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地無拘束
·第七章·
天地無拘束
城池高聳入雲的京觀城牆頭上,一名堪稱玉樹臨風的中年男子悠然散步。
遠處,兩女一白骨站在走馬道上,一起眺望南方——道門宗主賀小涼、騎鹿神女,還有京觀城城主高承。這位骸骨灘和鬼蜮谷歷史上最強大的英靈,戰力幾乎可以媲美一位擅長與人廝殺的仙人境修士。
但是高承生前的身世背景在後世史書上竟然沒有半點記載,不是史家和山上修士都不想追本溯源,而是真的沒能在兩大王朝十數藩屬國的檔案上找到任何記錄,連一句話都沒有,只在一國兵部最底層的一卷戶籍上找到了高承這個名字而已——步卒高承,好像這位在當年骸骨灘近百萬累累白骨中站起來的鬼物,真是一個沙場死人堆里躺著的無名小卒。好像當他以白骨鬼物之姿站起身後,才開始一步步崛起。
高承個子不高,依舊以一副雪白瘦骨現世,只是披掛了一副最簡陋的破損鐵甲,腰間佩刀更是尋常物。他問道:「賀小涼,你到了我京觀城后,只說是看一看,如今看完了沒有?」
賀小涼微笑道:「城主這是要趕人了?」
高承說道:「再給你三天時間,再不走,就不是趕人,而是殺人了。」
一旁的騎鹿神女有些心驚膽戰。京觀城內煞氣太重,那隻五彩神鹿是天地承運靈物,最受不了這些消磨,便早已給她收起。她半點不懷疑那位城主的話,知他絕非恐嚇。
賀小涼微笑道:「三天就三天,時辰一到,我一定離開京觀城。」
高承瞥了眼遠處那個走在牆頭上的人:「最好別讓姜尚真坐你的流霞舟離開,不然我怕我忍不住要出刀。」
賀小涼不置可否。
高承走下城頭,姜尚真走到賀小涼和騎鹿神女附近,跳下牆頭,微笑道:「只要賀宗主依舊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就真的只是看看,到時候不捎帶我一程也是可以的,大不了我就被高承留在京觀城內,那些個白骨美人別有一番滋味呢。」
賀小涼以心聲問道:「你覺得鬼蜮谷最缺什麼?」
姜尚真趴在牆頭,揉了揉屁股,同樣以心聲懶洋洋道:「自然是大活人。其實小天地的靈氣一直都沒怎麼變,也變不出花樣來,打生打死這麼多年,無非是讓高承寄放在蒲禳之流的身上而已,可是帶著陽氣的活人太少了,銅臭城那塊風水寶地又給竺泉死死盯住了,擺明了你高承膽敢去搶人,她就敢撕破臉大打一場。」
賀小涼微笑道:「那麼如果高承可以自造輪迴呢?使得鬼蜮谷內那麼多天仙神人也無法聚攏的散亂魂魄、殘餘陰氣能夠在鬼蜮谷內投胎轉世為人。百年之後,陰陽相濟,鬼蜮谷躍上兩個大台階,堪稱別有天地,真正成為一塊洞天、福地兼備的寶地,又當如何?」
姜尚真先是臉色凝重,隨後很快釋然搖頭:「高承道行高,在鬼蜮谷內我都打不過,這個我勉強承認,強龍不壓地頭蛇嘛。可要說高承又得了一門遠古的禁忌秘法,知曉了卻只是不能掌握那轉世之法,我姜尚真……也可以捏著鼻子認了。但是還要說這位京觀城城主手裡邊剛好擁有這等無上法器,可以承載這份天地大因果,在這終究還是陽間的鬼蜮谷打造出一座好似酆都的地界,我是打死都不信的!」
賀小涼微笑道:「那咱們就拭目以待?」
姜尚真臉色陰沉,第一次心情凝重起來。
賀小涼突然笑道:「姜尚真,你其實猜錯了一件事。」
姜尚真又恢復笑容,道:「賀宗主請說。」
賀小涼卻不再言語,且神色複雜。
姜尚真開始在心中默默推衍,只可惜又有兩處迷障無法破開,這就很麻煩了。世上事,差之毫釐,謬以千里。
小玄都觀道人和大圓月寺老僧曾經先後離開桃林,各自都用上了遮蔽天機的神通手段。一個出現在掛有鐵索橋的南邊崖畔,在那兒站了一宿。一個出現在水神祠廟附近的埋河之畔,相較之下,老僧倒算是來去匆匆。
至於陳平安,到了青廬鎮后就無法觀看了,姜尚真是如此,想必賀小涼也不例外,至於那個高承,不好說。
青廬鎮南邊客棧,雖然心神不寧的狀態持續頗久,陳平安仍是強行靜下心來,想要連夜畫出兩張金色材質的縮地符。只是提筆后,才發現自己遲遲無法動作,因為心知肚明,勉強落筆,在金色符紙上也畫不出,普通材質的符紙上興許可以。
陳平安放下筆,起身練習了一個時辰劍爐立樁,竟然仍是無法真正靜心,便乾脆推開門去,在夜幕中逛了一圈青廬鎮,回到客棧屋子后取出一些竹簡,在燈下翻來覆去看了許久,就這麼守著燈火枯坐了一夜。
天亮時分,陳平安覆上麵皮,背著包裹又去了趟銅臭城,沒能見著那個熟悉的城門校尉鬼物,有些遺憾。
到了金粉坊,那裡剛好開張,貞觀愣了半天,讓男童小鬼手持銀鈴鐺去喊「坊主」。男童小鬼確實伶俐聰慧,只是點頭,二話不說去北邊宮門找到那位門神將軍。很快,唐錦繡就拎著他一起來到金粉坊,看到櫃檯上已經放滿了物件。
唐錦繡笑道:「老仙師,又來啦?怎麼,我們鬼蜮谷是遍地寶貝嗎,隨便撿個一宿就能裝滿一麻袋?」
陳平安笑道:「可不是,真是個好地方。」
唐錦繡啞口無言,雙方按照老規矩,開始買賣。
只是這一次,包裹裡邊的物件唐錦繡只買了兩件,掏出兩枚小暑錢。
真不是她吝嗇,事實上就是如此,如果不是念在對方是一位「年輕劍仙」的分上,支付一枚小暑錢就已經算她童叟無欺了。
陳平安收了錢,離開了銅臭城,也不覺得走了冤枉路。
兩枚小暑錢,不算少了。
返回青廬鎮,陳平安繼續在客棧屋內練習天地樁。他打算走樁之外,也將這個姿勢古怪的拳樁走出那一百萬遍。
這天只吃了一頓飯,黃昏中,陳平安去酒肆買了一壺酒,客人寥寥,他就坐在店裡喝完,剛好就一碟佐酒菜。
依舊是一夜畫符不成,只是相較於前一天好上許多。陳平安在後半夜也不練習天地樁了,躺在床榻上閉目養神,想了許多陳年往事,就此酣睡過去。
天亮后,陳平安驀然清醒,只覺得神清氣爽,收拾出了一隻新的包裹,再次去往銅臭城。這一次,他總算又遇到了那校尉鬼物,比對方還著急地丟出一枚雪花錢,就又聽到了熟悉的「財源廣進」。之後他直奔金粉坊,唐錦繡已經乾脆候在鋪子門口了。見到了陳平安,她笑道:「老仙師,你給我一句準話,明兒還來不來吧,要是還來,我今兒就在店裡打地鋪了!」
陳平安哈哈笑道:「今天過後,暫時是真沒寶貝要賣了。怪我,昨天喝過了酒,倒頭就睡,這不就耽誤了我晚上出門撿東西。貪杯誤事,莫過於此啊。」
今天唐錦繡翻過所有物件后,挑中了六件,給了五枚小暑錢。雖然不能與第一天相比,可比起昨天雙方在鋪子里大眼瞪小眼,一個眼神詢問真不買、一個眼神回答真下不了手的那番寒酸場景,今兒的買賣雙方還是要喜慶開懷太多了。
陳平安收起錢和包裹,唐錦繡將他送到門口,打趣道:「老仙師,明兒真不來啦?」
陳平安扶了扶斗笠,轉頭笑道:「明兒宰相娘娘就安心睡個懶覺吧。」
唐錦繡微微一愣,然後笑道:「好的。」
陳平安想了想,還是轉過身,抱拳告辭道:「多有叨擾了。」
唐錦繡也施了一個萬福,笑語盈盈:「劍仙前輩走好,有空再來。」
陳平安點點頭。
唐錦繡突然一個沒忍住,笑道:「這位劍仙,以後可莫要擅闖女子閨閣搜刮物件了,跌份兒。」
陳平安這下頭也沒轉,快步離去。
唐錦繡一手捧腹,一手捂住嘴,到底是沒敢大笑出聲,怕那位臉皮既厚也薄的年輕劍仙回頭就給自己來上一飛劍。
陳平安離開城門的時候,沒忘記再給那城門校尉一枚雪花錢,而後走出去數步,又莫名其妙停下,回頭望去,喃喃自語,再毫不猶豫就又掏出一枚神仙錢拋去,可不是什麼雪花錢,而是小暑錢。陳平安爽朗笑道:「將軍可以請兄弟們喝一頓城內最好的美酒。」
那校尉鬼物如同做夢,反覆看了幾遍手中的小暑錢,然後扯開嗓子大笑道:「這敢情好!在我們銅臭城,這玩意兒真是神仙錢的老祖宗,比啥都值錢!」
陳平安返回青廬鎮的時候,反正閑來無事,便開始練習六步走樁,畢竟天地樁還是太過古怪了。
越走樁,越心靜。不知不覺,陳平安就到了青廬鎮,一笑過後,繼續練習六步走樁去往客棧,反正也沒剩下幾步路了。
到了客棧,他將整個包裹都收入咫尺物。這包袱齋,在鬼蜮谷當得差不多了。
一想到最後給出的那枚小暑錢,陳平安便深吸一口氣。他坐在桌旁,再次深吸一口氣,似乎是因為下定了決心的緣故,再無雜念,又一次從方寸物中取出筆墨和兩張金色符紙開始畫那縮地符。
一氣呵成。
休息片刻后,陳平安抖了抖手腕,起身在屋內繼續練習六步走樁,落座后,再次一鼓作氣,畫出了第二張縮地符。
將兩張縮地符畫好之後,小心翼翼收入袖中,陳平安閉上眼睛,開始再次將自己進入鬼蜮谷的所有經歷重新迅速思量了一遍:與三郎廟袁宣等人和那對道侶一起走過牌坊、烏鴉嶺、寶鏡山、桃林、剝落山……最終落在了黑河之畔。
那老僧曾說,回頭是岸。先前在城門口,陳平安便是沒來由想起了這四個字,才給出了那枚小暑錢。
陳平安睜眼后,眯起眼,片刻之後,重新從咫尺物中取出一些新物件裝入包裹,例如避暑娘娘閨房內的那幾幅神仙打架圖,以及那五條金色雷鞭!
離開客棧后,陳平安沒有直奔銅臭城,而是去了小鎮酒肆,又要了一碗酒。
掌柜老漢將酒碗放在桌上的時候,忍俊不禁道:「這位小劍仙,怎的,才從銅臭城做完買賣,又要去掙錢啦?」
陳平安微笑道:「神仙錢不長腳,別人兜里的更是不會挪窩,就只能靠自己多跑幾步路了。」
掌柜老漢先前招待過他一碗酒,所以是知道眼前這位年輕劍仙還有另外一張年輕面容,便打趣道:「見過城主妹妹唐錦繡沒?想要從她手上多掙錢,我建議你還是別覆那張老人麵皮了。」
陳平安喝了口酒,玩笑道:「算了吧,不然要是給她瞧上眼了,豈不是麻煩事一樁。」
掌柜老漢哈哈大笑:「也對。話說回來,你這位堂堂劍仙都去了幾次銅臭城當那野修的包袱齋了?真不怕沾染一身銅臭氣啊?」
陳平安笑道:「這一次應該可以多賺些,先前幾次,不過是熱熱手,吊一弔她的胃口罷了。」
陳平安喝過了酒,去往銅臭城,結果發現城門校尉鬼物不在。他似乎很是失望,向一個城門鬼卒打聽,那鬼卒埋怨道:「這位老仙師,還不是您老人家賞賜了那枚小暑錢,將軍大人自個兒去女兒坊快活了,我們這些當差的反正是沒能喝上一頓酒。」
陳平安一臉無語模樣,哀嘆一聲,轉頭就走,然後又轉回頭,丟出一枚雪花錢給那鬼卒,叮囑道:「記得跟你們將軍說一聲,明兒我還來你們銅臭城,一定要在啊。」
鬼卒接錢后大喜,點頭哈腰,嚷嚷道:「老仙師只管放心,明兒小的便是綁也給將軍綁來。」
陳平安回到青廬鎮客棧后,繼續閉門不出。
鬼蜮谷北方京觀城,高坐白骨王座的城主高承緩緩收起手掌。當看到那個年輕人沒能瞧見城門的福星鬼物后,便大失所望返回青廬鎮一幕時,他譏諷一笑。此時此刻,高承不再白骨嶙峋,而是恢復了生前模樣,只不過依舊相貌平平。
明天再去銅臭城?高承想起那隻被年輕人懸挂腰間的養劍葫,輕輕按住刀柄,開始等待賀小涼離去。
青廬鎮裡邊的光景高承可以看得到一些,準確說來是兩處,但是每次窺探必須慎之又慎。一來,嚴格意義上說,青廬鎮其實不屬於鬼蜮谷這方小天地;二來,有竺泉盯著,又有披麻宗一件重寶壓陣,掌觀山河的神通運用起來十分凝滯模糊,只能勉強看個大概。但是即便那兩枚棋子為此泄露了行蹤,還是很值得的。
高承其實更希望那個年輕人能夠走出青廬鎮,往北方多走幾步。
看樣子,那個傢伙一定會繼續北游的,現在就只等那個姓賀的小道姑離開鬼蜮谷即可。她在京觀城內,再加上那個臭名昭著的姜尚真,形勢就會變得極其複雜。
高承閉上眼睛,雙手輕輕按住王座把手,是兩顆亡國皇帝的頭顱。
夜幕降臨,流霞舟緩緩升空。高承站起身,瞬間來到寶舟之上。
賀小涼望向這位京觀城城主,似笑非笑。
高承驀然想通了一個模模糊糊的真相,放聲大笑,以拳捶胸,沉聲道:「雖然不知你為何要如此做,可這些彎來繞去的我都不管,總之只要成了,我京觀城將來必有重謝!」
賀小涼不予理睬,依舊是什麼都沒有做,什麼都沒有說。
高承不再耽誤寶舟離開鬼蜮谷,很快就返回京觀城王座,並且大手一揮,主動在流霞舟去往的天幕方向,在鬼蜮谷與骸骨灘之間打開了一扇大門。
姜尚真果然沒有坐流霞舟,繼續在牆頭上散步,仰頭望向天幕那處如同門扉的窟窿,流霞舟一閃而逝。
重返骸骨灘后,身後大門瞬間關閉。
騎鹿神女小心翼翼問道:「主人,這是為何?」
賀小涼淡然道:「世間道侶總是福禍相依的,而我賀小涼更是以福緣深厚著稱兩洲,所以我若是有了一位道侶,那麼他自然可以福緣不斷。雙方距離越近越是如此,而我在本命相衝、消磨道行的京觀城內,自然不是什麼好事。」
騎鹿神女有些言語凝滯:「所以我才會走出畫卷?所以主人才會故意來到鬼蜮谷,又在今夜離開?」
賀小涼一言不發,騎鹿神女臉色慘白。過了一會兒,賀小涼突然轉頭,微微張大嘴巴,臉上不辨情緒,最終恢復平靜,深深望了一眼南方。
騎鹿神女戰戰兢兢,賀小涼轉過頭,只說了一個字:「走。」
京觀城內,姜尚真瞥見那堪稱匪夷所思的一幕後,狠狠抹了把臉:老子這次是真服氣了,這也能想得到、做得到?
高承猛然站起身,怒氣衝天,怒吼道:「飛劍留下!」
大圓月寺內,老僧仰頭望月,雙手合十,微笑道:「善哉。」
青廬鎮南邊客棧屋脊處,兩次金光閃爍后,一位換上了一身金醴法袍的年輕劍客剎那之間便來到天幕不遠處,手持劍仙一劍劈開了天幕,御劍直去披麻宗祖師堂。
竺泉按住刀柄懸空而停,目視北方,非但沒有攔阻,反而幫那個先前悄悄找了她一趟,然後雙方做了筆不小買賣的年輕劍仙盯住北邊的動靜。
京觀城內,一名身高千餘丈的白骨刀客轟然現身,竟是要一刀劈開天地屏障,去往骸骨灘外追殺那個年輕劍仙。
姜尚真哈哈大笑,丟出一張比先前兩張兒孫「雪花錢網」更加巨大的祖宗網,纏住白骨腳踝,狠狠往下一拽。
姜尚真一掠而起,以一片柳葉開天地,竟是完全舍了那張價值數十枚穀雨錢的重寶大網不要了。飛出天幕窟窿之際,姜尚真轉頭笑道:「你這骨頭架子來打我啊,來打我啊,來啊,不來你就是我周肥大爺的乖孫兒……」
他嘴上撂著狠話,半點不耽誤腳底抹油就是了。
鬼蜮谷內,竺泉出刀,一道白虹從南往北,砍在巨大白骨的腰部。
更有一劍如虹,起始於白籠城,斬中白骨頭顱處。
竺泉咦了一聲,問道:「蒲骨頭,你這是作甚?垂涎我的美色已久,所以才婦唱夫隨?」
蒲禳淡然道:「我輩劍客行事,天地無拘束。」
兩人一個出刀,一個出劍,阻攔高承撕裂天幕屏障。
骸骨灘外,陳平安一路御劍向披麻宗本山的祖師堂,抹了把額頭汗水,咧嘴一笑:我也是一劍破開過天幕的人了,痛快。
披麻宗祖山名為木衣,山勢高聳,只是並無奢華建築,修士結茅而已,由於披麻宗修士稀少,更顯得冷清,唯有山腰一座懸挂「法象」匾額、用以待客的府邸,勉強能算是一處仙家聖地。
三天前,木衣山就開始封禁,不再待客。不但如此,鬼蜮谷入口處的牌坊樓也開始戒嚴,歷練之人可出不可進。
從奈何關集市到壁畫城,再到搖曳河一帶,以及整片骸骨灘,都沒覺得這有何不合理,因為更不合理的事情都已經見識過了。
先是壁畫城三幅神女天官圖在同一天變成白描圖,骸骨灘諸多修士還沉浸在三樁福緣已經有主的失落當中,沒過多久,便一個個親眼見識了驚心動魄的一幕:深夜時分,骸骨灘大地之上,憑空出現一具巨大白骨,高如山嶽,應該是鬼蜮谷京觀城城主高承的法相。它以無敵之姿露面,以蠻力一舉撐開了天地屏障。白骨法相與骸骨灘靈氣摩擦,流光溢彩,綻放出一陣絢爛火花,襯托得高承如遠古火神降臨人世。
高承顯然是在追殺一抹火速往南掠向木衣山祖師堂的金色光線,卻被出自鬼蜮谷的一刀一劍拖延。出刀之人懸停空中,與千丈白骨對峙,小如米粒,但是每次出刀,風雷大震、光華暴漲,遠遠一擊,如架長橋,觀其氣象,定然是披麻宗宗主竺泉無疑。另有一劍,聲勢絲毫不遜於竺泉,一條條璀璨劍氣起於大地,劍光如虹,極快且直。高承在鬼蜮谷內似乎猶有另外的牽制,可仍是高高舉起一掌,重重壓下,頓時捲起一片陰煞熏天的厚重雲海,其內好似堆積了十數萬死後不得超生的厲鬼亡魂,苦苦掙扎。雲海朝披麻宗祖師堂迅猛壓去,隨後披麻宗護山大陣開啟,從木衣山中掠出千餘披甲傀儡,一個個身高數丈,披掛符籙鐵甲撞向那雲海,渾身金光銀線流轉不定。雲海不斷被削薄,可下墜之勢猶在,木衣山中,一撥撥披甲英靈前赴後繼,最終雙方玉石俱焚。
與此同時,一條光線從木衣山祖師堂蔓延下山,如雷電遊走,在牌坊樓那邊交織出一座大放光明的陣法。一尊身高五百丈的金身神靈從中拔地而起,手持巨劍,朝白骨法相的腰部橫掃過去。巨大白骨一手抓住劍鋒,金光火星如雨落大地,一時間,骸骨灘天搖地動,白骨法相掄臂甩開巨劍,身形下墜,瞬間沒入大地陰影中,應該是退回了鬼蜮谷。金身神靈亦是退回陣法當中,那條光線也原路返回木衣山祖師堂,凝聚為祠堂內一座青銅蛟龍塑像嘴中所銜的一顆寶珠。
骸骨灘的夜幕,緩緩歸於寂靜。
半山腰處的那座仙家府邸內。被披麻宗寄予厚望的少年龐蘭溪坐在一張石桌旁,使勁看著對面那個年輕遊俠,後者正在翻看一本從羊腸宮搜刮而來的泛黃兵書。
龐蘭溪雖然歲月小,但是輩分高,是披麻宗一位老祖的唯一嫡傳弟子,有幾位金丹修士都得喊他一聲小師叔,至於更多的中五境修士便只能喊他小師叔祖了。
這三天,府邸內就眼前這個年輕遊俠一個客人,龐蘭溪先前來過幾次,出於好奇,該聊的聊過,該問的也問過了,對方明明很真誠以待,也未故意賣關子兜圈子,可事後龐蘭溪一琢磨,好像啥也沒講到點子上啊。很難想象,眼前此人,就是當初在壁畫城厚著臉皮跟自己砍價的那個窮酸買畫人。當時還要跑出鋪子去提醒此人行走江湖切忌顯露黃白之物來著,原來他們都給這傢伙矇騙了。
在祖師堂管著戒律的宗門老祖不願泄露天機,只講等到宗主返回木衣山再說,不過臨了還是感慨了一句:「這點境界就能夠從高承手中逃出生天,本事真不小。」龐蘭溪就越發好奇鬼蜮谷內到底發生了什麼,眼前此人又怎麼會招惹到那位京觀城城主。
陳平安放下早年由神策國武將撰寫的兵書,想起一事,笑問道:「蘭溪,壁畫城八幅壁畫都成了白描圖,騎鹿、掛硯和行雨三位神女圖腳下的鋪子生意以後怎麼辦?」
龐蘭溪也有些煩惱,無奈道:「還能如何,杏子她都快愁死了,說以後肯定沒什麼生意臨門了,壁畫城如今沒了那三份福緣,客人數量一定驟減。我能怎麼辦,便只好安慰她啊,說了些我從師兄師侄那邊聽來的大道理。不承想杏子並不領情,與我生了悶氣,不理睬我了。陳平安,杏子怎麼這樣啊,我明明是好心,她怎的還不高興了?」
陳平安微笑道:「想不想知道到底是為什麼?」
龐蘭溪點頭道:「當然。」
陳平安笑容更濃:「蘭溪啊,我聽說你太爺爺手上還有幾盒整套的廊填本神女圖,而且是你太爺爺生平最得意之作。」
龐蘭溪愣了一下,片刻之後,斬釘截鐵道:「只要你能幫我解惑,我這就給你偷去!」
陳平安有些無語,伸手示意已經站起身的龐蘭溪趕緊坐下:「君子不奪人所好,我也不覬覦那幾套廊填本,只希望你能夠說服你太爺爺再動筆畫一兩套不遜色太多的硬黃廊填本,我是花錢買,不是要你去偷。一套即可,兩套更好,三套最好。」
龐蘭溪有些懷疑:「就只是這樣?」
見陳平安點頭,他還是有些猶豫:「死皮賴臉磨著我太爺爺提筆、真正用心繪畫可不容易,他老人家脾氣古怪,我們披麻宗上上下下都領教過的,他總說畫得越用心越神似,那麼給世間庸俗男子買了去,便越是冒犯那八位神女。」
陳平安點點頭:「心誠則靈,沒有這份虔誠打底子,你太爺爺可能就畫不出那份神韻了,不然所謂的丹青聖手,臨摹畫卷纖毫畢現有何為難?可為何還是你太爺爺一人最得神妙?就因為你太爺爺心境無垢,說不定那八位神女當年都瞧在眼裡呢,心神相通,自然妙筆生花。」
龐蘭溪眨了眨眼睛:這到底是實誠話,還是拍馬屁?
府邸之外,一位身材高大、腰間懸筆硯的白髮老人轉頭望向一位身為披麻宗老祖的至交好友,後者正收起手掌。
白髮老人問道:「以這娃兒的境界,應該不曉得我們在偷聽吧?」
老祖笑道:「我幫你掩了氣機,應該不知道。不過世間術法無數,未必沒有意外。只看他能夠逃出鬼蜮谷,就不可以常理揣度。」
白髮老人撫須而笑:「不管如何,這番話,深得我心。」
披麻宗老祖正是先前追隨姜尚真進入壁畫秘境之人,他問道:「真捨得賣?」
龐蘭溪的太爺爺龐山嶺年輕時曾有宏願,要畫盡天下壯觀山嶽,只是後來不知為何在披麻宗落腳扎了根。龐山嶺小聲問道:「咱們再看看?我倒想聽一聽,這外鄉小子會如何為蘭溪指點迷津。」
老祖皺眉不悅道:「人家是客人,我先前是拗不過你才施展些許神通,再偷聽下去,不符合咱們披麻宗的待客之道。」
龐山嶺瞪眼道:「蘭溪已經丟了騎鹿神女的福緣,若是再在情關上磕磕碰碰,我倒要看看蘭溪的師父會不會將你罵個狗血淋頭!」
老祖嗤笑道:「他罵人的本事是厲害,可我打人的本事不比他更厲害?他哪次不是罵人一時爽,床上一月躺。」
龐山嶺突然笑道:「回頭我送你一套硬黃本神女圖,當得起『妙筆生花』四字美譽。」
老祖抬起手掌,掌觀山河,微笑道:「就等你這句話了。忒磨蹭,不爽快。」
只是他很快就收起神通,龐山嶺疑惑道:「為何?」
老祖笑道:「對方不太樂意了,咱們見好就收吧,不然回頭去宗主那兒告我一記刁狀,要吃不了兜著走。鬼蜮谷內鬧出這麼大動靜,好不容易讓那高承主動現出法相,宗主不但自己出手,咱們還動用了護山大陣,竟是才削去他百年修為,宗主這趟返回山頭,心情一定糟糕至極。」
龐山嶺有些憂心。這兩天鬼蜮谷已經與外界徹底隔絕,雖說祖師堂內的本命燈都還亮著,這就意味著披麻宗青廬、蘭麝兩鎮的駐守修士都無傷亡。可是天曉得那個高承會不會一怒之下乾脆與披麻宗來個魚死網破,骸骨灘與鬼蜮谷對峙千年的格局就要被瞬間打破,到時祖師堂里就是一盞盞本命燈相繼熄滅的慘淡下場,並且熄滅的速度一定會極快。宗主竺泉也好,金丹杜文思也罷,以披麻宗修士的風格,說不得本命燈率先熄滅的反而就是他們這些大修士。
那位老祖猜出了龐山嶺心中所想,笑著安慰道:「此次高承傷了元氣,必然暴怒不已,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是鬼蜮谷內還是有幾個好消息的:先前出劍的正是白籠城蒲禳,再有神策國武將出身的那位元嬰英靈一向與京觀城不對付,先前天幕破開之際,我看到他似乎也有意插上一腳。別忘了,鬼蜮谷內還有那片桃林,那一寺一觀的兩位世外高人也不會由著高承肆意殺戮。」
龐山嶺微微點頭:「希望如此吧。」
府邸內,龐蘭溪不管了,還是他那青梅竹馬的杏子最要緊,說道:「好吧,你說,不過必須是我覺得有道理,不然我也不去太爺爺那邊討罵的。」
陳平安先是抬起雙手抱拳,示意外邊的仙師高人莫要得寸進尺了,然後一隻手輕輕撫過那本兵書。他是離開鬼蜮谷后才發現捉妖大仙精心收集的書大多保養得當,品秩不俗,都是得以存世千年的善本珍本乃至孤本,便心情大好,開始為眼前少年解惑:「蘭溪,你覺得自己躋身金丹境,成為一位凡夫俗子眼中的陸地神仙,難不難?」
龐蘭溪誠懇說道:「陳平安,真不是我自誇啊,金丹容易,元嬰不難。」
陳平安點點頭。這幾天通過與旁人交流,大致知道了龐蘭溪在披麻宗的分量,極有可能是當作一位未來宗主栽培的,至少也該是一個執掌披麻宗大權之人。而且龐蘭溪天資卓絕,心思純澈,待人和善,無論是先天根骨還是後天性情都與披麻宗無比契合。這就是大道奇妙之處,龐蘭溪若是生在了書簡湖,同樣的一個人,可能大道成就便不會高,因為書簡湖反而會不斷消磨龐蘭溪的原本心性,以至於連累他的修為和機緣,可在披麻宗就是如魚得水,彷彿天作之合。大概這就是所謂的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有些人怨天尤人可能也非全然沒有自知之明,是真有那時運不濟的。
龐蘭溪見陳平安開始發獃,忍不住提醒道:「陳平安,別犯迷糊啊,一兩套廊填本在朝你招手呢,你怎麼就神遊萬里了?」
陳平安道一聲歉,然後問道:「你是註定可以長壽的山上神仙,你那位杏子姑娘卻是山下的市井凡人,你想過這一點嗎?尋常女子到四十歲便會有些白髮,甲子歲數興許就已經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嫗,到時候你讓那位杏子姑娘如何面對一個可能還是少年風貌或者至多才弱冠模樣的龐蘭溪?」
龐蘭溪心一緊,喃喃道:「我可以故意順天時人和,不讓那容貌常駐,一樣變成白髮老翁的。」
陳平安搖搖頭道:「你錯了又錯。」
龐蘭溪抬起頭,一臉茫然。
陳平安說道:「且不說到時候你的老翁皮囊依舊會神華內斂、光彩流轉,你有設身處地地為那個心心念念的杏子姑娘好好想一想嗎?有些事情,你如何想,想得如何好,無論初衷如何善意,結果就當真一定是好的對的嗎?你有沒有想過,給予對方真正的善意,從來不是我們一廂情願的事情?」
龐蘭溪欲言又止,陳平安緩緩道:「當時在壁畫城,我與你們只是一個萍水相逢的過路客,她既然會讓你追出鋪子提醒我要多加小心,這般心善,定然是一位值得你去喜歡的好姑娘。先前我觀察你們二人,大致看得出來,杏子姑娘是心思細膩又能心境寬闊之人,極其難得了,故而與你相處並不會因為你們身份懸殊而自慚形穢。你真的知道,這份心境,有多難得,有多好嗎?」他搖搖頭,「你不知道。」
龐蘭溪怔怔無言,嘴唇微動。
陳平安說道:「所以這些年,其實是她在照顧你的心境,希望你安心修行,在山上步步登高。如果我沒有猜錯,每次你難得下山去鋪子幫忙,你們分別之際,她一定不會當面流露出太多的戀戀不捨,你事後還會有些鬱悶,擔心她其實不像你喜歡她一樣喜歡你,對不對?」
龐蘭溪有些眼眶發酸,緊緊抿起嘴唇。陳平安嘆了口氣,取出一壺酒,不是什麼仙釀,而是龍泉郡遠銷大驪京畿的那種家鄉米酒。他輕輕喝上一口:「你從來不曾真正想過她的想法,卻一心覺得自己要怎麼做,這樣好嗎?」
龐蘭溪搖頭:「不好,很不好。」
「所以說,這次壁畫城神女圖沒了福緣,鋪子可能會開不下去,你只覺得是一樁小事,因為對你龐蘭溪而言,確實是小事,一間市井鋪子一年盈虧能有幾枚小暑錢?而你龐蘭溪一年光是從披麻宗祖師堂領取的神仙錢又有多少?但是,你根本不清楚,一間恰好開在披麻宗山腳下的鋪子對於一個市井少女而言是多大的事情,沒了這份營生,哪怕只是搬去什麼奈何關集市,對於她來說,難道不是天崩地裂的大事嗎?」陳平安又喝了一口酒,嗓音輕柔醇厚,說的話也如酒一般,「少女的想法大概總是要比同齡少年更長遠的,怎麼說呢,兩者區別,就像少年的想法是走在一座山上,只看高處,少女的心思卻是一條蜿蜒小河,彎彎曲曲流向遠方。」
龐蘭溪使勁皺著臉,不知是想起了什麼傷心的畫面,只是想一想,便讓這位原本無大憂無遠慮的少年郎揪心不已,眼眶裡已經有淚水在打轉。
陳平安看了他一眼,輕輕嘆息。可謂道心堅韌,看似生了一副鐵石心腸的宮柳島劉老成,不也曾在情之一字上摔了個天大的跟頭?他突然笑了起來:「怕什麼呢?如今既然知道了更多一些,那以後你就做得更好一些,為她多想一些。實在覺得自己不擅長琢磨女兒家的心思,那我就教你一個最笨的法子:與她說心裡話。不用覺得不好意思,男人的面子,在外邊,爭取一次別丟,可在心儀女子那兒,無須處處事事時時強撐的。」
龐蘭溪點了點頭,擦了把臉,燦爛笑道:「陳平安,你咋知道這麼多呢?」
到底是修道之人,點破之後,如摘去障目一葉,龐蘭溪心境復歸澄澈。
陳平安揚起手中的酒壺,晃了晃:「我走江湖,我喝酒啊。」
龐蘭溪好奇問道:「酒真有那麼好喝?」
陳平安不言語,只是喝酒,依舊耐心等待鬼蜮谷的消息。
其實有些事情,陳平安可以與少年說得更加清楚,只是一旦攤開了說那脈絡,就有可能涉及大道,這是山上修士的大忌諱,陳平安不會越過雷池。再者,少年少女情愛懵懂,迷迷糊糊的,反而是一種美好,何必敲碎了細說。
龐蘭溪告辭離去,說至少兩套硬黃本神女圖沒跑了,只管等他好消息便是。
陳平安在龐蘭溪即將走出院門的時候突然喊住他,笑道:「對了,你記住一點,我與你說的這些話,如果真覺得有道理,去做的時候,還是要多想一想,未必聽著不錯的道理就一定適合你。」
龐蘭溪擺擺手,笑道:「我又不是真的蠢笨不堪,放心吧,我會自個兒琢磨的!」
陳平安便起身繞著石桌練習六步走樁,直練到暮色四合方才停下,轉頭望去。
先前骸骨灘出現白骨法相與金甲神祇的那個方向有一道身影御風而來,當是宗主竺泉。當一位地仙躋身上五境后,與天地「合道」,御風遠遊之際,便能夠悄無聲息,甚至連氣機漣漪都近乎沒有。而此時竺泉惹出了這麼大的動靜,要麼是故意示威,震懾某些潛伏在骸骨灘蠢蠢欲動的勢力,要麼是已經身受重創,導致境界不穩。
那道身影掠入木衣山後,一個驟然急停,然後如一支箭矢激射這座半山腰府邸,小院之內頓時罡風紊亂,吹拂得陳平安兩袖作響。
他抱拳道:「謝過竺宗主。」
竺泉擺擺手,坐在石桌旁,瞧見了桌上的酒壺,招招手道:「真有誠意,就趕緊請我喝一壺酒解解饞。」
陳平安坐在對面,取出一壺米酒:「只是家鄉米酒,不是山上仙釀。」
竺泉揭開泥封,仰頭痛飲一大口,抹了把嘴,道:「是淡了些,不過好歹是酒不是水。」
她瞥了眼安靜坐在對面的年輕人,又問:「你與蒲骨頭相熟?你先前在鬼蜮谷的遊歷過程,哪怕是跟楊凝性一起橫衝直撞,我都不曾去看,不曉得你到底有多大的能耐,可以讓蒲骨頭為你出劍。」
陳平安搖頭道:「不熟。準確說來,還有點過節。在烏鴉嶺,我與范雲蘿起了衝突,是蒲禳攔阻我追殺。後來他又主動現身找了我一次,我見他青衫仗劍,便問他為何不覬覦我背後的長劍。」
竺泉嘴上說這米酒寡淡,可也沒少喝,酒壺很快就見了底。她將酒壺重重拍在桌上,問道:「那蒲骨頭是咋個說法?」
陳平安笑而不言,竺泉哎喲一聲:這倆還真是一路貨色?咋的,穿了青衫,都用劍,然後就了不起了?
竺泉又瞥了眼酒壺:算了,都喝了人家的酒,還是要客氣些。再說了,有姜尚真那狗屎在前,任何一個外鄉男子在竺泉眼中都是花兒一般的大好男兒。何況眼前這個年輕人先前以「大驪披雲山陳平安」作為開場白,那樁買賣,竺泉還是相當中意的。披雲山竺泉自然聽說過,甚至那位大驪北嶽正神魏檗都聽過好幾回。沒法子,披麻宗在別洲的財路就指望著那條跨洲渡船了。而且這個陳平安的第二句話竺泉也信,說那牛角山渡口他佔了一半,所以往後五百年披麻宗渡船靠岸停泊都不用開銷一枚雪花錢,竺泉覺得這筆「老娘我反正不用花一枚銅板」的長久買賣絕對做得!這要傳出去,誰還敢說她這個宗主是個敗家娘兒們?只是竺泉還是有些氣悶,眼前這傢伙太像自己的死對頭蒲骨頭了。她笑道:「其實你是多此一舉了,先前你找到我,根本無須給出條件來,只要是針對北邊的,別說是京觀城,便是任何一個我看不順眼的骨頭架子,我都會出手攔阻。你這會兒心疼不心疼?是不是小心肝兒顫悠悠了?」
陳平安微笑道:「竺宗主豪氣仗義,這是披麻宗的大宗風範,可我一個客人、一個晚輩,不能不會做人,該有的禮數還是要有的。」
竺泉揉了揉下巴:「話是好話,可我咋就聽著不順耳呢?」
陳平安又取出一壺酒,竺泉點頭笑道:「話是不順耳,卻瞧你順眼多了。」
陳平安則拿起先前那壺尚未喝完的米酒,緩緩而飲,竺泉瞥了眼他那磨磨嘰嘰的喝酒路數,搖搖頭,就又不順眼了。
「不用再拿酒出來了。」她喝完第二壺酒,將空酒壺放在桌上,「蒲骨頭這次是真惹惱了京觀城,接下來不會太好受,不過那傢伙反正從來不在意這些。高承也煩他,打吧,不出全力還不行,可往死里打,雖然也能真的打死他,但是京觀城就要傷一些元氣;不打又不行,畢竟高承這次是丟光了面子,先是殺你不成,還給姜狗賊那張破網拽住了半天,等到退回鬼蜮谷,你猜如何?又不捨得將那全是雪花錢的破網扯個稀巴爛,只能捏著鼻子收起來。哈哈,高承在骸骨灘成名之前興許做慣了這類勤儉持家的勾當,成名之後,不承想還有這一天!姜尚真這爛蛆黑心大色坯,這輩子竟然還能做一件好事。」
竺泉覺得大快人心,大笑不已,便自然而然一伸手。陳平安心中嘆了口氣,取出第三壺米酒放在桌上。竺泉這回喝得很小口,約莫是覺得再跟人討要酒喝,就說不過去了,得省著點。
果然是那位京觀城城主,鬼蜮谷最強大的英靈。先前陳平安決意要逃離鬼蜮谷之際也有一番猜測,將北方所有《放心集》記錄在冊的元嬰鬼物都仔細篩選了一遍,京觀城高承自然也想到了,但是覺得可能性不大。因為就像白籠城蒲禳或是大圓月寺、小玄都觀兩位高人,境界越高,眼界越高。陳平安在黑河之畔說出的那句「能證此果,當有此心」其實適用範圍不窄,當然,野修除外。再就是世間多意外,沒有什麼必然之事,所以陳平安哪怕覺得楊凝性所謂的北方窺探,京觀城高承的可能性最小,仍是將他視為假想敵!不然陳平安都已經置身於青廬鎮,竺泉就在幾步路的地方結茅修行,還需要花費兩張金色材質的縮地符,破開天幕離開鬼蜮谷?並且在這之前,他就開始認定青廬鎮藏有京觀城的眼線,還故意多走了一趟銅臭城。這個自救之局,從拋給銅臭城守城校尉鬼將那枚小暑錢開始就已經在悄然運轉了。
其實在陳平安內心深處,已經勉強找出了一條伏線、一條脈絡。在這條線上會有諸多關鍵的節點,例如楊凝性在懸崖鐵索橋說出自己的感應,例如黑河之畔,老僧望向對岸,佛唱一聲,說了一句看似隨口而言的「回頭是岸」,以及進入照理說是鬼蜮谷最安穩的青廬鎮后反而無法落筆畫符,那種連劍爐立樁都做不到的心神不寧極為罕見。若是再往前推,便是壁畫城的神女天官圖福緣,騎鹿神女走出畫捲去往搖曳河渡口化作老嫗試探自己。壁畫城可謂是陳平安涉足北俱蘆洲的第一個落腳點!
楊凝性煉化為芥子的純粹惡念,書生在水邊祠廟曾有無心之言,說他一次都沒有贏過陳平安。
世間事,從來福禍相依,陳平安對此感觸極深。若是心神一味沉浸在福運綿長之中,後果是什麼?
此時此刻,陳平安哪怕已經遠離鬼蜮谷,身在披麻宗木衣山,仍是有些后怕。
試想一下,若是在銅臭城當了順風順水的包袱齋,一般情況下,自然是繼續北游,因為儘管先前一路上風波不斷,卻皆有驚無險,反而處處撿漏,雖沒有天大的好事臨頭,卻也好運連連,這裡掙一點,那裡賺一點,他陳平安彷彿就是靠著自己的謹慎加上「一點點小運氣」得到了這些,這似乎就是最愜意、最無兇險的一種狀態。
他眯起眼,一口喝光了壺中米酒。
竺泉瞥了眼陳平安身後背負的那把長劍,輕輕搖頭,覺得應該不是此物。京觀城高承雖然是披麻宗的宿敵,可歷代披麻宗宗主都承認這位鬼蜮谷英靈共主不論是修為還是胸襟都不差,可謂鬼中豪傑。所以即便陳平安真背著一把半仙兵,高承都不至於如此垂涎三尺,更不會如此氣急敗壞。
竺泉難得打腹稿,醞釀了一番措辭后,說道:「你為何會惹來高承的針對,我不問,你更不用主動說,這是你們之間的恩怨。當然,與高承和京觀城廝殺搏命,歷來就是我們披麻宗修士的分內事,生死無怨,你同樣無須因為此次是在我木衣山躲災,就覺得往後一定要摻和一腳,幫個忙還個人情什麼的,沒必要,你我皆無須如此客套。」
陳平安點頭道:「好的。」
竺泉笑道:「好小子,真不客氣。」
鬼蜮谷桃林,小玄都觀內。
觀主老道人站在那棵參天桃樹下,腳邊水霧瀰漫,如同緩緩攤開了一幅巨大山水畫卷。當畫卷上出現一個書生走入銅臭城中,去參加如同兒戲的科舉,手捧拂塵的「小道童」徐竦心中悚然,顫聲道:「師父,這是傳說中的光陰長捲走馬圖?」
老道人點點頭:「大源王朝崇玄署雲霄宮的掌教親自手書一封送來咱們小玄都觀,要為師幫著楊凝性護道一程,好事做到底,為師便繪製了這幅畫卷。不過你放心,這只是真正走馬圖的摹本,代價不會太大,旁人只能觀看三次,之所以給你看一遍,就是要你觀道一二,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所以你看仔細了。」
徐竦震驚道:「那位崇玄署小天君反正有他哥哥在寶鏡山取物,他自己不過是來鬼蜮谷遊玩一般,何須如此?」
老道人笑道:「一開始為師也疑惑,只是猜測多半涉及大道之爭。等你自己看完這幅畫卷,真相就會水落石出了。」
徐竦瞪大眼睛,不願錯過畫卷中任何一個細節。只是那楊凝性在銅臭城的所作所為實在不堪入目,如果這幅畫卷不是走馬圖,徐竦都要覺得師父小題大做,雲霄宮掌教更是瞎操心了。可當徐竦看到剝落山避暑娘娘被書生化作黑煙一口吞下,而牆頭之上蹲著那個年輕劍客,神色就有些凝重起來。
此後種種,徐竦看得心驚膽戰,心思起伏不定。
當腳下那幅山水畫卷終於落幕,變成一卷畫軸被老道人輕輕握在手中,他笑道:「有何感想?」
徐竦汗顏道:「若弟子是那個……好人兄,不知道死在楊凝性手上幾回了。」
老道人點點頭:「你要是此人,更逃不出鬼蜮谷。」
徐竦想起先前青廬鎮的動靜,以及隨後名副其實的神仙廝殺,有些灰心喪氣。
老道人看著這個得意弟子,微笑道:「怎麼,這就覺得自己不如他人了?若是為師與你說這個外鄉遊俠的真實年齡不過二十歲出頭,你是不是還要一頭撞死在桃樹下?」
徐竦額頭滲出細密汗水,老道人搖頭嘆息道:「痴兒。在福緣兇險共存的命懸一線中,次次搏那萬一,真就是好事?深陷紅塵,因果纏身,於修道之人而言何其可怕。退一步說,你徐竦如今便真是不如此人,難道就不修行不悟道了?那麼換成為師,是不是一想到高處有那道祖,稍低一些,有那三脈掌教,再低一些,更有白玉京內的飛升仙人,便要心灰意冷,告訴自己罷了罷了?」
徐竦抬起頭,眼神茫然,老道人屈指輕扣他額頭:「我們道人修的是自家功夫自家事,大敵唯有那草木榮枯、人皆生死的規矩牢籠,而不在他人啊。他人之榮辱起落與我何干?在為師看來,興許真正的大道是爭也不用爭的,只不過……算了,多說無益。」
徐竦退後一步,打了一個稽首:「師父,弟子有些明白了。」
老道人欣慰點頭:「足矣。」
原本每一幅壁畫皆是一扇門扉的仙家秘境內,隨著八幅壁畫都成為白描圖,這座仙家洞府的靈氣也失去大半,淪為一處洞天不足、福地有餘的尋常秘境,雖說還是一塊風水寶地,但是再無驚艷之感。
姜尚真再次行走其中,很是失落。他以本命物柳葉斬開天幕重返骸骨灘后,沒有就此離開北俱蘆洲,而是悄悄來到了這裡。
有些事情,不想個明白,總是心痒痒。而且躲在這裡,一箭雙鵰,一是比躲在木衣山更安全,二是他擔心與那賀小涼交惡后,後遺症會比較可怕,那個心狠手辣的娘兒們可是個福緣深厚到嚇人的主,一旦恨上了自己,極有可能只要他姜尚真在一般的北俱蘆洲地界,就要莫名其妙遭殃,大禍不至於,可一定會很噁心人就是了,比如他當下就很擔心自己在骸骨灘或是木衣山隨便一露頭就要遇上某個雲遊南方的老姑娘,對著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淚傾訴衷腸。
只是姜尚真躺在這處秘境的花叢中想,坐在被褥錦繡的床榻上想,趴在猶有餘香的梳妝台上想,坐在仙子姐姐們定然趴過的高樓欄杆上想,終究還是沒能將某些事情想透徹,彷彿眨眼工夫,就約莫得有三天光陰過去了。
想不通,就問嘛。姜尚真便駕馭本命物,在一處門扉處篤篤篤敲擊不斷,很快就敲來了那位熟面孔的披麻宗老祖。他一見到姜尚真就氣不打一處來,怒喝道:「還不滾蛋?!我們披麻宗沒狗屎給你吃!」
姜尚真坐在一處欄杆上,俯瞰那個暴脾氣的老傢伙,嬉皮笑臉道:「別介啊,有話好好說,我如今可是你們披麻宗的盟友……」
那披麻宗老祖也不廢話,就要開打。姜尚真趕緊舉起雙手,一本正經道:「我有事找你們宗主,當然還有那個待在你們山上的客人,最好是讓他們來這邊聊聊。」
老祖已經馭出本命物,看架勢,不像是舒展筋骨那麼簡單。
姜尚真雙手輕輕拍擊欄杆,無奈道:「這裡可是你們披麻宗的一處珍貴家業,打來打去,還不是你們的損失?」
老祖冷笑不已,當那塊本命木牌出現后,四周已經站立有四尊天王像神祇,四肢緩緩而動,金光不斷凝聚於眼眸中。
姜尚真就怕北俱蘆洲修士玩這一出,都是管他娘的把架先幹了再說。若是當年,他還真就吃這一套,不過是金丹境卻敢自稱主動惹事的本領第一、打架罵人的功夫第一、見機不妙就跑路的能耐第一,自詡為「三魁首」。可這趟北俱蘆洲之行,姜尚真是沒打算重出江湖的。他瞥了眼高處,鬆了口氣。
秘境高空的一處雲海中,再次出現宗主竺泉的繡花鞋,起先大如山丘,遮天蔽日,只是落地瞬間就恢復正常身材。
竺泉身邊還有陳平安,兩人出現在這棟高聳閣樓的頂層廊道中。
竺泉讓那位老祖返回木衣山,老祖罵罵咧咧,收起本命物和四尊天王像神祇。
姜尚真哈哈大笑,跳下欄杆:「小泉兒,都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咱們相當於十年沒見面了,想不想我?我知道,一定是半點都不想的,對不對?」
竺泉懶得正眼看他一下,對陳平安說道:「放心,一有麻煩我就會趕過來。宰掉這個色坯,我比踏平京觀城還要來勁。」
姜尚真不以為意,斜靠欄杆,以手作扇,輕輕扇風,笑眯眯道:「小泉兒真是一如當年,十分活潑可愛了。」
竺泉一閃而逝,由那雲海返回木衣山。
等他一走,姜尚真大袖一揮,一件又一件的奇怪法寶出現,竟是直接封禁了直通木衣山的雲海大門與其餘八扇壁畫小門。雲海里傳來竺泉嗓音模糊的一聲「姜尚真你找砍是不是」,然後雲海震動不已,估計是竺泉開始在木衣山砸門了。
姜尚真又揮了揮袖子,不斷有件件光彩流轉炫目的法寶飛掠出袖,將那雲海大門徹底堵死,然後高聲發誓道:「我如果在這裡行兇,一出門就給你竺泉打死,成不成?」
陳平安對此無動於衷,自己拎一壺酒,朝姜尚真拋出一壺,說道:「謝了。」
姜尚真再無先前的玩笑神色,感慨道:「我很好奇,你猜到是誰對你出手了嗎?」
陳平安笑道:「不是高承嗎?」
姜尚真破天荒沒有開玩笑,只是凝視著他。
陳平安輕輕跳起,坐在欄杆上,姜尚真也坐在一旁,各自喝酒。
陳平安說道:「你這麼問,我就真的確定了。」
姜尚真疑惑道:「那我就更納悶了,我通過各種門路查詢過你的過往,照理說,你與她是不會有如此之深的瓜葛才對。」
陳平安先說了一句題外話:「竺宗主先前跟我說,白籠城蒲禳向高承出劍后,回了她一句『劍客行事,天地無拘束』,說得真是太好了。」
姜尚真喝了一大口酒,腮幫微動,咕咚作響,好似漱口一般,然後一仰頭,一口咽下。接著又仰頭灌了一口酒,還是不著急吞入腹中。
不過是丟了一張價值七八十枚穀雨錢的破網在那鬼蜮谷,但是從頭到尾看了這麼場好戲,半點不虧。跟我姜尚真談錢不錢的,是在羞辱我嗎?
「之所以跟賀小涼牽連不清……」陳平安面無表情,緩緩道,「是因為陸沉那個王八蛋坑了我。」
姜尚真一口酒噴出去,趕緊抹了抹嘴,苦兮兮道:「就算在這仙府遺址當中,直呼聖人名諱也是不妥當的。」
陳平安笑道:「有些恩怨,多罵幾句少罵幾句,改變不了什麼。」
「陳平安,你與我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姜尚真眨了眨眼睛,抬了抬屁股,指了指頭頂,「那位,是一定要弄死你?」
陳平安搖搖頭:「沒那麼誇張。舊賬差不多已經清了,人家那麼大一位掌教老爺,也沒那麼多閑工夫搭理我,不過肯定看我不順眼就是了,所以將來要不要去青冥天下遊歷,我很猶豫。」
浩然天下的九洲,還有其餘三座天下,他是想都走一遍的。
姜尚真這才坐回欄杆。要是陸沉鐵了心針對陳平安,他就乖乖跑回東寶瓶洲書簡湖當縮頭烏龜了,反正那邊湖大水深的,不當烏龜王八難道還當出林鳥?荀老兒可是念叨一萬遍了,到了書簡湖要趕緊入鄉隨俗,當一條地頭蛇,別把自己當什麼過江龍。
陳平安說道:「知道有些事情你不會摻和,那你就只說點能說的?」
姜尚真抿了一口酒,點頭道:「高承野心很大,是能夠嚇死人的那種,竟然想要在鬼蜮谷打造出一座介於陽間、陰間之間的酆都冥府,人之生死循環,都在此地產生。這事一旦給他做成了,有兩個天大的利好,一是將鬼蜮谷風水逆轉,升為一處類似完整洞天福地的奇境,再不是什麼小天地,天、地、人三道齊備,真正誕生出日升月落、四時有序、節氣循環的大千氣象,高承就是這裡名副其實的老天爺,比那坐鎮一方小天地的所有聖人還要高出一籌,說不定還可以一步登天,直接從玉璞境迅速跨過仙人境躋身飛升境,到時候……就類似世間那幾位屈指可數的古怪存在了,真正得到一份大逍遙,破開了天地牢籠,能殺死他的,極有可能因為看得太高太遠,未必出手,而真正想殺死他的,卻做不到。」
「再就是此後任何戰事殺伐,即便被披麻宗死死壓制在鬼蜮谷內,高承和京觀城都算穩穩立於不敗之地,甚至每戰死一位披麻宗修士,就等於為鬼蜮谷多出一份底蘊。若是木衣山祖師堂再出點狀況,不小心被高承率軍殺出骸骨灘,殃及北方搖曳河沿途王朝、藩屬,到時候別說修士不足兩百人的披麻宗,就是南方几座『宗』字頭仙家聯手也討不到半點便宜。」姜尚真雙指擰住酒壺脖子輕輕晃蕩,緩緩道,「所以,高承此舉是很犯忌諱的事情。但是高承能夠從一個寂寂無名的普通步卒走到今天這一步,自然不是傻子,行事會極有分寸,步步為營。我猜測他百年之內只會極其克制,吃掉一個披麻宗就收手,然後在千年之內,遠交近攻,縱橫捭闔,爭取再吞併掉一個『宗』字頭仙家,徐徐圖之,京觀城就能夠越來越名正言順。」
姜尚真繼續道:「儒家書院到底會如何做,難說,規矩實在太多,經常自己打架,一來二去,很多局面就會木已成舟。故而在這期間,真正會與高承死磕的勢力其實就兩個,一個是披麻宗,一個是佛家,畢竟別人在人間打造酆都,擅自開闢六道輪迴,是佛家絕對不願意見到的。至於北俱蘆洲的道家,大源王朝崇玄署的雲霄宮楊氏以及天君謝實,未必就那麼憎惡高承的所作所為,估計會坐山觀虎鬥,任由高承和北俱蘆洲的佛家勢力相互消磨,尤其是後者,至於緣由,你應該已經知道了,我就不多說了。」
最後,姜尚真笑道:「那句『飛劍留下』,是高承自己喊出口的。」
陳平安嘆了口氣,低頭看了眼養劍葫,想起之前的一個細節:「明白了,我這叫稚子抱金過市,剛好撞到京觀城高承的懷裡去了。難怪高承如此惱火,如果不是木衣山祖師堂啟動了護山大陣,估計我即便逃出了鬼蜮谷,一樣無法活著離開骸骨灘。」
姜尚真擺手道:「什麼稚子,你無須如此瞧不起自己,換成匹夫懷璧這個說法更準確一些。」
陳平安問道:「你說現在高承打算做什麼?」
姜尚真笑道:「估計在京觀城扎草人吧。福緣一旦錯過,再想抓住,比登天還難。這種事情,很難用道理講清楚。不過山上人,不信不行,越老越信。所以你現在反而不用太過擔心,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陳平安苦笑道:「我現在都不敢離開木衣山,更不敢穿過骸骨灘往北走,天曉得高承會不會偷偷溜出鬼蜮谷給我來上一刀。」
姜尚真正要解釋一二,陳平安突然望向遠方,眼神晦暗:「如果換成我是高承,陳平安只要還敢遊歷北俱蘆洲,肯定會死。」
姜尚真一時間有些無話可說。說多了,勸著陳平安繼續遊歷北俱蘆洲,好像自己心懷叵測一樣。
陳平安轉頭笑道:「姜尚真,你在鬼蜮谷內為何要多此一舉,故意與高承結仇?如果我沒有猜錯,按照你的說法,高承既然如此梟雄心性,極有可能會跟你和玉圭宗做買賣,你就可以順勢成為京觀城的座上賓。」
姜尚真微笑道:「那應該就是我意氣用事了。我這人最見不得女子受人欺負,也最聽不得蒲禳那種教人毛髮悚然的豪言壯語。」
陳平安遞過酒壺,姜尚真拿酒壺與之輕輕磕碰,各飲一口酒。
而後,姜尚真突然問道:「你覺得竺泉為人如何,蒲禳為人又如何?還有這披麻宗脾氣如何?」
陳平安說道:「心神往之。」
姜尚真點點頭:「如果,我是說如果,你還要繼續遊歷北俱蘆洲,就一定要小心了,這地方,確實就是有竺泉、蒲禳這樣的存在,可也有為人看似與竺泉、蒲禳如出一轍,實則比我還要油滑、險惡許多的厲害貨色。我在北俱蘆洲吃過兩次最大的虧,其中一次就是如此,差點送了命還幫人數錢,轉頭一看,原來戳刀之人竟是在北俱蘆洲最要好的那個朋友。那種我至今記憶猶新的糟糕感覺,怎麼說呢,很窩囊,當時腦子裡閃過的第一個念頭不是什麼絕望、憤怒,竟是我是不是哪兒做錯了,才讓那個朋友如此作為。」
陳平安說道:「我會注意的。」
姜尚真嘆了口氣,苦著臉,可憐巴巴道:「如果早點知道你與那位是有仇的,我打死都不會跑這趟鬼蜮谷,我幹嗎來了。」
陳平安有些想笑,但覺得不太厚道,就趕緊喝了口酒,將笑意與酒一起喝進肚子。
姜尚真晃了晃腦袋,想起一事:「告訴你一個不太好的消息,那個雲霄宮的天生道種以斬三屍手段最後留下的那粒惡念芥子,雖然在你這兒是一路吃癟,可是人家沒耽誤正事,小玄都觀的老道人應該是幫他護道了一程,而且最後還拿到了老龍窟那對相當值錢的金色蠃魚——在老黿手上飼養近千年,之前又至少存活一千五百年,是一樁不算小的機緣。你可別覺得無所謂,能讓我評價為『相當值錢』的玩意兒,那是真值錢。看那小子的運道,可謂正值鼎盛時期,若是在大源王朝,你又遇上他,應付起來就會更加吃力了。」
陳平安說道:「相較於京觀城高承,這些都不算什麼。」
又問:「你是如何知曉楊凝性根腳的?你都多少年沒來北俱蘆洲了。」
姜尚真哈哈笑道:「陳平安,你知道在這北俱蘆洲,我有多少紅顏知己嗎?幾乎每隔百年就會有那麼一兩個去玉圭宗找我,甚至還有一個專門跑到了雲窟福地。最難消受美人恩,莫過於此,所以北俱蘆洲的事情,我了如指掌。」
陳平安斜瞥他一眼:「男子被很多女子喜歡當然是一種本事,可男子如果能夠用心專一,那才是真正的本事。」
姜尚真擺擺手:「道不同不相為謀,天底下能夠讓我姜尚真專一不移的事情,這輩子唯有花錢而已。」
陳平安回頭看看自己這趟鬼蜮谷之行,真是拼了小命在四處逛盪撿漏,比野修還野修,將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掙錢了,結果你姜尚真跟我講這個?
他很快又想起一事,從咫尺物當中取出那件從楊凝性身上扒下來的百睛饕餮法袍。姜尚真所謂的小玄都觀老道人護道一事,應該就是當時楊凝性在鐵索橋崖畔退回心神之前那一下古怪的眼神偏移,當時陳平安就覺得不對勁,多半是楊凝性已經察覺到老道人的存在,不太能確定老道人的初衷是善是惡。
姜尚真瞥了眼法袍,點點頭,大概是還算入了他的法眼,緩緩道:「暫時比你身上穿著的這件青衫法袍的品秩略好些,但是底子好了無數。它丑是丑了點,但是可以成長,如那世間草木逢甘霖便可生長,這就算靈器當中最值錢的那一小撮了。你當年在桐葉洲穿的那件,還有隋右邊手中的那把劍皆是如此,不過又各有高低,如修士升境差不多,有些資質撐死了就是烏龜爬到金丹,有些卻是元嬰,甚至成為上五境。三者之中,你當年那件雪白法袍潛力最大,半仙兵往上走;隋右邊的劍隨後,有機會成為半仙兵裡邊比較好的;這件你順來的法袍,至多半仙兵,而且還慢,消耗還大。」
意外之喜。本以為這件與春草法袍和雪花法袍差不多,不承想品秩還能往上走。以後行走江湖,覆了麵皮,穿上這件法袍,估計當起野修來就更得心應手了。
陳平安從法袍袖中掏出那三張符籙,笑道:「我只看得出是雲霄宮的秘制符籙,但是真實淵源和具體用處以及威力大小一概不知。你給掂量掂量,大概能值多少錢?」
姜尚真接過手去:「碧霄府符,山嶽符旁支,是崇玄署的拿手好戲之一。玉清光明符,氣勢很足,範圍不小,只不過殺力平平,如果只是拿來嚇唬人,很不錯。最後這張雲霄斬勘符才是真正的好東西,符膽蘊含四粒神性光芒,便是我也有些心動。不過呢,好的符籙不是落在誰手裡都能用的,需要一道道『開門』的秘訣,尤其是這斬勘符,更是雲霄宮楊氏秘傳中的秘傳。巧了,我與雲霄宮一位女冠姐姐情比金堅,雙方日夜坦誠相對……」他突然轉頭望去,臉色古怪。
陳平安沒有拿回去的意思,小口飲酒:「知道三張符籙肯定還是比不得你那張網值錢,你就當是聊勝於無吧。」
姜尚真一巴掌將三張符籙拍在欄杆上,哈哈笑道:「省省吧,拿走拿走,我掙錢花錢,天地無拘束!豪傑本色,半點不比那蒲骨頭遜色。」
陳平安轉頭望向姜尚真:「真不要?我可是盡了最大的誠意了。我不比你家大業大,從來是恨不得一枚銅錢掰成八瓣花的。」
姜尚真哀嘆道:「天地良心。」
陳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取回三張符籙,連同法袍一併收入咫尺物,微笑道:「那你就好人做到底,快將這幾張符籙的開門口訣細細說來。」
姜尚真也無任何不快神色,反而笑意更濃,一五一十將那符籙開門之術以心湖漣漪詳細告知陳平安。陳平安又取出一根從積霄山挖掘而來的金色雷鞭,有手臂長短,問:「此物品秩、價值如何?」
姜尚真說道:「雷池外溢的脈絡顯化之物,適宜煉化為打鬼鞭,跟青神山竹子打造而成的打鬼鞭並稱世間雙絕,天生壓勝成道於地底的精怪鬼魅。只不過也看雷池與青神山綠竹的自身品秩,積霄山雷池還是差了點,換成倒懸山那座的話,你手中此物無須煉化就是一件先天法寶了,現在嘛,只是品秩較好的先天靈器而已。再者,這物件還是小了點,換成我,都不太樂意彎腰從地上撿起來。」
陳平安心中大致有數了,有機會將那根最長的雷池脈絡金鞭煉化成一根行山杖,自己先用一段時間,以後返回東寶瓶洲,剛好送給自己的那位開山大弟子。金燦燦的,瞧著就討喜,師父喜歡,弟子哪有不喜歡的道理?
姜尚真笑眯眯道:「在這鬼蜮谷,你還有哪些最近得手的物件,一併拿出來讓我幫你掌掌眼?」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將避暑娘娘珍藏懸挂在閨房牆壁上的那幾幅春宮圖取出交給姜尚真。姜尚真起先眼神玩味,最後瞧見那幅寫滿註解的道侶修行圖后,點頭道:「算是一種旁門左道了。尋常精於雙修之法的地仙修士都能夠以此作為開山立派的根基之一,幫著下五境修士躋身中五境,屬於方便法門,所以這一幅是值點錢的,其餘那幾幅,平日里夜深人靜,孤枕難眠,也就是看個樂子而已……」
陳平安驚訝道:「這一幅如此珍貴?」
姜尚真點頭道:「那月宮種眼拙而已,不得其門而入,白瞎了一份道緣在眼前。這幅春宮畫,是十二幅《山中道侶叩仙圖》之一的摹本,應該是中土神洲那座媚兒宗某個叛逃修士的手筆,碰到識貨的,隨便賣個二三十枚穀雨錢,輕輕鬆鬆。」
說到這裡,姜尚真心中喟嘆不已:那個賀小涼真是個厲害角色,福緣深厚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所以姜尚真原本對這幅價格不貴的山中圖是有些眼熱的,卻也不敢跟陳平安開口討要或是購買。
陳平安收起了這幾幅畫卷后,也開始沉默不語。於是姜尚真轉移話題:「你知不知道青冥天下有座真正的玄都觀?」
陳平安搖頭道:「不曾聽說。」
姜尚真破天荒流露出一抹神往,喝完了酒,隨手將酒壺拋向遠處:「那可真是一處仙家洞府,老觀主擁有一座桃樹洞天,道法極高,被譽為地祖之一。」
陳平安問道:「那鬼蜮谷桃林中的小玄都觀?」
姜尚真壓低嗓音,笑道:「相當於玄都觀遺留在浩然天下的下宗吧,不過有些名不正言不順,具體的傳承我也不太清楚。我當年著急趕路去往北俱蘆洲的北方,所以沒進入鬼蜮谷,畢竟披麻宗可沒啥傾國傾城的美人,若是竺泉姿色好一些,我肯定是要走一遭鬼蜮谷的。」
陳平安瞥了眼木衣山和此地接壤的「天門雲海」,那裡已經沉寂許久,但是他總覺得不是那位女宗主放棄了,而是在醞釀著最後一擊。
「小玄都觀沒什麼大嚼頭,可是大圓月寺很不簡單,住持老僧在骸骨灘出現之前就是名動一洲的高僧了,佛法精深,傳言是一位在三教之辯中落敗的佛子,自己在一座寺廟內畫地為牢。而那蒲骨頭……哈哈哈,你無比佩服的蒲禳,是一個……」姜尚真捧腹大笑,差點笑出了眼淚,「是一個女子!這樁秘事,可是我好不容易才花了大錢買來的,整個披麻宗都未必知道,鬼蜮谷內,多半只有高承清楚這點。」
陳平安沒好氣道:「女劍仙怎麼了?」
姜尚真好不容易止住笑,唏噓道:「可惜喜歡上了一個和尚,這就很讓人頭疼了。」
陳平安這才滿臉驚訝,小聲問道:「是大圓月寺那位老僧?」
姜尚真點點頭:「所以蒲禳才會戰死沙場,拚死護住了那座寺廟不受半點兵災。只是世間因果如此玄妙,她若是不死,老和尚可能反而早就證得菩薩了。這裡邊的對與錯,得與失,誰說得清楚呢?」
陳平安有些明悟。通過姜尚真的話,老僧先前為何要說那四個字,那條脈絡長線就已經浮出水面了,加上蒲禳后便更加清晰。
姜尚真突然道:「你的心境有些問題。若只是察覺到危機,依照你以前的作風,只會更加果斷。最後一趟銅臭城,我一個外人都看得出來,你走得很不對勁。」
陳平安點點頭:「源頭活水不夠清澈,心田自然渾濁。」
姜尚真笑道:「這可不是小事。」
陳平安說道:「慢慢來吧。」
姜尚真問道:「還是打算涉險北游北俱蘆洲?」
陳平安說道:「事情可以退一步想,但是雙腳走路,還是要迎難而上的。」
姜尚真不再言語,陳平安便問:「那玄都觀有桃林洞天,你也有雲窟福地,是不是打理起來很勞心勞力?」
姜尚真雙手抱住後腦勺:「如果鑽牛角尖,那真是想不完的難題,做不完的難事。」
陳平安嗯了一聲,望向遠方。
姜尚真蹺起一條腿:「八位壁畫神女離開后,這裡就成了一處品秩比較差的洞天福地,但是對於披麻宗而言,已經是一塊重中之重的地盤。打理得好,就等於多出一位玉璞境修士;打理得不好,還會耽誤一兩位元嬰境修士。歸根結底,還是要看竺泉的手段了,畢竟天底下所有洞天福地以及大小秘境,真想要養育得當,就是無底洞,比那劍修還要吃銀子。說不得你以後也會有的,記住一點,千萬千萬別當那救苦救難的活菩薩,不然好事就變成了禍事。在商言商、認錢不認人都是在所難免的,例如我那雲窟福地,巔峰時期,螻蟻五千萬,如那竹林,還迎來了一場千年不遇的大年份,雨後春筍,地仙一股腦湧現,我便得意忘形了,結果下去一趟遊歷,差點就死在裡邊,一怒之下,給我狠狠收割了一茬,這才有了如今的家業。」
陳平安不置可否。
姜尚真開始收攏法寶,將封禁八幅壁畫門扉的物件陸陸續續全部收入袖中,只餘下雲海大門依舊雷打不動。他想要看一看竺泉最後一刀的風采,就當是給自己離開北俱蘆洲的離別禮了。
陳平安說道:「如果哪天我真心把你當成了朋友,是不是很可怕?」
姜尚真笑道:「覺得有違本心,變得太多?可能對你來說是壞事,這興許就是大道不同帶來的利弊,我是求變與順勢,只需心有船錨墜於湖底,任由風吹雨打、萬丈波瀾,是無須理會湖上洶湧的,故而大道修行,一路上還算愜意。再者,活了這麼久,什麼人事沒見過,就越發應對嫻熟。你約莫是求個不動,加上歲數還小,所以見到了此處善那處惡,都會覺得需要小心翼翼,以至於處處束手束腳,磕磕碰碰。修行一事,當然很難了,反過來說,只要你守得住,就是一次次砥礪、一次次裨益。你我雙方談不上高低、好壞,各有各的緣法罷了。其實不光是你我如此,換作他人,高承、竺泉、老僧、老道,也一樣。我一直覺得修道一事,腳下所走的道路本身無高低貴賤之分,斷頭路什麼的,我一直是不太信的。」
陳平安笑道:「從頭到尾,你這些話,萬金難買。」
姜尚真頗為得意,臉色一變,微笑道:「那隋右邊?」
陳平安有些疑惑,姜尚真一臉古怪,伸出雙手握拳,拇指晃動:「就沒點啥?」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懶得廢話半句。姜尚真搖搖頭:「暴殄天物!」
砰然一聲,雲海之中,一道刀光劈砍而出,幾件流光溢彩的堵門法寶頓時崩碎流散。姜尚真仰頭望去,哈哈大笑:「小泉兒好刀法,看得你家周肥哥哥是目眩神搖,小鹿亂撞啊!」
陳平安瞥了眼那幾件徹底毀壞的法寶,真是都要替姜尚真感到心肝疼:這才是暴殄天物吧?
「走也!小泉兒不用送我!」姜尚真站起身,一捲袖子,將剩餘法寶悉數收起,與此同時,以本命物柳葉劈開一道壁畫城門扉,整個人化作一道長虹遠遁逃離,速度之快,足可媲美劍仙飛劍。
陳平安有些羨慕,自己若是有這跑路的本事,再去一趟鬼蜮谷,甚至是去趟京觀城都未必有事吧?
竺泉手持長刀落在欄杆上,氣勢洶洶,一身煞氣,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去壁畫城追殺姜尚真,高聲道:「姓姜的,再敢來我披麻宗,砍掉你三條腿!」
姜尚真突然從掛硯神女的壁畫門扉里探出腦袋:「別用那把法刀,手刀成不成?」
竺泉持刀轟然殺去,足足半個時辰后,陳平安才等到她返回,身上還帶著淡淡的海風氣息,肯定是一路追殺到了海上。
竺泉有些氣悶,收刀在鞘,坐在欄杆上,一伸手,陳平安拋過去一壺米酒。竺泉仰頭痛飲,臉色不太好看,問道:「你跟姜尚真是朋友?」
陳平安臉不紅心不跳,大義凜然道:「曾經在桐葉洲一塊福地內是生死之敵,當時他就叫周肥。」
竺泉瞥了眼陳平安,嗤笑道:「男人嘴邊話,都他娘的是騙人的鬼。」
陳平安喝酒壓驚。
竺泉冷哼道:「能夠跟姜尚真尿到一壺去,我看你也不是個好東西。」
陳平安只是默默喝酒。
竺泉怒道:「默認了?」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
竺泉這才臉色緩和:「若不是你先前那句『用心專一』還算是人說的話,我這會兒都要忍不住給你一刀。」
陳平安苦笑不已。
竺泉說道:「你接下來只管北游,我會死死盯住京觀城,高承只要再敢露頭,這一次就絕不是要他折損百年修為了。放心,鬼蜮谷和骸骨灘,高承想要悄然出入,極難。接下來披麻宗的護山大陣會一直處於半開狀態,高承除非捨得丟掉半條命、至少跌回元嬰境,你就沒有半點危險,大搖大擺走出骸骨灘都無妨。」
陳平安稍稍鬆了口氣。
竺泉笑道:「我若是你,就在牌坊樓那兒對高承罵個三天三夜,只要他一露頭,你就仗著我們木衣山的那尊祖山神靈逃唄,高承一走,你就冒頭,來來回回的,氣死高承,豈不痛快?反正花錢的也是我們披麻宗,何況我們披麻宗也樂得花這筆錢。」
陳平安說道:「我還是乘坐一艘仙家渡船繞出骸骨灘吧,出了骸骨灘幾千里后,我再下船遊歷。」
竺泉瞪眼道:「你連姜尚真都不如啊?換成是他,吃了這麼個大虧,他對付那高承肯定比我還要過分。這傢伙別的不說,噁心人的本事是這個。」她伸出大拇指,「當年一座宗門與他結了大仇,結果被他堵了十年,害得所有地仙以下修士都不敢單獨下山遊歷。他在最後臨走之前又送了一份大禮,一夜之間在山腳四周樹起了七八塊寫滿髒話的碑文,胡編亂造,將所有宗門老祖和地仙修士,無論男女都給編排了一通艷史,內容極其污穢下作,倒是還有幾分文采,至今山上還流傳著那些艷情小本子。」
陳平安無奈道:「我幹嗎跟姜尚真比這些。」
竺泉想了想:「也對,什麼都莫學這色坯才好。」
陳平安如釋重負。跟這位女宗主打交道,比跟人捉對廝殺、打生打死還累人。
桃林外,一隻青衫仗劍的白骨鬼物站在兩塊石碑旁,沒有走入桃林。
一位身披寬大袈裟的瘦弱老僧出現在她眼前。
白籠城城主蒲禳嗓音沙啞道:「終於敢出來見我了?」
老僧雙手合十,默然無聲。
蒲禳按住劍柄,頓時劍氣瀰漫,身側如霧籠罩。轉瞬之後,蒲禳依舊青衫仗劍,但不再是那具骨架,而是一個……英氣勃發的女子。她緩緩道:「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我再不懂佛法,如何會不知曉這些?我知道,是我耽誤了你破除最後一障,怪我。這麼多年,我故意以白骨行走鬼蜮谷,便是要你心懷愧疚!」
曾經生是如此明爽,如今死後為鬼,仍是這般果決。
遙想當年初見,一個年輕僧人云游四方,偶見一個鄉野少女在田間勞作,一手持秧,一手擦汗。陽光下,明明不算太好看的少女不但動人,還晃了晃年輕僧人心中的不動佛法。如夢如幻,如露亦如電。
此刻,老僧視線低斂,始終雙手合十,輕聲道:「蒲施主無須如此自責,是貧僧自己心魔作祟。蒲施主只需潛心大道,可證長生不朽。」
蒲禳慘然笑道:「從來都是這樣。」就此轉身離去。
老僧佛唱一聲,亦是轉身而行。
在大圓月寺和小玄都觀的道路岔口處,老道人憑空出現,老僧駐足不前。
老道人似乎想要問這位老鄰居一個問題,老僧顯然早已猜出,緩緩道:「那位小施主當時在黑河之畔,曾言『能證此果,當有此心』,貧僧其實也有一語未曾與他言說——『能有此心,當證此果』。」
老道人問道:「為何不說?」
老僧微笑道:「佛在靈山莫遠求,更無須外求。」
老道人搖搖頭,一閃而逝。
老僧依舊站在原地,彎腰伸手,如掬起一捧水,喃喃道:「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