了嗎?」

陳清都抬了抬下巴,道:「問我做甚,問你劍去。」

魏晉更加無奈。

魏晉這一次離去,老大劍仙沒有挽留,只留下兩個劍術高的。

陳清都說道:「你那小師弟,沒答應點燃本命燈,但是與我做了一筆小買賣,將來上了戰場,救他一次,或是救他想救之人一次。」

陳清都笑道:「這麼怕死的,突然不怕死了。而話少的左右,竟然說了那麼多話,你們文聖一脈的弟子,到底是怎麼想的?」

左右說道:「想要知道,其實簡單。」自然是先當了我們文聖一脈的弟子再說。

陳清都笑呵呵道:「勸你別說出口,你那些師侄都還在劍氣長城,他們心目中天下無敵的大師伯,結果給人打得鼻青臉腫,不像話。」

左右不是不介意這位老大劍仙的言語,只是當下他更介意一件更大的事情,問道:「若是他來了,當如何?」

陳清都一手負后,一手撫頂,捋了捋後腦勺的頭髮:「大門敞開,待客萬年,劍仙對敵,只會嫌棄大妖不夠大,這都不懂?」

左右點頭道:「有理。」

陳清都打趣道:「喲,終於想要為自己出劍了?」

左右說道:「文聖一脈,只講理不吹牛,我這個當大師兄和大師伯的,會讓同門知道,浩然天下劍術最高者,不是過譽,這個評價,還是低了。」

陳清都笑道:「還要更高些?怎麼個高?踮腳尖伸脖子,到我肩頭這兒?」

左右說道:「陳清都,隔絕天地,打一架?」

陳清都雙手負后,走了。

左右重新閉目養神,溫養劍意。

下一場大戰,最適宜傾力出劍。

極遠處,女子周澄依舊在盪鞦韆,哼唱著一支晦澀難懂的別處鄉謠。

是很多很多年前,她還是一個少女的時候,一位來自異鄉的年輕人教給她的,也不算教,就是喜歡坐在鞦韆不遠處,自顧自哼曲兒。她那會兒沒覺得好聽,更不想學。練劍都不夠,學這些花里胡哨的做什麼。

後來周澄從他嘴裡第一次聽說了山澤野修這個說法,他還說之所以來這裡,是想要看一眼心目中的家鄉,沒什麼感情,就是想來看一看。

此時,大劍仙陸芝走到鞦韆旁邊,伸手握住一根繩索,輕輕搖晃。

周澄沒有轉頭,輕聲問道:「陸姐姐,有人說要來看一看心目中的家鄉,不惜性命,你為什麼不去看一看你心目中的故鄉?你又不會死,何況積攢了那麼多的戰功,老大劍仙早就答應過你的,戰功夠了,就不會攔阻。」

陸芝是個略顯消瘦的修長女子,臉頰微微凹陷,只是肌膚白皙,額頭光亮,尤為皎潔,如蓄留月輝一年年。

她的姿容算不得如何漂亮,只是氣勢之盛,安安靜靜站在鞦韆旁邊,就像那不斂劍氣的左右。

陸芝搖頭道:「之所以有那麼個約定,是給自己找點練劍之外的念頭,能做了,不一定真要去做。」

周澄不再言語。

陸芝輕輕晃動鞦韆,道:「可以正大光明去往倒懸山之後,那個念頭就算了結了。如今的念頭,是去南邊,去兩個很遠的地方,飲馬曳落河,拄劍拖月山。」

周澄轉頭笑道:「那個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傢伙?你喜歡他?」

陸芝搖搖頭,道:「不是每個女子,都一定要喜歡男人的。我不喜歡自己喜歡誰,只喜歡誰都不喜歡的自己。」

周澄笑道:「陸姐姐,你說話真像浩然天下那邊的人。」

「周澄,哪天鞦韆沒了,你怎麼辦?」

「人都死了,就不管了。」

「喜歡一個人,至於嗎?」

「也不是真的有多少喜歡他啊。反正什麼都沒了,師門就剩下我一個,還能想什麼?陸姐姐天賦好,可以有那念頭去做。我不成,想了無用,便不去想。」

陸芝眺望南方,神色淡漠道:「只能等死的劍仙,還不止一兩個,你說可不可笑?」

周澄不說話,也沒笑。

北俱蘆洲的酈采劍仙,是個不肯消停的主兒,今天與太徽劍宗韓槐子問劍,明天就去找其他劍仙問劍,問劍劍仙不成,就去欺負元嬰境劍修,嚷嚷著:「我一個娘們你都打不過,不但如此,竟然連打都不敢打,還算是個帶把的嗎?」元嬰境劍修往往氣不過,輸了之後,就去呼朋喚友,在劍氣長城,誰還沒個劍仙朋友?請那劍仙出山後,酈采贏了倒還好,換人問劍,輸了的話就再去找那元嬰境劍修,三番五次后,那元嬰境劍修就哭喪著臉,說劍仙朋友已經不願見他了,薅羊毛也不能總逮著他一個往死里薅啊,於是偷偷幫著酈采介紹了另外一個元嬰境劍修,說是找那個傢伙去,那傢伙認識的劍仙朋友,更多。

酈采便打心底喜歡上了劍氣長城。打不完的架,而且輸贏勝負,都沒有後顧之憂,比那束手束腳要講什麼情面和香火情的北俱蘆洲,好太多。

酈采差點都想要隨便找個男人嫁了,就在這邊待著不回去了。

只是一有這個念頭,便覺得有些對不住姜尚真,但是再一想,姜尚真這種男人,一輩子都不會專情喜歡一個女子,喜歡他做什麼?不是作踐自己嗎?可是女子劍仙坐在城頭上,或是在萬壑居宅邸養傷的時候,千思百想,又無法不喜歡那個人,這讓酈采愁得想要喝酒把自己喝死算了。

酈采暫住的萬壑居,與已經成為私宅的太徽劍宗甲仗庫離著不遠,與那主體建築全部由碧玉雕琢而成的停雲館,更近。

酈采便寄出一封信給姜尚真,讓他掏錢將停雲館買下來,由於擔心他不樂意掏錢,就在信上將價格翻了一番。

有個骨瘦如柴的老人,長著個酒糟鼻子,拎著酒壺,難得離開住處,搖搖晃晃走在城頭上,看風景,不常來這邊,風太大。

路過了一個劍穗極長、拖劍而走的玉璞境劍修。城頭太寬,其實雙方離著很遠,但是那個原本心不在焉的吳承霈,卻猛然轉頭,死死盯住那個老人,眼眶泛紅,怒罵道:「老畜生滾遠點!」

老人在劍氣長城綽號老聾兒,綽號半點不威風,但卻是實打實地位居劍氣長城巔峰十人之列,更別提老人的名次,猶在陸芝之前。

說句難聽的,在人人脾氣都可以不好的劍氣長城,光憑吳承霈這句冒犯至極的言語,老人就可以出劍了,誰攔阻誰就一起遭殃。

只是老聾兒卻真像個聾子,不但沒說什麼,反而果真加快了腳步,去如雲煙,轉瞬間不見身影。

吳承霈這才繼續低頭而走。

老聾兒走走停停,有人打招呼,有人視而不見,老人都沒說話。到了僧人那邊,才站著不動,沙啞說道:「再說一說佛法吧,反正我聽不見。」

已經坐在城頭一端最盡頭的僧人便說了些佛法。

僧人蒲團之外,是白霧茫茫,偶有一抹金光驟然亮起又消散,那是光陰長河被無形之物阻滯,濺起水花后的玄妙光景。

僧人伸手如掬水,只是仍是慢了那抹金光絲毫,便縮回手,算是無功而返了一次。

老聾兒再去那位佛子出身的儒家聖人那邊——位於城頭另外一端的盡頭。老聾兒說了差不多的言語,那位儒家聖人也說了些,老聾兒點點頭,再去找那個極高處雲海之中的老道人,是那道祖座下大弟子的大弟子,等到老道人說過了些話,老聾兒這才離開城頭,去往那座由他負責鎮壓數千年之久的牢獄。

這座牢獄沒有名字,也怪,越是境界高的大妖,越是關押在距離地面近的地方。老聾兒經過一座座牢籠的時候,謾罵聲、譏諷聲反正都聽不見,至於大妖震怒,牽引整座牢獄都震動不已的動靜,老人更是不予理睬,頭也不抬,便也見不著那些刻骨銘心的仇恨視線。最後去底層看那些境界不高的妖物,傳授劍術,學與不學,無所謂,反正都是死,早死晚死,哪個更幸運些?不好說。

老大劍仙先前與他吩咐了一件事,需要他去城頭廝殺的那一天,除了憑藉功勞換來的三條金丹境劍修的小命,按照約定,可以留下,牢獄里其他的妖族要全部宰掉。如果這句話沒聽進去,那就真要聾了。一頭死了的飛升境大妖,怎麼能不聾?

老聾兒沒覺得有什麼好怨懟的,幾千年來,挑挑選選,只先後挑選了三頭妖物。唯一的問題就在於,再好的資質,能夠壓境多時,時日久了,也會不得不破境。理由很簡單,境界不夠,活不了幾百年幾千年,就會自然而然地死去。所以歷史上死了幾個,老聾兒便要惋惜幾次,如今還活著的三個不記名弟子,已經死了不知多少個悄然學劍悄然而逝的師兄。

三人當中,一個才洞府境,一個龍門境,一個是幾乎就要失心瘋了的金丹境瓶頸。

老聾兒在收徒這件事上,很開誠布公,是我的弟子了,成了元嬰境,就得死,故而破境一事,自己掂量。

劍氣長城和城池之外,除了最北邊的那座海市蜃樓,還有甲仗庫、萬壑居以及停雲館這樣的劍仙遺留宅邸,其實還有一些勉勉強強的形勝之地,但是稱得上禁地的,不談老聾兒管著的牢獄,其實還有三處:董家掌管的劍坊,齊家負責的衣坊,陳家手握的丹坊。

劍坊所鑄之劍,從來沒什麼太好的劍,法寶都算不上的制式長劍而已,劍仙愛要不要,只要是登城的劍修,都會贈送一把,一樣愛收不收。

事實上許多劍仙,還真就偏偏喜好懸佩劍坊鑄劍,以此殺妖無數。

衣坊編織折法袍,品秩一樣不高,看上去很是兒戲一般。

只是這兩處,明白無誤,就是劍氣長城最不可或缺的存在。

丹坊的功用,就更簡單了,將那些死在城頭、南邊戰場上的妖族屍骸,剝皮抽筋,物盡其用。

丹坊是三教九流最為魚龍混雜的一塊地盤,煉丹派與符籙派修士,人數最多,有些人,是主動來這裡簽訂了契約,或百年或數百年,掙到足夠多的錢再走,有些乾脆就是被強擄而來的外鄉人,或是那些躲避災殃隱藏在此的浩然天下世外高人、喪家犬。

劍氣長城正是靠著這座丹坊,與浩然天下那麼多停留在倒懸山渡口的跨洲渡船,做著一筆筆大大小小的買賣。

而丹坊又與老聾兒關押的那座牢獄,有著密切關聯,畢竟許多大妖的鮮血、骨骼以及從妖丹上切割下來的碎片,都是山上至寶。

這三處規矩森嚴、戒備更驚人的禁地,誰進去都容易,誰出來都難,劍仙也不例外。

在南邊城頭,有一種劍修,無論年紀老幼,無論修為高低,最遠離城池是非,偶爾去往城頭和北邊,都是悄無聲息往返。

他們負責去往蠻荒天下「撿錢」,類似浩然天下世俗王朝的邊軍斥候。

他們境界再低,也是龍門境劍修,每次去往南邊,皆有劍仙帶隊。

早年出身於一等一的豪閥子弟陳三秋,與貧寒市井掙扎奮起的好友小蛐蛐,兩個出身截然不同的少年劍修,那會兒最大的願望,就都是能夠去南邊「撿錢」。

而「撿錢」次數最多、「撿錢」最遠的劍修,喜歡自稱劍客,喜歡說自己之所以如此浪蕩,可不是為了吸引婦人姑娘們的視線,只是純粹喜歡江湖。

南邊的蠻荒天下,就是一座大江湖,可以遇到很多有趣的事情。

只是每次說完這些讓晚輩們心神搖曳的豪言壯語,那劍客當天就會屁顛屁顛去城中喝酒,哪裡女子視線多,就去哪裡。

次次醉醺醺滿身酒氣回來后,就與某些看他不順眼的小王八蛋,笑眯眯說你們誰誰誰差點就要喊我爹甚至是老祖宗了,虧得我把持得住,一身浩然正氣,美色難近身!

若是有孩子頂嘴,從來不吃虧的他便說你家中誰誰誰,光說臉蛋,連那美色都算不上,但是不打緊,在我眼裡,有那眼光好、偷偷喜歡我的女子,姿容翻一番,不是美人甚是美人,更何況她們誰誰誰的那柳條兒小腰肢、那好似倆竹竿相依偎兒的大長腿、那波瀾壯闊的峰巒起伏,只要有心去發現,萬千風景哪裡差了?不懂?來來來,我幫你開開天眼,這是浩然天下的獨門神通,輕易不外傳的……

只是每一次玩笑過後,一支支隊伍在去往南邊「撿錢」的路上,往往都會少掉幾個聽眾,或者乾脆全軍覆沒,活人再聚首之時,便再也見不著那些臉龐。每當這時候那些曾經聽不懂的,或是當時假裝聽不懂的,便都再也無法說自己不懂了。

那會兒,劍客便會沉默些,獨自喝著酒。

有一次劍修們陸陸續續返回后,某個劍修就蹲在某地,但是最終沒有等到一支他人人熟悉的隊伍,只等到了一頭大妖。

那大妖手裡拎著一桿長槍,高高舉起,就像拎著一串人頭糖葫蘆,在離著劍氣長城極遠處停步,指名道姓,然後笑言一句,就將那桿長槍擲向劍氣長城的南邊城牆某處。

劍修接住了那桿長槍,輕輕交給身後人,然後一去千萬里,一人仗劍,前往蠻荒天下腹地,於托月山出劍,於曳落河出劍,有大妖處,他皆出劍。

苦夏劍仙那張天生的苦瓜臉,最近終於有了點笑意。

只要不涉及人情世故,只說與劍相關事,苦夏劍仙還是眼光極好的,終究是周神芝的師侄,沒點真本事,早給周神芝罵得劍心破碎了。

林君璧抓獲了兩縷上古劍仙遺留下來的純粹劍意,品秩極高,氣運、機緣和手段兼具,該是他的,遲早都是。只不過短短時日,不是一縷而是兩縷,依舊超乎苦夏劍仙的意料。

劍氣長城這類玄之又玄的福緣,絕不是境界高,是劍仙了,就可以強取豪奪的,萬一一著不慎,就會引來諸多劍意的洶湧反撲。歷史上不是沒有貪心不足的可憐外鄉劍仙,身陷劍意圍殺之局,兇險程度,不亞於一個不知死活的洞府境修士,到了城頭上依舊大搖大擺府門大開。

嚴律更多是靠運氣才留下那縷陰柔劍意,命格契合,大道親近使然。

金真夢看似更多靠著金丹境劍修的境界,挽留下了那份桀驁不馴的劍意,在苦夏劍仙看來,金真夢這個沉默寡言的晚輩,顯然是那種心有丘壑、志向高遠的。那份殺氣極重的精純劍意,恰恰選中了性情溫和的金真夢,絕非偶然,金真夢是精誠所至,才得了那份劍意的青睞。那場發生在金真夢氣府內,外來劍意牽引小天地劍氣一起「造訪」的劇烈衝突,看似險象環生,實則是一種粗淺的考驗,足可消弭金真夢的諸多魂魄瑕疵。若是這一關也過不去,想必金真夢就算為此跌境,也唯有認命。

除了苦夏劍仙之外,這些邵元王朝的天之驕子,如今都非劍仙。

林君璧之外,嚴律還好說,連那金真夢都得了一份天大機緣,劍修蔣觀澄便焦躁了幾分,不少人都跟蔣觀澄是差不多的心情。

林君璧哪怕得了比天大的機緣,其餘劍修,其實心裡邊都談不上太過憋屈,可嚴律得了,便要心裡不舒服,如今連金真夢這種空有境界、沒悟性的傢伙都得了,蔣觀澄他們便有些受不了。

朱枚依舊無所謂,一得空,就找那個被她昵稱為「在溪在溪」的郁狷夫閑聊,郁狷夫幾乎不說話,全是少女在說。

難得有一次郁狷夫多說了些,與朱枚爭論那師碑還是師帖,師刀還是師筆。朱枚故意胡攪蠻纏,爭了半天,最後笑嘻嘻認輸了,原來是為了讓郁狷夫多說些,便是贏了。

苦夏劍仙心情不錯,回了孫府,便難得主動找孫巨源飲酒,卻發現孫劍仙沒了那隻仙家酒杯,只是拎著酒壺飲酒。

孫巨源似乎不願意開口,苦夏劍仙便說了幾句心裡話:「我只是劍修,登山修行之後,一生只知練劍。所以許多事情,不會管,也不太樂意管,管不過來。」

孫巨源瞥了眼真心誠意的外鄉劍仙,點了點頭,道:「我對你又沒什麼看法,就算有,也是不錯的看法。」

孫巨源坐在廊道中,一腿屈膝立起,伸手拍打膝蓋,道:「修道之人,離群索居,一個人遠離世俗,潔身自好,很好了,還要如何奢求?」

苦夏劍仙感慨道:「可任何宗門大派,成了氣候,就會熙熙攘攘,太過熱鬧,終究不再是一人修行這麼簡單,這也是為何我不願開宗立派的根本緣由。若只知練劍,不會傳道,怕教出許多劍術越來越高而人心越來越低的弟子。我本來就不會講道理,到時候豈不是更糟心?我那師伯就很好,劍術夠高,所有徒子徒孫,不管性情如何,都得乖乖用心揣摩我那師伯的所思所想,根本無須師伯去傳授道理。」

孫巨源搖搖頭,背靠牆壁,輕輕搖晃酒壺,道:「苦夏啊苦夏,連自己師伯到底強在何處都不清楚,我勸你這輩子就別開宗立派了,你真沒那本事。」

苦夏劍仙的那點好心情,都給孫巨源說沒了,苦瓜臉起來了。

孫巨源望向遠方,輕聲道:「若是浩然天下的山上人,能夠都像你,倒也好了。話不多,事也做。」

苦夏劍仙一伸手,道:「給壺酒,我也喝點。」

孫巨源手腕翻轉,拋過去一壺酒。

苦夏劍仙更加苦相,因為是一壺竹海洞天酒。

劍氣長城是一個最能開玩笑的地方。連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拿來開玩笑,還有什麼不敢的?

只是劍氣長城終究是劍氣長城,沒有亂七八糟的紙上規矩,同時又會有些讓人匪夷所思、在別處如何都不該成為規矩的不成文規矩。

中五境劍修見某位劍仙不對眼,無論喝不喝酒,大罵不已,只要劍仙自己不搭理,就會誰都不搭理,但是只要劍仙搭理了,那就受著。

來劍氣長城練劍或是賞景的外鄉人,無論是誰的徒子徒孫,無論在浩然天下投了多好的胎,在劍氣長城這邊,劍修都不會高看你一眼,也不低看你半眼,一切以劍說話。能夠從劍氣長城這邊撈走面子,那是本事。若是在這邊丟了面子,心裡邊不痛快,到了自家的浩然天下,隨便說,都隨意,一輩子別再來劍氣長城就行,再怎麼沾親帶故,最好也別靠近倒懸山。

歷史上許許多多戰死之前已是孑然一身的劍仙、劍修,死了之後,若是沒有交代遺言,所有遺留,便是無主之物。

若有遺言,便有人全盤收下,無論是多大的一筆神仙錢,甚至劍仙的佩劍。哪怕是下五境劍修得了這些,也不會有人去爭,明著不敢,暗地裡去鬼祟行事的,也別當隱官一脈是傻子。不少差點可以搬去太象街、玉笏街的家族,就是因為這個,元氣大傷。因為規矩很簡單,管教不嚴,除了伸手之人會死,所在家族,境界最高者,會先被洛衫或是竹庵劍仙甚至隱官大人打個半死,最後總能夠留下半條命,畢竟還是要殺妖的。下一場大戰,此人必須最後撤離戰場,能靠本事活下來,就一筆勾銷,但是原本戰後劍、衣、丹三坊會送到府上的分賬,就別想了。

所以就這麼一個連許多劍仙死了都沒墳墓可躺的地方,怎麼會有那春聯門神的年味兒,不會有。

百年、千年、萬年過後,所有的劍修都已習慣了城頭上的那座茅屋,那個幾乎從不會走下城頭的老大劍仙。

好像老大劍仙不翻老皇曆,皇曆就沒了,或者說好像從未存在過。

禮聖一脈的君子王宰,今天到了酒鋪。這是王宰第一次來此買酒。

只是鬧哄哄的劍修酒客們,對這位儒家君子的臉色都不太好。

一是因為浩然天下有功名有頭銜的讀書人身份;二是聽說王宰此人吃飽了撐著,揪著二掌柜那次一拳殺人不放,非要做那雞零狗碎的道德文章,比隱官一脈的督察劍仙還要賣力。他們就奇怪了,亞聖、文聖打得要死要活也就罷了,你禮聖一脈湊什麼熱鬧,落井下石?

王宰神色自若,掏了錢買了酒,拎酒離開,沒有吃那一碗陽春麵和一碟醬菜,更沒有學那劍修蹲在路邊飲酒。王宰心中有些笑意,覺得自己這壺酒,二掌柜真該請客。

王宰沒有沿著來時路返回,而是拎酒走向了無人的街巷拐角處。

王宰在本該有一條小板凳和一個青衫年輕人的地方,停下腳步,輕聲笑道:「君子立言,貴平正,尤貴精詳。」

即將離開劍氣長城的王宰記起一事,原路返回,去了酒鋪,尋了一塊空白無字的無事牌,寫下了自己的籍貫與名字,然後在無事牌背面寫了一句話,「待人宜寬,待己須嚴,以理服人,道德束己,天下太平,真正無事」。

王宰寫完之後,在牆上掛好無事牌,翻看其餘鄰近無事牌的文字內容,哭笑不得。其中有一塊估計會被酒鋪某人鍍金邊的無事牌,其上是一位金甲洲劍仙的「肺腑之言」:「從不坑人二掌柜,酒品無雙陳平安。」一看就是暫時不打算離開劍氣長城的。

還有一塊肯定會被酒鋪二掌柜視為「厚道人寫的良心話」:「文聖一脈,學問不淺,臉皮更厚,二掌柜以後來我流霞洲,請你喝真正的好酒。」顯然是個與他王宰一般,就要去往倒懸山的人。

王宰自言自語道:「若是他,便該說一句,這樣的好人,如今竟然才是元嬰境劍修境界,沒道理啊,玉璞境太低,仙人境也不算高才對。」

王宰微笑道:「只不過這種話,二掌柜說了,討喜,我這種人講了,便是老嫗臉上抹胭脂,徒惹人厭。」

不是所有的外鄉人,都能夠像那陳平安,成為劍氣長城劍修心中的自家人。王宰有些替陳平安感到高興,只是又有些傷感。

王宰猶豫了一下,便在自己無事牌上多寫了一句蠅頭小楷:「為仁由己,己欲仁,斯仁至矣。願有此心者,事事無憂愁。」

王宰發現身邊不遠處站著一個來鋪子拎酒的少年,名叫蔣去,是蓑笠巷出身。

王宰轉過身,對那少年笑道:「與你們家二掌柜說一聲,酒水滋味不錯,爭取多賣些,取之有道,正大光明。」

蔣去笑容靦腆,使勁點頭。

王宰一口飲盡壺中酒,將那空酒壺隨手放在櫃檯上,大笑著離去。出了門,與那酒桌旁和路邊的眾多劍修,一個抱拳,朗聲道:「賣劍沽酒誰敢買,但飲千杯不收錢。」

四周寂然無聲,皆在意料之中,王宰大笑道:「那就換一句,更直白些,希望將來有一天,諸位劍仙來此處飲酒,酒客如長鯨吸百川,掌柜不收一枚神仙錢。」

沒人領情。

有人嗤笑道:「君子大人,該不會是在酒水裡下了毒吧?二掌柜人品再不行,這種事還是做不出來的。堂堂君子,清流聖賢,你莫要坑害二掌柜才對。」

王宰沒有反駁什麼,笑著離去,遠去后,高高舉起手臂,豎起大拇指,大聲道:「很高興認識諸位劍仙。」

一時間酒鋪這邊議論紛紛。

「是不是二掌柜附體?或者乾脆是二掌柜假冒?這等手段,過分了,太過分了。」

「二掌柜厲害啊,連禮聖一脈的君子都能感化為道友?」

「多半還算個剩下點良心的讀書人。」

君子王宰遠離酒鋪,走在小巷當中,掏出一方白石瑩然如玉的樸拙印章,是那陳平安私底下贈送給他王宰的,既有邊款,還有署名和年份。

邊款內容是「道路泥濘人委頓,豪傑斫賊書不載。真正名士不風流,大石磊落列天際」。

篆文為「原來是君子」。

裴錢總算回過味來了。

最後知后覺的她,便想要把揮霍掉的光陰,靠著多練拳彌補回來。一次次去泡葯缸子,去床上躺著,養好傷就再去找老嬤嬤學拳。

白嬤嬤不願對自己姑爺出重拳,但是對這個小丫頭,還是很樂意的。

不是不喜歡,恰恰相反,在姑爺那些學生弟子當中,白煉霜對裴錢,最中意。表面上膽子小,但是小姑娘那一雙眼睛里,有著最狠的意思。

郭竹酒如今不被禁足,經常來這邊晃蕩,會在演武場那邊從頭到尾看著裴錢被一次次打趴下,直到最後一次起不來,她就飛奔過去,輕輕背起裴錢。

偶爾郭竹酒閑著沒事,也會與那個種老夫子問一問拳法。

這天裴錢醒過來后,郭竹酒就坐在門檻那邊,陪著暫時無法下地行走的大師姐說說話,幫大師姐解個悶。

至於大師姐是不是想要跟她說話,郭竹酒可不管,反正大師姐肯定是願意的。說累了,郭竹酒就提起那塊抄手硯,呵一口氣,與大師姐顯擺顯擺。

白首這天又在宅子外路過,門沒關,白首哪敢觸霉頭,快步走過。

郭竹酒便壓低嗓音問道:「小個兒大師姐,你有沒有覺得那白首喜歡你?」

裴錢如遭雷擊,驚道:「啥?」

郭竹酒驚訝道:「這都看不出來?你信不信我去問白首,他肯定說不喜歡?但是你總聽過一句話吧,男人嘴裡跑出來的話,都是大白天曬太陽的鬼。」

裴錢一拳砸在床鋪上,嚷道:「氣死我了!」

郭竹酒低頭擦拭著那方硯台,唉聲嘆氣道:「我還知道有個老姑娘經常說啊,嫁出去的姑娘就是潑出去的水,那麼以後大師姐就算是太徽劍宗的人,師父家鄉的那座祖師堂,大師姐的座椅就空了。豈不是師父之外,便群龍無首了,愁人啊。」

裴錢怒道:「你休想篡位!我那座位,是貼了字條寫了名字的,除了師父,誰都坐不得!」

郭竹酒「哦」了一聲,道:「那就以後再說,又不著急的。」

裴錢突然說道:「白首怎麼就不喜歡你?」

郭竹酒抬起頭,一本正經道:「他又沒眼瞎,放著這麼好的大師姐不喜歡,跑來喜歡我?」

裴錢雙手抱胸,呵呵笑道:「那可說不定。」

郭竹酒笑嘻嘻道:「方才是與大師姐說笑話哩,誰信誰走路摔跟頭。」

裴錢扯了扯嘴角。

裴錢輕聲問道:「郭竹酒,啥時候去落魄山找我玩?」

郭竹酒有些提不起精神,垂著頭道:「我說了又不算的嘍。爹娘管得多,么(沒)得法子。」

裴錢沉默片刻,笑了笑,道:「好心的難聽話,你再不愛聽也別不聽,反正你爹娘長輩他們,放開了說,也說不了你幾句。說多了,他們自己就會不捨得。」

郭竹酒想了想,點頭道:「好的。」

沉默片刻,郭竹酒瞥了眼那根擱在桌上的行山杖,她趁著大師姐昏迷不醒呼呼大睡,幫著擦拭了一番——吐口水,抹袖子,最後連臉蛋都用上了,十分誠心誠意。

「大師姐,你的小竹箱借我背一背唄?」

「為啥?憑啥?」

「背著好看啊,大師姐你說話咋個不過腦子?多靈光的腦子,咋個不聽使喚?」

裴錢覺得與郭竹酒說話聊天,心好累。

「大師姐,臭豆腐真的有那麼好吃嗎?」

「可香呢!」

「是不是吃了臭豆腐,放屁也是香的?」

「郭竹酒,你煩不煩人?」

然後裴錢就看到那個傢伙,坐在門檻那邊,嘴巴沒停,一直在說啞語,沒聲音而已。哪怕裴錢故意不看她,她也樂在其中,若不小心看了她一眼,就更帶勁了。

裴錢無奈道:「你還是重新說話吧,被你煩,總好過我腦闊(殼)疼。」

郭竹酒突然說道:「如果哪天我沒辦法跟大師姐說話了,大師姐也要一想起我就一直會煩啊,煩啊煩啊,就能記得牢些。」

裴錢看著那個臉帶笑意的小姑娘,怔怔無語。

一襲青衫站在了門檻那邊,他伸手示意裴錢躺著便是。

陳平安坐在郭竹酒身邊,笑道:「小小年紀,不許說這些話。師父都不說,哪裡輪得到你們。」

這次郭竹酒回家,不再是一個人走街串巷瞎晃蕩,不再是在那玉笏街鄰居府邸牆頭上當只小野貓,因為身邊跟著師父,所以顯得格外規矩。

有個相熟的少年趴在牆頭那邊,笑問道:「綠端,今兒咋個不過關斬將了。我這兩天劍術大成,肯定守關成功,必然讓你乖乖繞道而走!」

郭竹酒抬起頭,一臉茫然道:「你誰啊?」

少年見郭竹酒給他偷偷使眼色,便趕緊消失。

這也是陳平安第一次去玉笏街郭家拜訪,也只是將郭竹酒送到了家門口,婉拒了親自出門迎接的郭稼的邀請,沒有進門坐坐。畢竟隱官一脈的洛衫劍仙還盯著自己,寧府無所謂這些,郭稼劍仙和家族還是要在意的,至少也該做個樣子表示自己在意。

郭稼拉著郭竹酒往裡邊走,隨口說道:「在那邊跟你的小個兒大師姐,聊了些什麼?」

郭竹酒說道:「爹,你就算嚴刑拷打,我也不會說一個字的。我郭竹酒是誰?是那大劍仙郭稼的女兒,不該說的,絕對一個字都不說。」

郭稼低下頭,看著笑意盈盈的女兒,拍了拍她的小腦袋,道:「難怪都說女大不中留,心疼死爹了。」

郭竹酒問道:「可我娘親就不這樣啊,嫁給了爹,不還是處處護著娘家?爹你也是的,每次在娘親那邊受了委屈,不找自己師父去倒苦水,也不去找相熟的劍仙朋友喝酒,偏偏去老丈人家裝可憐,娘親都煩死你了。你還不知道吧?我姥爺私底下都找過我了,讓我勸你別再去那邊了,說算姥爺他求你這個女婿,可憐可憐他吧,不然最後遭災最多的,是他,而不是你這個女婿。」

郭稼早已習慣了女兒這類戳心窩的言語,習慣就好,習慣就好啊。所以自己的那位老丈人應該也習慣了,一家人,不用客氣。

郭稼原本滿是陰霾的心情,如雲開月明了幾分。先前左右找過他一次,是好事,講道理來了,沒出劍,雖然還是佩了劍的,自己比那大劍仙岳青幸運多了。郭稼其實內心深處,很感激這位佩劍登門的人間劍術最高者,方才那個年輕人,郭稼也很欣賞。文聖一脈的弟子,好像都擅長講一些言語之外的道理,並且是說給郭稼、郭家之外的人聽的。

郭稼一直希望女兒綠端能夠去倒懸山,學那寧姚,去更遠的地方看一看,晚些回來不打緊。只是別看女兒打小喜歡熱鬧,偏偏從來沒想過要偷偷溜去倒懸山。郭稼讓媳婦暗示過女兒,可是女兒卻說了一番道理,讓人無言以對。

郭竹酒說她小時候,費了老大勁才爬到自家屋頂上,瞧見月亮擱放在劍氣長城的城牆上,就想要哪天去摸一摸,結果等她長大了,靠著自己去了城頭,才發現根本不是那樣的,月亮離著城頭老遠,夠不著,所以她就不樂意走遠路了。劍氣長城的城頭那麼高,她鉚足了勁蹦跳伸手,都夠不著月亮,到了倒懸山那邊,只會更夠不著,沒意思。

這次左右登門,是希望郭竹酒能夠正式成為他小師兄陳平安的弟子,只要郭稼答應下來,題中之義,自然需要郭竹酒跟隨同門師兄師姐,一起去往寶瓶洲落魄山祖師堂,拜一拜祖師爺,在那之後,可以待在落魄山,也可以遊歷別處,若是小姑娘實在想家了,可以晚些返回劍氣長城。

郭稼覺得可以。

佩劍登門的左右開了這個口,玉璞境劍修郭稼不敢不答應嘛,其餘劍仙,也挑不出什麼理說三道四,挑得出,就找左右說去。

但是郭竹酒突然說道:「爹,來的路上,師父問我想不想去他家鄉那邊,跟著小個兒大師姐他們一起去浩然天下,我冒死違抗師命,拒絕了啊,你說我膽子大不大,是不是很有英雄豪傑味?」

郭稼心中嘆息,笑問道:「為何不答應?浩然天下的拜師規矩多,我們這邊比不得,不是只要傳道之人點頭答應,頭都不用磕,只是隨便敬個酒就可以的,你還要去祖師堂拜掛像、敬香,好些個繁文縟節。你想要真正成為陳平安的嫡傳弟子,就得入鄉隨俗。」

郭竹酒搖搖頭,道:「什麼時候師父回家鄉了,我再一起跟著。我要是走了,爹的花圃誰照料?」

郭稼使勁綳著臉,苦口婆心勸說道:「下次打那蚊蠅飛蟲,收著點劍術,莫要連花草一起劈砍了。」

郭竹酒惋惜道:「可惜大師姐的行山杖不肯送我,不然莫說是爹的花圃,整座郭府能跑進一隻蚊蠅,您就拿我是問,砍我狗頭。」

郭稼與女兒分開后,就去看那花圃。女兒拜了師后,成天都往寧府那邊跑,就沒那麼精心照料花圃了,所以花草格外茂盛。郭稼獨自一人,站在一座花團錦簇的涼亭內,看著團團圓圓、齊齊整整的花圃風景,卻高興不起來,若是花也好月也圓,事事圓滿,人還如何長壽?

所以郭稼其實寧願花圃殘破人團圓。

寧府那邊,寧姚依舊在閉關。裴錢在與白嬤嬤請教拳法。種秋在走樁,以充斥天地間的劍意砥礪拳意。曹晴朗在修行。崔東山拉著納蘭老哥一起喝酒。

陳平安離開郭稼和玉笏街后,去了趟越開越大的酒鋪。按照老規矩,掌柜不與客人爭地盤,只是蹲在路邊喝酒,可惜范大澈不厚道,竟然一口氣喝完了那枚小暑錢的剩餘酒水錢,陳平安只得自己跟少年蔣去結賬付錢。蔣去壯起膽子,說他前不久與疊嶂姐姐預支了薪水,可以請陳先生喝一壺竹海洞天酒。陳平安沒答應,說自己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免得自己在劍氣長城的極好名聲,有那丁點兒瑕疵。身為讀書人,不愛惜羽毛怎麼成。

陳平安優哉游哉喝過了酒,又與身邊道友蹭了兩碗酒,這才起身去了新的兩堵牆壁,看過了所有的無事牌名字和內容。

之後陳平安便拎著小板凳去了街巷拐角處,使勁揮動著那蒼翠欲滴的竹枝,像那市井天橋下的說書先生,吆喝了起來。

馮康樂第一個跑過來,顧不得拿上那隻越來越沉的陶罐,他在二掌柜耳邊竊竊私語,大致說了一下自己的難處,讓二掌柜識趣些,別說錯了話。陳平安笑著點頭,作為報酬,讓馮康樂走街串戶幫自己招徠聽眾去。得了二掌柜保證不會揭穿自己的許諾,馮康樂便重重拍了拍二掌柜的肩膀,豎起大拇指,說了句「好兄弟講義氣」。

陳平安瞥了眼馮康樂,孩子立即吐吐舌頭,輕輕拍了拍二掌柜的肩膀,然後邊跑邊扯嗓子喊人,說那書生擊鼓鳴冤城隍閣的故事終於要開場了。

說書先生等到身邊圍滿了人,蹭了一把身旁小姑娘的瓜子,這才開講那山神欺男霸女強娶美嬌娘,讀書人歷經坎坷終究大團圓的山水故事。

只是講到那山神跋扈、勢力龐大,城隍爺聽了書生喊冤之後竟是心生退意,一幫孩子們不樂意了,開始鼓噪造反。

早幹嗎去了,光是那城隍閣內的日夜遊神、文武判官、鐵索將軍姓甚名誰,生前有何功德,死後為何能夠成為城隍神祇,那匾額楹聯寫了什麼,城隍老爺身上那件官服是怎麼個威武,就這些有的沒的,二掌柜就講了那麼多那麼久,結果那麾下鬼差如雲、兵強馬壯的城隍爺,竟然不願為那可憐讀書人伸張正義了?

陳平安發現手中瓜子嗑完了,就轉頭去與小姑娘求些來,不承想小姑娘轉過身,破天荒地,不給瓜子了。

馮康樂已經顧不得會不會被二掌柜揭老底,賞了陳平安一拳,怒道:「不成不成,你要麼直接說結局,要麼乾脆換個痛快些的新故事說!不然以後我再也不來了,你就一個人坐這兒喝西北風去吧。」

其餘孩子都紛紛點頭。

果然還是那些飲酒的劍仙眼光好,二掌柜心是真的黑。如此窩囊糟心的山水故事,不聽也罷。

只見那二掌柜一手舉起竹枝,一手雙指併攏,好似抖了個劍花,晃了幾下,問道:「上一次提及城隍廟,可有人記得那副只說了一半的大門楹聯?」

一個少年說道:「是那『求個良心管我,做個行善人,白晝天地大,行正身安,夜間一張床,魂定夢穩』。」

陳平安笑著點頭。

少年問道:「先前就問你為何不說另外一半,你只說天機不可泄露,這會兒總不該賣關子了吧?」

陳平安說道:「再賣個關子,莫要著急,容我繼續說那遠遠未完結的故事。只見那城隍廟內,萬籟寂靜,城隍爺拈鬚不敢言,文武判官、日夜遊神皆無語,就在此時,烏雲驀然遮了月,人間無錢點燈火,天上月兒也不再明,那書生環顧四周,萬念俱灰,只覺得天崩地裂,自己註定救不得那心愛女子了,生不如死,不如一頭撞死,再也不願多看一眼那人間腌臢事。」

馮康樂聽得揪心死了,浩然天下那邊到底是怎麼個回事嘛。

如今聽故事的人越來越多了,你二掌柜倒好,只會丟我馮康樂的面子,以後自己還怎麼混江湖?是你二掌柜自己說的,江湖其實分那大小,先走好自己家旁邊的小江湖,練好了本事,才可以走更大的江湖。

突然,陳平安一巴掌拍在膝蓋上,道:「千鈞一髮之際,不承想就在那書生命懸一線的此刻,只見那夜幕重重的城隍廟外,驟然出現一粒光亮,極小極小。那城隍爺驀然抬頭,爽朗大笑,高聲道:『吾友來也,此事不難矣!』笑開顏的城隍老爺繞過書案,大步走下台階,起身相迎去了。與那書生擦肩而過的時候,輕聲言語了一句,書生將信將疑,便跟隨城隍爺一同走出城隍閣大殿。諸位看官,可知來者到底是誰?莫不是那為惡一方的山神親臨,與那書生興師問罪?還是另有他人,大駕光臨,結果是那柳暗花明又一村?欲知此事如何,且聽——」

小姑娘突然匆忙伸出手,給說書先生遞過去一把瓜子,嚷道:「不要下回分解,今兒說,今兒就說,瓜子有的,還有好多。」

那個說出城隍廟大門楹聯一半內容的少年,惱火說道:「別求他,愛說不說,聽完了這個故事,反正我以後是再也不來了。」

只見那說書先生接過了小姑娘手中的瓜子,然後使勁一抹竹枝,接著道:「細看之下,轉瞬之間,那一粒極小極小的光亮,竟是越來越大,不但如此,很快就出現了更多的光亮,一粒粒,一顆顆,聚攏在一起,攢簇如一輪新明月。這些光線劃破夜空,遇雲海破雲海,如仙人行走之路,要比那五嶽更高,而那大地之上,那大野龍蛇修道人、市井坊間老百姓,皆是驚醒出夢寐,出門開窗抬頭看。這一看,可了不得!」

說到這裡,說書先生趕緊嗑起了瓜子,道:「莫催促莫催促,嗑幾顆瓜子先。」

磕過了瓜子,陳平安繼續說道:「越是臨近城隍廟這邊,那書生便越是聽得雷聲大作,好似神人在頭頂擂鼓不停歇。書生既擔心是那城隍廟老爺與那山神蛇鼠一窩,可心中又泛起了一絲希望,希望天大地大,終究有一個人願意幫助自己討還公道,哪怕最後討不回公道,也算心甘情願了。人間到底道路不塗潦,他人人心到底慰我心。」

小板凳四周,人人屏氣凝神,豎耳聆聽。

「書生忍不住一個抬手遮眼,委實是那亮光越來越刺眼,以致只是凡夫俗子的書生根本無法再看半眼。莫說書生是如此,就連那城隍爺與那輔佐官吏也皆是如此,無法正眼直視那份天地之間的大光明。光亮之大,你們猜如何?竟是直接映照得城隍廟在內的方圓百里,如大日懸空的白晝一般。小小山神出行,怎會有此陣仗?」

馮康樂試探性問道:「是那過路的劍仙不成?」

與馮康樂一左一右坐在小板凳旁邊的小姑娘使勁點頭:「肯定啊,陳先生說過那些劍仙,人人心底澄澈,劍放光明。」

陳平安說道:「不錯,正是下山遊歷山河的劍仙!只見那為首一位白衣飄飄的少年劍仙,率先御劍駕臨城隍廟,收了飛劍,飄然站定。巧了,此人竟也姓馮名康樂,是那天下聲名鵲起的新劍仙,最喜好行俠仗義,仗劍走江湖,腰間系著個小陶罐,咣當作響,只是不知裡面裝了何物。然後更巧了,只見這位劍仙身旁有一位漂亮的女子劍仙,名為舒馨,每次御劍下山,袖子里都喜歡裝些瓜子。原來是每次在山下遇見了不平事,平了一件不平事,才吃些瓜子,若是有人感激涕零,這位女子劍仙也不索要銀錢,只需給些瓜子便成。」

馮康樂呆若木雞,回過神來,趕緊挺直腰桿,差點迸出淚花來,激動萬分道:「這個故事真是太精彩了!」

名叫舒馨的小姑娘有些難為情,滿臉通紅,還有些愧疚,今兒瓜子還是帶得少了。

只聽那說書先生繼續說道:「嗖嗖嗖,不斷有那劍仙落地,個個風姿瀟洒,男子或者面如冠玉,或者氣勢驚人,女子或者貌美如花,或者英姿勃勃,所以那心中有數但是還不夠有數的城隍老爺都有些被嚇到了,其餘輔佐官吏鬼差,更是心神激蕩,一個個作揖行禮,不敢抬頭多看。他們震驚萬分,為何……為何一口氣能見到這麼多的劍仙?只見那些大名鼎鼎的劍仙當中,除了馮康樂與那舒馨,還有那周水亭、趙雨三、馬巷兒……」

光是姓名就報了一大串,在這期間,說書先生還望向一個不知姓名的孩子,那孩子著急嚷嚷道:「我叫石炭。」說書先生便加上了一個名叫石炭的劍仙,而那個聽到了自己名字的少年趙雨三,咧嘴一笑,只是很快板起臉來。

若是說書先生的下個故事裡,還有劍仙趙雨三,那就聽一聽,沒有的話,還是不聽。如何知道有無那同名同姓的劍仙趙雨三,陋巷少年趙雨三當然得先聽過了下個故事,才知道有沒有啊。

之後的故事依舊曲折,孩子們依舊是挑挑選選,聽那自己喜歡聽的想要聽的。

不管如何,板凳旁邊和遠處,終究是一個人沒走,聽完了那個完完整整的山水故事。那書生有情人終成眷屬,所有劍仙都登門祝賀,書生與心儀女子,歷經坎坷,千難萬難,終於拜堂成親了,從此美滿,故事結束。

往往故事一結束就散去的孩子們和那少男少女,這一次都沒立即離開,這是很難得的事情。只是這一次,說書先生卻反而不說那故事之外的言語了,只是看著他們,笑道:「故事就是故事,書上故事又不只是紙上故事,你們其實自己就有自己的故事,越是往後越是這樣。以後我就不來這邊當說書先生了,希望以後有機會的話,你們來當說書先生,我來聽你們說。」

陳平安拎著小板凳站起身。

有個孩子怯生生道:「陳先生,你是要回家鄉了嗎?」

陳平安搖頭笑道:「沒有,我會留在這邊。不過我不是只講故事騙人的說書先生,也不是什麼賣酒掙錢的賬房先生,所以會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忙。」

陳平安走了,走出去一段路程后,突然笑著轉頭,高聲道:「欲知後事如何……」

許多已經起身挪步的孩子們哄然大笑,只有稀稀疏疏的附和聲,可是嗓門真不算小,喊道:「且聽下回分解!」

陳平安笑了笑,自顧自喃喃道:「余著,暫且余著。」

裴錢練拳勤勉,就像在當年的落魄山竹樓,就怕哪天師父突然就要趕她走。落魄山是很好,可是只要沒有師父在,就不夠好。

今天白嬤嬤教拳不太捨得出氣力,估摸著是沒吃飽飯吧。但是裴錢覺得沒關係,因為她覺得自己即將破開四境瓶頸了!這讓裴錢歡天喜地,笑得合不攏嘴,與白嬤嬤說了好些話,因為裴錢覺得自己總算可以理直氣壯地在劍氣長城多留幾天了。

不承想還來不及與師父報喜,師父就帶著崔東山走下斬龍台涼亭,來到演武場,說可以動身返回家鄉了,就是現在。

裴錢望向大白鵝,大白鵝無奈搖頭。沒辦法,先生主意已定,小師兄擰不過。

裴錢倒是沒有撒潑打滾,不敢也不願,就默默跟在師父身邊,去她宅子收拾行李包裹,背好了小竹箱,拿了行山杖。

大冬天的,日頭這麼大做什麼,下一場大雨多好,便可以晚些離開寧府了,在大門口那邊躲會兒雨也好啊。

曹晴朗也是手持行山杖,斜挎包裹,與種老夫子一起出現在宅子門口。

陳平安帶著他們一起離開寧府,一路徒步,走到了師刀房年邁女冠與老劍仙坐鎮的那道大門。

只不過崔東山半路去了別處,說是在倒懸山的鸛雀客棧那邊匯合。

陳平安停下腳步,道:「我就不送你們了,路上小心。」

裴錢低著頭。

曹晴朗送了先生那一方印章,陳平安笑著收下。

裴錢抬起頭,輕聲說道:「師父,我在師娘那邊桌上留下了些東西,記得與出關的師娘說一聲啊。」

陳平安點頭道:「不會忘記的,回了落魄山,跟暖樹和米粒說起這劍氣長城,不許光顧著自己耍威風,與她們胡說八道,有什麼說什麼。」

裴錢紅著眼睛,點頭道:「都聽師父的。」

很奇怪,以前都是自己留在原地,送師父去遠遊,只有這一次,是師父留在原地,送她離開。

反而更加傷心。

那麼以後自己還要不要獨自離開落魄山,去闖蕩江湖了?把師父一個人留在落魄山,好可憐的。

陳平安回頭望去,一個小姑娘飛奔而來。

裴錢總算開心了些,心想若是這個小師妹竟敢不主動來見自己,就要損失大了。

郭竹酒驀然雙腳站定,然後一個蹦跳,飄落在裴錢身邊,笑容燦爛道:「小個兒大師姐,要與師父離開了,哭,快給我哭起來!哭完之後,就放心些,有我在師父身邊照顧師父嘛。」

裴錢就算想要哭鼻子也哭不出來了,摘了其實空蕩蕩的小竹箱,遞給郭竹酒,說道:「說好了啊,是大師姐借你的,不是送你的。下次見面,你可不能還給我一隻破破爛爛的小竹箱,半點折損都不可以有啊。你要是不答應,我就不借你了。」

郭竹酒一把接過小竹箱,直接就背在身上,使勁點頭,道:「大師姐只管放一千個一萬個心,小竹箱背在我身上,更好看些。小竹箱要是會說話,這會兒肯定笑得開花了,會說話都說不出話來,光顧著樂了。」

裴錢伸出手,命令道:「竹箱還我。」

郭竹酒道:「大師姐行山杖也借給我唄,小書箱加上行山杖,絕配啊。我肯定每天背著小竹箱,手持行山杖,篤篤篤戳著大街小巷的青石板和黃泥地,都給我走遍了才罷休。」

裴錢滿臉委屈,借了小竹箱還要得寸進尺,哪有這麼當小師妹的,所以立即轉頭望向師父。

陳平安笑道:「可以下次見著了郭竹酒,還了你小竹箱,再借給她行山杖。」

裴錢朝郭竹酒一挑眉頭。

郭竹酒點頭道:「也行吧。」

然後郭竹酒拉著裴錢走在一旁,兩個小姑娘竊竊私語起來。郭竹酒送了裴錢一隻小木匣,說是小師妹給大師姐拜山頭的贈禮。裴錢不敢亂收東西,又轉頭望向師父,師父笑著點頭。

陳平安與種秋說道:「種先生,回了浩然天下,不用著急返回寶瓶洲,可以帶著他們一起去南婆娑洲遊歷一番,我有個朋友,叫劉羨陽,如今在醇儒陳氏那邊求學。不過崔東山應該不會與你們同行,他在家鄉那邊還有很多事情,所以到了倒懸山,與他多借些神仙錢。遊學路上多美好,可是只看山水也不成。」

種秋笑道:「已經與他借過一次錢了,再借一次也無妨。」

陳平安說道:「此次遊歷,在劍氣長城,我沒有太顧慮種先生的武學修行,對不住了。」

種秋搖頭道:「這種客氣到了混賬的言語,以後在我這邊少說。」

陳平安就不再多說客氣話。

種秋最後說道:「再好的道理,也有不對的時候,不是道理本身有問題,而是人有太多難處和意外,明明是一樣米養百樣人,到最後又有幾個人喜歡那碗飯,又有幾個人真正想過那碗飯到底是怎麼個滋味?」

陳平安點頭道:「我多想想。」

種秋欲言又止,還想說些勸慰言語寬心話,只是看著這個青衫年輕人,覺得好像沒必要,便不說了。

裴錢輕輕喊了一聲師父,便說不出話來。

郭竹酒背著小竹箱,開始掰手指頭,應該是在心中數數,看看大師姐何時會哭鼻子。

裴錢眼角餘光瞧見了郭竹酒的動作,便顧不得傷感了,這個小姑娘真煩人。

曹晴朗與先生作揖告別。

陳平安輕輕揮手,然後雙手籠袖。

送別他們之後,陳平安將郭竹酒送到了城池大門那邊,然後自己駕馭符舟,去了趟城頭。

城頭上,左右問道:「都離開了?」

陳平安點點頭。

左右皺眉道:「有話直說。」

陳平安有些懷念裴錢、曹晴朗都在的時候,因為那時候大師兄對自己會客氣些。

陳平安輕聲道:「我若是希望大師兄答應先生,離開劍氣長城,其實就不該拒絕老大劍仙,應該在落魄山祖師堂那邊,點燃本命燈。這樣一來,大師兄至少就不用因為我留在這邊,多出一份顧慮。」

左右說道:「話說一半,誰教你的?我們先生?誰給你的膽子去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你是怎麼與郁狷夫說的那句話?難不成道理只是說給他人聽?心中道理,千難萬難而得,是那店鋪酒水和印章摺扇,隨隨便便,就能自己不留,全部賣了掙錢的?這樣的狗屁道理,我看一個不學才是好的。」

陳平安一時間無言以對。

大師兄在自己面前往往言語不多,今天說了這麼多,看樣子確實被自己氣得不輕。

沒關係,陳平安早有應對之策,道:「先生就算再忙,如今有了裴錢、曹晴朗他們在落魄山,怎麼都會常去看看。大師兄如何教劍,我相信大師兄的師侄們,都會一五一十與我們先生說,先生聽了,一定會高興。」

這次輪到左右無言以對。

陳平安轉移話題,問道:「蠻荒天下那邊,是不是也有很多沒忘記劍氣長城的人?」

左右點頭道:「自然,但依舊無大用。」

陳平安又問道:「儒家和佛家兩位聖人坐鎮城頭兩端,加上道家聖人坐鎮天幕,都是為了儘可能維持劍氣長城不被蠻荒天下的氣運浸染、蠶食、轉化?」

左右說道:「對於三教聖人而言,這並不是一件多輕鬆的事情。那位佛子出身的儒家聖人,當年與先生辯論落敗,去了亞聖一脈,學問精深,所以你別覺得亞聖一脈如何不堪。我們讀書人,最怕自身利益受損,便撓心撓肺,怨懟全部。也別覺得禮聖一脈有了個君子王宰,便去認為世間所有禮聖一脈的儒家門生,皆是君子賢人。」

陳平安搖頭道:「我不會如此一葉障目。」

桐葉洲的君子鍾魁,便是出身亞聖一脈。

左右問道:「那崔東山,臨行之前,說了些什麼?」

陳平安搖頭道:「只是瑣碎事。」

左右沉默許久,緩緩說道:「當年除了先生,沒有人見過少年時候的崔瀺。我們幾個見到他時,他已經是個跟你如今差不多歲數的年輕人了。」

陳平安突然說道:「我還是一直相信,這個世道會越來越好。」

左右笑道:「理當如此。」

陳平安轉頭說道:「大師兄,你若是能夠多笑一笑,其實比那風雪廟魏晉英俊多了。」

左右反問道:「不笑不也是?」

陳平安微笑道:「我覺得是,只是不知魏晉如何覺得。」

左右「嗯」了一聲,道:「回頭我問問看。」

陳平安補充道:「還需看魏晉回答問題,誠不誠心。」

左右點頭道:「有理。」

師兄弟二人,就這麼一起眺望遠方。

相熟之人,各去遠方。

就像今天,陳平安是如此。

又像前不久,劉景龍帶著白首,與太徽劍宗的一些年輕劍修,一起離開了劍氣長城。

山下世人皆如此,山上神仙無例外。

劍氣長城又是一年偷偷過,又是一年春暖花再開。

這一次寧姚閉關悠悠好似忘寒暑,其實這才是最常見的修道。

范大澈依然沒有破境,只是龍門境的底子越來越好,與寧府和晏家算是徹底混熟了。

晏琢如今有了家族首席供奉的傾囊相授,劍術精進較多。

陳三秋依舊是那個喝過了酒後,總覺得牆壁要來扶人的浪蕩公子哥。

董畫符還是無論走到哪兒,買東西不用花錢。

疊嶂酒鋪的生意還是很好,牆上的無事牌越掛越多。

據說齊狩閉關去了,此次出關一舉成為元嬰境劍修的希望極大。

龐元濟常去疊嶂酒鋪買酒,因為鋪子推出了一種新酒——極烈。就是價格貴了些,一壺酒釀,得三枚雪花錢,所以一枚雪花錢的竹海洞天酒非但銷量沒降,反而賣得更多。不過龐元濟不缺錢,而且劍仙朋友高魁也好這一口,所以龐元濟總覺得自己一人撐起了酒鋪燒刀子酒的一半生意。可惜那大掌柜疊嶂姑娘得了二掌柜真傳,越發摳門,一次性買再多的酒也不樂意便宜一枚雪花錢,還要反過來埋怨龐元濟買這麼多,其他劍仙怎麼辦,她願意賣酒,就是龐元濟欠她人情了。

龐元濟憂愁得不行,他喝什麼酒水都好說,可是高魁嗜酒如命,如今又因為溫養本命飛劍,到了一處緊要關口,一下子就從好似腰纏萬貫的富家翁,變成了揭不開鍋的窮光蛋。這在劍氣長城是最常見的事情,有錢的時候,兜里那是真有大把的閑錢,沒錢的時候,就是一枚銅板兒都不會剩下,還要東湊西湊與人借錢賒賬。

不過龐元濟如今最感興趣的,是那臭豆腐何時開張販賣。

鋪子這邊的幫忙長工,不知為何,不再是那兩個靈犀巷和蓑笠巷少年了,而是換了三個人,一個少男一個少女,還有個黑乎乎的小孩子,都是大掌柜疊嶂的街坊鄰居。不過手腳伶俐的反而是那個年齡最小的,酒鬼賭棍們都喜歡沒事就逗弄這個小傢伙,因為別看孩子年紀小,脾氣恁大,管你是不是劍仙,敢賒賬,沒門,敢多拿醬菜多要陽春麵,便要挨他的白眼,醬菜還是會給端上桌或是送去路邊,只是孩子沒個好臉色。

從去年冬到今年開春,二掌柜都深居簡出,幾乎沒有露面,只有郭竹酒串門勤快,才能偶爾見著自己師父。見了面,郭竹酒就詢問大師姐怎麼還不回來,身上那隻小竹箱如今都跟她處出感情了,下一次見了大師姐,小竹箱肯定要開口說話,說它喜新厭舊不回家嘍。

寧府那邊,納蘭夜行有些忐忑,主動詢問白煉霜那個老婆姨,姑爺這麼個練劍法子,是不是太急於求成了些,真沒問題?他納蘭夜行都不忍心出劍了。

白嬤嬤也著急,只是小姐在閉關,找誰說去?所以讓納蘭夜行去城頭找一找姑爺的大師兄。

納蘭夜行一想也對,去了那邊,結果姑爺的那位大師兄更狠,說你納蘭前輩若是覺得小師弟找你練劍,耽誤了你重返仙人境,就讓小師弟來城頭這邊練劍便是。

納蘭夜行黑著臉離開城頭,白嬤嬤在門口那邊守著,一聽左右這番氣人言語,差點沒忍住就要去城頭理論,給納蘭夜行勸了半天才攔下。

勸完之後,納蘭夜行心裡偷著樂。被左右稱呼了一聲「納蘭前輩」,得勁,喝酒去!明兒姑爺再找自己練劍,就別怪納蘭爺爺我心狠手辣了,喝多了酒,出手沒個輕重,管不住飛劍力道。

下了幾場大大小小的春雨之後,天地間就有了那暑氣升騰。

這一天,陳平安獨自坐在涼亭里,雙手籠袖,背靠著亭柱,納著涼打盹兒。

城頭上,左右睜眼起身,伸手按住劍柄,眯眼遠望。

城頭以南,黃沙萬里,遮天蔽日,洶湧而至;沙礫滾滾,竟是高過了劍氣長城,如潮水拍岸,直奔劍氣長城。

劍氣長城左右兩端的蒲團僧人與儒衫聖人,各自同時伸出手掌,輕輕按住那些白霧。

一位手捧雪白麈尾的道家聖人,盤腿坐於極高處,他舉目望去,視線所及,腳下雲海自開一層層。

有個孩童模樣的羊角辮兒小姑娘,原本一直在打哈欠,趴在城頭上,對著一壺沒揭開泥封的酒罈發獃,這會兒開心得打了幾個滾兒,蹦跳起身,眼中光彩熠熠,稚聲稚氣嚷嚷道:「玉璞境以下,全部離開城頭!北邊境界夠的,來湊個數!」

陳清都緩緩走出茅屋,雙手負后,來到左右那邊,輕輕躍上牆頭,笑問道:「劍氣留著吃飯啊?」

左右默不作聲,佩劍卻未出鞘,只是不再辛苦收斂劍氣,向前而行。

劍氣長城以外,黃沙如撞上一堵牆,瞬間化作齏粉,難近城頭咫尺。

不但如此,那堵無形的劍氣城牆不斷往南而去,滾滾黃沙隨之倒退數十里。

最終天地恢復清明,視野開闊,一覽無餘。

北方城池那邊,掠起一道道璀璨劍光,紛紛收劍停在南邊城頭上。

最終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

劍仙如雲。

陳清都,左右。

董三更,隱官大人,陳熙,齊廷濟,納蘭燒葦,老聾兒,陸芝。

岳青,寧連雲,吳承霈,周澄,米祜,米裕,孫巨源,高魁,陶文,晏家供奉仙人劍修李退密……

北俱蘆洲韓槐子,寶瓶洲魏晉,南婆娑洲元青蜀,浮萍劍湖酈采,邵元王朝苦夏……

陳清都望向遠方,笑呵呵道:「如今有那個老不死撐腰,膽氣足了不少啊,好些個新鮮面孔嘛。嗯,來得還不少,老鼠洞里有個座位的,差不多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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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三輯(15-21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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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左右教劍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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