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芙蓉塘外有輕雷
我正披著團花棉袍坐著臨窗的榻上喝茶,見額娘帶著丫頭們進來忙起身,額娘拉著我的手在榻上坐下,「怎麼不好生躺著,坐久了留神筋骨疼。」
我拽了拽袍子,「沒事的額娘,躺久了乏的慌,起來活動活動。」
木蘭取出食盒裡細粥和小菜,在我面前的矮桌上擺好,「小姐趁熱吃些吧,剛那位郎中囑咐了,吃過飯半個時辰才能服藥,否則傷脾胃的。」
額娘接過沉煙捧來的茶盞,問道:「剛才黃府的那位郎中怎麼樣?」
沉煙笑著回答,「回夫人話,奴婢瞧著那位郎中不錯,請脈極有規矩,話也說得明白,沒同奴婢們講咬文嚼字的,說小姐素日里是個心氣高的人,難免遇上不舒心的事,略有些氣滯的毛病,倒也不礙事,飲食上注意些,十日里有兩三日用些清淡的食物,用白蘿蔔做些涼拌蘿蔔條,午飯時配搭著吃,有理氣的功效。」
額娘點頭稱是,「看不出來這郎中這樣有見識,不是只一味讓人按時用藥的普通大夫。難為你細心記得周全,就按這位陸大夫說的辦吧。」
她見我吃得香甜,又另拿了副筷子給我布菜,「剛才拜會的黃府小姐看著是個極內秀的女孩兒,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從飛彤家的茶會上?」
我吃著粥合計,這裡邊的事怕是越不過額娘去的,況且她是有閱歷有見識的人,跟額娘說了也好。
我放下筷子,喝了口茶,對丫頭們說,「你們也下去吃飯吧,待會兒到了吃藥的時辰再進來伺候,我和額娘說會兒話。」
一時丫頭們都下去了,屋裡只剩我們母女二人。
額娘料著我是有要緊話說,閑閑的點了支蘭花煙,「怎麼,是遇上什麼難處了?」
我望了一眼院子里的紅梅,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額娘,剛才來拜會的人,不是平常人家,是當今皇上和順康帝姬。」「哎呦天爺!」額娘一驚,不小心把煙灰掉落在袍子上,連忙用手撣了,「可是上回給大格格拜壽時遇見了?怎麼回來也不見你說起?」
我把前因後果細細的說給額娘,「之前只當他是大格格的遠方表親,沒思慮那麼多,前幾日茶會才偶然知道皇上的身份。」
額娘喝了口茶,「其實也沒什麼,只要沒錯了規矩觸犯天顏就行。只是。。。」她頓了頓,看著我,「就算你和帝姬交好,也犯不上親自帶了太醫來給你瞧病吧,你別瞞我,是不是皇上有別的想頭兒?你們。。。?」
我連忙擺手,「額娘您別多想,我和皇上說話用飯都是規規矩矩的,況且茶會上都是有丫頭跟著的。」我有些不好意思的撫了撫髮髻,「我聽大格格和帝姬說話間的意思,皇上可能是對我有些另眼相看的意思,只是他自己沒明說,我一個女孩家也不好大喇喇的去問,這兩日我自己也琢磨,您說,皇上要真有這個意思,我該怎麼處?」
額娘脫了鞋,撩了罩袍盤腿坐在榻上,一隻手撐著炕桌,示意我近前,「依我說,不進宮當妃嬪當然是最好,說句不該說的話,宮裡頭少說幾十個女人,守著一個爺們兒過日子終歸是沒意思。」我取過蘭花煙盒子遞給額娘,自己也揀了一支點上,「萬一皇上真動了心思要選我進宮,咱們也沒有推脫的餘地不是嗎?」
額娘吐了口煙兒,「我正要說這個,萬一真選你進宮,你不樂意那就是抗旨,那是全家上下都扛不住的事,與其事到臨頭你硬著頭皮奉旨進宮,不如趁現在還都沒挑明了的時候,找個合適的人家把婚事議起來,等過了定,什麼聖旨都沒用,皇上也沒有搶別人家媳婦的道理。」
我苦笑著擺手,「我好心好意的同您說這事,您就打算這麼處置?我不是這麼想。」
額娘詫異的看著我,「你別跟我說你想進宮當妃嬪啊。好好的當家主母不做,進宮去做排不上名號的小老婆?我以前聽別人說閑話兒,說宮裡的嬪位,一個月的月例銀子才八十兩,你想想,宮裡生活,逢上年節送禮打賞的,哪裡夠挑費啊,說起來光鮮,實際上憋屈,你倒樂意過那樣的日子?」
我撫著腕子上的翡翠鐲子,想著樂薇說過的話,「額娘放心,我是不會把自己放在那個處境里的,有些話也不好跟您說得太細緻,畢竟皇上自己沒露出這個意思來。」
我在白瓷盤裡順手彈了彈煙灰,「您是知道我的,如果是和其他宮嬪一樣,得不著什麼好位份掙不出好前途的,我自然有法子婉拒。」我莞爾一笑,「要是能有個拿得出手的好位份,進宮也不是什麼壞事,太爺和阿瑪自不用說,哥哥和弟弟借著我的東風掙個好前途才要緊,跟您說實話,我是不想哥哥弟弟再進軍營效命,萬一朝廷上用兵,白把咱們一家子都填進去。」
額娘點點頭,舒了口氣,忽然一笑,「說起來倒是個緣份,咱們和家因為有恩旨女眷不用選秀你是知道的,其實咱們還和皇上家有另外一層淵源。」
我不禁好奇起來,「額娘說說。」
額娘抽著蘭花煙,娓娓道來,「那時我才七八歲的時候,高祖皇帝領兵在雲南打仗,被敵兵一刀砍在手臂上,那兵器淬了毒,危及性命,太醫們都說治不得,有人就舉薦了你外公,到底是你外公醫術精湛,用金針封了要緊的穴道,放出了毒血,才保住了高祖皇帝的性命,所以你外公才有金針手的名號。因為我們家跟和家做了親,高祖皇帝才有恩旨給和家。」
我恍然大悟,「原來還有這層緣故,想來和家的女眷不必選秀都是外公的功勞。」
額娘一笑,「皇上要真是看中你了,有了這層緣故,恐怕也不會給你低等的位份。」
我剛要說話,門外沉煙朗聲說話,「回夫人,小姐該服藥了,現在送進來嗎?」
額娘喚她進來,看著我喝了葯,「先別想那麼多了,安心養病要緊,往後的事往後再說。萬一咱們想錯了,白費了心思。好生歇著吧,我也回去睡會兒。」
她走到門口,忽然想起了什麼,吩咐春喜,「你去跟金管家說一聲,往後黃府再派人來,不必通傳,先請進前廳喝茶再來回我,不可怠慢了貴客。」
我命沉煙好生送額娘出去,自己閑閑的從書架子上找了話本子歪在榻上看。
萬歲爺回了養心殿,換了衣裳準備用午膳,見膳桌上有一盤奶白葡萄,便吩咐榮喜,「這盤葡萄先撤下去,你明兒裝了食盒給和小姐送過去,她病著怕沒胃口,請她嘗個鮮兒。」
榮喜趕緊賠笑,「主子爺放心,這回進貢來的奶白葡萄有好些呢,除了兩宮的老主子們,還沒往外賞,明天奴才自然再挑好的給和小姐送去,您且用膳就是。」
萬歲爺吃著飯,心裡的盤算沒停下,「別只送些葡萄,忒拿不出手了,她病著也不能大魚大肉的,你讓養心殿的御膳房做幾樣精緻可口的菜一併送去,再帶些新貢上來的碧粳米,那個熬粥最清淡滋補。」
他夾了一塊炸野雞肉在嘴裡嚼著,「這個滋味不錯,只是她如今吃不得炸物,等過幾日大安了再說。」說完又想起什麼,「再拿上些朕用的安息香送過去,這幾日怕她夜裡睡不安穩。」
一抬眼,瞧見榮喜站在膳桌邊偷笑,萬歲爺有點掛不住臉兒了,「你越發會當差了,朕用膳你偷笑什麼?」
榮喜見左右沒外人,近前一步一躬身,「奴才伺候主子爺也有十來年了,從沒見您對哪位小主這麼上心過,別說只是著了涼的一般風寒了,先頭毓妃和艷嬪兩位娘娘有身孕生孩子也沒見您這麼操心過問。」
他上前給萬歲爺盛了碗湯羹,輕輕放在他手邊,「奴才不知道和小姐是怎麼個想法,依奴才看,您這回是真上心了,男女之情奴才自然是不懂,可也沒那麼多彎彎繞的事兒,您既然看中和小姐,不如就挑個好日子,下旨選進來就齊全了。」
萬歲爺捏著勺輕輕的攪著湯羹,聽完榮喜的話,微微搖了搖頭,「還不是時候,朕總得問過了她的意思才好定奪,人家要是沒這意思,強扭了來也沒意思,倒傷了情份。」
榮喜後退一步不再說話,心裡暗暗吃驚,哪聽說過選妃嬪還要先問過人家的先例,爺們兒家怎麼去問?萬一不成,多折面子!
他這點想法倒是個萬歲爺不謀而合,撤了膳,萬歲爺踱步到燕喜堂的南窗下坐著喝茶,手指在猩猩氈的檯布上敲打,眼睛望著宮燈穗子直愣神。
他思索著,榮喜到底是心腹,跟自己一心的,又素來能出主意,不如就問問他,看他狗肚子里能想出什麼妙法兒。
萬歲爺臉上掛出和煦的笑意,指了指身前的腳踏,「坐這陪朕說說話兒。」
榮喜趕忙謝了恩,半坐在腳踏邊上,一臉的瞭然於胸,「主子是不是在合計怎麼同和小姐張這嘴?」
萬歲爺微笑著用手指在太陽穴上劃了划,「你有什麼主意儘管說,若果然是好的,朕有賞。」
榮喜趕緊巴結,「奴才伺候主子不是圖爺的賞,您舒心了奴才比得了金南瓜還樂呢。」
他眨巴著精明的小眼睛,用手撓了撓鼻翼,忽然心生一計!
「主子爺,奴才想到了一個極穩妥的法子,既不傷體面,又能知道和小姐的意思,順道還能表表爺的孝心。」
「哦?竟有這些兼顧的好法子,快說。」萬歲爺激動的放下茶盞,坐直了身子向前看著榮喜。
「主子爺您聽奴才容稟,前陣子您傳善敏大人進來說話兒,奴才站班兒時聽見了幾句,和府的夫人現如今只是四品誥命,奴才想,不如借著個由頭兒,封了他家夫人做三品誥命,宣進宮來給老佛爺請安謝恩。」
他看了看萬歲爺略有喜色的表情,「這幾年老佛爺漸漸有了年紀,越發的愛和老一輩兒的親戚聊天兒,和夫人的父親又給老皇爺治過傷,這事八成老佛爺還記得。下個月正好是太上皇的萬壽節,依奴才說,正好借著這陣東風,以犒賞有功之臣的名義,封了誥命,您自然要先跟老佛爺那吹吹風,再提這事,老佛爺念舊,一準兒答應。」
榮喜湊近了低聲說,「和小姐還在病中,自然要將養幾日,等小姐大安了,誥命的旨意也到了,再宣夫人和小姐進來給老佛爺請安謝恩,既不興師動眾,又體面,到時候您適當的露個面兒,奴才再敲敲邊鼓兒,不就能看出來小姐的意思了嗎,退一萬步說,人家小姐不樂意進宮,您也不掃臉,也算替老佛爺做了人情,您說可使得使不得?」
萬歲爺笑著摸了摸下巴,「朕覺著倒是個正經主意,單就她外公給高祖治過傷這一宗,封她母親一個三品誥命也不為過。」
他嘴角有一抹難以掩飾的笑意,喝了杯茶,「你讓欽天監去挑個好日子,再把官籍本子拿來給朕瞧了,過場要走得漂亮不突兀。待會兒朕從私庫里拿一百兩銀子賞你。」
榮喜忙磕頭謝恩,自去辦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