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四王座
·第一章·
十四王座
大劍仙岳青身穿一件衣坊制式法袍,腰間懸有一把佩劍雄鎮五嶽,只是相較於這件輕易不出鞘的半仙兵,岳青其實更喜歡劍坊鑄造的那把制式長劍,所以此刻雙手所拄之劍,正是劍坊煉製。劍氣長城的許多劍仙和地仙劍修,依舊有喜歡身穿衣坊法袍、使用劍坊鑄劍的風氣,岳青功莫大焉。
女子劍仙周澄,依舊在那裡盪鞦韆,很久很久以前,那個說要來看一眼故鄉的年輕人,最後為了她,死在了所謂的故鄉人的手上。周澄並無佩劍,四周那些師門代代傳承的金色絲線劍意,游弋不定,便是她的一把把無鞘佩劍。
年輕且容貌俊美的玉璞境劍仙吳承霈,眼眶通紅,臉龐扭曲。好好好,今天的大妖格外多,熟面孔多,生面孔也多。
南婆娑洲劍仙元青蜀與本土劍仙高魁並肩而立,高魁神色凝重,以心聲為元青蜀講述一些傳說中大妖的根腳來歷。此次蠻荒天下東躲西藏無數年的大妖傾巢出動,齊聚南邊戰場,是萬年未有的情況,尤其是那南邊大地上,位於最前方的十四隻大妖,更是《白澤圖》《搜山圖》這些初版老黃曆上最靠前的存在,後來浩然天下流傳的眾多刊印版本,都不會記載它們了,便是高魁都坦誠自己從未親眼見識過活的,這一次倒好,蠻荒天下一次性湊齊,省事。
元青蜀摘下一枚養劍葫飲酒,高魁每說過一隻大妖的古老淵源,元青蜀便抿一口酒,以大妖名諱佐酒,滋味絕佳。
太徽劍宗宗主韓槐子在閉目養神,手心抵住佩劍劍柄,時不時輕輕敲擊一次,他微微一笑,神色洒脫,意氣風發。此戰過後,太徽劍宗無愧矣。
身邊站著同樣來自北俱蘆洲的浮萍劍湖宗主酈采,兩眼放光,好傢夥,個個瞧著都很能打啊。
那兩位不似劍仙更像漁翁與樵夫的外鄉遊歷客,一對皚皚洲山上摯友,同道中人,劍仙張稍和李定,原本有些心情沉重,此時兩人對視一眼,會心一笑,皆有了死志。
趙個簃坐在原地,回望一眼,北邊城頭上本該坐著那個程荃,只是被大妖重創跌了境,成了元嬰走一走的可憐蟲,只得罵罵咧咧地走了。趙個簃收回視線,爽朗大笑,自己與那程荃,從小就一直爭這爭那,爭境界高低、飛劍好壞、殺力大小,還要爭那心儀女子的喜歡,一直是那程荃贏得多,這會兒如何了?如今自己不但境界更高,只說這爭先赴死,你程荃小小元嬰,連機會都沒有了,就乖乖在屁股後頭吃灰吧。
到了下面,我先去見她,氣死你程荃。
納蘭夜行有些惱火,這幫蠻荒天下的畜生,就不能稍等片刻再來找死?等他重返仙人境,到時候畜生們死在他納蘭夜行的飛劍之下,不就能夠死得痛快些?
只不過納蘭夜行也有些納悶,對方架勢瞧著有些古怪,以往天上浩浩蕩蕩如蝗群,地上密密麻麻如鼠蟻的大軍,竟然尚未齊聚,難不成蠻荒天下就要靠這些光杆子大妖攻上城頭?姑爺的酒水又沒賣到蠻荒天下去,怎的這些大妖的腦子就已經壞掉了?
隱官大人摩拳擦掌,時不時伸手擦擦嘴角,喃喃道:「一看就是要捉對廝殺的架勢啊,這一場打過了,只要不死,不光是可以喝酒,肯定還能喝個飽。」
有劍仙蹲在牆頭邊緣,伸手摩挲著牆上的稜角,神色漠然,有那涉及生生死死依舊淺淺淡淡的緬懷之意。
有劍仙打開一壺酒,心中念念有詞,緩緩倒完了酒水,便隨手將酒壺丟出城頭之外。
老聾兒面無表情,只是想著什麼時候可以走下城頭,回小窩待著去,城頭這邊的風實在是大了點。
米祜神情凝重,這一次,可以說是來者不善至極了。
仙人境李退密苦笑不已,得嘞,這一次,不再是那晏小胖子養肥了可以吃肉,看對方架勢,自己也是那盤中餐嘛。
只見那城頭以南的廣袤大地上,一線依次排開,總計有十四個座位,只是高低不同,座位大小更是懸殊,就像天下一座最古怪的祖師堂。
這與浩然天下的祖師堂座椅設置,不太一樣。
除了那十四隻顯得十分陌生的大妖,其餘所謂的大妖,近百年來的劍氣長城熟面孔,當下也就顯得不那麼像大妖了,原本每一次戰場上最矚目,吸引飛劍最多的這些顯赫存在,如今一個個乖乖站在了那條線之後。
這就是蠻荒天下的規矩,簡單,粗暴,直接,比劍氣長城這邊還要直截了當,至於那座最喜歡虛頭巴腦的浩然天下,更是沒法比。
陳清都雙手負后,輕聲笑道:「劍術夠高,再來看眼前這幅畫卷,便是美不勝收的壯闊意境,總覺得隨便出劍,都可以落在實處。左右,你覺得如何?」
左右伸手握住長劍,道:「我出劍從來不想這麼多。」
陳清都看了眼更遠處的南方,不愧是這座天下的主人,不主動現身,稍稍離得遠,還真不容易發現。
陳清都便收回了視線,望向那些出場陣仗很咋咋呼呼的傢伙,其中有些是打過交道的,當然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比如運氣好,逃得快,皮糙肉厚什麼的,沒被自己砍死。不過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至於還有沒有「很久以後」的故事,不好說了。
曾經推演的結果,是妖族聚攏半座蠻荒天下的戰力,便吃得下一座劍氣長城,其實不是什麼嚇唬人的言語。
事實就是如此。
只不過這幫大小老幼的畜生,喜歡窩裡斗,加上那個老不死的傢伙一直死又不死,出現也不出現,沒了領頭的主心骨,尤其是沒有一個能夠真正牽制住他陳清都的,終究是散沙。許多次勝券在握的攻城戰,不過是打得稍稍慘烈了,傷筋動骨了,就會有大妖擅自率軍撤退,領著部族妖物回去休養生息,或是被大劍仙們深入敵軍腹地,斬殺了某隻大妖,其餘大妖便開始忙著侵吞那頭斃命大妖的勢力,根本顧不得攻打得手之後也是雞肋的劍氣長城了。
故而歷史上只有一次,也算是最為險峻的一次,是那座蠻荒天下的英靈殿,陳清都所謂的那個老鼠窩,將近半數的王座之上,出現了各自的主人,各自立誓約定,劃分好利益,然後就有了那一場大戰。大概那一場,才算是真正的慘烈,如果陳清都沒記錯,當時整座城頭之上,就只剩下他一人了,北邊城池也差點被攻破陣法,徹底斷了劍氣長城的未來。
那一次,死了很多年輕劍修眼中的老人,也死了很多年輕劍仙眼中的孩子。
陳清都嘆了口氣,緩緩說道:「對於三方,是該有個結果了。」
當了萬年的刑徒遺民,對自己也該有個交代了。
南邊遠處。
有一座破碎倒懸,無數巨大碎石被鐵鏈穿透牽連的山嶽,和那倒懸山是差不多的光景,山尖朝地,山根朝天。那座倒懸山嶽的高台,平如鏡面,日光照耀下,光彩奪目,就像一枚天底下最大的金精銅錢。
有大妖身穿一襲金色長袍,看不清容貌。大妖伸手一撈,抓取一大把虛實不定的金色銅錢,只是很快銅錢便如人掬水,從指縫間流淌回地面。終究是不夠真,需要浩然天下那麼多山水神祇來補全才行,到時候自己的這座金精王座,才算名副其實。按照約定,自己此次出山,浩然天下一洲之地的山水神祇金身碎片,就全是自己的了,可惜不夠,遠遠不夠,自己若想要大道無拘千萬年,成為天上大日一般不朽的存在,就要吃下更多,最好是那幾尊傳說中的天庭神祇真身轉世,也一併吃下,才能真正飽腹!
在一大片高懸在天相互毗鄰的瓊樓玉宇里,有一頭化作人形的大妖坐在欄杆上,好似獨自守著偌大一份家業的守財奴,笑眯眯地眺望劍氣長城。聽說過了那座城頭,更北邊些,有一座由仙家碧玉打造而成的停雲館,還有那清風明月夜便有松濤陣陣的萬壑居,似乎都可以為自己的宅子增色幾分,只不過這些都是打牙祭,能將那南婆娑洲「天下牌坊集大成者」的醇儒陳氏所在一併佔據了,才算滿意,再將那小小東寶瓶洲卻有大天地的某處古老飛升台收入囊中,更是不錯。
一具飄浮在空中的巨大神靈屍骸,有大妖坐在屍骸頭顱之上,身邊有一根長槍貫穿整顆神靈頭顱,蘊藉著蠻荒天下最為精純的雷法神意,槍身隱匿,唯有槍尖與槍尾現世,槍尖處隱約有雷鳴聲,震得整副屍骸都在搖晃。大妖輕輕拍了拍劍尖,聽說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擅長那五雷正法,尤其是那個中土神洲的龍虎山天師府,可以會一會。
有一座用累累白骨打造而成的枯骨王座,數十萬副屍骨,既有妖族,也有劍修。有一隻無血肉的白骨大妖,渾身瑩白如玉,腳下踩著一顆遠古大劍仙的頭顱,還用腳尖來回蹍動。大妖不再自顧自喝酒,換了一個坐姿,傾斜手中的酒杯,鮮紅酒釀傾瀉澆灌在那顆頭顱之上,片刻之後,頭顱緩緩升空,隨著酒水出杯越多,那顆頭顱一點一點生出血肉、筋骨,最終變成一位身高一丈的老者,容貌與人無異。白骨大妖抖了抖袖子,掠出一道虹光,被那動作略顯僵硬的老者伸手握住,眼神空洞的遲鈍老人,握住那抹虹光的剎那之間,便如劍仙持劍,氣勢巍峨。就這樣,它把一位遠古大劍仙打造成了重返巔峰境界的傀儡。
在一根高達千丈的古老圓柱上,篆刻著早已失傳的符文,有一條猩紅長蛇環旋盤踞,四周一顆顆淡然無光的蛟龍驪珠流轉不定。長蛇吐信,死死盯住那堵牆頭,恨不得打爛了這堵橫亘萬年的爛籬笆,再拍碎了那座倒懸山。它正是那人間最後一條勉強可算真龍的小傢伙,想這麼做的目的是從此之後,補全大道,兩座天下的行雲布雨,水法天道,就都得是它說了算,成為蠻荒天下統率所有水神的主人。
一件破敗不堪的長袍,緩緩浮現,長袍內空無一物,它隨風飄蕩,獵獵作響。那一襲破碎長袍的主人,曾是跟隨陳清都一同離開劍氣長城,問劍托月山的同輩劍修之一,也曾是那位老大劍仙的至交好友。
當這一襲莫名其妙的無主長袍出現后,劍氣長城附近的天地間,有遠古劍意如遇到故友而雀躍,也有更多劍意如在嗚咽,亦有無數劍意氣勢洶洶,越發暴躁,如在怒斥那一襲灰色長袍。
一名頭戴帝王冠冕、身著墨色龍袍的絕美女子,人首蛟身,高坐于山峰大小的龍椅之上,極長的蛟龍身軀拖曳在地,每一次尾尖輕輕拍打大地,便是一陣方圓百里的劇烈震顫,塵土飛揚。她志在成為浩然天下九大洲的山下共主,人間香火的有序流轉,神靈的再次重生,都在她的掌握之中。作為代價交換,她將自己擁有的那條曳落河贈予了另外一隻同輩分的大妖,從此不再做那一座天下之內的同道之爭,在這之前,雙方誰都不相信誰,並且誰都想要吃掉對方,如今大不相同,變成了各有更大的所求。相較於體形龐大的她,身邊有那成百上千渺小如塵埃的婀娜女子,好似壁畫上的飛天,彩帶飄飄,懷抱琵琶。
有一個御劍懸停的矮小老者,雙臂長如猿猴,肩扛一根長棍,雙手隨意搭在棍上。他眉發皆白,卻身穿黑衣,一隻手上,戴了一串念珠,念珠頗為粗糙,只是大大小小、稜角分明的石子。御劍老者要將浩然天下的所有五嶽名山,煉化成自家物,他還要親手打爛那九座雄鎮樓,然後親口問一問那白澤到底是怎麼想的。老者的長劍緩緩打轉,偶爾一吸氣,就將鄰居那邊的一兩個琵琶女子吸入嘴中,細細嚼咽。老者附近那個坐龍椅、戴冠冕的女子也不以為意,還揮了揮衣袖,主動將十數個「婢女」拍向老者,任其吞食果腹。
一個身穿雪白道袍的道人,懸空而坐,面容模糊,身高三百丈,卻不是法相,而是真身。道人背後懸停有一輪皎潔彎月,好似從天上摘取到了人間。他將那蠻荒天下三輪月之一的半數精魂,煉化成了本命物。
有那三頭六臂的巨人,坐在一張由一部部金色書籍鋪放而成的巨大蒲團上,哪怕是這般席地而坐,依舊要比那「鄰居」道人更高。胸膛上有一道觸目驚心的劍痕,深如溝壑,巨人並未刻意遮掩。他曾經率先登上劍氣長城,挨了陳清都一劍未死,這等奇恥大辱,何時找回場子,何時隨手抹平。
極高處,有一個衣衫整潔的大髯漢子,腰間佩刀,背後負劍。他曾經與阿良打過架,也曾一起喝過酒,也曾閑來無事,便幫著那個老瞎子搬動大山。身邊站著一個背負劍架的年輕人,衣衫襤褸,劍架插劍極多,被瘦弱年輕人背在身後,如孔雀開屏。
上一次群雄齊聚的英靈殿秘密議事,他明明得了詔令,依舊並未到場,露個面都不樂意,但是當時也無人膽敢多說什麼。
更高處,是一個正襟危坐的儒衫男子,面帶笑意,雙手疊放在腹部,掌心托有一團拳頭大小的亮光,倏忽雪白,驟然漆黑,驀然五彩煥然。這儒衫男子,要去往浩然天下,人間徹底破碎之後,重整山河,再以他一人學問,教化蒼生,有教無類。
一個極其俊美的年輕人,位置不高也不低,不但幻化人形,身材也只與常人等高,只是細看之下,他那張臉皮,竟是拼湊而成。腰間系掛著一隻歲月悠久的養劍葫,裡面裝著的,都是劍仙的殘餘魂魄,與眾多意氣磨損的本命飛劍,都是一代一代的徒子徒孫們供奉而來。他與身邊這些座位高高低低的大妖差不多,已經不現世太久太久,覺得自己的野心已經算是最小了,不過是要收攏浩然天下所有的美人麵皮,山上的修道女子,哪怕沒了麵皮,又不是不能活,丟了麵皮就不願活的,無須他出手,自有萬千種死法在等著她們。
一個身披金甲的魁梧壯漢,雙腳站在大地之上,雙拳緊握,不斷有濃稠如油水的金光,從甲胄縫隙當中流淌而出。這副仙兵品秩卻趨於支離破碎的金甲,可不是什麼主動披掛在身的寶物,而是一座宛如小天地的牢籠。
萬年之前,人族登頂,妖族被驅逐到疆域廣袤但是物產與靈氣皆貧瘠的蠻夷之地,這就是如今所謂的蠻荒天下,昔年人間一分為四后的其中之一。然後劍修被流徙到如今的劍氣長城一帶,開始築城據守。蠻荒天下正式成為「一座天下」之初,天地初成,好似新生兒,大道尚是雛形,並未穩固,劍氣長城這邊有三位刑徒劍修,以陳清都為首,問劍於托月山,在那之後,妖祖便消失無蹤,群龍無首,這才形成了蠻荒天下與劍氣長城的對峙格局。而那口被稱為英靈殿的古井,既是後來大妖的議事之地,也歷來是拘押之所,其實托月山才是最早類似世俗王朝的皇城宮殿,只是一戰過後,托月山破碎不堪,只好再造一座「陪都」英靈殿用來議事。但是萬年歷史上,十四個王座,從未聚齊過,至多六七位,已經算是蠻荒天下少有的聚會規模了,少則兩三隻大妖便也能在那邊決斷立誓。
在經過那場突如其來的變故,一番驚天動地的廝殺過後,蠻荒大地失去了唯一一位能夠服眾者的蹤跡,山澤大野龍蛇,崛起無數,蜂擁而起,各自割據一方,這位金甲漢子,更是其中最拔尖的佼佼者。他便要爭那天下共主的身份。只是按照規矩,登頂托月山落敗,受了責罰,被負責看守托月山的幾隻大妖,合力將他拘押在英靈殿的那口古井底部。
不承想他機關算盡,勾連外界,好不容易得以掙脫束縛,剛好有一個騎牛小道士遊歷蠻荒天下,到了古井這邊,站在井口上,伸出一根手指,將這隻好不容易爬出井底的大妖,給輕輕按回了井底,更有金光瀉下,牢牢困住了這隻輩分極高的大妖。虧得大妖性命自古悠久,遠遠不是那些遠古神靈飼養的人族可以媲美,一旦選擇蟄伏長眠,光陰長河的流逝,更是對它們影響極小,這才終於熬到了那位老者的重新出現,准許他以戴罪之身將功補過。此次,他不但要去浩然天下,還要率軍去往青冥天下,去那白玉京。
這十四隻大妖,就是如今蠻荒天下的最巔峰。
它們大部分是從無盡長眠當中被喚醒過來。
一部分是哪怕始終清醒,在漫長的歷史上,卻始終待在老巢當中,選擇袖手旁觀劍氣長城那邊的戰事,從不插手差不多剛好是百年一次的攻城。
英靈殿的座位並不是一成不變的,數量也不是什麼定數,有些大妖隕落了,王座便自行破碎,摔入井底,有些晚輩崛起了,便能夠在英靈殿佔據一席之地,不存在什麼以資歷分高下,而是戰力高者,王座就高,弱者就只能仰視他人。蠻荒天下的歷史,就是一部強者踩踏在螻蟻屍骨上,漸次登高而行成就不朽功業的歷史,雖然有過那不輸浩然天下的一座座世俗王朝,在大地上矗立而起,也有了大大小小的規矩禮儀,只是最終下場都不好,根本留不住,經不起一些從中立轉為敵對立場的大妖踐踏,在光陰長河當中,曇花一現。
個體的無比強橫,永遠是蠻荒天下強者們的最終追求。
除此之外,皆是虛妄。
所有的內耗,萬千妖族的覆滅,無數螻蟻的消逝,都是單個強者登頂的一級級堅實台階。
然後這一小撮存在,相互制衡,以免一同走向毀滅,便是這座天下的唯一規矩。英靈殿的存在,古井當中每一個新老王座的增減,都是規矩使然。
十四隻大妖突然皆落地。
從那居中地帶,緩緩走出一個灰衣老者,手裡牽著一名稚童。
稚童手中提著一顆男子頭顱的髮髻。男子死不瞑目,臨終之際猶在瞪眼,全然無畏意,只是似有大恨未平。
灰衣老者和稚童身後,跟隨一隻低頭彎腰的飛升境大妖,正是負責主持上一場攻城大戰的大妖,也是被城頭新劍仙左右追殺的那個,大妖自己取名為重光,在蠻荒天下也是地位尊崇的古老存在。
大妖重光自然不敢現出真身,大搖大擺走在灰衣老者之後。
灰衣老者停下腳步后,重光按照前者的授意,大步向前,獨自臨近劍氣長城,朗聲道:「下一場大戰,不全力出劍的劍仙,劍氣長城被攻破之日,可不死!此後是去蠻荒天下遊歷,還是去浩然天下看風景,皆來去自由。其餘身在城頭的下五境劍修,不願出劍且離開城頭者,皆是我蠻荒天下的頭等貴客,座上賓!」
城頭之上,靜寂無聲。
董三更冷笑道:「南邊的上五境畜生,先登城頭者先死。」
重光轉過頭,畢竟就算要放狠話,也輪不到他。
灰衣老者拍了拍那個孩子的腦袋,道:「去,你們曾是故人,如今便以托月山嫡傳弟子的身份,與陳清都問個禮。」
那孩子一手拽著那顆鮮血乾涸的瞪眼頭顱,緩緩走出,越走越快,聲勢如雷,最後一個站定,重重扔出頭顱,滾落在地。
那顆腦袋的主人,便是劍氣長城一位隱匿在蠻荒天下六百年之久的大劍仙,不但劍術高,更精通縱橫捭闔術,許多大妖之間的相互攻伐,皆由此人謀划而起。
孩子有些委屈,轉頭說道:「師父,我如今境界太低,城頭那邊劍氣又有些多,丟不到城頭上去啊。」
灰衣老者笑道:「心意到了就行,何況那些劍仙們的眼神,都很好的。」
那個孩子咧嘴一笑,視線偏移,望向那個大髯漢子身邊的年輕人,有些挑釁。
年輕人一言不發,只是身後劍架眾劍,齊齊出鞘寸余。
灰衣老者仰頭望向城頭,眼中唯有那位老大劍仙,陳清都。
陳清都雙手負后,俯瞰大地,與之對視,然後一伸手,隨隨便便從城頭以北的牢獄當中,硬生生將一隻飛升境大妖的頭顱拔離身軀,然後握在手中,微笑道:「這顆頭顱,專門為你留了這麼多年,同樣是托月山嫡傳。」
灰衣老者笑道:「陳清都,萬年不見,已經這樣厲害了嗎?」
停頓片刻之後,老者最後問道:「那就讓你再死一次?」
城頭上許多外鄉劍仙皆是一頭霧水。
陳清都說道:「不愧是在地底下憋了萬年的怨氣,難怪一開口,就口氣這麼大。」
灰衣老者搖搖頭,道:「聽說新劍名為長氣,不太行,不對,是太不行了。」
陳清都始終雙手負后,微笑道:「你要是個娘們,才有本事知道我到底行不行。」
城頭上口哨聲四起。
那個孩子回到了灰衣老者身邊,搖了搖師父的袖子,道:「這話說得讓人服氣。」
灰衣老者半點不惱,低頭望著這個費心尋覓卻依舊魂魄不全的閉關弟子,反而笑道:「這些人啊,不管是活的死的,是不是劍修,也就嘴皮子功夫最厲害了。以後你要是想學這種最不入流的本事,在浩然天下那邊,隨便學。」
那隻坐在仙家府邸欄杆上的大妖,出聲笑道:「你陳清都,真是可敬可恨可憐都有,不過可憐最多。關押這些大妖而不殺,作為劍仙的磨劍石,以及供那座丹坊的出產,應該沒少被浩然天下的讀書人罵吧?拉著整座劍氣長城在這邊等死,也沒少被自己人恨吧?你說你可憐不可憐?都死了一次,還要被人在背後戳脊梁骨。陳清都啊陳清都,換成我是你,還是死了省心。」
陳清都根本沒去看這隻巔峰大妖。
左右望向那些仙氣縹緲的瓊樓玉宇,問道:「你也配跟老大劍仙說話?」
那隻大妖笑道:「與陳清都說話,興許是要差了些資格,可是與你說話,應該很夠了。」
那個孩子再次獨自走出,最後走到了那顆頭顱旁邊,一腳踩在大劍仙的頭顱之上,抬頭笑道:「我如今十二歲,你們劍氣長城不是天才多嗎?來個與我差不多歲數的,與我打過一場!我也不欺負你們,三十歲之下的劍修,都可以,記得多帶幾件半仙兵法寶啥的,不然不夠看!」
老劍仙齊廷濟皺眉道:「這個小崽子,是希望寧姚現身,以命換命之後,讓你離開城頭,那個老東西好佔據天時地利。」
陳清都點頭笑道:「看來是這麼個想法。但是無所謂,這點挑釁都接不住,還守什麼劍氣長城。」
陳清都一招手。
身後出現了十餘個年輕人,龐元濟、陳三秋、董畫符,都在其中。
當然也有已經出關的寧姚,以及原本站在斬龍崖涼亭內的陳平安。
陳清都伸出手臂,提了提那顆頭顱,轉頭笑道:「誰去替我還禮。」
寧姚向前一步,卻被一隻手按住肩膀。
陳平安說道:「我去。」
陳清都笑眯眯道:「不怕唯一一次機會,就這麼用掉了?那麼下一場大戰還怎麼辦?」
陳平安笑道:「那就到時候再說。」
陳清都隨手拋出那顆飛升境大妖的頭顱,道:「放開手腳,好好打一場。」
一襲青衫躍上城頭,一腳踏空,沿著牆壁向下奔走而去,然後驟然站定,如同雙腳紮根,雙膝微蹲,砰然一聲,如箭矢激射向南方大地,剛好接住那顆墜落頭顱,一手拎起,一手負后,最終飄落在地。
大地之上,那個孩子腳尖一挑,將那沾染塵土的劍仙頭顱拽在手中,緩緩前行。
雙方相距百餘步。
陳清都嗤笑道:「場下勝負,決定你我之間,誰上前挨一劍,如何?」
灰衣老者點頭道:「有何不可?」
場上,對峙雙方,那孩子笑嘻嘻伸出手。
陳平安直接丟出那顆大妖頭顱,孩子也同時抬起手臂,有意無意地高高丟擲出那顆劍仙頭顱。
孩子沒有伸手去接托月山同門大妖的腦袋,一腳將其踩踏在地,拍了拍身上的血跡,身體前傾,然後雙臂環胸,笑道:「你這傢伙,看上去輕飄飄的,不夠打啊。」
那個身穿青衫的年輕人卻接過了頭顱,捧在身前,一手輕輕抹過那位不知名大劍仙的臉龐,讓其合眼。
但這個動作,就是天大的破綻。
那孩子一拳過後,一襲青衫倒退出去數十丈,地上劃出一條不算太深的溝壑,只是始終屹立不倒。
孩子站在原先那個年輕人站立的位置上,點點頭,興高采烈道:「還算湊合,可以陪我多玩一會兒。」
陳平安轉頭望去,手中劍仙頭顱憑空消失,大劍仙岳青將頭顱夾在腋下,朝那年輕人雙手抱拳。
孩子笑道:「我改變主意了,這麼多前輩瞧著呢,還是早點宰掉你比較好。換你出手,一次機會,在那之後,我可就要傾力出手了,你會死得很快很快。比我原先的對手寧姚的那對廢物爹娘,一定死得快多了。」
陳平安轉頭望向那個孩子,然後低下頭,捲起袖管,嘴角翹起,最後臉上笑容越來越多,眼神越來越沉寂,心中苦苦壓抑之物,只管出井龍抬頭。
所以最後當他抬起頭時,那是一張笑容猙獰的年輕臉龐。
得了真正大道的修道之人,有一點好,那就是好像沒有什麼生離死別,只要機緣到了,就可以久別重逢。
一萬年又如何,自己還不是又見到了陳清都,陳清都又見到了自己?
唯一的不同,無非是自己站在了光陰長河的這一岸渡口,陳清都站在了對岸。
孩子根本沒有去看那個不知姓名的年輕人,只是抬頭望向城頭那個雙手負后的老頭兒,就是綽號老大劍仙的陳清都了。
自從開竅后,師父和師兄從不對自己隱瞞什麼,所以陳清都不光是師父的故人,也確實是他自己的故人。
當年三個資歷最老、劍術最高、殺力最大的刑徒劍修趁著蠻荒天下大道根基尚未穩固,日月星辰轉移和四季節氣更迭,皆未成為定理,聯袂遠遊,一同拼著身陷天時地利皆厭勝劍術的代價,也要攜劍趕赴托月山,可他師父那會兒終究是蠻荒天下大道認同的主人了,陳清都與同為刑徒領袖的觀照、龍君,這就相當於是問劍於整座蠻荒天下了。
那場架,無論是過程還是結果,蠻荒天下從來沒有歷史記載,知曉內幕的,更是屈指可數。
孩子聽一個托月山嫡傳師兄口述,當時方圓數萬里之內,是那名副其實的翻天覆地,只說托月山便矮了一半,是那一襲破爛袍子的主人,生前最後遞劍的結果,至於如今那條曳落河的最早雛形,據說也是被自己一劍劈出,才有後來的壯闊光景。
只是自己最慘,魂魄不全,流散四方,托月山歷代守山人,便一直有個秘不示人的任務,就是幫自己收攏魂魄,可直到如今,也不過是聚攏了原有的一魂一魄,再東拼西湊縫縫補補了其餘魂魄,至於肉身屍骸,早已徹底湮滅,斷然不可能重塑了。這一點,其實不如那龍君幸運,後者好歹還留下了一顆實打實的頭顱。只是這頭顱被自己取名為白瑩的那隻枯骨大妖常年踩在腳底玩耍,有了興緻,便倒了杯中酒,施展一點旁門左道的術法,就能變出一副戰力相當於大劍仙的傀儡。可惜這一手,自己學不來,不然只要攻破了劍氣長城,樂趣豈會少了?
只是不知為何,不過是失去了一魂兩魄的龍君,明明靈智得以保全大半,作為昔年追隨陳清都一起征戰四方的同道中人,人族最早的劍仙,不但從來不以真面目現世,連那顆本就屬於他的頭顱都不去拿回,對殺力大致持平的白瑩踐踏他的頭骨視而不見,反而對於昔年摯友陳清都,卻有著莫名其妙的刻骨仇恨。
孩子抬手打著哈欠,安安靜靜等待對方出手,結局早早註定,真沒啥意思。
看過了陳清都,又去看那個站在城頭邊緣的年輕女子。
寧姚。
是蠻荒天下都久聞大名的年輕劍修,與她如今的境界高低關係不大,是她將來的境界高低,決定了她在蠻荒天下諸多大妖心目中的地位。
什麼叫天才?
那就是好像只要不管他們幾天幾年,那個「將來」就會到來,轉瞬即至,其間沒有什麼意外,沒什麼萬一。
自己是如此,那個背著一副墨家機關「劍架」的雜種——算半個吧,名字古怪,就叫背篋——他那個師父,才是真了不起。
連自己師父都說了一句「可惜性情不夠跋扈,導致劍術未至絕頂,不然最適宜壓制劍氣長城的人選,正是此人」。
聽說浩然天下的中土神洲,還有個學拳的年輕人,名叫曹慈,也是自己這類人。
孩子腳下踩著的那顆飛升境大妖頭顱,名義上還算是同出托月山一脈的嫡傳師兄,只不過在劍氣長城那邊的牢獄裡邊,應該是體魄損傷太多,消磨了太多道行,才會被陳清都隨手一扯就給拔出了腦袋,不過飛升境的境界不穩,體魄依舊是蠻荒天下的大妖體魄,換成如今的自己,就算扛著幾把仙兵砍上幾年也不成事,陳清都果然還是很厲害的。此次跟隨師父出山,造訪劍氣長城,見過了那麼多的將死之人,城頭上還全部是那所謂的上五境劍仙,不虛此行。
這個已經十二歲卻是稚童模樣的孩子,思量許多,擱在戰場上,不過是幾個眨眼工夫,他拍了拍嘴巴,說道:「我要故意不打死你,好心留你半條命,寧姚會不會下場,代替你打完這一架?要是可以,那你運氣真是不錯。以後兩座天下,甚至是四座天下,就會都記住你,能夠成為我出山的第一戰人選,竟然還不死。」
那肩挑長棍的御劍老者,以冬蟄半死之神通,早年一口氣吞咽下了蠻荒天下的十數座巍峨山嶽在腹部,已經酣眠數千年之久,與鄰近的龍袍女子輕聲笑問道:「這孩子是臨時起意,還是得了老祖授意?」
女子搖頭道:「老祖眼中唯有陳清都和整座劍氣長城,沒興趣想這些雞零狗碎的事情。」
作為曳落河與三十六條萬里江河的主人,她並未陷入長眠,或者說那條原本有著大道之爭的猩紅長蛇,也容不得她安心修行,雙方打生打死已經三千年,徒子徒孫死傷無數,不過唯獨雙方道行不傷絲毫,反而穩步提升,麾下死了的兵馬,皆是她們的大補之物,比起隔三岔五去偷吃一隻大妖,白白壞了名聲,更加划算。每隔個八百年、一千年的,雙方約戰一場,說是約戰,不過是雙方共同隔絕出一座天地,現出真身,折騰出些天地搖晃的動靜來,更多是各打各的,其間相互打爛一兩件半仙兵和一堆供奉而得的破爛法寶,最後玩夠了,才打碎小天地,故意將自己的真身變得血肉模糊些,就有了交代。畢竟雙方很清楚,雙方戰力並不懸殊,真要往死里爭鬥,古井王座之上的不少同輩存在,是不介意合夥吃掉她們的。尤其是那具骨頭架子,最喜歡鬼祟行事,掘地三尺,使得歷史上許多暗中養傷的大妖,養著養著便悄無聲息地死了,其實是被煉製成了傀儡,故而大妖白瑩明面上的戰力不高,但是家底深厚,深不見底。
御劍老者雙手輕輕拍打長棍,道:「那就有點意思了,這孩子我喜歡,到了浩然天下,我非得送他一份見面禮。」
龍袍女子與御劍老者是半個道侶,打趣道:「老祖的關門弟子,輪得到你送禮?」
老者笑道:「收不收是那孩子的事情,送不送是我的事情。不收,一棍下去,魂飛魄散,再來過,浩然天下那邊是出了名的物華天寶,拼湊筋骨魂魄有何難,說不定這孩子下一次露面,比如今資質更好,老祖還得謝我幫忙代勞,師父親手打死弟子,終究會傷了情誼。」
原名「觀照」的孩子突然咧嘴一笑,自己的出山一戰,正兒八經的對手,還是換成寧姚比較好。
果不其然,像得到了暗示一般,腰間系著一枚漂亮養劍葫的俊美大妖,再次瞥了眼城頭之上的寧姚后,同樣覺得寧姚出戰,收穫更多,只有寧姚死在了城頭之下,他才有更多機會剝下小丫頭的那張臉皮。寧姚這一張臉皮,與那青神山夫人、女子武神裴杯,都是他志在必得的大美之物。所以這隻大妖一拍養劍葫,便有一抹劍光掠出養劍葫,直奔那個耽誤事的年輕人。
那道劍光離開養劍葫后,一線直去。說是劍光一線,實則粗壯如井口,劍氣之盛,將原本天地間流轉不定的劍氣劍意都攪爛無數,速度之快,以至於劍光即將砸中那個青衫年輕人,大地之上,才撕裂出一道深達數丈的寬闊溝壑。
講不講究戰場規矩,講不講究巔峰大妖的身份?
蠻荒天下還真沒有這樣的講究。
當初那場十三之爭,蠻荒天下輸了,重光在內的大妖有誰當真?
當真的,只有那些劍仙和浩然天下罷了。
違約之後,替蠻荒天下立下重誓的兩隻大妖當場斃命。
蠻荒天下很虧嗎?
能夠與劍氣長城的劍仙換命,己方多死幾隻大妖算什麼,蠻荒天下死得起,蠻荒天下一直頭疼的,是對方憑藉那座堅不可摧的劍氣長城,頂尖劍仙們進退自如,每一個能夠傷而不死、下次再戰的劍仙,最是棘手麻煩!跌境一事,蠻荒天下和浩然天下都視為修行路上的最大劫難,唯獨劍氣長城劍修的跌境,幾乎不叫跌境!
大妖拍打養劍葫遞出一劍后,便開始等待那個只分贏多贏少的結果。
只要那個年輕人死了,老祖弟子接著打便是,不還有個寧姚?劍氣長城那邊的人,要面子,還是那種死要面子。
如果惹來陳清都不高興了,選擇朝自己出手,老祖定然不會含糊,那就乾脆亂戰一場,敵我雙方都省心省力,徹底拉開戰事序幕又如何?
城頭那邊,陳清都談不上高興不高興,在那大妖伸手一拍養劍葫之前,便已經笑道:「左右,身為大師兄,給小師弟騰出一座乾淨清爽的戰場,不難吧?對方真要做得太過火了,你離開城頭便是,我親自幫你壓陣。」
左右點了點頭。
於是那一襲青衫之前,那道劍光的去處,大地之上憑空出現千萬縷衝天而起的劍氣,將那劍氣如虹的洶湧劍光當場搗碎。
「這就出手了?對手不是我嗎?」
那隻坐鎮千百座瓊樓玉宇的大妖落地后,並未收起那些辛苦搜集而來的遠古仙家府邸,大大小小,縈繞四周,緩緩流轉。大妖緩緩一抬手,巴掌大小的一座通體白玉的古樸大殿,便掠向了戰場上兩人的上空,驀然變大,遮天蔽日,砸向那老祖弟子和一襲青衫年輕人,不分敵我。
左右拔劍出鞘,一身劍意遠遠算不上磅礴,近乎寂然不動,只是隨手一劍劈下。
那座大如山峰的白玉殿閣便被一斬為二,不但如此,劍氣四濺,殿閣化作齏粉,巨石崩裂,玉碎如大雨。
那隻仙人模樣的大妖半點不心疼,撫掌而笑,哈哈笑道:「好劍術,斤兩足夠。」
大妖轉頭望向那個佩刀背劍的大髯漢子,問道:「如何?這位可以站在陳清都身邊的劍修,送你處置?」
大髯漢子淡然道:「戰場上,先讓左右宰了你,我再幫你報仇。要謝我,就閉嘴,不然就要輪到劍氣長城謝我了。」
大妖哀嘆一聲,道:「就算殺了左右,怎麼看都是賠本買賣啊,畢竟婆娑洲陳氏醇儒的那些牌坊再好,終究是些新物件,我當下這些珍藏多年的老物件,個個是心頭所好,皆是世間孤品,沒了就是沒了,上哪找去。果然還是你們這些當劍修的,更爽快,廝殺起來,從來不用計較這些得失。」
城頭上,龐元濟有些怒意,沉聲道:「這些大妖出手,是故意幫著那個小畜生營造出天地氛圍,要壓陳平安的心境!」
陳三秋神色凝重。
這就是劍氣長城這邊的戰場,為了意氣之爭而去陷陣廝殺的,往往都不會有什麼好下場。蠻荒天下的妖族,最喜歡意氣用事的劍修。
戰事一起,任你是上五境劍仙,如果誰覺得可以一人一劍挽天傾,那就會很難快意,只會讓妖族得逞,白送一樁甚至是一連串戰功。
許多大妖會故意設局,將那身受重傷的劍修攥在手中,動作緩慢,撕掉手腳,丟入嘴中大嚼一番,或是一點一點將手中劍修抽筋剝皮,種種慘狀,慘不忍睹,落難劍修,只會生不如死,被拘押鎮壓了魂魄的劍修,連自盡都會是奢望。大妖這麼做,為的就是引誘更多劍修遠離劍氣長城,深入腹地廝殺。只要有劍仙出手,自有大妖瞬間將其圍困,事後平攤戰功。歷史上曾經有過許許多多這樣鮮血淋漓的教訓。
天之驕子的年輕劍修被抓,家族長輩或是傳道劍修去救,再死,劍仙再去,再死,劍仙摯友再救,還是死,最後反而是那個年輕劍修死得最晚。
曾經有遭此災殃的年輕劍修,甚至到最後都依舊沒有被大妖打殺,只是手腳不全、飛劍破碎,被那隻大妖隨手丟在地上,留給劍氣長城收拾殘局。許多本命飛劍被打得稀爛、長生橋徹底崩碎的年輕人,要麼在戰場上積攢出一點力氣,選擇自盡,要麼被抬離戰場,在城池那邊晚些再自盡。
蠻荒天下只看勝負和生死,從不介意過程如何。
此時聽龐元濟如此說,寧姚說道:「那他們會後悔的。」
只見左右輕輕一握手中出鞘劍,劍尖直指那隻祭出一座白玉殿閣的大妖。
灰衣老者和十四隻巔峰大妖所站一線之前,驀然出現一個個巨大漩渦,皆有劍尖破開虛空,緩緩而出。
宛如蠻荒天下和劍氣長城之間,總計增加了十五座小天地。
浩然天下,劍修左右,等於是同時向所有大妖問劍。
蠻荒天下和劍氣長城,無論是什麼境界,其實雙方心知肚明,今日戰場上,劍氣長城這邊,越是矚目者,下一場大戰,死的可能性就越大,可以不死的,是在找死,原本可以慢點死的,就會死得更快。
先是陳平安。
後有左右。
浩然天下文聖一脈,果然從來不講理。
那金甲魁梧大漢,驀然現出巨大真身,身上披掛金甲隨之擴大,依舊牢牢鎮壓這隻大妖,他伸手抵住那劍尖,連同長劍與漩渦一同向後推去,最終長劍與漩渦一起碎開,身上金甲被那些劍氣濺射。漢子看也不看,只是低頭望向金色掌心出現的一點瑕疵空隙,很快就被手指別處濃稠金光聚攏覆蓋,填補上了那個窟窿。魁梧大漢大為惱火,恢復人形,只是再一想,便決定下一場大戰,這個劍術不低的左右,必須交由自己對付。
一線之上,那些有古井王座可坐的大妖各自施展神通,將那飛劍與漩渦一併打散。
那枯骨大妖白瑩腳邊所站的劍仙,以劍對劍,大小懸殊的劍尖相抵,濺落無數火花,如同一場絢爛火雨落在大地上。
有些大妖的手段通玄,同樣是抬手造就一座小天地,與之對撞。
大髯漢子沒有親自動手,只是讓自己的弟子御劍升空,出劍抵禦。
那個儒衫男子應對得最為輕鬆寫意。那把巨大飛劍掠出漩渦,直奔而來,然後在空中自行縮減劍氣,飛劍大小更是急劇變化,最終變成一柄袖珍飛劍大小,懸停在儒衫男子身前,只見他雙指併攏,微微一笑,隨手撥轉,飛劍便掉轉劍尖,往劍氣長城一處極遠之地掠去,倏忽不見。
坐在城頭一端的儒家聖人亦是雙指一撥,將那飛劍撥入那條蠻荒天下光陰長河虛化而成的滾滾白霧當中,然後下一刻,莫名其妙從那南方儒衫男子的頭頂上空筆直墜落,那男子笑了笑,抬了抬袖子,飛劍頓時消散,沾著些許光陰長河氣息的凌厲飛劍就此重歸天地。
戰場上,那個孩子從頭到尾都沒有計較身後那道劍光的破空而至,以及隨後那座升空白玉殿閣被城頭一劍摧毀得崩散四濺,只是劍光粉碎,白玉殿閣炸開,導致兩人所在的戰場四周劍氣紊亂,孩子的視線便出現了一些極其細微的模糊。
孩子扯了扯嘴角,輕輕撥開原本在腳下的那顆大妖頭顱,將其一腳踹遠,省得礙事。一個死絕了的托月山嫡傳弟子,還算什麼師兄。
孩子收了腳,然後只是站在原地,不躲不閃。
對方總算願意出手了,真是個性情溫吞的老好人啊。
這麼小心謹慎,沒什麼意義。只要他離開了城頭,與自己對峙,那麼想活就很難,死最簡單。
只不過一想到如何處置屍體和魂魄,才能誘使城頭上的寧姚主動落地,與自己再戰一場,一起去死,孩子便有些為難。
生嚼手腳、啃人面目那一套,他真做不出來,他又不是什麼妖族,沒什麼動輒百丈千丈的真身,就算自己嘴巴張到最大,得啃多久才能噁心到人,就怕還沒噁心到別人,自己就被噁心個半死了。再者自己只是個魂魄不穩的半吊子劍修,光是練劍就已經很費勁,以魂魄作為燈芯點燃的仙家術法,也沒學過啊。
如今幫自己取名「離真」的孩子,原本只覺得打架就是打架,結果發現真到了戰場上,自己卻要想這麼多有的沒的,有些後悔以前練劍還是太不用心,然後又被某些師兄師姐那種隱藏在心底的嫉妒、憤恨給逗樂了。
離真環顧四周,心不在焉。
對方還湊合,是個有兩把本命飛劍的劍修。
一把飛劍極為纖細鋒銳,若針線,古意蒼蒼,帶了點松濤陣陣的氣息,與許多殺力不大、殺人卻快的劍仙飛劍,有點像。
一把本命物,有那雷電交織的氣勢,毫不遮掩,完全不願躲躲藏藏,這就與那些以殺力著稱的劍仙更像了。
難怪能夠讓老大劍仙都壓重注,有點小本事。
只不過有點小小的古怪,明明一口氣祭出了兩把本命飛劍,卻不是用來殺敵,對方依舊近身而來,身形還挺快。
孩子有些犯愁,自己的身外物太多了,跟著師父離開托月山後,成天就忙著收禮了,先是師兄師姐們非要送,後來是記不住名字的大妖們上趕著送,真當自己是收破爛的人了?簡直就是耽誤修行。不承想今天總算派上了一點用場,不然境界一高,每隔幾年就要處理一撥破爛,送人不樂意,丟了又可惜。所以師父說得對,修行一事莫要太過懈怠,早點躋身了上五境再偷懶不遲,好歹學會了那一手袖裡乾坤的神通,便可以省事許多,萬千法寶堆積成山都不怕。那個如今已經閉關去了的師姐曾經說過,浩然天下太富饒,是無法想象的那種,仙家門派簡直就是多如牛毛,那些歲數大大小小、境界高高低低的修士都很聰明,更怕死,為了不死,可以什麼都不管不顧,到了那邊,多試試人心,會很好玩。
孩子便乾脆不猶豫了。吃他一招便是,有本事再多出一把飛劍,就吃一劍,有那仙家重寶,就砸我腦袋一砸。
只是這一招讓了對方,不耽誤他做點下一招的鋪墊,說好了讓對手儘快去死,又不是什麼吹牛的言語。
所以孩子站著不動,而十丈之內,地面抬升寸余,如同拔出一座不大不小的泥土高台,然後一瞬間,四面八方,不光是兩人所在戰場,而且遠至劍氣長城的城頭附近,高至比城頭更高百千丈的空中,有那大道同源的某一種純粹劍意,而非劍氣,毫無徵兆地凝聚成實質,在這座高台內縱橫交錯,是絲線裹纏,千絲萬縷,陽光映照下,一條條雪白劍意,熠熠生輝,交織出一座看似是在拘押那個孩子的劍意牢籠。
那一襲青衫沒有選擇近身搏命,在牢籠出現前的剎那之間,好像就察覺到了天地異樣,於是改變了路線軌跡,只是沒有停步站定,而是稍稍放緩了身形,如那一抹青煙的孤魂野鬼,在孩子十丈之外遊盪,絕不靠近那座劍意森森的牢籠。他雙手各自拈住一摞符籙,無窮無盡,隨便丟擲而出,或者任由符籙隨風飄蕩,或者鑲嵌入大地四周,時不時有些黃紙符籙靠近那個稍稍超出大地寸余的泥土高台,便被那些劍意凝聚而成的靜止劍光,一次次無聲無息割裂得支離破碎,最終零零碎碎,散落在那座高台上。
離真有些失望,急道:「與我換命都不敢啊?你這劍修當得真沒勁,難得給你個慷慨赴死的機會,都不去抓住。我又不是親戚,咱們這邊也沒清明燒黃紙的習俗,你這是做啥?」
離真緩緩而行,整座牢籠也隨之移動,那種原本散落在天地間的劍意,聚攏得越來越多,牢籠越來越大。不知為何,劍氣長城之外,所有與之同道不同源的眾多遠古劍意,在這一刻都選擇了極其罕見的靜止,既沒有去追隨那種劍意,同流合污,也沒有太過敵對攔截。
兩個在劍氣長城上都刻下大字的老劍仙,陳熙與齊廷濟以心聲說道:「是那前輩觀照早年遺留於此的殘存劍意,萬年以來,從未青睞過任何一個劍氣長城後人,難怪了。」
齊廷濟皺眉冷笑道:「前輩?這種為了自己劍術登頂就可以背棄劍道的腌臢貨色,也稱得上是你我前輩?」
陳熙不願在此事上糾纏不清,感慨道:「虧得陳平安跑得快,不然置身其中,元嬰境劍修也要舍了身軀,才能有那一線生機。只是如此一來,還怎麼繼續打?」
齊廷濟望向遠處,道:「陳平安的拳意,要登頂巔峰,就得有個收與放的過程,那個崽子同樣沒閑著,更是個會製造機會和抓住機會的,不然一上來就耍這一手,沒這麼輕鬆,其餘大半劍意都要攔上一攔。好在陳平安也不算太吃虧,這種藉助天地大道砥礪拳法真意的時機,不常見。這座終究只是被借去暫時一用的劍陣,支撐不了太久的。」
陳熙搖頭道:「別忘了對方如今是什麼身份,傍身的好東西,不會少的。」
離真在戰場上閑庭信步,笑道:「一招過去了,由著你總這麼瞎逛盪不是個事,別以為離得我遠了,就可以隨便布置符陣。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很煩人的。真當我只有站著挨打的份啊?」
那孩子抖了抖袖子,滾落出一枚晶瑩剔透的法印。
隨後又丟出一把只剩下半截的無鞘斷劍,銹跡斑斑,劍光渾濁。
孩子再從袖中抖落一座小巧玲瓏的青銅寶塔,好似是仿造那青冥天下的白玉京,只是寶塔瀕臨破碎,縫隙明顯,顯得有些不堪大用,多是一次性祭出后便無所謂了。寶塔極其沉重,墜落後便直接陷入大地不見蹤跡了。
離真行走不停,每摔出一件仙家寶物,就被他一腳踩穿泥地高台,摔在下邊的地上,邊走邊丟還邊說道:「我每一腳下去,都是個小小的破綻,更是在好心提醒,你的飛劍若破不開劍陣,至少可以趁機駕馭飛劍,看能不能從下往上,戳我一戳。可你倒好,不領情,非要等死。行吧,就看看到底是你丟出的清明黃紙多,還是我的寶物幫你清掃墳頭更快。」
其中一次離真丟出一隻捲軸,發現摔在地上卻沒打開,雖然無礙寶物運轉,孩子依舊是蹲下身,將其攤開來,是一幅殘破不堪的十八劍仙畫卷。
離真這才起身繼續行走,抬腳緩慢,但是一步可以掠出十數丈。
每當離真有所動作之際,距離最近的劍陣長線便自行繞開這個孩子的手腳,離真根本連心意微動都不用。
離真就這樣隨便散步,每隔三四里路就丟下一件寶物,最後品秩太差的,就不打算拿出來丟人了。
離真終於站定,伸出雙指,拈住一條始終懸停在身前一尺外的傾斜劍意長線,輕輕捻動,嗡嗡作響,微笑道:「原來的刑徒觀照,到底是怎麼個劍術登天,如今確實連我自己都很難想象。早年又是與陳清都之外的哪些大人物,一起劍往高處走,人力勝天的,可惜也記不住了。」
那一襲青衫就站在前方二十丈外,總算是不跑了,也對,覺得沒必要了。
離真都不知道該說這個人是傻還是蠢了。
就因為自己身邊的這座劍陣即將消失?對方真以為劍陣是他為了護住自己不挨飛劍、符籙?
離真問道:「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離真見他沒有想要開口的意思,無奈道:「你這人怎麼回事?許多從浩然天下流傳到蠻荒天下的書上,高手之爭,都很光明磊落的,你報一句拳法稱呼,我喊一聲劍招名號,那些螻蟻旁人只負責哇哇叫好,嘖嘖稱奇,多熱鬧,然後壓箱底的本領一使出,便要一個個呆若木雞,瞠目結舌,無聲處更勝有聲。你再看看你,對得起那麼多城頭觀戰的劍仙嗎?就因為你當個啞巴,害得我都提不起勁兒。」
離真言語之初始,劍陣就已經開始渙散不定,那些縱橫交錯的精粹劍意開始暗淡無光,只不過並非就此重歸天地,而是好似化作雲霧靈氣,緩緩掠入孩子的竅穴當中。
離真打了個飽嗝,吐出的雲霧,皆是原先相對渾濁的舊有劍意,然後被排擠出了人身小天地。
有大劍仙看到這一幕後,轉頭望向老大劍仙。
陳清都搖搖頭,笑道:「該是他的就是他的,找死也是要死的。」
離真笑問道:「劍陣沒了的過程裡邊,小破綻六個,大破綻兩個,你這都忍得住不出手?是不是覺得我話有點多,我覺得你煩,你覺得我更煩?」
離真收斂笑意,眼神冷然,打了個響指,道:「巧了,我也布陣完畢,上五境劍修都夠嗆,所以你現在可以去死了。」
天地之間,在離真行走過的路線上,出現了一長串的眾多淡金色文字,高低略微不同,文字或多或少,斷斷續續,但是最終牽連成線。淡金色文字如那書寫在金色符紙上的一個個符籙真言,內容皆是離真的瑣碎言語,有些是先前說出口的,但是透過那一閃而逝的光景,離真也有諸多心聲言語,得以顯化,尤其是那五雷法印、青銅寶塔、生鏽斷劍、仙人畫卷在內的眾多寶物墜地處,文字攢簇最多。
大地之上,一道巨大的金色閃電形成一個歪歪扭扭的大圈,一舉囊括方圓百里之內的雙方戰場。
比劍氣長城更高處,雲海齊聚,雷聲大作,與大地雷池遙相呼應。
與此同時,五雷法印開始緩緩升空,大放光芒。
矗立起一座霞光流轉的百丈寶塔。
斷劍砰然崩碎,所有碎片沿著雷池邊緣依次排開。
畫卷上十八位劍仙緩緩走出,哪怕被天地與劍意鎮壓,身形只有芥子大小,但是「劍仙真意」形成的他們,依舊劍氣沛然,貼地御劍懸停,如同一條劍氣運轉的天然軌跡。最終十八位芥子劍仙,分別負責鎮守一件件寶物。
因為眾多被離真看似隨便摔出袖子的墜地寶物,皆有不同的異象。
為何話多,自然是寶物實在太多。
修為暫時還不夠高,就只好用法寶、半仙兵和仙兵來湊了。
離真不再打哈欠,也不再開口言語,神色平靜,看著那個與自己為敵的年輕人。
一隻手的手心虛握,手中劍丸,滴溜溜旋轉,沒有半點寶光流轉的氣象,卻是一件仙兵。另外一隻手亦是如此虛握如拳,卻無仙兵品秩的劍丸,而是一道後世五嶽真形圖的祖宗符籙。
劍氣長城,以及比劍氣長城建造出來之前更加久遠的時代,劍仙從來喜好人力勝天。
那有勞你先扛一扛天劫。
天劫過後是地劫。
地劫之後,離真還有一份見面禮,以蠻荒天下劍修身份,與劍氣長城劍修問劍。
所以離真身後出現了數位身高數丈的黑衣仙人,身形縹緲,飄忽不定,唯有手中長劍,劍意凝聚,劍光奪目。
居中一位劍仙,獨獨高出其餘劍仙,面容清晰,神色漠然,最為身形穩固,正是遠古時代的人族劍仙,觀照。
離真皺了皺眉頭。
只見那個青衫客一手負后,一手握拳在身前,眼神炙熱,一襲青衫,不再捲起袖管,身處天地劫數凝聚而成的罡風當中,大袖飄搖,雙袖鼓盪如裝滿了清風,如同開出了一朵深青色近乎漆黑如墨的蓮花。
陳平安笑眯眯問道:「就這些了?」
離真眉頭舒展,小小意外,無礙大局走勢。
離真率先走出那座以十八件山上寶物作為陣法樞紐的雷池,劍意顯化而成的觀照,緊隨其後,其餘黑衣仙人依次跟隨走出。
離真轉頭說道:「好一個陰神遠遊的障眼法,這座雷池,天地兩劫,算是送你了。」
代價不小,十八件寶物,十八處陣眼,天劫地劫過後,會毀棄大半法寶品秩的物件,其中兩件半仙兵,五雷法印與仿白玉京寶塔,不會就此銷毀,卻也會跌境,淪為法寶品秩。
只不過他是離真,老祖的閉關弟子,所以這點代價,完全可以承受。
只是小意外一個接一個,先是此人頂替寧姚離開城頭,然後始終沒有近身廝殺,白費了那座殺機重重的劍意牢籠,如今竟然連他都騙過了,只留下個出竅遠遊的陰神,獨自扛下足可重傷玉璞境劍修的雷池大劫,終究讓離真心中不喜。
年僅十二歲,言行跋扈,目中無人,絮絮叨叨,腳踩大妖頭顱,站著不動讓他一招。
此人竟然都沒有上鉤。
換成任何一個劍氣長城的年輕劍修,一個個不知天高地厚,除去寧姚之外,原本都該死得不能再死了。
離真忍不住再次轉頭望去。
那青衫男子,在被離真道破玄機后,也不再掩飾,只見他手腕翻轉,手持一把合攏的玉竹摺扇,輕輕敲打手心,衣衫出現一陣漣漪震動,身上青衫隨即褪去了障眼法,變成一襲雪白長袍。那人與離真對視一眼,微笑道:「折騰出這麼大陣仗,只困住了我這小小陰神,心疼不心疼?這就走了?不留在雷池當中,死死盯住我煙消雲散?不擔心天劫打我不死,竹籃打水一場空?」
那人一手持扇,然後抬起一隻手,手心有一張青色材質的符籙殘跡,如些許青泥沾手。
一張符籙而已,就換了離真半仙兵的跌境和那麼多法寶的損毀。
關鍵是讓真身離開了一處必死之地。
城頭上的劍仙,大多鬆了口氣。
壯烈而死,終究還是死。
離真笑道:「陰神還是陰神,終究不是什麼障眼法,沒了就是沒了,你的修士境界似乎不高,何況三十歲之下,再高能高過寧姚和龐元濟?便是有那至寶傍身,真有萬一,給你運轉古怪神通,抵擋天地大劫片刻,不也是個死?說不定還要白白送我一樁福緣。別人送我,我還未必樂意收,但是從你身上搶,就是件破爛法寶,我都會覺得很有意義。」
離真逐漸遠離雷池,邊走邊轉頭說道:「我雖然不知道你是何方神聖,什麼時候劍氣長城又出了你這麼個有趣傢伙,但是我知道劍氣長城的寧姚,這名字聽得我耳朵都要起繭子了。你主動替陳清都還禮,寧姚不攔著你,陳清都還敢押重注,在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必須要死,付出點代價怎麼了,說不定殺你,比殺那寧姚,半點不差。」
離真指了指高處的劍氣長城,道:「代價?以後整座城頭都是我的修道之地。」
離真望向那個白衣飄蕩的年輕人,揮揮手,道:「走好。」
陰神崩散,從此魂魄不全,對於修士而言,就算是落下神仙難救的病根了,戰力更要大打折扣。
那陰神微微一笑,雙袖一震,符籙如行雲如流水,鋪天蓋地。雖然先前丟出的符籙都被離真的寶物碾壓震碎,但是沒關係,我符籙有點多。
五行符籙,雷法符籙,雪泥符,《丹書真跡》上的陽氣挑燈符,齊景龍傳授的引渡符,學生崔東山傳授的搜山符,不下二十種。
先前的符籙無法結陣,自然是遺憾事,但是依舊可以藉助眾多符膽殘餘靈氣的流轉,幫著觀察天劫地劫細微處的氣機流轉。
離真突然停步問道:「先前你心存死志的那副模樣,是故意引誘我早早丟出這座陣法?」
那白衣陰神微笑道:「你猜。」
離真好心提醒道:「好好消受那天地兩劫難,記得別忘了,十八位看守寶物的芥子劍仙傀儡,等到兩劫啟動,它們就空閑了,每一次出劍,都相當於地仙劍修的傾力一擊。」
離真望向一處,問道:「是不是可以現出真身了?」
先前離真在岳家劍仙的腦袋上,動了點小手腳,那張幫對方隱匿氣息的古怪符籙沒了后,藏在哪裡都沒用了。
離真視線所及處,漣漪如水紋蕩漾開來,走出一個雙手袖管捲起的青衫男子,身邊飛旋有兩把北俱蘆洲恨劍山仿造的劍仙飛劍——松針,咳雷。
兩把飛劍一閃而逝。
離真不再言語,身後兩位劍意凝聚而成的黑衣仙人掠去,劍光如虹。
陳平安一腳踏地,在原地憑空消失,躲過了兩道劍光,又有兩位黑衣劍仙,其中一位持劍站在離真身前,另外一位身形消散不見蹤影。
唯獨那位劍意凝聚近乎真人的高大「觀照」,始終站在離真身後。
境界不高的劍修,同時又是境界不低的純粹武夫?
這到底是個什麼人啊?
離真心中的不快削減幾分。
大妖重光低頭彎腰,站在灰衣老者身後,欲言又止。
灰衣老者笑道:「蠻荒天下關起門來,都是自家人。離真此次吃點小虧小苦頭,無妨。現在論勝負,還早得很。」
只有吃過了苦頭,才會知道專心練劍,才會不在內心深處,排斥「觀照」的身份。
大妖重光諂媚而笑,只是瞬間悚然。
不是離真必贏的結果嗎?
灰衣老者說道:「不會輸就是了。」
大妖重光汗流浹背。
灰衣老者笑道:「離得這麼近,站了這麼久,大道氣息也給你掙了不少,就當是先前兩場小打小鬧的封賞。」
大妖重光彎腰後退,悄然離去。
城頭上,左右沒有出劍劈砍那座天劫雲海。
三十歲以下的劍氣長城年輕劍修,無一例外,都是天才中的天才,這就是劍氣長城數千年未有的大年份。
上一次出現如此大年份的,正是劍氣長城戰事最為慘烈的那一次,以至於城頭之上,只剩下陳清都一人鎮守。
但是這一次,劍氣長城三四十年以來,對這些孩子,呵護極好。當然,代價就是多死了許多替孩子們護陣的地仙劍師。
龐元濟說道:「換成是我,天落五雷,地發殺機,肯定躲不掉,就只能硬扛,會死。」
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輕聲道:「我只會死得更快吧,死於那座劍陣。」
董畫符說道:「那小畜生是托月山主人的關門弟子,除了寧姐姐,咱們誰輸了,都是正常的事情,不用多想什麼。你瞧瞧咱們,誰能一口氣拿出那麼多的半仙兵、法寶?所以按照陳平安的說法,對付這種有錢有勢有靠山的,就不能吭哧吭哧去單挑送人頭,要讓對方來單挑我們一群,到時候大家分賬,個個富得流油。」
龐元濟說道:「理是這麼個理,但是我們也要看到那小畜生,光是能夠一鼓作氣駕馭這麼多件寶物,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此次與陳平安捉對廝殺,也虧得是陳平安,對方那些大大小小的圈套才沒有立竿見影,下次戰場對陣,我們要特別小心這種人。」
一個與寧姚、陳三秋以及疊嶂酒鋪關係都不太好的年輕劍修,說了句公道話:「比那心臟手黑,那小畜生找錯人了。」
寧姚抬頭望向那座雲海天劫,默不作聲。
換成是她,擋下不難,但是影響深遠,會很麻煩。
陳清都笑道:「寧丫頭,如果換成是你下場,自然不會有那賭約。而且既然陳平安被我拉到了城頭上,就不會有這『如果』了。」
陳清都想起一樁難得記住的舊事,道:「吳承霈曾經質問阿良,天底下到底誰不能死,與姓氏與家族,到底有無關係。阿良也沒轍啊,這種問題回答起來最麻煩,所以後來只好跑了一趟托月山和曳落河。」
陳清都笑了笑,轉頭望向寧姚,道:「我自然看重你與陳平安,可我還真不覺得你們就死不得。說開了去,有點複雜,寧丫頭,懂我的意思?」
寧姚點頭道:「懂。但是我很不高興,不為自己,為陳平安。」
左右冷笑道:「不高興之人,還得算我一個。」
陳清都卻笑容更多,與寧丫頭說話就是省心,左右這般直爽,也很好,於是他道:「不高興才好,不然左右就是前車之鑒,練什麼劍,為何練劍,生死為何,一直鬼打牆。直到今天,才稍微像一名真正的劍修。」
陳清都又自言自語道:「真正的劍修。」
真正的劍修,會為人間出劍,可忘生死,超脫生死。
這件思慮越深便越難做到的大事,也是不經意間就可以做到的小事。
又其實是許多中五境劍修可以做到,上五境劍仙反而越來越做不到的怪事。
若人間越來越不美好,心灰意冷不願意。若人間世道越來越美好,便要難免捨不得,劍術不高,捨不得也沒辦法,還不如為自己為他人一死了之,劍術夠高,便有本事給自己找那萬般理由不死,這亦是天經地義的人之常情,苛求不得。
人心此物,不愧是當年神祇設置出來的最有意思的一座牢籠。
至於另外一座牢籠,是人對於光陰長河的流逝觀感,遠古聖賢,分開天地,後世蒼生,得了無形庇護,只是岸上觀景,故而總是差了點意思。所以任何一個人,真正證道之前,哪怕是那飛升境,難免有那人生虛妄之感。這是一個三教、諸子百家聖賢萬年以來,都在孜孜不倦試圖尋覓出一個最終破解之法的天大難題。
仙人境修士的求真,儒家的以浩然正氣底定人心,佛家的破我執,道家的返璞歸真,都是在此事上下苦功夫。
每個人都在辛苦求活,每個人又都在默默求死,何其矛盾。故而才需要追求人生天地間,形如日中景,心如天上月,一切觀徹,澄澈光明。
陳清都與寧姚說了一句奇怪言語,道:「無論是什麼結果,都別覺得陳平安此戰會虧太多。」
寧姚默不作聲。
陳清都笑道:「我又沒求著陳平安離開城頭去還禮。」
戰場之上,塵土飛揚。
三位身形虛幻縹緲的黑衣仙人出劍,始終各站一方,將那陳平安圍困其中,劍光璀璨,聲勢如雷,毫無章法可言,就是朝那陳平安一通亂砸。
其中一位黑衣仙人被近身一拳砸中后,身形震散,只是很快便劍意重聚成個死物,不過是稍稍暗淡幾分,但出劍依舊如常,劍光極快極重。
又有一位仙人被己方劍光砸中,然後繼續死而復生。
另外那處實力懸殊的戰場,蘊藉五雷正法的雲海低垂,大地被雷池牽引上升,顯然是要天地接壤,碾殺身處其中的那位白衣陰神。
第四位一直隱匿在暗的黑衣仙人現身站定,不知不覺,分立四方。
彈指之間,四位黑衣仙人背後大地震顫,有神像拔地而起,矗立起四尊天王法相,如同世間最栩栩如生的彩繪神像。當四位劍仙同時掐劍訣時,四尊天王法相便同時睜眼,呈現出天王怒目狀。
其中一尊神像,華麗絢爛,全身金光流溢,頭戴五佛寶冠,身穿一件金黃甲胄,佩戴珠寶瓔珞,右持寶幢。
又有神像金人,身著紫色甲胄,臉顯憤怒相,右手持矛,矛端著地,一手舉寶鏡,映照大地。
又有天王法相身著天衣,左臂下垂握刀,掌中托寶。
最後一尊神像身上纏龍,右手持有一條紅色繩索,相傳能夠鎮伏各方龍王。
離真一心二用,既要看法陣當中的對手真身,還要細心觀察那天地兩劫當中的白衣陰神。
四尊天王法相各持寶物,以寶光重新籠罩出一座小天地,四位黑衣劍仙在結陣之後,便自行身形消散,化作絲絲縷縷的精粹劍意。
陳平安一拳遞出,雲蒸大澤式,打得那座小天地天幕震動不已,暫時無法以天威下沉鎮壓大地。
與此同時,飛劍初一掠出本命竅穴,絞殺那些近身劍意。
離真扯了扯嘴角,對方的壓箱底本事倒也不少,直到這一刻,才被逼著祭出禦敵。
離真心思微動,身後那位「觀照」向前踏出一步,如護法真神,庇護離真。
一縷風馳電掣的幽綠劍光,以超乎想象的飛掠速度,瞬間釘入觀照身軀,直直破開,然後劍尖微顫,距離離真的眉心,不過一尺距離。
離真後退一步,觀照縹緲的身形越發凝聚,就要伸手以雙指禁錮那柄陰險至極的偷襲飛劍,不承想那把一擊不成的幽綠飛劍瞬間倒掠消逝。
凡夫俗子,體魄孱弱,即便得了一件山上法寶也駕馭不住,只會遭殃。
同理,不是所有地仙都可以完全駕馭一把半仙兵。
至於讓那仙兵認主,更是難如登天。
但是離真如今手上就有仙兵,而且是兩件。
離真抬起一隻手掌,手中是如今所有五嶽真形圖的祖宗符籙,名為三山符。
這符一旦祭出,代價之大,便是離真都要叫苦不迭。用來對付寧姚,離真捨得,對付眼前這個年輕人,還是不太情願。
所以離真繼續虛握為拳,攤開另外那隻手,手心那枚緩緩流轉的劍丸,曾是自己,或者說是那個觀照的本命飛劍,托月山一役,原本已經破碎不堪,只是被托月山以巨大代價,溫養萬年,才一點一點恢復巔峰。歷史上每次攻城大戰,都會有專門大妖負責以遠古秘法擷取劍氣長城的觀照劍意,秘密送往托月山,其中那位托月山嫡傳大妖,就是親身涉險,想要竊取更多劍意,因此才會被董三更聯手陳熙困住。
活捉一隻飛升境大妖,遠遠不是斬殺一隻大妖那麼簡單。
當離真攤開手心后,劍丸只是一陣輕微顫鳴,便導致離真四周天地都開始扭曲起來,而那無非是劍意凝聚而成的劍仙觀照,竟是轉頭望來,它明明是死物,此刻卻流露出一絲很像人的複雜眼神。
離真抬起頭,重新握拳,對那「觀照」微笑道:「這是我的,不是你的。」
觀照輕輕揮劍,將那驟然出現的一抹幽綠劍光擊飛。
離真不再管那把神出鬼沒的飛劍,大步向前,穿過觀照的虛無身形,繼續觀戰。
那個年輕人真不是一般的抗打,天王法相一根長矛砸下,他竟是直接以胳膊格擋,整個人被一擊之下,直接打得雙腿沒入地面。
城頭之上,劍氣長城的年輕天才們繼續以言語心聲交流。
董不得微笑道:「又是一場陳平安毫無還手之力的交手啊,一邊倒,一邊倒了。」
郭竹酒使勁點頭道:「那小畜生真是厲害,與齊狩可以稱兄道弟,以後戰場上見了面,雙方開打之前,可以先傾訴衷腸。」
陳三秋苦笑不已。
其實這些個看似插科打諢的言語輕鬆,恰恰是因為人人心弦緊繃。
只說那天不怕地不怕的綠端小丫頭,這會兒額頭滿是汗水,揪心不已。
雲海低垂、大地抬升的過程當中,天地尚未徹底接壤,地上整座雷池接引雲海,便有五雷砸地,天地之間,出現越來越多的雷電長鞭,落地之前,它們還會分出無數條細微蘊含雷法真意的亂竄電蛇,一襲白衣陰神被圍困其中,只能不斷御風躲避,不但要躲避轟然砸地的五雷電柱,還要避開那些如瞬間枝葉蔓延的紊亂電光。
可是當天地接壤時,雙劫重疊,註定無處可躲。
離真對那四尊法相笑道:「不用著急,讓這位原本武道高遠的純粹武夫,慢慢變成一副形銷骨立的枯骨架子,嘗一嘗那俗子成神的滋味。」
說完這句話后,離真抬頭望向那個寧姚。聽托月山師姐說,劍氣長城的劍修,最吃這一套。
那個陰神與真身分別身陷兩處戰場的年輕人,大概是為數不多的例外。
寧姚不曾看離真一眼,只是凝視著那座下墜速度越來越快的雲海,根本不在意離真的言語挑釁。
遠離城頭的大地之上,卻有飛劍繼續向離真掠去,如同劍修問劍。
這一次不再是只有那一抹幽綠劍光,而是三把齊至。
率先一把,是那細若針線的松針。
觀照一劍遞出,那把飛劍卻驟然改變軌跡,消失無蹤,大地之上唯有一條深淺一致的溝壑。
觀照手腕一擰,繼續出劍,是那聲勢驚人的咳雷。那把飛劍依舊是不戰而退,只是被觀照一劍的沛然劍氣所波及,撤退之時,劍尖歪斜。
離真覺得有些好玩。
原來是兩個做做樣子的繡花枕頭?若是在一般的戰場上,確實很能嚇唬人,許多一念之間,足可改變形勢。
唯獨真正蘊含殺機的飛劍十五,從側面遠處破空而至,畫出一道弧線,急急掠向離真的後腦勺。
觀照如今既被離真當下境界以及念頭拖累,故而無法完全憑藉本能出劍,又非真身巔峰,所以他出劍不及,便乾脆伸手攥住那把飛劍。
離真根本不在意這種刺殺,吃上一劍也無妨,更何況還有觀照在旁阻滯飛劍。
離真現在唯一的顧慮,是想要確定那個年輕人的真身,到底是不是真身全部,還是一副陽神身外身而已。
一旦真身依舊躲在不為人知的某處,伺機而動,就又是個無關大局卻會讓他離真丟人現眼的小意外。
畢竟這個對手,好像與喜歡直來直往的劍修太不一樣。
劍修應該是城頭上的左右那般才對。
離真想了想,等著兩處戰場塵埃落定也好,可自己這麼閑著,好像也不是個事兒。
於是他便祭出了一把被譽為得天獨厚的本命飛劍,衝天而起,帶起一抹雪白光線,最終幻化成一輪蠻荒天下的明月,與大日爭輝。
圓月懸空,月光如水,灑落人間,映照戰場方圓數百里,絲絲縷縷的遠古劍仙劍意,被月光映照之後,大多都出現了些許的凝滯。
雷池是一座小天地,靠寶物堆積,以及他那點自認皮毛的符陣本事來維持。
四位黑衣仙人既是障眼法,也非障眼法,法相矗立之後,又是一座小天地。
當離真的本命飛劍祭出之後,便是第三座小天地。
離真凝神望去,灑落大地的月光,沾有光陰流水的氣息,所以當他心中念頭一定,兩座牢籠小天地之外,第三座小天地便隨之靜止,大地之下百餘丈依舊被囊括其中。
事實證明,那個年輕人並無更多的手段使得真身鬼祟躲藏在別處了。
倒是那三把真真假假的飛劍,總算識趣幾分,不再對離真糾纏不休,只是在遠處飛掠,就像那無頭蒼蠅,尤其是那兩把裝模作樣的仿造飛劍,搖搖欲墜,十分滑稽。
小天地當中,除了那些彷彿不被天地大道拘束的劍仙劍意,流轉速度放緩,其餘無數劍氣皆在月光流水當中化作齏粉。
離真既鬆了口氣,因為沒有了更多的小意外,可又有些失望。
觀照手中那把飛劍已經逃離出去,飛劍的鋒銳程度,相當不俗。
只是觀照也安然無恙,那抹幽綠劍光,長此以往,次次無功而返,終究難逃主人身死道消、本命飛劍隨之崩毀的下場。
它與那可憐的主人,皆是在做垂死掙扎罷了。
第一座雷池天地,已經天地接壤,大地之上、城頭之下的高空當中,向四面八方濺射出如同劍仙齊齊祭出飛劍的劍氣巨浪。
小小陰神,註定是螳臂當車化作齏粉的下場。
第二座四大天王神像坐鎮的小天地,更多以純粹武夫身份出拳的年輕人的真身,雙手與肩頭皆已白骨裸露。離真說要讓他變成一副白骨架子,顯然不是什麼痴人夢囈的妄言。
此時一身鮮血淋漓的陳平安依舊出拳不停,以神人擂鼓式攻打小天地屏障一處。
拳是白骨。
每次出拳收拳間隙,飛劍初一便在落拳處補上一劍。
那把置身於第三座小天地的飛劍十五,驟然間撥轉劍尖,好像是要與飛劍初一,以劍尖對劍尖。
兩劍相抵,天地屏障出現了一絲縫隙。
一襲青衫最後一拳神人擂鼓式,以手臂斷折的代價,拳開天地,在無比絢爛的琉璃光景中,一線直奔,沖向蠻荒天下天之驕子中頂尖的那個存在,離真。
只是從破開一座小天地,便要投身於下一座小天地,本該身形阻滯,又身負重傷,因此奔走速度應該比原先要慢上一線才符合情理。
但是陳平安一身巔峰拳意流淌如瀑布傾瀉,竟是如高高神靈降臨在身,他奔走快若雷,瞬間長掠十數里,金色拳意與那離真本命飛劍營造出來的月光流水,相互碰撞,直接將後者炸開。
寧姚在城頭上,眼神光彩熠熠,強忍住不去看那天地接壤的雷池天劫處,視線所及,是那依舊青衫卻無白玉簪子的純粹武夫陳平安。
離真的整條手臂都開始血肉分離,白骨粉碎。
沒想到還是落到了需要用到這一手仙兵符籙的慘烈地步。
離真整條手臂都已經消失,臉色慘白,但是原本握拳處,出現了一道古意蒼蒼的遠古符籙,懸在空中。
只見那一條手臂頹然下垂的年輕人,左手抖袖,出現了一件金色長袍,繼續奔走,但是與此同時,長袍自行穿戴在身。
下一刻,大地之上,出現了一座三峰連綿起伏的山脈。
再也不見那個從青衫換成金色長袍的年輕人。
只見一條金色長線從劍氣長城高空掠過,越過了那三山大岳,將那本命劍月光與光陰流水共同打造出來的小天地,一劍劈開,直落離真頭頂。
離真丟了手中那枚劍丸,瞬間融入身旁劍仙觀照的眉心處。
劍仙觀照身高數十丈的縹緲身形,瞬間劍光濺射,手持長劍攔阻那把金色長劍。
離真七竅流血,心中大恨。
好死不死,也要拖自己下水!
本該只有寧姚,才有資格讓自己付出這麼大的代價!
為了駕馭那仙兵符籙,需要他離真折損一魂一魄!而離真的初衷,本來是讓那劍丸融入觀照劍心之後,便舍了這個相當於兩件仙兵價值的觀照,配合三山符籙,去與那寧姚換命的!
不然此後只要自己之劍心,稍有抵觸「觀照」,就意味著這輩子都無法真正駕馭一位手持仙兵,本身更是一件仙兵的傀儡觀照,不僅觀照成了雞肋,更有損他離真這一世的道心。什麼與陳清都並肩作戰,至死都不學那龍君,什麼劍氣長城的最老刑徒,觀照就該死得乾乾淨淨,清清爽爽。
離真猛然間轉頭,瞪大眼睛直直望向那天地接壤相撞后的高空。
是一支緩緩下墜的白玉簪子。
的的確確再無那白衣陰神。
頭頂上空,來時一線軌跡始終金光凝聚不散的那把仙兵劍仙,與觀照手中的長劍碰撞在一起。
除了離真所站之處,四周大地瞬間沉陷數十丈。
在那白玉簪子與離真之間,兩把從頭到尾做樣子的飛劍——松針、咳雷湊巧懸停靜止了。
剛好是一條直線。
白玉簪子下墜途中,出現了一個陳平安。
一瞬間,陳平安就踩在了飛劍松針之上,下一刻,又站在了咳雷之上。
在成為羽化境武夫之前,當有劍遁逃命之法。
所以崔東山,齊景龍,再加上納蘭夜行,一起為陳平安研究出了這一門秘術。
先將松針、咳雷兩把飛劍煉化為類似「符籙」的存在,從而能夠以松針、咳雷作為類似光陰長河當中的錨點,幫助陳平安轉瞬間就可以撤出戰場百餘里,甚至會是數百里。
可是到最後,對於陳平安這種純粹武夫而言,逃命之法,依舊應當用來搏命殺人才對!
陳平安的真身其實一直就與陰神融為一體,只是讓那對手覺得自己陰神出竅遠遊、撤離雷池而已。
故意在雲海天劫、大地雷池當中被那十八芥子劍仙重創「陰神」,只在最後一瞬間,真身才與陰神一起藏入陰神頭別的玉簪當中。
不然早早躲入其中,興許稍一不慎,那根暫時無主的白玉簪子就要落入對方之手。
至於初一、十五、松針、咳雷,總計四把飛劍,都留給了陽神身外身的純粹武夫陳平安,還有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金醴。
皆是只求不死,就足夠了。
在幾個念頭流轉的瞬間,不談境界與劍術,只說思慮之多,任你是城頭劍仙,也不如我陳平安。
為的就是這一刻出劍。
離真此時神色複雜。手段盡出,還能如何?那個最壞的結果,那個意外相累加的萬一,好像真的來了。
陳平安伸手一抓,默念一字。
一劍劈斬而下,直接將那離真的身軀一斬為二。
離真只是稍稍偏轉腦袋。
所以總算保全了一顆完整的頭顱。
手中長劍只是一份模仿而來的劍意凝聚而成,並非那把依舊與觀照對峙的劍仙。真當陳平安在城頭之上,被左右教劍一次次,是虛度光陰不成?
讀書人觀人間,萬物可取,化為己用。
陳平安落地后,長劍劍意已碎,一腳踩在那顆頭顱之上,一拳遞出,將所有試圖四散逃離的魂魄拘押在手。
離真本就殘缺得僅剩魂魄,就那樣被一個猶然不知姓名的年輕劍修,攥在手裡,輕輕提起,以隱約有春雷震動聲勢的拳罡,將其死死籠罩。
陳平安一腳踩爛那顆頭顱,五指如鉤,滲入對方的魂魄當中,問道:「小廢物,怎麼不絮叨了?」
離真魂魄沒有任何掙扎,扯了扯嘴角,剛要說話,就被陳平安以拳罡炸了個粉碎,不屑道:「我求你多說一個字?你做得到嗎?」
天地之間,唯有劍氣罡風,吹拂年輕人的鬢角和長袍。
遠處一線之上的十四隻大妖,不少都在蠢蠢欲動。
灰衣老者卻抬起手,阻止這些蠻荒天下的巔峰存在對那個年輕人出手,他向前走出一步,笑道:「小傢伙,心境不錯。」
不但如此,灰衣老者一揮袖子,將那吞了仙兵劍丸的觀照隨手打散。
不但如此,那座三山符大岳也消逝不見。
陳平安也隨之握住飛掠而來的劍仙,劍尖直指那灰衣老者,動作已經無法更挑釁,但是嘴上卻說道:「可不許以大欺小啊,我這個人膽子最小了。」
灰衣老者微笑道:「見好就收,回你的劍氣長城吧。」
陳平安提著劍仙,轉身離去。
一路上寸草不留,破爛都收,連那顆飛升境大妖的頭顱也沒落下,一併收入咫尺物。
白衣陰神從白玉簪子當中掠出,大半身軀白骨累累的陽神身外身,分別與陳平安聚攏匯合,重新歸一。
陳平安在戰場上驀然站定,伸手握拳,高高舉起,然後緩緩收回,笑望向寧姚,輕輕敲了敲心口,結果捶出一口鮮血來,身形踉蹌,然後被那心意相通的手中劍仙「拖曳著」飛升到城頭。
其間有那俊美大妖實在忍不住,想要再拍養劍葫,乾脆來個劍氣齊出,將那礙眼至極的年輕人宰掉了事。
只是拍了一下,養劍葫卻無動靜,看了眼灰衣老者,這隻大妖便悻悻然收手。
灰衣老者一步跨出,站在十四隻巔峰大妖與劍氣長城所有劍仙之間的大地之上,伸出一掌,道:「陳清都,按照約定,出劍便是。」
陳清都笑問道:「架子擺得這麼大,咱商量一下,兩劍如何?」
灰衣老者收回手,笑了笑,懶得答話。
陳清都轉頭對陳平安招手道:「總不能讓你白忙活一場,過來,我親自教你一劍。」
陳平安被陳清都一手按住肩頭。
不光是劍氣長城城頭這邊,還有那巔峰大妖窮盡目力所及處,也再無半點雲海。
不但如此,大妖與城頭之間的大地之上,連一粒塵沙都乖乖貼地。
劍氣長城之上,陳清都和陳平安身後,猛然間出現了一位白衣飄蕩的老者,盤腿坐在城頭,伸出大手,握住一把長劍,只是毫無劍術可言的隨便一戳而下,簡簡單單去往那灰衣老者的頭頂。
又一次黃沙滾滾。
片刻之後,塵埃驟然落定,灰衣老者依舊站在戰場上,但是已經身形懸空,始終雙手負后,信守承諾,結結實實挨了陳清都一劍。
十四隻巔峰大妖,絕大部分都有些心神不穩。
其中半數都不約而同轉頭往身後望去。
灰衣老者轉身離去。
他就是蠻荒天下的大道顯化,挨了陳清都這一劍,無非是蠻荒天下承受了陳清都一劍,根本無所謂。
蠻荒天下自古大地貧瘠,一劍過後,破碎了萬里山河,又能如何。
不過萬年之後,陳清都果然劍術更高了些,因為有那小半劍意沒有遵循灰衣老者的法旨,依舊強勢落在了大妖身後萬里之地。
陳清都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問:「學會了沒有?」
陳平安雙手胡亂抹了一把臉,全是學劍后流淌出來的鮮血,沒有回答老大劍仙這個問題,問道:「那少年是不是沒死?」
陳清都笑道:「本就沒活,何談去死。但如果只說那魂魄拼湊而成的少年,不談觀照,倒也算是死透了。少年一死,觀照也就死得更多了。再與你說句喪氣話,真正的觀照劍心,與那龍君大不相同,其實從未背離劍道,所以觀照最關鍵的一點魂魄,托月山藏藏掖掖,是故意不拿出來給那少年的,不然真正的觀照本心一旦現世,有那劍丸熔鑄於劍心當中,再回了劍氣長城,對於蠻荒天下的畜生而言,就是自找麻煩。」
陳清都指了指大妖當中的那件破碎長袍,道:「至於這位,昔年的龍君,對浩然天下恨意最重。當初被我拉去托月山,出劍也無含糊,算是劍氣長城當中,一個最早自己求死的劍仙吧,死過一次后,他便覺得對於劍氣長城再無虧欠,應該是要以流徙刑徒劍修的身份,問劍浩然天下。我理解,但是不接受。所以將來能過劍氣長城者,其中絕對不會有那劍修龍君。」
陳清都「咦」了一聲,有些訝異,道:「你對那觀照前輩也無半點愧疚之心?這很不像陳平安嘛。」
陳平安淡然道:「別說是個腦子不夠用的少年,就是觀照真身出現在我面前,敢說那種話,我一樣砍死他。」
陳平安轉頭望去南方。
灰衣老者一走,十四隻大妖也撤離,其餘大妖紛紛退去。
陳平安閉上眼睛,狗日的竟然跌境了,這一跌就一連跌好幾境,好在靠著之前北俱蘆洲的遊歷經驗,盡量死扛那天地兩劫難,能夠從武夫境界提升一事上找補回來。只要長生橋不斷,四件關鍵本命物俱在,如今自己只是個五境練氣士,跌他娘的幾境倒也不算太過致命。只要靠著老大劍仙傳授的那一劍,儘快孕育出一把真正意義上的本命飛劍,便是福禍相依……
寧姚背起陳平安。
陳平安在徹底失去知覺前的最後一刻,依稀聽到了號角聲響起。
攻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