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脈脈情微逗
福安在永安衚衕口下了車,正要給錢的時候,忽然有點捨不得這手裡的十兩小銀錠,摩挲了半天,又轉回頭坐在車轅架子上跟車把式說,「你再往前略走走,到神武門那打住。」一臉憨厚的車把式滿臉的苦笑:「這位爺,您可瞧好了,那是神武門!皇上家門口啊!您讓我奔那走,不到跟前護軍就得把我這車給挑嘍!」
福安一拍馬屁股,「聽我的准沒錯。」一路向著城門跑去。
果然,沒到近前,四個當值的護軍就扯脖子嚷嚷,「停下停下,趕車的顛暈頭了吧?!這是神武門!想挨咱爺們兒的紅纓槍了嗎!」
福安安慰似的拍了拍被嚇唬住了的車把式,說了句老哥稍等,一點腳尖下了車,向護軍走去。
到了跟前,護軍剛要說話,只見這位尋常公子打扮的人從懷裡掏了腰牌出來,打前兒的護軍伸脖子一看,這象牙紅穗兒的腰牌上赫然寫著三個字「養心殿」,頓時膝頭一軟便要跪下去的架勢,心說,這位爺即便不是皇上,也是御前伺候的紅人,著實的惹不起啊!
福安並不進門,氣定神閑的問道:「今兒誰當值?」說話間,從里跑出來一個當值的護軍統領,那人遠遠的就看出來門外這位爺是當今聖上,趕緊跑過來便要行禮,被福安一個手勢就止住了。
走到近前,聽皇上輕聲的問「身上可有散碎銀子?借我點。」這位護軍統領幾乎以為自己聽差了,一邊掏銀子遞上去一邊合計皇上怎麼還沒銀子使了。。。。
福安揚聲叫住了想要走的車把式,遞過去銀子,「坐你的車給你錢,跑什麼呀,你這營生不容易,拿著吧,回見了您吶。」說罷,慢悠悠的進了神武門,對著規矩站班兒的統領問道:「你叫什麼?回頭朕讓榮喜把錢還了來。」統領這才掃袖跪下行禮說:「微臣神武門護軍副統領陸茂春,臣孝敬皇上是應該的,不敢勞駕榮公公特意跑一趟。微臣這就送萬歲爺回宮。」
皇上虛扶了一把,輕聲道:「今兒這事只當沒有,你悄悄的別聲張。」當下自去不提。
護軍見皇上溜達進去了,笑著轟已經懵了的車把式,「得嘞,您今兒造化大,行了,您也回吧。」
福安過了順貞門,進了御花園一路往南溜達著奔養心殿去,覺得的略乏了也到了養心殿的北角老虎門了,抬腳正要往裡走,正看見榮喜腰后別著拂塵在院里來回不住的溜達,御前的人沿著東暖閣的外牆根跪了一溜兒,走散的司寢順興跪在院子正當中,只見榮喜走過去不住的用手指戳著他腦門直呲嗒著,順興抽抽搭搭的正哭得傷心,一抬眼見皇上全須全影的回來了,一把上前抱住了他的大腿,唬得福安一歪身險些沒站住,順興不住的抽搭,「我的天爺啊,您可回來了,奴才該死,沒跟住您,奴才眼瞎了沒看見您走哪去了,奴才就是純吃草料的牲口啊!我的天爺。。。。。」
榮喜也近前來跪下磕頭,「奴才萬死,沒早早兒管教好這死奴才,由得他挑唆萬歲爺出去逛,」說完抽出別在腰后的拂塵,狠狠的一下抽在順興的屁股上,「奴才這就傳人來打死這個不知輕重,狗屎糊了眼的畜生!」
皇上笑著輕拽著順興的耳朵,「小子,有你的,跟丟了朕也就罷了,銀子錢你自己看得倒嚴,弄得朕走乏了都沒錢喝口熱茶。」說罷,轉身進了東暖閣,御前的人個個有眼色,忙上前來伺候著換了衣裳,敬茶,又預備了熱水給皇上泡澡松乏松乏。
順興最猴兒精,跪在腳踏上不住的給皇上捶腿,捏著哭音兒巴結,「虧了萬歲爺您精明,能趕在太上皇前頭回來,剛才榮總管還說要傳近衛營的人出去找,偏巧您就回來了,主子爺您可得開金口賞奴才這條狗命,奴才可是咱養心殿最會捶腿捏肩的呀!」
榮喜剛要上前來擼袖子賞他大嘴巴子,被萬歲爺笑著止住,「算了吧,朕瞧著他素日也有好處,單這一回辦差了也不值當深計較,」福安拿起甜白瓷茶盞,碧青的茶色襯著白玉般的茶碗兒很是養眼,「今兒的事誰也不許往外說,兩宮那頭若是知道了,可都在你身上。」他抬了抬眼皮,似笑非笑的瞧了一眼榮喜,這位養心殿大總管趕緊識趣的跪下去,「奴才明白,奴才會叮囑御前的人,都把嘴縫死!」
皇上起身,往裡間走準備去沐浴,忽然回過身吩咐榮喜,「剛才朕那身衣裳里,有個十兩的銀錠子,你去找了來放在御案上。」
榮喜忙答應著,快步走到西邊圍房裡找萬歲爺剛替換下來的衣裳,從長袍的暗兜里掏出這塊還沾著主子爺餘溫的銀錠子在手裡掂了掂,不住的納悶,「主子爺這是怎麼了,慎己私庫里大把的金銀珠寶都不上心兒,今兒不知哪得的這十兩銀子這麼看重,還得放御案上擺著。。。。」
榮喜捧著這錠銀子,鄭重的放在御案上掐絲琺琅壽字紋筆架旁邊,走到東暖閣門口吩咐人預備著傳晚膳,又不由得回過頭,看了看那一小塊略顯寒酸的銀子,不得其解的出了門。
將近傍晚時分,暢音閣里才停了戲。
今兒是毓妃娘娘做東,吩咐南府預備了一班擅唱崑曲的戲子,遍請東西六宮的妃嬪大伙兒熱鬧一天。因著皇上尚未點選中宮,正位空缺,而毓妃又是大阿哥的生母,暫代協理六宮事務,凡是宮中宴請時,便是她坐在主位近旁。
年下圖熱鬧,大家閑散不拘著規矩,擺了三桌的各色茶點,各自按位份落座。今兒是毓妃請客,自然是她坐主桌,左手邊,是進宮不到一年就封了妃位的瑤妃娘娘。
左邊圓桌坐了熙嬪和艷嬪兩位,右邊圓桌坐了靜貴人和其他幾位才人常在等低等妃嬪。
鑼鼓點敲打了一下午終於止住了,本已坐乏了的毓妃正了正身子,說聲賞,自有宮人下去分賞與眾戲子。在戲子們此起彼伏的謝恩聲里,毓妃娘娘微微一笑,站起身來。
她撫了撫身上的緋色四喜如意棉袍,光滑的蘇綉緞子映著赤金米珠的護甲,一雙手細嫩無比。
她喜歡這樣的情境,恍惚著有一種六宮敬畏,馬首是瞻的愉悅。
各桌妃嬪見她起身,也跟著站了起來,欲行禮恭送。
毓妃撫了下燕尾,寒暄道:「今兒就到這兒吧,妹妹們也乏了,不如各自回宮歇著,年下無事,改日咱們再受用。容本宮先道乏了。」說罷,微笑著與瑤妃見了個平禮,再不看眾人,扶著宮女的手,上了輦車,向著延禧宮蜿蜒而去。
瑤妃見她走了,方用絲帕遮著嘴,大大的打了個哈欠,「好幾個時辰坐在這聽戲,叮叮咣咣的什麼意思,本宮腰酸得厲害,」她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一身桃紅色百花錦袍越發顯得她腰肢纖細,她扶了扶架子頭上的金步搖,懶懶的向靜貴人說道:「咱也家去吧。」靜貴人上前說了聲是,扶著瑤妃的手臂,兩人也自回了儲秀宮。
其餘嬪妃見她們都走了,也各自道乏散了。
晚膳后,皇上倚在南牆下的暖炕上閉目養神,敬事房的總管太監元德捧了朱漆描金的大托盤進來,跪在皇上腳邊,恭恭敬敬的將漆盤舉過頭頂,「請皇上翻牌子」
萬歲爺微睜了下眼,慢悠悠的坐起身,「靜貴人吧。」元德應聲退下,剛幾步,被皇上叫住,「算了,朕還有摺子看。」
元德滿腦袋疑惑的退出了東暖閣,底下人接過漆盤迴了敬事房,元德背著手踱步到了西角門邊的御茶房裡,看見榮喜吃完了飯正在喝茶,搭訕著討了碗濃茶喝,底下人見情形知道是兩位總管有話說,都有眼色的各自走開了。
元德見人都散了,往榮喜的凳子邊靠了靠,輕聲說:「我有個事問問大總管您,今兒白天是不是有哪位小主來過?」他兀自一頓,「按說不會啊,毓妃娘娘請客,眼巴前兒的這幾位都看戲去了啊,」他拿眼覷著榮喜的神色,「難道又有了御前的人被瞧上了?」
榮喜放下茶碗搖了搖頭,「怎麼?主子爺今兒沒翻牌子?」
「先頭翻了靜貴人,后又叫撤了,說是看摺子。」元德吐了口茶葉沫子,「這可是新鮮事,您要是知道緣故可得提點我幾句,回頭冊子上我得掂量著寫。」他又低頭喝了口茶,小聲嘀咕道:「主子爺說要看摺子,大正月里,又封了印,擺明是敷衍的話嘛。」
榮喜用腳尖踢了踢元德,「主子爺說什麼就是什麼,哪由得你一個奴才瞎胡猜,翻了牌子再叫去也不是什麼新鮮事。檔冊上必然要寫叫去,你巴狗兒似的寫的詳細,明兒個毓妃或是太后問起來,你去周全?」
兩人對坐著又喝了一盞茶,元德自回敬事房歇差事。
瞧著時辰不早了,榮喜帶了人進養心殿預備伺候皇上安寢。
只見萬歲爺歪著身子坐在南窗下的暖炕上,一手裡捧本書,一隻手裡不知摩挲著個什麼物件,榮喜假裝指示人收拾床鋪,定神細瞧了,原來主子爺手裡把玩的竟是那塊十兩的銀錠。
這位養心殿大總管暗暗的嘆了口氣,再仔細瞧了瞧萬歲爺的神情,他雖拿了本書,半天也沒見翻一頁,臉上的神情帶著點似笑非笑意味,像是回憶什麼,又像是思慮什麼。
榮喜小眼睛一轉,心裡即刻會意了,這怎麼話兒說的,指定是今兒出門遇上誰了。當初瑤妃娘娘進宮不就是打這兒來的嘛,才一年我怎麼就混忘了呢,真是沒個成算的!。
大總管認定了皇上又是出宮獵艷了,這值什麼,爺們兒家不都是這樣嘛,還值得不翻牌子了,可這塊愛不釋手的銀錠子是個什麼來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