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艱難 5
孔太平天天盼著洪塔山回。
等到十一月初,洪塔山和田毛毛終於回來了。
兩人氣色都不好,孔太平以為他們累了,問了一些簡單的情況以後,孔太平就叫他倆先回去休息。
洪塔山頭裡走了,田毛毛卻沒有動。
待屋裡沒人時,田毛毛忽然撲到他懷裡號啕大哭起來。
孔太平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有用手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反覆叫她有話就說,別哭壞了身體。
哭了好久,田毛毛突然抬起頭來說,表哥我想回家!
孔太平說,想回家,這太好了,我送你回去。
田毛毛說,可我怕他們不讓進門。
孔太平說,你不用擔心,有表哥我哩。
說著,他就叫小許準備車。然後將田毛毛牽出屋,上車往家裡開去。舅媽見田毛毛回來了,喜得雙淚直流,兩個人正抱頭痛哭,舅舅卻一聲不吭地拿上鋤頭往門外走,但他兩腳一直未跨過門檻。孔太平看時,才發現舅舅臉上也有兩行淚痕。
孔太平說,好了,毛毛回家你們應該高興才是,別再哭。
他還想寬慰幾句,小趙騎著自行車,滿頭大汗地跑過來,結結巴巴地說,各個學校的代表來鎮里請願了。趙鎮長請你馬上回去。孔太平腦子轟的一聲,像爆炸了一樣。他二話沒說,轉身就往外走。
孔太平上車時,舅舅在身後叫道,大外甥,別慌,吉人自有天相。
孔太平嗯了一聲,吩咐小許快開車。半路上,碰見教育站何站長在路邊匆匆忙忙地跑著,小許停下車將他也捎上。孔太平問他是怎麼回事,何站長臉色發白,他事先也一點風聲沒聽見,倒是有不少老師在他面前聲明,能體諒鎮里經濟上的困難。孔太平要他馬上打聽,背後有沒有其他因素。
教師請願團的總代表是鎮完小的楊校長。孔太平有幾個月沒見到他了,一見面發現他人瘦了許多,而且氣色也不正常。楊校長開門見山地說,教師們沒有別的要求,只想要回自己的那份工資,如果不答覆他們明天就停止上課,也出去打工自謀生路。楊校長很謹慎地避免使用罷課兩字。孔太平同他們說了半天沒結果,反而將氣氛弄僵。
趙衛東便提議鎮里領導先研究一下,回頭再同代表們見面。楊校長他們同意了。
到了另外一間屋子,趙衛東說他發現一個問題,楊校長用的是要回自己的那份工資,而不是補發,那意思像是幹部們將他們的工資貪污了。孔太平覺得趙衛東的話有幾分道理,不然教師們不會有這麼大的火氣。
正在分析,何站長來了。何站長打聽到,事情起因是鎮里從派出所捐出的十二萬元錢中扣下的那四萬元錢,教師們認為是被鎮里的幹部們私分了。何站長還解釋,這事他們一直瞞得很好,前幾天,教育站的會計被要工資的人逼急了,一不小心說漏了嘴。
孔太平心裡有了底,他回到會議室將四萬元錢的事做了解釋。楊校長他們聽說這四萬元錢全都用在被泥石流毀掉家園的災民身上,一時間都無話可說了。孔太平索性向他們交了底,說鎮委會賬戶上還有幾萬元錢,那也是別人捐給災民的,上上個月實在無法,大家要過中秋節,只好挪用了——萬,現在眼看冬天就要來了,他們一分也不敢再挪用了,否則那些災民就可能凍餓而亡。這樣,輪到楊校長他們說要商量一下了。
很快教師們就有了商量結果,他們說應該相信鎮領導會帶領全鎮干群共渡難關,因此他們不再提停課的事,還是回去安心將書教好。孔太平很感動,當即表態,這個月三十一號以前,他一定要兌現全鎮在冊人員的工資,他說哪怕是將自己妻子的私房錢拿出來也在所不惜。
教師們走後,趙衛東說孔太平最後那句話說過頭了,兩個月的工資,全鎮共需十多萬,這麼急,哪兒去弄這麼多錢。趙衛東說他妻子不在銀行工作,家裡沒有私房錢。孔太平認為趙衛東這是推卸責任,他不應該挑剔誰說了什麼,誰沒說什麼,關鍵是管財經不能只管花錢而要想辦法掙錢。兩人綿里藏針地鬥了一陣嘴,趙衛東一直不肯讓步。孔太平火了,他說這件事自己一擔挑,反正到月底他負責讓大家領兩個月的工資。趙衛東真是求之不得,他說這樣更好,自己可以向一把手多學幾招。
趙衛東一走,小許過來小聲提醒孔太平,這是中了趙衛東的激將法。
孔太平有些恍然大悟,可話說出去收不回來了。
孔太平同老柯、老閻他們商量了一陣,決定開一個全鎮企業負責人會議。他在會議上將各單位本月應上繳的資金數強行分解下去,還要他們立下軍令狀。企業頭頭們勉勉強強地答應了,可是會一散,他們又紛紛叫苦和反悔。孔太平不理他們,回頭又去召集財政和工商稅務部門的負責人會議。
忙了兩天兩夜的會以後,孔太平又帶著一幫人到各村去掃農業稅死角,每天總是要到晚上十點以後才能休息。中間他還抽空到養殖場去了兩次,要洪塔山挖挖潛力,能繳多少就一定要繳多少,要打埋伏也得等到熬過年底再考慮。他每次去時,田毛毛都不在辦公室,問時都說她從出差回來以後就一直沒來上班。
孔太平問洪塔山是怎麼回事。
洪塔山說他也不知道,或許是田毛毛想辭職不幹了。
孔太平覺得田毛毛真的辭職倒是件好事,省得他老是放心不下。
孔太平前些時一直沒有機會告訴洪塔山,他們到縣公安局幫他弄掉那檢舉信的事,到了這時候,為了讓洪塔山對自己不存二心,他安排了一個時間,讓洪塔山到自己房間里來,專門同他說了這件事。洪塔山聽后臉色發白,沒說一個字。
這天晚上,孔太平從村裡回來時,發現門口蹲著一個人。
孔太平認出來是舅舅,連忙開門將他請進屋裡。
舅舅全身發抖,站不住也坐不穩,進了屋也只能蹲在牆根上。
孔太平慌了,正要叫人請醫生來,舅舅終於開口說了一個不字,然後絕望地要孔太平將洪塔山那畜生抓起來槍斃了。洪塔山在出差的第二天晚上就闖進田毛毛的房間里將她強姦了。田毛毛回來后不敢說,直到今天傍晚突然肚子疼,送到醫院裡一檢查說是宮外孕,這才說出事情真相。
孔太平氣瘋了,他拿起電話吼叫著讓黃所長馬上來。
幾分鐘后,黃所長就到了,聽完情況,他二話沒說,回頭就走。
二十分鐘以後,黃所長打來電話說嫌疑人犯已押起來了。
孔太平隨後去了醫院,田毛毛臉和手白得像麵粉捏成的,兩眼不看他,但是淚水在嘩嘩淌。舅舅和舅媽像木人一樣待在床邊。孔太平一個字也說不出,他轉身找來院長,要他將這間病房的其餘床位空著,不許安排別人,同時盡量封鎖消息,不要讓無關的人知道真相。院長對病床的事很為難。孔太平蠻橫地說,不管他想什麼辦法,總之這間屋子不能有別人。他還加上一條,病歷上也不能寫宮外孕,只准寫闌尾炎。
孔太平見到黃所長時第一句話就問有沒有將洪塔山上手銬,銬緊了沒有。黃所長說他將洪塔山雙手捆著吊在窗戶上,腳下墊著一塊踮著腳尖才能踩住的磚頭。孔太平說就這樣吊他個三天三夜。接著他又問能不能給洪塔山判死刑。聽到黃所長說不能,他恨恨地說現在的法律太寬大了。他要黃所長加重刑罰,最少也要將這狗雜種弄成個廢人。
黃所長說這一點他能夠辦到。
從派出所出來,孔太平又去了醫院。他怕田毛毛萬一有什麼閃失,整夜都在她床邊守著。
天亮后不久,黃所長騎著摩托車來到醫院,見孔太平冷靜了些,就請他到自己家裡,極小心地告訴他一件事。昨天晚上,趙衛東在財政所喝酒,可能是喝多了,在丁所長面前炫耀自己如何計謀,當初讓田毛毛去養殖場就是為現在的變故留下的伏筆,他早就看出洪塔山對田毛毛不懷好意。現在就看孔太平還保不保洪塔山。沒有洪塔山,孔太平的半壁江山就不存在了。丁所長一向與趙衛東走得近,聽了這話后也覺得趙衛東這人太可怕,他不好直接告訴孔太平,就托黃所長轉告。
孔太平聽完這些,一下子清醒過來。
孔太平在黃所長家裡想了半天,吃中午飯時,才開口問洪塔山現在的情況如何。
黃所長說一切照舊。孔太平嘆了一口氣后,讓黃所長趕緊叫人將洪塔山從窗戶上放下來,不能再吊了。
黃所長問他,怎麼不想將洪塔山殺了或者弄廢了?
孔太平說,誰叫我當了這管著幾萬人吃喝的官呢!
黃所長長嘆一聲,說這樣做才是正確的。
黃所長又說,孔太平昨晚的言行有些過激,但這種反應也是對的,只有這樣才讓人覺得孔太平是個有血有肉的領導,如果連自己的親人有難都不管不顧,這樣的人官當得越大,老百姓的災難越深重。
黃所長還告訴孔太平,自己根本就沒有用那些法子折磨洪塔山,他雖然被關著,但在小屋之中還有自由。
孔太平盯著黃所長看了好久,才揪著自己的頭髮說,如果再有別的選擇,我決不當這窩囊官。
孔太平一直沒去鎮里辦公,一天到晚待在醫院裡。鎮里有什麼事,分管的人就來醫院請示他。鎮上許多困難,在說給孔太平聽的同時,舅舅和舅媽也同時聽見了。到了第三天,幾乎所有人來后都要說養殖場不能就這麼群龍無首,否則全鎮幹部職工就沒有錢買過年米了。
孔太平對這些情況一概不表態。
第四天上,舅舅對他說,他應該去上班,為百姓做點事。孔太平說他在這裡也是為百姓做事。舅舅說了這一句又不說話了。過了好久,舅舅突然開口要孔太平出去一下,他一家人要商量一件事。孔太平一出門,舅舅就將門反鎖上。他在門縫中聽不出裡面在說什麼,不一會兒,屋裡傳出兩個女人的號啕大哭聲。
孔太平急得用拳頭直擂門。
女人的哭聲低下來時,舅舅將門打開放孔太平進屋。
舅舅用揪心的語調說,我們說定了,不告姓洪的了!讓他繼續當經理,為鎮里多賺些錢,免得大家受苦。
孔太平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說,我——直想說這話,可我沒臉說,我沒本事將西河鎮搞好,卻害得表妹受這等罪孽!
孔太平說著話,眼淚像河水一樣淌出來。
舅舅要田毛毛提前出院回家去休養。孔太平問過醫生,並得到允許,便替他們辦了出院手續,然後用車將他們送回家。迴轉來,孔太平讓黃所長將洪塔山放了。黃所長說他知道事情會是這樣的結局,所以連口供也沒錄。洪塔山出來時,要找孔太平謝罪。孔太平不想與他見面,除了繼續讓他當養殖場的經理外,什麼話也沒傳給洪塔山。
第二天,洪塔山就讓司機開著桑塔納送自己到省城去了。孔太平許諾的日期已經很近了,收上來的錢離給全鎮吃財政飯的人發兩個月工資還差得遠。他沒辦法,只好真的回家翻箱倒櫃將妻子八萬元錢存摺找出來,他打算以此作抵押,找銀行貸些錢。就在他跨進鎮工商銀行大門時,小趙追上來告訴他,洪塔山在省城將桑塔納賣了,匯了十幾萬元錢回來給鎮里發工資。
工資剛發完,縣裡通知孔太平到地委黨校學習,同行的還有東河鎮的段書記。兩個人住在一個房間話卻不多。有一天東河鎮有人給老段送來不少茶葉。老段讓他嘗了嘗,他覺得味道非常好。老段得意地說這叫冬茶,剛焙的,他每年只做十斤這種茶葉。孔太平說,這時候採茶葉,霜凍一來茶樹不就要凍傷嗎?老段說一棵茶樹才幾個錢,我用這十斤茶葉換來的效益,不知要超過它多少倍。
剛好這天黃所長帶著洪塔山來看孔太平。洪塔山在這段時間裡做成了幾筆生意,鎮里的經濟情況眼見著有所好轉,孔太平聽后對他說,再出去時將鎮完小的楊校長帶出去,找家大醫院檢查一下,看他是不是患了前列腺癌。洪塔山心領神會地一連三遍說,要孔書記放心。
孔太平將段書記留在屋子裡的冬茶拈了點,泡給黃所長和洪塔山喝,還講了冬茶的來歷。他最後才說,如此名貴的冬茶,一定是要送給一些關鍵人物。黃所長當即罵了幾句。
喝罷茶,孔太平提出到外面走一走。
黃所長推說想躺一會,沒有去。
孔太平領著洪塔山出了黨校後門,進到一片僻靜的樹林。走了幾步后,孔太平忽然轉身對著洪塔山就是幾拳。洪塔山晃了幾下沒有倒,但他也沒還手,任憑孔太平的拳腳雨點般落在自己身上。
孔太平踢了最後一腳后問,我待你怎麼樣?
洪塔山說,很好。
他倆回屋后,黃所長依然躺在床上。
夜裡,東河鎮的段書記拿上茶葉出門了。過了幾天那些冬茶又被人送回。老段很奇怪,以為是味道不好,便打開一隻密封的盒子檢查。蓋子一揭開,上面有張字條。字條上寫著:有權喝此茶者請三思,如此半斤茶葉可使一畝茶樹凍死。再檢查其他盒子,都有類似的字條,只是有些言語更激烈些。
一九九五年十月九日完稿於漢陽南湖紡織療養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