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財源廣進
·第六章·
財源廣進
羊腸宮大門口,只剩下了一個懷抱木矛的小嘍啰精怪。
陳平安笑了笑,緩緩走去。
那小鼠精愣在當場,然後趕緊站起身,手持木矛,大聲道:「你是何人,報上名來!」其實他已經認出眼前此人,但是樣子還是要做一做的。
陳平安擺擺手,示意他不用裝模作樣了,問道:「你那老祖宗丟了一箱子兵書,就沒拿你撒氣?」
捉妖大仙如果還有膽子留在羊腸宮,陳平安都願意心悅誠服地喊他一聲大仙了。黑河那邊的動靜可不算小,敕雷神將的可憐下場,多半更是路人皆知。
那小鼠精雖然已經幻化出一張人之面容,卻依稀可以辨認出鼠精本相,終究是道行淺薄。他撓撓頭:「回稟劍仙老爺,我家老祖宗回來得晚,那會兒我已經自個兒醒過來了,怕老祖宗懷疑,就又狠狠撞了兩次大門才好不容易把自己撞暈過去,不承想再次醒來,老祖宗還未歸來,就狠狠心又撞了一次,這才把老祖宗給等回來了,將我一腳踹醒后,我便說什麼都不曉得便暈了,老祖宗顧不得我,就跑去地道查看,我便趕緊溜走,刨土躲在了羊腸宮遠處的地底下,老祖宗找我不見,便騰雲駕霧飛走了。」
陳平安坐在台階上,小鼠精猶豫了一下,也坐下,就是離得有些遠。
他倒是想要坐近些,沾點劍仙老爺的仙氣來著,可是沒那個膽兒啊。
陳平安笑問道:「送你的那本書呢?」
小鼠精指了指埋書的地方,開心笑道:「回稟劍仙老爺,在那兒好好藏著呢,沒敢拿出來,想著過段時日再去小心翻看。就像劍仙老爺你說的,若是給我家老祖宗發現了,會有大麻煩的。書上說了,這叫小不忍則亂大謀,劍仙老爺,這個說法,是這麼用的吧?」
陳平安忍住笑,點頭道:「可以這麼用。」
小鼠精懷抱著那桿木槍,傻笑起來,大概是覺得自己做了件挺了不得的事情。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微彎腰,轉頭問道:「如果可以的話,你想不想去外邊看看?」
小鼠精點頭道:「當然想啊,我家老祖宗說啦,外邊的書籍,甭管是寫了啥的,是哪位聖人寫的,都賣得賊便宜,跟不要錢似的,我就想去買些書回來。」
陳平安又問道:「還回來?」
小鼠精嗯了一聲,神色有些靦腆:「我的家在這裡唄。」
他沒敢學那劍仙老爺一般坐著,而是屈起膝蓋,再將雙臂放在膝蓋上,身體就縮在那兒。他小聲說道:「我曉得劍仙老爺是不喜歡我家老祖宗的,說不定遇見了還要打殺,所以劍仙老爺兩次來我們羊腸宮都沒能遇到我家老祖宗,我是很高興的。」
陳平安笑了笑,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壺酒:「喝不喝?」
小鼠精搖搖頭:「給老祖宗撞見就慘啦。」
陳平安說道:「最近十天半個月,你家那位捉妖大仙都不敢回來的。」
小鼠精使勁擺手:「謝過劍仙老爺的美意,小的就不喝酒了,那個……反正我就是聽說,酒這玩意兒,會燒肚腸哩。」說到這裡,他的神色有些黯然。
陳平安點點頭,揭了泥封,喝了一小口,眯起眼睛。只是這一次,他唯有暖洋洋的舒適,曬著日頭,喝著小酒,身邊坐著個喜歡看書還會做筆記的鬼蜮谷小精怪,彷彿當下過著神仙日子。
小鼠精壯起膽子,小心翼翼問道:「劍仙老爺是來我們鬼蜮谷歷練來啦?」
陳平安嗯了一聲:「還掙了些錢。」
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這樣的日子,真是好日子。
何況在這鬼蜮谷,的的確確,是掙了不少神仙錢的。
陳平安喝過幾口酒就收起來,站起身說道:「走了。」
拿出斗笠戴在頭上,也摘去了那張蒼老面皮,露出本來面目。
小鼠精瞧了一眼,連忙起身,站得筆直:「恭送年紀輕輕的劍仙老爺!」
說完這句發自肺腑的話,小鼠精頓時覺得自己真是個小機靈鬼!
陳平安哭笑不得,無奈搖頭:「你這馬屁精,都喊了多少聲劍仙老爺?你這馬屁功夫其實還是火候不夠,所以往後還是要多讀書。」
小鼠精迷迷糊糊,心想我這也沒拍馬屁啊。不過多讀書,自然是要的。如今自己的家當,從一本書變成了兩本書,發大財嘍!
陳平安笑道:「見過劍修御劍嗎?」
小鼠精使勁搖頭:「回稟劍仙老爺,這輩子不曾見過!」
陳平安突然問道:「讀書之外,喜歡修行嗎?」
小鼠精握緊手中木槍,脫口而出:「喜歡!」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笑道:「那我就說一句書上看來的話,你要不要聽聽看?」
小鼠精深吸一口氣,挺起胸膛,正色道:「劍仙老爺,請開金口!」
陳平安差點直接將那句話咽回肚子,如此一來,已經沒了半點氣勢可言,所以他只像是閑談,隨口笑道:「書上講了,修道之人修力,是為了庇護道心,而不是艱苦問道修心,只為修力。」
小鼠精似懂非懂,陳平安扶了扶斗笠,即將動身趕路。
小鼠精說道:「下回若是再見著劍仙老爺,我一定要喝酒。」
陳平安笑道:「沒問題。你不知道吧,我現在其實還不是劍仙,只是劍客。不過一名劍客,從來都是要喝酒才能成為劍仙的。」
小鼠精恍然,陳平安忍住笑意,背後劍仙已經自行出鞘,懸停在他身前。他一步躍上劍仙,御劍遠去,氣勢如虹,劍氣衝天。
等離開了羊腸宮地界,陳平安很快就收起劍仙入鞘,飄落在一處瘴氣橫生的崇山峻岭當中。先前俯瞰大地,只要走出這片山嶺,再往東南行去約莫五十里,應該就是銅臭城,而披麻宗修士駐地青廬鎮就不遠了。
學那仙人御劍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世間雲海千變萬化,百看不厭之外,還可以做些事情解悶。先前離開羊腸宮,陳平安就故意揀選一處齊整如刀削過的雲海底層,腦袋沒入雲海,緩緩御劍而游,若是腳下山野有精怪鬼魅偶然抬頭瞧見這一幕,大概會覺得……這個不見頭顱的練氣士腦子有病?除了這般幼稚可笑的自娛自樂,陳平安也喜歡整個人沒入雲海之中,只露出一個腦袋,然後掄起雙臂起起落落,彷彿在雲間鳧水。這與騎龍巷鋪子裡邊裴錢把腦袋擱在櫃檯上其實有異曲同工之妙,不愧是一對師徒。
人跡罕至的山嶺之中,孤寂荒蕪,林中樹木多虯結病態。陳平安途經一處崖壁,仰頭瞧見了一棵生長於石崖縫隙中的纖細梅樹,雲煙繚繞。崖壁底下有一大攤稀碎白骨,多半是一棵有望修成手段的草木精魅,稍稍開竅,已經開始學會捕食飛鳥小獸了。
一般而言,世間草木成精最難,這類精魅絕大多數化作人形就已經走到大道斷頭路,像梳水國渡口青蚨坊那些站在松柏盆景上的可愛小精怪就註定修行無望,只是靠著草木的先天長壽虛度光陰,多是被修道之人飼養起來,瞧著討巧喜慶而已。故而驪珠洞天尚未下墜時,小鎮那棵槐樹下的老一輩就喜歡說些山林水澤中子虛烏有的鬼怪故事,故意糊弄、嚇唬孩子們。不過老人們大多也會夾雜一句:「生而為人已是不易,當珍惜復珍惜,不然這輩子不好好做人,下輩子就會投胎變成豬狗。」
陳平安年少時就喜歡在那邊遠遠蹲著聽故事,天不怕地不怕的劉羨陽是從來就不愛聽這些的,總說什麼鬼神精魅、門神灶王爺全是騙人玩意兒,所以多是顧璨陪著陳平安在槐蔭下納涼,然後等到他娘扯開嗓門喊他吃飯、睡覺,這才起身離開。
陳平安掠上石崖,五指如鉤,釘入崖壁,就那麼懸挂在空中,然後取出三枚雪花錢攥在手心,以埋河水神娘娘贈予的那套煉器訣,將雪花錢與其中蘊含的靈氣煉化為一滴滴碧綠幽幽的水珠,從指縫間滴落在這棵老梅樹與石崖裂縫接壤處。陳平安做完這一切后,手掌輕輕一拍崖壁,緩緩飄落在地,繼續趕路。
若是如最開始的道侶那般處境窘困,急需一筆近乎活命的神仙錢,說不定瞧見了這棵生出些許異象的梅樹,第一個念頭就是好奇它價值幾許,最後便是壯膽涉險,攀山緣壁將其砍伐,空山斤斧響,至於梅樹本身機緣是否斷絕,哪裡顧得上。若是道行恰巧再高一些,又囊中羞澀,遇上了那鐵索橋上的兩隻精怪,不一樣會是一場兇險不亞於大道之爭的廝殺?
陳平安從來不反感那些修道之人的搏殺登高,便是手段狠辣一些,他都可以理解,他唯獨不喜甚至厭惡之人,是某些早已身處高位的山上神仙,佔盡好處,如那隱匿於雲海的蛟龍,高高在上,卻依舊對人間沒有半點憐憫之心,只要是境界不如自己的,在他們眼中皆命如草芥,隨意打壓、殺死礙眼之人後,卻輕描淡寫一句「大道無情」,便能夠一顆道心堅如磐石,這是修的什麼道?
獨自行走于山林間,陳平安喃喃自語:「自己不喜歡的就一定是錯的?你陳平安是不是也太霸道了些?你算哪根蔥?」
他又問自己:「慈不掌兵,義不掌財?」
隨後搖搖頭,覺得古人說話只說半句,算不得真正的醍醐之語,一旦某些斷章取義的話被世人奉為圭臬,當作為人處世的金科玉律,確實可以少去許多人生的麻煩,不是說不好,可到底還是美中不足的。比如書上又講了:慈不掌兵,大權在握之後,需有大仁;義不掌財,大富大貴之後,當有大義。
陳平安停下腳步,躍上高枝,坐在樹上,拿出久違的刻刀和竹簡,將這兩句話刻在竹簡上。想了想,又將羊腸宮與那隻小鼠精說的關於修心修力的話,也刻在另一枚竹簡上。等忙活完,他收起刻刀,一手持一枚竹簡高高舉起,燦爛笑道:「這下子,就算是真正的『書上』說了!」
好嘛,原來都是陳平安自己隨口瞎謅的道理,估摸著整個浩然天下也就只有落魄山的那些馬屁精才會願意將這些話當真吧?
陳平安小心翼翼收起兩枚竹簡,心情大好,喝了幾口酒,開始在心中仔仔細細清點、盤算家當。此次從骸骨灘進入鬼蜮谷歷練,收穫頗豐,不過身上這件春草法袍的折損不算輕了,想要真正修繕如初,估摸著至少需要五六千枚雪花錢。
當初在地涌山跟楊凝性一起逃出重圍,為了示敵以弱,不敢太早泄露純粹武夫的底細,只好故意壓抑體內那一口純粹真氣,單憑法袍,結結實實挨了那隻搬山猿一記重鎚。後來在黑河之畔跟那積霄山敕雷神將一番廝殺,身陷雷池,春草法袍更是被電打雷劈得嚴重破損,這筆不小的開銷,讓陳平安有些牙痒痒。他只得安慰自己:「世間最小的包袱齋做買賣也還需要些本錢呢,你這種無本萬利的掙錢心態要不得。」
而在雷池之中,如油煎火熬自身皮囊魂魄,便是真正的鬼蜮谷歷練。雖說相較於落魄山竹樓的打熬輕了些,可裨益也不小。並且雷池本就是天地間最熬人的牢籠,受此苦難,別有妙處,陳平安其實已經察覺到自己的筋骨、魂魄稍稍堅韌了幾分。
烏鴉嶺,從膚膩城白娘娘那兒奪來的一件雪花法袍,按照范雲蘿的說法,市價兩三枚穀雨錢。若是賣還給膚膩城,應該會有一兩枚穀雨錢的溢價。
只是一想到那個喜歡故弄玄虛的白娘娘,陳平安就心情鬱悶。當時她變出了一張面孔,以此蠱惑人心,讓陳平安憤懣不已的同時還有些心虛。
除了讓那對下五境道侶背出鬼蜮谷的五具白骨,咫尺物當中還擱放有膚膩城十幾個女官侍女瑩瑩如玉的白骨。至於能夠在骸骨灘賣出多少價錢,他心裡沒底。
陳平安想到這裡,忍不住向南方望去:不知那對道侶賣出高價沒有?
所謂的一月之約,其實陳平安一開始就沒當真,只是讓對方安心收錢罷了。對方是否守約等足一月光陰,他根本不在乎,因為他並不會在奈何關集市露面。
若是對方提前攜錢潛逃,他們就得時刻擔心事後被追責,多少是他們的一樁心事;等夠了一月更好,他們便可心安理得離去。讓那位五境女修破開瓶頸,躋身洞府境,那筆神仙錢想必綽綽有餘,還足可幫助她穩固境界,至於剩下的盈餘能否幫助男子順勢破境,只看天意緣分。
至於陳平安為何如此,道理很簡單。就像他在避暑娘娘的地庫中一定要收取那兩具執手赴死的白骨一樣,為的不是求財,而是想找一處他們的故國故地,將他們的白骨合冢葬在那青山綠水之間。願那人間有情人成雙成對,終成眷屬,願白首不負心的已逝之人生生死死皆在一起。
大道漫長,長生路遠,修行當中,勤勉練劍出拳、不懼與強者對敵之外,做了這些他人不太願做、我偏要停步去做的小事情,怎麼就不是人生大快意?
在剝落山廣寒殿避暑娘娘的閨房和寶庫中都有收穫,從楊凝性那兒還分了一千多枚雪花錢,不過陳平安覺得最值錢的,還是那塊作為「門扉」的寒鐵,被墨家機關師精心打造出了一座廣寒宮。
其實避暑娘娘閨房內的瓶瓶罐罐,陳平安還是很上心的,以後離開骸骨灘繼續北游,天曉得會不會遇上幾個有錢沒地方花的大家閨秀、山上仙子,說不定她們一個豬油蒙心,就要高價買去。朱斂信誓旦旦說過,天底下就沒有不想更好看的女子,若是有,那也是尚未遇上值得「為悅己者容」的心儀男子而已。
至於捉妖大仙珍藏的那一大箱子兵書,陳平安還沒來得及仔細翻閱,打算在青廬鎮落腳后再一本本翻翻看,應該都是當初兩大王朝和十數個藩屬國遺落在骸骨灘的書籍,羊腸宮保存千年之後,成了陳平安小包袱齋的本錢之一。
不過還是需要精心挑選,揀來一批最好的,以後就放在落魄山的自家藏書樓里。將來落魄山弟子入樓借書翻書,聽藏書樓老人說上一嘴,這是他們山主當年遠遊北俱蘆洲骸骨灘的收穫,再添油加醋一番,說翻看書的時候可一定要小心,因為這些可是從龍潭虎穴里找出的寶貝……那弟子是不是就會想著以後看書一定要更加仔細用心,在讀書乏了的燈下,多多少少還會有些佩服那位年紀輕輕便走過了千山萬水的「山主」?想到這裡,陳平安不由得笑了起來。
繼續算賬。
同樣是身穿青衫的賬房先生,在書簡湖就只能想著少輸少虧,在這鬼蜮谷卻可以想著多掙多賺,日子真是越過越好了。
在積霄山挖掘出了五截長短不一的金色雷鞭,真實價值如何暫時不知。不過先前敕雷神將為何要說自己是搬走雷池的竊賊?正因為此,他擔心積霄山有大變故,離開黑河之後就刻意繞開了。
其實積霄山與老龍窟一樣,如果真不怕死,一探究竟,說不定還有意外收穫。當然如此一來,就跟那對境界不高的道侶一樣,真是將腦袋拴在褲腰帶上賺錢,拿命在賭。
在黑河畔的祠廟內,陳平安與楊凝性坐地分贓,合夥瓜分覆海元君洞府庫藏。六件靈器,陳平安舍了那支所謂的法寶簪子,只要了那可憐兮兮的八百枚雪花錢水府庫藏。天上確實偶爾會掉幾張餡餅砸在頭上,可是陳平安信不過楊凝性以玄妙道法將全部心性之惡凝練為一粒純粹「芥子」的「書生」,但是他很好奇這門雲霄宮羽衣卿相的獨門道法到底是如何做到煉化心神如煉物的。
陳平安算完賬,才發現原來這趟鬼蜮谷之行,自己竟然掙了這麼多家當。雖說來此途中發現寶鏡山山水崩裂,極有可能是那楊凝真終於取得了機緣,而積霄山雷池被人偷偷搬移騰空更是一樁大福緣,可是陳平安不覺得這些他人之豐厚收益就可以讓自己覺得眼紅垂涎。
事實上,那個處處鉤心鬥角、事事輸給陳平安的楊凝性,反觀他離開鬼蜮谷之際的收穫,哪怕不提那面楊凝真辛苦為他作嫁衣裳的三山九侯鏡,只說老龍窟內的金色蠃魚和那枚當初某位清德宗大隱仙親手鑄造的雕母祖錢,就已經算是滿載而歸。
不過就算知道了真相,陳平安也不會上心。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你們拿你們的大福緣,我撿我的小破爛兒。
陳平安驀然來了一個無法掩飾的眉開眼笑,樂呵呵道:「這樣的破爛兒,真是多多益善!」然後他抖了抖袖子,「再說了,你們可不是破爛兒,都是大把大把的神仙錢呢。」何況那從楊凝性身上扒下來的法袍百睛饕餮大袖中還藏著三張瞧著就賊值錢的符籙。
陳平安跳下高枝,腳步歡快,學崔東山大袖晃蕩,還學裴錢的步伐,何其形似神似。他覺得自己確實是有些得意忘形了,可是又如何,我這會兒開心啊。
陳平安拎著那隻酒壺,喝過之後,沒捨得丟,收入了咫尺物。他有些遺憾,這一路都沒能撞到精怪鬼物,與銅官山是差不多的光景。在即將離開山頭之際,他突然發現遙遙一處山腳有兩撥人起了爭執,雙方對峙,刀戈相向。他迅速熟門熟路地潛行過去,斂了所有氣機,揀選隱蔽處躲起來。
一架粗鄙不堪的巨大輦車上——說是輦車,其實四周並無遮掩之物,倒像是一張木筏——擺著一張寶座,上邊大馬金刀地坐著一個肌肉虯結的魁梧大漢,身高兩丈,拳如缽大,一手持量身打造的巨大酒碗,正在仰頭痛飲,酒水隨意傾瀉,茂密如林的胸毛如逢大雨。大漢腳邊放滿了空酒壺,寶座旁邊蜷縮著一個兩耳尖尖的精怪女子,雙手捧著一隻盛滿酒水的大碗,時不時偷偷打量一眼「敵軍大營」中的某位,媚眼如絲。輦車由八隻小精怪嘍啰扛在肩上,附近還有數十個嘍啰披掛鐵甲,手持刀槍,叫囂不已。
與這伙山中精怪對峙的,是十數只精銳士卒裝束的高大鬼物,佩刀掛弩,如同人間沙場銳士。為首一位身穿銀色鎧甲的將領滿臉怒容,身邊站著一個矮他一頭的活人男子,與鬼物和精怪雜處相伴依舊意態倨傲,沒有絲毫畏懼。他竟然身穿一件胸前綉有白鷳的大紅色文官補服,內穿白紗單衣,足登白襪黑履,腰束玉帶。這位約莫年紀不大的「官員」正伸出一根手指,直指輦車,大罵不已。
身材魁梧坐如小山的壯漢聽著那人絮絮叨叨的謾罵聲,抬腳輕輕踹了一下腳邊的女子,低聲問道:「到底在說個啥?」
嬌媚女子笑道:「在罵老爺你不是個人呢。」
壯漢愣了一下:「老子啥時候是個人了?咱們跟銅臭城那幫骨頭架子,哪個是人?不就這白面書生自個兒才是人嗎?」
嬌媚女子低頭掩嘴,吃吃而笑。壯漢一丟手中酒碗,她趕緊舉起自己手中那隻,等壯漢接過去后,她一邊給他捶腿,一邊笑道:「老爺,銅臭城的讀書人說話,可不就是這般不著調嘛,老爺你聽不懂才好,聽懂了,難不成還要去銅臭城當個官老爺?」
壯漢咧嘴笑道:「我倒是想要給那位啥點校女宰相當個芝麻官,白天與她說些書上的酸話,晚上來一場盤腸大戰,聽她哼哼嘰嘰如同唱曲兒,便是想一想也真箇銷魂。」
那位鬼將聽得真切,按住刀柄,臉色陰沉,怒道:「我家宰相大人仙子一般,也是你這毛也沒煺乾淨的畜生可以言語輕辱的?!」
壯漢不以為意,喝過了半碗酒,灑了剩下半碗,摔了酒碗在輦車外,一抹嘴,身體前傾,一邊伸手入嘴剔牙一邊笑道:「我與捉妖大仙的座下大童子可是斬雞頭燒黃紙的結拜兄弟,更是搬山大聖的義子之一,吃你家唐城主地盤上的幾個樵夫算得了什麼?」
文官大聲呵斥道:「你這老狗少在這裡裝傻扮痴,我們是來找你索要那位新科進士老爺的!此人是宰相大人最器重的讀書郎,你趕緊交出來,不然我們銅臭城就要大兵壓境,再也不念半點鄰居情分了!好好掂量一番輕重,是你的狗命夠硬,還是我們銅臭城的大軍刀槍鋒利!」
陳平安依稀看出輦車之上的那個壯漢身後盤踞著一隻攆山犬模樣的本相,只是畫面十分模糊,而且時而浮現時而消逝。
捉妖大仙座下大童子?該不會是在羊腸宮門口偷藏尖刀,然後給自己一指彈死的老鼠精吧?
陳平安看了看那輦車。就怕貨比貨,相較於膚膩城范雲蘿的重寶輦車確實是太過寒酸了,難怪會與那羊腸宮鼠精結拜兄弟。而銅臭城上山討要的新科進士肯定就是那個被桃扇君子抓去剝落山邀功的楊凝性了。
陳平安更多的興趣還是放在了那個文官身上。看得出來,他此次離開銅臭城算是公務在身,但是觀其神色細微處透露出來的那點幸災樂禍,內心深處肯定還是希冀著那個有可能與自己爭寵宮闈的同僚已被攆山犬吃入腹中變作了此山肥料才好。
罵人不揭短,被道破真身的壯漢勃然大怒,唾沫四濺,咒罵那文官是個短命早夭享不了福的。
雙方嘴上罵架了老半天,也沒見誰率先動刀子,最後竟是就這麼打道回府、各回各家了!陳平安也是有些服氣,一拍養劍葫,躍下樹枝,遠遠尾隨著那伙銅臭城鬼物。
輦車之上,壯漢巋然不動,似乎不耐酒力,犯困打盹。等到回了洞府,輦車緩緩落地,那嬌媚女子驀然尖叫起來。原來,神功無敵的自家老爺竟是莫名其妙便暴斃而亡了,這隻銅官山攆山犬化作人形的精怪壯漢,唯有眉心處滲出一粒鮮血珠子來。
陳平安臨近銅臭城后,取出那塊披麻宗的牌子掛在腰間,還背上了一隻大包裹,裡邊裝有從避暑娘娘閨房以及黑河水府兩處所得的瓶瓶罐罐。至於交易這些會不會露出馬腳,陳平安如今自然毫不在意,巴不得群妖順藤摸瓜尋仇而來。
只是那捉妖大仙連自家的羊腸宮都不敢久留,哪敢來銅臭城送死。
先前養劍葫內,初一似乎不太願意露面殺妖,是飛劍十五擊殺的那隻精怪。
陳平安扶了扶斗笠,然後覆上那張老者麵皮。
先前在黑河邊上的水神祠廟,楊凝性說想要留下那張少年麵皮當作小小的紀念,陳平安沒答應。楊凝性便退一步,說他願意重金購買。
陳平安就說:「買是可以的,價格十枚穀雨錢,既然雙方已是患難與共的好兄弟了,談錢有些傷感情,那就打個十一折好了。」
楊凝性這才戀戀不捨地交還那張麵皮,說:「如好人兄這般厚道的好兄弟,真是世間難找了。」
銅臭城在鬼蜮谷南方諸城中是一座規模不算小的城池,城牆高大,城門三座。城北一大塊被開闢出人間君主的宮城模樣,一大堆被城主敕封的將相公卿、文武官員都住在附近。城內開闢出十餘座大小坊市,商貿繁華,披麻宗撰寫的《放心集》上多有詳細記載,其中就寫到懸挂披麻宗玉牌進入銅臭城,不但出入城池無禁制,在城內所有交易也都有額外的優厚待遇。由此可見,那位在青廬鎮附近紮根,卻將生意越做越大的銅臭城城主是個會做人……當鬼的。
果然,披甲佩刀的守門鬼物在見著了陳平安腰間那塊玉牌后,立即換了一副謙恭嘴臉,一個個點頭哈腰,笑臉相迎,不但如此,還齊聲恭賀「預祝仙師財源廣進」,讓陳平安有些措手不及,略微思量過後,沒有快步離開,而是擺出一副遊歷青廬鎮的外鄉大爺派頭,彈了一枚雪花錢給一名校尉鬼將,後者趕緊雙手接住了那枚雪花錢,用嘴輕輕一咬,頓時笑得合不攏嘴。
銅臭城以三座大坊著稱於鬼蜮谷:一為女兒坊,有脂粉氣衝天的眾多青樓勾欄,畢竟銅臭城的人間女子姿色尤佳。除了一些皮肉生意,女兒坊還會販賣人口,揀選一些瞧著模樣靈秀的女孩明碼標價。歷史上不是沒有外鄉仙師相中銅臭城年幼女孩的根骨,將其帶離鬼蜮谷的先例。相傳,其中一名女童還是那八字純陰的修道美玉,與救她於水火的恩人一起聯袂躋身了地仙之列。世間山上門派仙府下山選取弟子、勘驗他人資質,往往是各有所長也就各有所短,極難真正看準看透,何況千奇百怪的根骨機緣,我之蜜糖彼之砒霜,我之美玉彼之山石,這類情況數不勝數。對此,陳平安是深有感悟。那一趟離開書簡湖往北走,無意間路過的那間金銀鋪子裡邊,有兩個當時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少年夥計,因為有兩位隱藏身份遊歷人間的老神仙在旁看著他們,其中道行更深的老修士選取了那個看似憨厚無半點靈性的少年作為傳道對象,而低了一境的修士選了那個機靈伶俐的少年夥計作為弟子。
還有一座走馬坊,多是以物易物的場所。鬼蜮谷內的玉石礦物、靈花異草、白玉骨頭,以及無意間獲得的各種王朝遺物皆可在此買賣,各取所需。畢竟,鬼物修行也有自己的眾多講究,修行路上,每高一境,就能存世更久。
最後一座金粉坊專門交易那位點校宰相珍藏的秘寶。當然,外鄉遊歷的仙師也可以拿出自己的寶物賣給那位城主妹妹——這就是陳平安此行的目的地,要來這裡當個包袱齋,總得先練練手,學著臉皮厚一些才行。
金粉坊不大,一條街的店面鋪子之外,多是尚未考取功名卻才名遠播的讀書郎在此借住,這位點校宰相的想法確實天馬行空。
陳平安來到街角第一間鋪子,掌柜是個穿著華美的妙齡女鬼,還有兩個臉色雪白的男童女童小鬼物。見著了腰懸披麻宗門禁玉牌的陳平安,兩個小傢伙都有些畏懼。銅臭城歷史上多場災殃可都是這些外鄉神仙在城中大開殺戒,死傷無數。
掌柜倒是神色如常,客客氣氣問道:「老仙師是要買物還是賣物?我這鋪子既然能夠開在街頭,貨物自然不差,更不假。」
陳平安換了換嗓音,沙啞笑道:「我若是從那邊走來,不就是街尾了嗎?」
掌柜嫣然一笑,不以為意。說到底,鋪子的生意從來是客人愛買不買、愛賣不賣。兩個原本畏畏縮縮的小傢伙倒是相視一笑:這個戴斗笠的老神仙原來還會說笑話哩。
陳平安看了看鋪子裡邊一架架多寶格上的古董珍玩,有靈氣流淌的極少,多是些從骸骨灘古戰場挖掘而出的前朝遺物,與烏鴉嶺的盔甲器械差不多,無非是一個保養得當、光亮如新,一個遺落山野、銹跡斑斑。而且山上寶物可不是藏得住一些靈氣就可以稱之為靈器的,修士精心煉化打造,能夠反哺練氣士、溫養氣府才算靈器入門,再就是必須可以自行汲取天地靈氣,並且能夠將其煉化精純,這又是一難。這便是所謂的「天地賦形、器物有靈」,世間眾多皇宮秘藏在凡夫俗子眼中可謂價值連城,但從來不入山上高人的法眼,正是如此。不過店鋪那件鎮店之寶算是當之無愧的靈器,是一支無羽的重鐵箭矢,想必此物的主人生前一定膂力驚人,是一位沙場悍將。箭矢尖頭之上血跡斑斑,至今沒有褪散,已經浸透箭矢之中。
掌柜見此人在箭矢之前低頭凝視,微笑道:「老仙師真是好眼光,此物名為『破山箭』,曾是隴西國一位沙場萬人敵的物件。那位大將軍是兵家修士出身,本命物是一張破山弓,配合十二支破山箭,一箭出去可以炸破山峰,威力極其驚人。這支破山箭更是稀罕,箭頭沾染鮮血是由於射穿了另外一名敵對兵家武將的眼珠子,血跡千年不散,故而我家主人又將其命名為『破睛箭』。若是尋常的銅臭城鬼物和那山中精怪,便是瞧上此箭一眼都要覺得眼眸生疼,老仙師若是買去,跋山涉水,持箭而游,自可邪祟辟易,鬼魅不侵。」
陳平安笑問:「那張破山弓如今在何處?」
掌柜道:「在骸骨灘那場蕩氣迴腸的戰事中直接給它主人拉得連弓身都斷了。」
陳平安感慨:「好一場慘烈廝殺。」
掌柜笑道:「若非如此,哪有我們這些鬼物死而復生的機會,倒是要感謝那些不惜命的沙場武人才對。」
陳平安點點頭:「我再逛逛。」
掌柜也不強求,任由那位頭戴斗笠的老人離開鋪子。
陳平安逛完了這條街上的所有鋪子,發現是差不多的情形,都是一家鋪子珍藏一件靈器,例如盡頭那間鋪子就擱放有一把鐵板琵琶,品秩頗好。其餘零零散散的古物珍藏都不太入流,哪怕陳平安想要低價購入,到別的地方再轉手賣出,都沒能挑出一兩件來,想必真正的好東西都已經給那個點校宰相收在了那座「宮城」當中。
撿漏靠眼力,陳平安還是跟馬篤宜和那隻書簡湖老鬼物學了些皮毛。不過好東西看多了,一樣物件是好是壞,陳平安還算有點信心,可到底有多好,則終究還是差了些火候和道行。
最後,陳平安重返最早踏足的那間鋪子,兩個小傢伙已經不太怕他,坐在門檻上曬太陽呢,只是挪了挪屁股讓出道來。
掌柜笑問道:「老仙師在我們金粉坊可有意外收穫?」
陳平安搖頭道:「買不著價格合適又有眼緣的。」
掌柜瞥了眼陳平安背著的大包裹,問道:「老仙師是要割愛賣寶?」
陳平安點頭道:「碰碰運氣,不知掌柜看不看得上眼。」
掌柜笑道:「看過再說,如果真有那一眼貨,我這鋪子是不怕花錢的。」
陳平安便摘下包裹,輕輕放在櫃檯上,一件一件往外搬東西。
這只是避暑娘娘閨房和覆海元君水府的三成物件,足可見陳平安先前挖地三尺的能耐,可謂過境之處,寸草不生。
掌柜的臉色開始變得古怪,因為先前幾件竟然都是些女子閨閣用物,脂粉罐、妝鏡、線刻銘文鴛鴦紋銀盒以及頭飾,大如拳頭卻精細雕琢有殷紅牡丹一叢、婆娑數百朵的頭飾……這個外鄉老仙師真是個老不羞的色坯玩意兒!
陳平安似乎也覺得有些不妥了,便不忙往外掏東西,總算開始翻翻揀揀,取出幾件稍稍正常的富貴物件兒,掌柜慍怒惱羞的臉色才稍稍好轉幾分。
當陳平安拿出一雙金箸后,她的眼神微變,比起瞧見那巧奪天工的金花頭飾還要心動幾分。
最後,陳平安只是取出了包裹中的半數物件,疏疏密密,便已堆滿了櫃檯。他問道:「可有相中之物?」
掌柜視線隨意地將那些物件全部巡遊一遍,只在一件水粉瓷瓶上稍有停留,似乎大體上屬於略有動心而已,更多還是大失所望。
陳平安哀嘆一聲:「既然你我都沒能拿出一眼貨,只好白走一趟銅臭城了。」
掌柜見那糟老頭已經要收拾包裹,這才輕輕伸出一根手指壓住那水粉瓷瓶,出聲道:「老仙師,不知這小瓷瓶兒售價如何?我瞧著小巧可愛,打算自己掏錢買下。」
陳平安瞥了眼那水粉瓷瓶,故意流露出一抹譏諷之意,笑道:「它啊,在我這些寶貝當中是最不值錢的,送給掌柜便是。」
陳平安確定它是真不值錢,大家閨秀、權貴婦人興許喜歡,可也就能賣個幾十上百兩銀子,之所以被那掌柜獨獨看中,不過是一連串壓價的手段之一,陳平安再不會做買賣,這點眼力見兒還是不缺的。要論心眼的多寡、城府的深淺,這位銅臭城女鬼掌柜真能跟楊凝性媲美?所以陳平安就開始將櫃檯上那些物件兒往包裹里塞,一副你這掌柜眼瞎、老子已經鐵了心要走的模樣。
果不其然,那掌柜有些藏不住眼神中的著急,又問道:「老仙師,我這鋪子已經許久沒有開張了,這樣吧,你這包裹里的所有東西我打包要了,出價九十枚雪花錢,如何?!」
陳平安又一次斜瞥她一眼,伸手推了推那隻水粉瓷瓶,手上動作不停,沒好氣道:「我也不是那討飯吃的乞丐,這件東西只管送你了,其餘真正的寶貝,我去別處找那兜里真正有錢的買家。我就不信了,偌大一座銅臭城,還沒個眼光好的?」
掌柜似乎有些惱羞成怒,不去拿那隻水粉瓷瓶,也不出言挽留這個糟老頭,任由他收起掏出來的全部家當放回包裹,重新背在身後。見她不拿瓷瓶,那老頭也不客氣了,自己拿在手中:「不要拉倒!」就此跨過門檻,揚長而去。
掌柜在心裡默念了十數聲,這才趕緊招手,將女童小鬼喊到櫃檯旁邊,說道:「去跟著那個人,若是他轉頭走回咱們鋪子,你就別管;若是一路走了,瞧著不像是要再回金粉坊的,你就上去跟他說,咱們鋪子願意與他好好商量價格。」
約莫一刻鐘后,女童小鬼哭喪著臉飛奔回鋪子,皺著小臉蛋道:「貞觀姐姐,我一路悄悄跟著那個老爺爺,真的沒給他發現我,跟了好久的。結果鄰近女兒坊后,他拐入一條小巷,我不敢跟得太緊,怕他一回頭就瞅見了我。誰知等他離開了巷子,我再跟上去,他就沒影了。貞觀姐姐,那老爺爺真是嗖一下就沒啦,我在街上來回跑了好幾趟,仍是如何都找不見了……」
女童小鬼雙手捂臉,說到傷心處便開始嗚咽起來,名叫貞觀的女鬼掌柜既心憂又心疼,趕緊繞出櫃檯,蹲下身,摸著小傢伙的腦袋,柔聲道:「好啦好啦,又不是多大的事情,莫哭莫哭。」
站在一旁的男童小鬼做著鬼臉,幸災樂禍道:「貞觀姐姐,方才要是讓我去跟著,那老頭兒就肯定跑不掉啦。雀丫頭笨著呢,貞觀姐姐又不是不知道。」
女童小鬼好不容易才止住哭聲,這一下直接就號啕大哭起來。
貞觀狠狠瞪了那小鬼頭一眼,去櫃檯後邊取出一隻銀色鈴鐺丟給他:「我走不開,你拿好這信物,趕緊去北邊宮門與看門的楚將軍通報一聲,就說金粉坊先前來了一位外鄉老仙師,有好些寶貝在身上,讓宰相娘娘一定不要錯過了,最好是親自與那位仙師見一面。」
男童小鬼使勁點頭:「好嘞,貞觀姐姐,放心吧,我做事比雀丫頭靠譜多了!」
女童小鬼哭得越發厲害,貞觀手指向門外,瞪著那個一次次火上澆油的小混蛋:「趕緊給我消失!」
「得令!」男童小鬼立即飛奔出去。
片刻之後,正蹲在地上好言安慰女童小鬼的貞觀轉頭望去,目瞪口呆。
鋪子門外,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手裡拎著一動不動的男童小鬼,笑吟吟走入,微笑道:「貞觀,不用找我了,最近銅臭城風聲緊,所有可疑之人的進出,咱們那位城主都讓人仔細盯著呢,所以當那位外鄉老仙師一走入金粉坊,我就得了消息。」
她將男童小鬼放在地上,嗅了嗅,滿臉陶醉:「喲,好重的寶光之氣,貞觀你啊,真是錯過了一樁天大買賣。」
貞觀愧疚道:「奴婢是想著幫宰相娘娘多壓價,不承想那老頭兒脾氣不好,竟是直接負氣走了。」
女子擺擺手:「無妨,只要還在銅臭城,怎麼都找得到,我已經派人去請他過來了。」
女子正是銅臭城唐城主的親妹妹,名叫唐錦繡。漫長歲月里,正是她好似小孩子過家家,在城內打造出一座朝堂,還籌辦了科舉。
城主唐驚奇是一位金丹境鬼物,但是幾乎從未與人廝殺過。這也不奇怪,南方十餘城,蒲禳戰力第一,如果不是自己作孽,早就是一位驚世駭俗的玉璞境鬼物劍修了。其餘城主,除了靠近蘭麝鎮的那位太傅城英靈,都未曾躋身元嬰境界,而且都談不上「有望」二字。再往北,才有一位元嬰城主,便是避暑娘娘的靠山——那座不降城的強勢英靈,當年神策國戰死沙場的那位砥柱大將,麾下三位鬼帥之一正是那張破山弓的主人。那金丹鬼將曾經親自造訪金粉坊,只是看了一眼擺在鋪子里的破山箭,非但沒有直接搶走,反而銅臭城想要主動歸還此物,他也沒有收下。
唐錦繡笑道:「等他過來后,就說我是金粉坊的坊主,真正管錢的。一旦泄露了身份,到時候那位仙師可不就得往死里抬價。」
貞觀笑著點頭。
唐錦繡瞥了眼男童女童兩隻小鬼物,笑罵道:「倆蠢蛋兒,一邊玩兒去。」
兩個小傢伙趕緊跑出鋪子。
一道修長身影憑空出現在店鋪內,四周陰氣漣漪陣陣。
唐錦繡愣了一下,笑道:「哥,你怎麼來了?如果我沒記錯,這還是你第一次大駕光臨我這金粉坊呢。」
貞觀已經跪在地上,顫聲道:「拜見城主。」
唐驚奇道:「我來這裡是告訴你,除了與那人做生意外,你最好別有其他想法。」
唐錦繡笑道:「不就是一個老頭兒嗎,怎麼,你還怕我瞧上了眼?又不是年輕俊俏的公子哥兒,我可沒想法。」
唐驚奇無奈道:「此人不過是用了些障眼法,如果諜報無誤,應該是那個讓范雲蘿以及山中群妖都大吃苦頭的年輕劍仙。我這不剛得到一個消息,那隻攆山犬也死了,被飛劍穿破頭顱而亡,悄無聲息,兇手都沒露面。」
唐錦繡舔了舔舌頭。唐驚奇正色道:「平時玩耍,我都不與你計較,此次事關重大,一不小心就是少去半座銅臭城的慘事,你如果還敢胡來,可別怪我將你禁足百年!」
唐錦繡委屈道:「既然是天大的事,哥哥你自己出面不就成了。」
唐驚奇氣笑道:「我出面?做什麼?傳出去,是秘密謀划著剿滅其餘大妖,還是野心勃勃想要吞併周邊城池?或者我在這鋪子裡邊,坐下來,嗑著瓜子,跟他一個漫天要價一個就地還錢?既然人家沒打算聲張,只是來咱們城中做買賣,連你都知道隱藏身份,免得對方抬價,我在這裡,又如何殺價?對方一枚小暑錢的物件,我花一枚穀雨錢買下?不然咱們銅臭城是不是屬於不給一位年輕劍仙面子了?」
他伸出手指,點了點自家那個滿臉羞愧的妹妹:「接下來你就認定一事,買賣而已,既不要畫蛇添足,也不用刻意討好。可若是對方一味咄咄逼人,不用太過畏懼便是,我們銅臭城與青廬鎮簽訂盟約,那些披麻宗修士斷然不會坐視不管。」
唐錦繡眼神幽怨道:「知道啦。」
唐驚奇轉頭看了眼貞觀,叮囑道:「記得提醒她到時候別犯花痴,咱們銅臭城的點校宰相還真配不上一位年輕劍仙。」
唐錦繡一跺腳:「哥,有你這麼說自己妹妹的嗎?!」
那位城主英靈卻已經匆匆而來悄悄而返。
約莫半個時辰后,一名故意沒有穿上宮廷裝束的女鬼婦人領著那位老仙師來到金粉坊街角鋪子。貞觀如臨大敵,唐錦繡早已站在鋪子門口,雙手負后,一手輕輕虛按,示意她不用緊張。
婦人稟明了情況后,唐錦繡望向那個頭戴斗笠、背負行囊的「老頭兒」,笑眯眯道:「老仙師,竟然過女兒坊而不入,躲起來喝酒了,讓我們好找啊。」
然後她開始自我介紹:「我呢,是這座金粉坊所有店鋪的大掌柜,貞觀她眼拙,兜里又沒幾個錢,所以還是我來與老先生做買賣好了。」
陳平安微笑道:「好,希望你們千萬別店大欺客,我這把老骨頭,可經不起幾下敲打,就連那嚇唬人的言語都聽不得一句半句的。」
唐錦繡心中腹誹不已,臉上卻笑容更濃:「金粉坊的鋪子,年歲最短的也是四五百年的老店了,一塊塊金字招牌,回頭客茫茫多,老仙師只管放心。」
陳平安入了鋪子,唐錦繡和貞觀肩並肩站在櫃檯後邊,找到陳平安的婦人則守住店鋪門口。
陳平安摘下包裹,一件件取出,放在櫃檯上。
依舊是先取了三成,琳琅滿目,寶光流溢。
唐錦繡一件件拿起、一件件放下,當她看到那件雕琢精美、牡丹百朵擁簇的金花頭飾后,微微心顫,微笑道:「真是好漂亮的物件,便是放在外邊的市井王朝,僅憑這份必然出自山上神仙的巧妙工藝,也該值個萬兩白銀。畢竟此物大有淵源,曾是安亭國一位美艷皇后的心愛之物,只要碾碎了雪花錢如雨露,滴入所有花蕊當中,據說便會有奇異景象發生。嗯,我開價一枚小暑錢。」
之後她又提起那雙金箸,一再端詳、相互敲擊后,點頭道:「果然是它。此物也在史書上有據可查,是那鵲山國末代皇帝當年御賜給名臣宋靖之物,為了表彰他為官清廉。它可不是由尋常的黃金打造而成,而是加入了一些山上秘寶材質,故而敲擊之聲恍如有人在耳畔輕輕言說『清廉』『剛正』二語。宋靖此人也無愧此物,以文臣身份領軍廝殺,竟然戰功卓著,在沙場上頗有建樹,只可惜以一人之力如何抗拒大勢。」
陳平安突然說道:「既然如此,此物不賣了。」
唐錦繡錯愕道:「老仙師這是為何?我願意同樣出價一枚小暑錢的,何況這雙金箸在別處絕對賣不出這種高價了。我既然在老仙師開價之前便主動說出歷史淵源,足見我們金粉坊的誠意。」
「誠意自然是十分誠意了。」陳平安點點頭,笑道,「不過這雙金箸我打算送人。」
唐錦繡也就只好作罷,若是平時,這雙金箸她確實會心動,卻只會出價五十枚雪花錢,就當是對方給自己省錢了。
最終行囊里的三成物件,連同那金花頭飾在內,唐錦繡買下了約莫半數,總計九枚小暑錢,算上小暑錢對雪花錢的溢價,也就是九百二三十枚雪花錢。其中一樣陳平安都沒能瞧出端倪的老舊鎏金香爐竟然價格最高,唐錦繡也未細說根腳,只說她願意支付四枚小暑錢,陳平安便提價一枚,唐錦繡一樣猶猶豫豫答應了。等到她讓身旁女鬼貞觀先收起那小香爐,唐錦繡才驀然大笑,得意不已,陳平安便知道賤賣了,不過無妨,人家掙的是眼力錢。
事實上,連同這隻包裹在內,剩下咫尺物中所有瓶瓶罐罐的估價,陳平安的預期,就是撐死了賣出五百枚雪花錢。若是能賣出個三百枚,其實都算是大賺了。自己這趟包袱齋,本就是鳥雀腿上劈精肉、蚊蠅腹內刳脂油的勾當,不奢望大發橫財,只靠一個細水長流的積少成多。
唐錦繡忍了半天,終於還是沒能忍住,又從貞觀手中拿過小香爐,雙手細細摩挲,真是愛不釋手,抬頭對那位摘了斗笠的「老先生」微笑道:「這小香爐來歷可是相當相當不簡單,曾是清德宗一位大隱仙年輕時常伴左右的修行之物,只是底部篆文不彰顯清德宗身份而已。但是這位大隱仙曾有一部遊記傳世,雖並不廣泛,我卻恰好收藏有一本,時常翻閱,爛熟於心,才曉得此物的根腳。香爐雖非法寶,只是件靈器,可真實價格該有一枚穀雨錢的,地仙之下,無論是鬼物還是精怪,只要點燃一炷山水香,便可很快靜氣凝神,進入禪定坐忘之境,十分難得。」
貞觀有些著急,輕輕扯了扯她的袖口,她這才悻悻然收了口,不再繼續顯擺自己的考據學問。
陳平安笑道:「那說明此物與我無緣,卻與坊主有緣。」
唐錦繡將香爐遞給貞觀捧著,道:「就憑老先生這份洒脫,我便也豪氣一回,再加一枚小暑錢,湊足一枚穀雨錢!」她從腰間荷包拈出一枚錢幣遞給陳平安,「錢貨兩訖。」
陳平安拿過那枚神仙錢,雙指一摩挲,掂量一番后,這才小心翼翼收入袖中,點頭笑道:「買賣雙方皆大歡喜,難得難得。以後若是又得了稀罕寶貝,定要來向坊主抖摟抖摟。」
唐錦繡指了指那包裹,然後掩嘴笑道:「老仙師難道忘了包裹之內還有七成物件沒取出?」
陳平安一拍額頭:「這輩子還沒摸到手過幾枚穀雨錢,教坊主看笑話了。我這就慢慢取出,坊主只管細細看。」
唐錦繡笑著不言語,顯得十分善解人意,心中則冷笑不已:演,你繼續演。
貞觀卻覺得大開眼界:這位使障眼法的年輕劍仙真是個天生做買賣的。
唐錦繡在陳平安從包裹里搬東西出來的時候也沒閑著,開始將那些花錢收入囊中的心愛物件暫時放在身後的多寶架上。至於那些沒能買賣成功的物件,則被她先挪到櫃檯一旁,動作嫻熟,堆放巧妙,相互間絕無半點磕碰。所以哪怕陳平安又拿出了三成多物件,櫃檯上依舊不顯得擁擠。
唐錦繡又陸陸續續挑中了三件,只不過這次出價才兩枚小暑錢,其中一件羊脂玉雕的手把件和一件金錯銘文的矛尖還都因為是兩大王朝帝王將相的遺物才有此價格。不過唐錦繡坦言,那矛尖去別處售賣,遇上識貨的兵家修士,興許這一樣就能賣出兩枚小暑錢,只是在這鬼蜮谷,此物先天價格不高,只能是個裝樣子的擺件,怪不得她金粉坊不出高價。
陳平安不以為意,依舊選擇賣給金粉坊。
櫃檯已經擺不下物件,唐錦繡便讓貞觀放好香爐,再去將老仙師身後那排多寶架上的物件挪走。
這一次,唐錦繡揀選了四樣小物件:一隻鳧雁銀碗、一卷繪有牡丹兩本的畫軸、一隻小蟋蟀金籠子,以及一隻小蠻靴……
當唐錦繡放下那捲畫軸、拿起那隻小蠻靴的時候,陳平安面色如常:都是錢嘛。
唐錦繡最後花了四枚小暑錢,最珍貴的那幅畫軸上所繪的那兩本牡丹名為「小黃嬌娘」和「白衣相公」,是神策國最著名的十棵牡丹之二。這幅畫便佔了三枚小暑錢,其餘三物只是唐錦繡瞧著順眼而已,沾了骸骨灘諸國一些歷史典故的光,不然不值幾枚神仙錢,賣給她銅臭城唐錦繡,算是眼前這位「老先生」找對人了。至於畫軸也好,先前金花頭飾也罷,以及她和銅臭城最為撿漏的香爐,只要不是骸骨灘和鬼蜮谷的「老人」,任你是眼力再好的地仙修士都要錯過。
結完賬,陳平安開始收拾包裹。自己這趟銅臭城的包袱齋,當得有些意外又意外了——是一枚穀雨錢,外加六枚小暑錢啊。包裹里其餘沒能賣出去的一大堆物件,又不是真是什麼破爛貨,離開了鬼蜮谷和骸骨灘,一樣有機會賣出手換來真金白銀的。
陳平安打定主意,回頭原路離開銅臭城,一定要再打賞給那城門校尉鬼物一枚雪花錢,那傢伙一定是嘴巴開過光,自己這趟金粉坊可不就是財源廣進?
背好行囊,陳平安重新戴起斗笠,從袖中取出那隻水粉瓷瓶放在櫃檯上,望向貞觀,笑道:「就當是一筆彩頭贈送,聊表心意,祝掌柜的生意興隆。」
貞觀快速瞥了眼唐錦繡,見後者毫無反應,這才笑著收下。
陳平安出了金粉坊,從先前城門離開銅臭城,丟了一枚雪花錢給那城門校尉,後者大喜,連連躬身道謝。
下一站,陳平安要去往青廬鎮,在那兒找個歇腳的地方,除了調養休息之外,還要畫兩張金色材質的縮地符。畢竟鬼蜮谷內稱得上「安穩」二字的地方,蘭麝鎮都不算,只有披麻宗竺泉親自坐鎮的青廬鎮而已。
青廬鎮距離銅臭城不遠,只是山水繞路。陳平安沒有御劍,徒步前行,在能夠看到青廬鎮的輪廓后微微鬆了口氣。
銅臭城鋪子里,陳平安離開后,唐錦繡手指輕輕敲擊櫃檯,滿臉笑意。都說請神容易送神難,自己不但成功請神,還略有賺頭。不過她有些犯嘀咕,生怕自己那個難得嚴肅教訓自己的哥哥會罵自己「畫蛇添足」。
在陳平安走出城門的那一刻,唐驚奇就來到了鋪子里。
唐錦繡視線有些游移不定,唐驚奇笑道:「挺好的,應對得體,竟然還水到渠成地做了一筆好買賣,難得難得,都知道幫銅臭城掙錢了。」
唐錦繡如釋重負,得意揚揚問道:「哥,你說那傢伙曉得我的身份不?」
唐驚奇扯了扯嘴角:「一開始未必確定,等到離開鋪子的時候,他應該就已經心裡有數了。」
唐錦繡疑惑道:「是我哪裡露了馬腳?金粉坊的坊主知曉那麼多歷史典故不算破綻吧?我身邊的幾位女官隨我看過幾百年書,也都能夠如數家珍的。」
唐驚奇指了指貞觀,立即嚇得她臉色越發慘白,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唐錦繡哎喲一聲,後知後覺道:「那傢伙當時送出水粉瓷瓶,是故意試探貞觀?」
唐驚奇似乎心情不錯,笑道:「你起來吧,又不是多大的過錯,本就是件藏不住的事情。對於練氣士而言,真相如何往往並不重要,遠遠不如他們心中的猜疑。再者,外鄉的任何一位世間修士,只要能夠有此境界,一大把年紀便都不會活到狗身上去的。你們兩個的一言一行和最終結果已算是最好的了,我這個當城主和哥哥的,對你們沒有理由再多苛求。」
他離去之前,對妹妹說道:「記得賞賜給貞觀一枚小暑錢。你啊,對銅臭城男子的那些大度和一擲千金若是能夠勻一些給女子就好了。」
唐錦繡翻了個白眼。
陳平安已經摘了麵皮,走入青廬鎮。鎮子並不大,甚至還不如奈何關集市,只有縱橫交錯的兩條大街,屋舍建築加在一起不到百餘棟,並且並無任何豪宅。路上行人寥寥,不過茶攤酒樓倒是也有,賣茶販酒的竟然都是姿色出眾的女子,想必都是銅臭城來的了,而且多半是有些修道根骨可惜卻又無法成為披麻宗修士的。
青廬鎮還有兩家仙家客棧,一南一北,北邊的價格貴,一天一夜就要十枚雪花錢,南邊的才一枚。陳平安問是否因為靈氣懸殊的關係,不承想北邊客棧的女子嫣然一笑,十分實誠地說並無差別,只是她們家離宗主的修道茅屋近一些,有錢的仙師都願意在這兒扎堆,而且杜仙師常年都居住在此,所以經常能夠碰見。
於是陳平安就轉頭去了南邊,那女子眨了眨眼眸,似乎有些訝異:能夠走到青廬鎮的修士和純粹武夫可都一個個財大氣粗,真沒誰兜里是缺錢的主兒,只分有錢和更有錢兩種,天底下最金貴的面子豈能因為這一天九枚雪花錢的差價就給自己丟在地上撿不起來?
陳平安在南邊客棧要了一間屋子后,開始倒騰咫尺物和那隻包裹,換了些新鮮物件放入包裹中,打算隔幾天再去一趟銅臭城金粉坊。這叫逮住了一隻肥羊就使勁薅羊毛,過了這村就沒這店。
做完這些,陳平安繼續以一枚枚雪花錢修繕身上那件春草法袍,約莫一盞茶后才停下來。修補法袍並不是砸錢就行,是一個細緻活。
陳平安開始練習劍爐立樁,運轉那依舊無法徹底打破所有關隘的劍氣十八停。
一個時辰后,陳平安喝了一大口養劍葫內的深澗水,開始煉化水氣精華,補充自身水府。只是一個多時辰過去才煉化出三滴「泉水」,給水府中三個綠衣童子接在手心。
陳平安的這類粗淺修行尚且如此耗時,一旦閉關,更是兩耳不聞世間事,所以才有山中不知人間寒暑的說法。
當陳平安趁著休憩時分沉浸心神,陰神化作一粒芥子巡遊水府,結果就收到了那些小傢伙們的幽怨眼神。大概是說他天資平平就更加應該勤勉修行、笨鳥先飛,為何打造出關鍵竅穴的這麼一座大府邸后,這些年莫說是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簡直就是一天打魚一年曬網了。
陳平安愧疚難當,狼狽離開水府。那條武夫純粹真氣凝練化成的火龍在水府門外的一處岔口默默凝視著他,他黯然不語,火龍一擺頭甩尾,快速游弋離去。
早些年,火龍頭顱之上曾經站著一個儒衫仗劍的金色小人,與它一起巡狩四方,在這方小天地內開疆拓土、所向披靡,如同相得益彰的廟堂文武。
陳平安收起念頭,撤了內視之法,回過神后,坐在桌旁,視線低斂,怔怔無言。
講道理這件事,說服別人不容易,說服自己也很難。
那麼為什麼還要講理呢?一碗市井飯,一部拳譜,值得嗎?為此付出的代價,即便極其巨大,已經傷及大道根本,可自己的那個選擇,真的就對嗎?
陳平安不是在糾結第一個早有答案的問題,以及那個註定暫時不知對錯的問題。他害怕的是,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想這些。
陳平安猛然間深吸一口氣,站起身離開桌子,身形顛倒,一襲青衫大袖飄搖,閉上眼睛,開始以天地樁倒立行走。
銅綠湖上停有一隻翠綠竹筏,三郎廟少年袁宣依舊在垂釣,這次沒有外人,也就更加閑適隨意,女武夫與那位金丹劍修老人都各自持有一竿釣竿。他們剛返回此處沒多久,袁宣有些失落,因為那個據說在鬼蜮谷已經闖下偌大名頭的年輕遊俠沒來。
袁宣瞥了眼始終沒半點動靜的湖面,轉頭問道:「樊姐姐、劉爺爺,不是說那人是純粹武夫嗎,為何青廬鎮人人都說他是一位劍修,爭執不下的也只是他到底是金丹境還是元嬰境?」
女武夫臉色尷尬:「應該是位武夫才對。」
老人要更加見多識廣,笑道:「小樊與青廬鎮修士的猜測其實都未必是錯的。世間有些怪人確實既是練氣士又是純粹武夫,只不過這類天之驕子越到後來就越是後繼乏力。比如武夫一途,已經躋身了遠遊境,或是修道一途,終於躋身了元嬰境,這就會有天大的麻煩,除非是以大毅力和大魄力果斷棄了其中一條道路,不然極難真正登頂,只會自己與自己打架一般,兩條路都走到了無路可走的斷頭處。」
袁宣咂舌道:「若真是傳說中只差山巔境一步的遠遊境武夫,又能夠擁有元嬰修士的術法神通,豈不是要打遍一洲無敵手?」
「無敵手?還差得遠呢。」老人笑著搖頭道,「除劍修之外的尋常玉璞境神仙對上這種鳳毛麟角的怪胎確實要頭疼不已,可換成劍仙或仙人境修士,拿捏起來一樣遊刃有餘。」
袁宣的想法十分羚羊掛角,直接跳往別處的十萬八千里之外了,笑問道:「劉爺爺,你是劍修,那說說看,為何世間修士的兵器萬萬千,唯獨你們用劍的這般厲害,還被譽為殺力第一呢?劉爺爺,你可別隨便糊弄我,我可是曉得的,劍修最吃錢,以及先天劍胚是咱們練氣士裡邊的萬中無一,這兩個原因才不是全部的緣由。」
老人哈哈笑道:「這就是一本很老很老的老皇曆嘍。」
他不再說話,抬手指了指頭頂高處。袁宣瞅了瞅,點點頭,不再詢問什麼,開始安安靜靜釣魚。
可袁宣還是有些心癢,猶豫了一下,便向老人伸出三根手指。老人搖搖頭,再次伸手,指了指更高處。
袁宣收起兩根手指,只剩下一根。老人笑了笑,仍是搖頭。
袁宣終於開始安心釣魚了,反而是比他歲數更長的女武夫一頭糨糊,迷惑不解,不明白這一老一少在打什麼啞謎。
半個時辰后,依舊毫無漁獲。袁宣拋了一把餌料丟入湖水,水有水脈,看似湖面平靜,實則底下大有講究,可不是隨手亂拋的。他隨口問道:「聽說黑河的老黿飼養了一對最少活了一千五百載的金色蠃魚,劉爺爺,我若是與杜叔叔說一聲,咱們能不能殺過去,與那隻老黿花錢買來啊?」
老人耐心解釋道:「除非是將其打殺了,否則此等靈物,買是註定買不到手的。可是老黿能夠在鬼蜮谷活這麼久,想要成功打殺極不容易,除非是竺宗主親自出手,不然他往那老龍窟深處一躲,便再難尋見了,哪怕是你杜叔叔也要無可奈何。」
袁宣哀嘆一聲:「打殺就算了,我做得到也不做。天生萬物自有其理,修行之人本就是逆流而行,再造殺孽,總覺得不是什麼好事。真不知道那些兵家修士為何能夠殺人不眨眼,還可以不沾因果業障。」
老人笑道:「只要是能夠成為一教一家一宗的,自然各有其大道根柢,在這方天地間立得定、站得穩。」
袁宣撓撓頭,苦兮兮道:「劉爺爺,咱仨的魚漂兒倒是比那門神還要立得定,一個比一個穩當。」
老人哈哈大笑,女武夫也跟著笑出聲。
青廬鎮北邊的客棧,杜文思站在門口。他是出了名的有君子風範,所以在門口招呼的女子並不拘謹,見杜文思站了許久,便好奇問道:「杜仙師,是等人嗎?」
杜文思搖頭笑道:「裡邊悶,出來透口氣。」
女子無言以對,很快便想起一件事來:上次杜仙師也是這般一個人站在門口發獃來著。
前些年,有一位境界極高的年輕女冠行事跋扈,竟是不從牌坊樓進入鬼蜮谷,而是直接一劍劈開了天幕,現身之後,又掉頭走了,然後又兩次劈開那傳說中堅不可摧的天地屏障,最後一次剛好是在青廬鎮不遠處。
這幾次擅闖都引來了幾位英靈的截殺,最後一次更是宗主竺泉親自出馬劈了她一刀,被她硬生生接下。不過竺泉也只是象徵性示威而已,並未傾力。
一番言語后,竺泉徑直返回茅屋,任由她入境,算是過了披麻宗這一關。
她入住客棧,卻只待了一天,離開的時候依舊是一劍破開天幕,十分蠻橫無理。不過比來的時候稍稍含蓄一些,先御劍去了北邊一座城池上空,這才破開天地禁制逍遙離去。杜仙師當時也是在門口站了很久,人問起也還是先前的答案:裡邊悶,出來透口氣。
杜仙師真是君子,連說謊都不會。
後來聽客棧裡邊的神仙客人說,那外鄉遊歷至此的女冠是一位來自桐葉洲的女修,在砥礪山與一個名叫劉景龍的修道天才大打出手,兩敗俱傷。
正想到這兒,一個姿色平平的佩刀女子從街上緩緩走來,看門女修趕緊屏氣凝神,等到那人走近客棧,顫聲喊了一聲「宗主」。
竺泉笑著點頭回禮,然後喊了杜文思,說是一起走走。
她笑著調侃道:「行啦,那黃庭是說過她南歸之時會再來一趟青廬鎮,可是她來不來、什麼時候來,是你等在大門口就能等來的?」
杜文思臉色微紅。
竺泉繼續道:「聽說那個大鬧一場的年輕劍仙已經在小鎮住下了?」
杜文思點頭道:「剛從銅臭城過來,就住在咱們南邊的客棧里。」
竺泉笑道:「那傢伙十分有趣,騎鹿神女首次離開畫卷就是奔著他去的,不知為何沒成,最後騎鹿神女跟了那位北俱蘆洲歷史上最年輕的宗主。那個小娘兒們竟然搶了我的名頭,如果不是在鬼蜮谷而是在別處遇到了她,我是一定要與她切磋一番的。若是我贏了,天知地知我知她知;如果我輸了,無須她放出消息,我自個兒就昭告天下為她揚名。」
杜文思會心一笑,這便是自家宗主的脾氣了。
竺泉突然說道:「寶鏡山徹底毀了,那一場架打得動靜不小,只不過我沒臉皮偷看,便沒能知道具體過程。那年輕人應該如你所說,就是那個名次墊底的楊屠子,看樣子,好像已經得了寶鏡山的機緣。不管怎麼說,既然沒在鬼蜮谷四處惹事,也就由著他得寶而歸了。不過剝落山、積霄山那塊地盤就被那個進入小鎮的年輕人和一個不知來歷的書生聯手掀了個底朝天。乖乖,本事不小,謀划更高,將所有妖物玩弄於股掌之中,到頭來你猜怎麼著?」
杜文思苦笑道:「宗主,這我哪能猜得到。」
竺泉無奈道:「你這性子忒無趣,難怪如今還是條光棍。真不是我說你,再遇上了那個叫黃庭的,喜歡就開口,人家要走你就跪著磕頭,臉皮算得了什麼,給你騙上手后,到時候該怎麼拾掇自己媳婦,還需要別人教你?唉,還是怪你小子不濟事,你說你咋個還不躋身元嬰境呢,在金丹境烏龜爬爬,好玩啊?真當自己是那隻老黿的親戚啦,那你咋個不去娶老黿的女兒呢?」
杜文思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惱羞成怒道:「宗主!」
「行行行,不戳你心窩子了。我這不是著急你的修為嘛,你們平時總說我這個宗主當得懶散,我這剛要上點心,瞅瞅,你又不樂意了,到底要咋個弄嘛。」
杜文思開始伸手揉臉,竺泉拍了拍杜文思肩膀:「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那黃庭回頭來了咱們青廬鎮,你可別求我幫你打暈她,做那生米煮成熟飯的下作勾當,我雖然是你們這些瓜娃兒的宗主,卻終究不是你們爹娘。不過文思啊,我看你終究是要比那楊麟更順眼些的,你喊我一聲娘親試試看,說不定我這個又當宗主又當娘親的就臨時改變主意了。」
饒是杜文思這般好脾氣的也開始嘴角抽搐,竺泉哈哈大笑,好不容易才止住,結果又嘀咕了一句:「他娘的,差點給老娘笑裂了嘴。本就長得一般,以後還怎麼找皮滑肉嫩皮囊俊的小夫君?」
杜文思只得提醒道:「宗主,咱們能不能說回正事?」
「你的終身大事,咋個就不是正事了?」竺泉咳嗽一聲,點頭道,「大圓月寺的老和尚和小玄都觀的道人都離開過那片桃林,至於去往何處,我還是老規矩,不去看。但是你算一下,加上那艘流霞舟的年輕宗主、騎鹿神女,以及那個兩次撒網收飛劍的臭王八蛋,還有蒲禳的突然露面,再加上鬼蜮谷中部那幾座大城的蠢蠢欲動、相互勾連,文思,你覺得這說明什麼?」
杜文思搖頭嘆息道:「宗主,你是知道的,我一直不擅長這些謀划算計。」
竺泉重重點頭,貌似很是欣慰,一巴掌拍得杜文思一個踉蹌:「很好,與宗主我一模一樣,就是看出了一個熱鬧!」
行至街道盡頭,竺泉率先轉身走回北邊客棧,杜文思跟著轉身。
竺泉再無言語,直到客棧門口才緩緩道:「你正值金丹瓶頸將破未破的關鍵,所以接下來只要開打,你就跑回祖師堂去,不用有任何猶豫。也許那個蹲在渡船上一年到頭喝風的老傢伙別的都是狗屁混賬話,唯獨那句咱們披麻宗得換一個會用腦子的宗主是對的。所以別人戰死了,連我在內,都沒什麼,披麻宗修士這點擔當還是要有的,唯獨你杜文思,要死也不該死在這烏煙瘴氣的鬼蜮谷,最好都別死在骸骨灘,死去北邊、更北邊才好。」
杜文思搖搖頭:「宗主,此事我做不到,臨陣脫逃,不戰而退,我杜文思便是舍了大道與性命,都決不……」
竺泉突然輕輕一掌推在杜文思腦袋上,神色平靜,語氣淡然道:「別犯傻。杜文思,我最後擺點宗主架子與你說一句掏心窩的話。在這世上,至少在我竺泉眼中,一個真正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是吃得住大苦更受得了大辱的,任你山嶽壓我,那脊樑,卻一直是挺直的!」
杜文思站在原地,竺泉繼續向前緩緩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