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擔茶葉上北京 1
今年的第一場北風從昨天天黑之後開始颳了整整一個晚上,早上起來時滿地一派蕭條。門洞和台階上,枯葉與雜草鋪了厚厚一層,一些勺子似的枯葉里盛著淺淺的塵土沙粒。稻場上乾淨得如同女人那搽過雪花膏的臉,黃褐色的地皮泛著油光和油光中厚薄不勻的粉白。田野上滾動著帶著牙齒的乾燥氣旋。往日綠色的風韻猶如半老徐娘,眼見著已經無法抵擋那幾片飄飛的枯葉的誘惑與勾引。飄飛的枯葉是只鬼魂。一會兒上下跳躍,一會兒左右迴旋,它嗚嗚一叫衰敗的消息就響徹了。
石得寶嘴裡叼著牙刷往門口走,他看見石望山扶著一把竹枝掃帚站在稻場中間。
石望山是他的父親。父親每天總是起得很早,開門第一件事就是打掃家門前的這塊稻場。被夜幕從日落蒙蓋到日出后,稻場上總會堆著十幾堆冒著熱氣的豬糞狗屎。公雞母雞除了也做做小巧玲瓏的齷齪之事外,一早起來便在這空蕩之處使勁地篩著癢,抖落籠中憋壞的羽毛,把地上弄成毛茸茸的一片。還有禾草枝葉,這些既無翅膀也無腳的東西,永遠都會在黑暗中不聲不響地來到稻場上。垸里能看見石望山掃地的人不是很多,他們通常只是看看被石望山掃得乾乾淨淨的稻場,然後提著褲子鑽進稻場邊各家的廁所。父親在風中佇立,任憑北風用頭和尾戲弄著他那很舊了的衣襟。
石得寶刷完牙,一仰脖子咕噥噥漱了一陣,猛一吹,一口水噴出很遠。
「這地不用掃了!」他說。
「天變冷了,早上別讓風吹著,回屋吧!」他又說。
石得寶說了兩句,石望山沒有理他。地上有兩行蹄印。一行是牛走過的,一行是豬走過的。石得寶感覺父親也發現蹄印了。他望著父親放下掃帚去到屋檐上取了一把鋤頭,然後一個個蹄印地修整那些小坑小凹。石得寶轉身進屋,那行大的蹄印已踩在眼睛里,小的蹄印則是踩在心上。他有點嘆息父親現在是英雄無用武之地。
妻子在房裡喚了一聲,石得寶連忙過去,見她是要解手,就扶著她下了床,走到馬桶邊坐下。屋子裡水響一陣,他又過去扶著妻子回到床邊。妻子往床沿一趴,要他拿條熱毛巾幫忙揩揩下身,說是被馬桶里濺起來的水弄髒了。石得寶拿來毛巾替她揩乾凈時,她嘴裡不停地埋怨丈夫不該又起晚了,又倒不成馬桶。
妻子四天前開始發燒,而且不想吃任何東西,醫生來看過兩次總說是小毛病不要緊,但發燒總不見退。人虛得骨頭像棉花做的,連馬桶也無力端出去倒。
石望山自己一生沒有給女人倒過馬桶,作為父親,他也不允許石得寶做這種傷男人陽氣的下賤之事。自妻子病倒之後,石得寶的一舉一動都在父親的監督之下,父親怕他夜裡偷偷給妻子倒馬桶,將前門後門都上了鎖,不給他以任何機會。石得寶沒敢將這一點告訴妻子,只說自己趁早上父親還沒起床時去倒馬桶。但是父親每次都比他起得早。
妻子在床上躺好后,石得寶用手摸了摸她的臉。妻子將他的手從臉上取下來擱到自己胸脯上,要他捏一捏。石得寶捏了兩下,不忍心再捏,雖然心裡有些掛惦,他還是能剋制住。妻子說對不起他,讓他天天受累,自己又沒辦法慰勞他。他正想說老夫老妻的怎麼還說這種話,石望山在外面叫起來。
父親指著光禿禿光溜的小路遠端。
「那是不是會計金玲?」父親說。
「好像是她。」石得寶回答說。
「我看就是她,你瞧那一雙手擺得像電視里的人。」父親言語有些不欣賞的意思。
「這一大早,她跑來幹什麼!」石得寶問自己。
花花綠綠的小點點,從樹梢慢慢滑到樹根。山坡上的小路是掛在稻場邊那棵樹葉幾乎掉盡的老木梓樹上的。老木梓樹下落葉鋪成一片金黃,樹上雪白的木梓樹籽襯映著粗黑的樹榦。金玲從這樣的背景里出現,讓石得寶多多少少吃了一驚。
「這麼大的垸子,怎麼就你家的兩個男人起來了?」金玲脆脆地說。
「難怪大家都要選你當村長,幾代人都這麼勤快。」金玲又說。
「還不如你哩,你一大早就趕了這麼遠的路。」石得寶說。
「哪裡,我昨晚在得天副村長家裡打了一通宵麻將,我贏了他們,不好意思提出散場,只好奉陪到底。」金玲說。
石得寶本來要提醒她,女人打麻將不能太熬夜了,一記起妻子正躺在床上養病,就沒將這話說出口。他只問了問都是哪四個人,聽說除了她和副村長石得天,另兩個人也都是村幹部,他心裡就不高興起來,忍了幾下沒忍住,就責怪他們不應該老是幾個村幹部在一起搓,最少也應該叫上一兩個普通群眾,免得大家說村幹部腐敗。金玲不以為然地分辯道,如果同群眾一起搓,群眾贏了當然無話可說,若輸了說不定會背上欺壓群眾、魚肉百姓的罪名。金玲的話讓石得寶笑起來。他將金玲讓進屋。
金玲沒說正經事,卻先進房裡看望石得寶的妻子。
兩個女人拉著手說話,石得寶站在一旁,心裡在不停地盤算可不可以叫金玲幫忙將馬桶倒了。他正在琢磨,妻子自己先開口了。
「病了幾天,馬桶也沒人倒。」妻子望著金玲。
「男人都是這樣,別做他們的指望。」金玲說。
「想叫人幫個忙又沒氣力喊。」妻子還在這上面繞。
金玲卻岔開話題,勸她早點去鎮上找醫生會診一下。
石得寶忽然生起氣來,冷冷地告訴金玲,這事不用她操心,他已經準備好,早飯後就送妻子去鎮醫院。
金玲不在意地說,他們本該早點去,時間拖長了病人吃虧。
接下來,金玲才告訴石得寶,鎮里通知他今天上午去開會,任何理由都不許請假,不許找人代理。
鎮上的會多,領導們總在布置任務。因為鎮里住著地委的奔小康工作隊,石得寶以為又是討論落實檢查總結前一段奔小康活動的情況,就叫金玲統計幾個數字,好在會上彙報。石得寶要金玲趕快回去,將那些數據準備好,早飯後在公路邊等他。金玲卻當即將一組數字報給了他:村辦企業產值增長百分之十九點一,人平均收入增長百分之十九點四,等等。看著金玲那口報鯉魚十八斤的模樣,石得寶在屋裡找開了筆記本。找了一陣總算找著,他拿著筆記本一對照,立即指出金玲的數字不對,特別是村辦企業,明明白白地只增長了百分之六。金玲告訴他,昨天鎮里派人下來要數字,說是要,其實是攤派,全鎮要求的增長數字是百分之三十。石家大垸村一向拖後腿,靠別人來填補空洞,所以鎮里只給他們前面的那些數字。石得寶想了想,讓金玲將她上報的那些數字都寫在他的筆記本上。金玲一邊記一邊告訴他,鎮里的數字也是縣裡壓下來的,而地區在壓縣裡,省里在壓地區。中央壓沒壓省里,他們都不知道。
「中央不會搞假的!」石望山一旁突然說。
「那是那是。」石得寶邊說邊朝金玲眨眼。
金玲沒有接話,她又提醒石得寶一次,別忘了去開會,也別遲到。石得寶知道鎮里召開各村幹部大會,誰遲到就要罰誰。金玲走後,他就忙開了,一會兒做飯,一會兒又去招呼妻子洗臉換衣服,同時又吩咐父親到門外去張望,託人捎個信,叫昨天約好的拖拉機提前點來。
拖拉機來時,已快八點鐘了。鎮上的會總是九點鐘開始。石得寶拿了一隻躺椅擱在拖拉機上,又將棉絮拖了一床墊上,這才扶著妻子上去坐好。一路上妻子直想吐,拖拉機停了幾次,每次她雖然嘔得比拖拉機的聲音還響,但什麼也沒吐出來。
「我這嘔吐怎麼也會來假的哩!」妻子不好意思地小聲嘟噥,石得寶這才知道她一直在聽著他們的一切談話。
到了東河鎮醫院,免不了一番忙碌,挂號,就診,石得寶都是來回跑著步,後來醫生開了一張條子,要石得寶領上妻子去抽血化驗。他一打聽,光這一項就得花一個多小時,心裡就有些急。他同妻子商量幾句后,就叫開拖拉機的小嚴幫忙照看一下,他到會場上轉一轉再溜出來。
石得寶在鎮委會門口迎頭碰上了丁鎮長。
丁鎮長見了他很不高興,說他遲到了十五分鐘。
丁鎮長用手指磕得手錶梆梆響。
石得寶到會議室一看,全鎮十五個村的村長已到了整整十位。
大家都是熟識的,見石得寶進屋,就有人同他開玩笑,問他是不是同村裡的女會計一起到鎮上逛街了。有人裝作不明白,故意問是怎麼回事。於是又有人將石得寶前兩年為了物色一個年輕漂亮的女會計,特地在全村搞了一次石家大垸「環村小姐」評選活動,歷時半年,還聘請了幾位城裡的評委,但評委主任是他妻子,最後終於選出一位讓他妻子十分滿意的女會計來。最後一句話讓大家哄堂大笑起來。那人在笑中補充一句,說石得寶的名字就是由此而來,他自己的意思本來準備叫「是得抱」,妻子非讓他叫石得寶。
石得寶慢吞吞地反駁,說那些人的思想一點也沒有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不懂得利用人力資源,女人丑不怕就怕不會利用。他用手指指著笑得最響的那些人,說自己如果將來有事找他們時,就派一個醜女人去,一天到晚跟在身前身後,讓他們噁心得吃不下飯,最後絕對只有乖乖地將事情辦了。石得寶這一說,大家突然都有了發現,紛紛說這一招用在討債上肯定靈,讓一個滿頭瘌痢,不說話嘴裡也流涎三尺的女人,往那些平日美女如雲的老闆辦公室一坐,不出半個小時,就會有人將現金支票送過來。
說著話,大家還要拿石得寶取笑,說這是不是他妻子用來對付他的高招。
石得寶要大家別說了,他妻子現在躺在醫院裡還不知禍根在哪兒,別讓她在那邊打噴嚏,加重了病情。
正在這時,丁鎮長走進會議室,問大家為什麼笑。
大家都不說話,石得寶主動說,他們笑他找了一個醜女人當村裡的會計,是成心想減少到村裡檢查工作的上級領導的食慾。
丁鎮長板著臉叫他們別這麼損,說自己若是真想在哪個村吃飯,就是滿頭瘌痢的女人坐在對面,他也照吃不誤。聽他這一說,一屋的人再次鬨笑起來。丁鎮長開始以為是自己的幽默所致,他馬上發現情形並非如此,便半是惱怒地說,今天一定要好好收拾一下這群地頭蛇。
大家以為接下來會宣布開會,哪知丁鎮長又出去了,他說哪怕缺半個人也不開這個會。
丁鎮長說得出來也做得出來,有一個村來的是副村長,他當即將其攆回去,非要村長自己來不可。
石得寶坐在會議室里,心卻飛到醫院了。
熬到十點半鐘,丁鎮長才宣布開會。第一件事就是收會議遲到的罰款,錢不多,每個遲到的村長只需掏五角錢,但必須由遲到者親自送到主席台上交給他。石得寶掏出錢往前走時,臉都紅破了。第二件是由他自己宣布在鎮黨委書記老段到地委黨校學習期間他全面主持鎮里的日常工作,他說完主旨后頓了頓,石得寶以為他是在要掌聲,就帶頭鼓掌。四周有響應,但不熱烈。丁鎮長在主席台上說著那些可說可不說的話,石得寶在台下想起別的。現在冬播已結束,按季節是上水利建設項目的時候了。但段書記走前布置工作時已明確說了今年鎮里不搞大型項目,由各村自己安排,項目宜小不宜大,讓老百姓有個休養生息的空隙。另外一個就是計劃生育,因為就要到年終了,多數在年前年後結婚的青年,差不多都在這時候生孩子,許多生二胎三胎的往往也夾在其中,趁渾水摸魚,所以一到年底總免不了要大抓一陣計劃生育工作。
石得寶沒想到丁鎮長布置的具體任務只是每個村向鎮里交兩斤或者三斤茶葉,按村大村小來分,石家大垸是全鎮最小的村,自然是最少的兩斤。石得寶正在奇怪丁鎮長怎麼殺雞用牛刀,為幾斤茶葉的事如此正經八百地開大會,並且一斤一兩地分得清清楚楚,丁鎮長就開始在主席台上說具體要求了。
一聽說這些茶葉必須是冬天下雪時現採的,不能有半點含糊時,在場的人頓時面面相覷。
有人忍不住當場發問,說是茶葉從來都是春天和夏天採摘,冬天採茶這不是違反自然規律嗎?
丁鎮長解釋說,這是縣裡布置下來的,是政治任務,必須不折不扣百分之百地完成。他還告誡大家,這事不要向外張揚,避免產生不利影響。將來哪個村裡出了漏洞,就找哪個村裡的幹部追究責任。
丁鎮長要各位村長回去先做好準備,哪天下雪哪天就及時動手,到時候他會派人到現場去督察的。丁鎮長也不等大家說話,一隻手拿起桌子上放著的那隻不鏽鋼保溫茶杯,一邊起身一邊宣布散會。
出了鎮委會大院,幾位村長在商量找家餐館點幾個菜聚一聚,問到石得寶時,石得寶沒有同意,他要到醫院去招呼妻子看病。他匆匆地趕到鎮醫院,找了一陣沒看見妻子的人影,回頭再看停在醫院外面的拖拉機也開走了。他估計妻子一定是看完了病,先回家去了。如果是這樣她的病情一定不算嚴重,要不然就會留在醫院住院。石得寶這麼一想,也就放下心來。他扭頭走出醫院,穿過鎮里的主要街道往鎮中學方向走。
石得寶正在低頭走著,街邊忽然有人叫他,一看,那幾位村長正坐在一家餐館的門口。石得寶應了一聲正想走,有人跑過來扯住他就往餐館里拖,然後將他按在一張桌子旁,他坐下來一看,開會的村長們幾乎都在。石得寶正要開口,有人說除非他妻子要死了,不然就不許他走,因為誰叫他走了又回頭哩!
另外幾個人卻說,正好可以私下開個會,扯一扯這冬天下雪採茶的事。
石得寶本來打算到鎮中學去看看讀高二的女兒亞秋,眼看走不脫,他只好安心等酒菜上來。不一會兒就有人端來一隻熱騰騰的火鍋。火鍋有臉盆那麼大,下面的炭火還沒旺,有一股子貓尿臊,但大家都說好香。石得寶也聞慣了。家裡存放的木炭,總是貓最喜歡撒尿的地方。一到冬天,只要一點燃木炭,那股濃釅的味道是垸里家家戶戶溫暖將至的前兆。
十幾個人圍在桌旁,擠得像一群豬娃在槽邊搶食的模樣。
也沒什麼好菜,三斤肉三斤魚,外加豬血豆腐和腌辣椒,切好了一齊燴入火鍋里,鍋里才剛剛冒出幾個氣泡,就有人將筷子放進去撈了起來。
幾杯酒一喝,大家就議論起采冬茶的事。
根本用不著猜,村長們就明白,一定是上面的人在想新點子給更上面的人送禮。
大家都非常不滿,說巴結領導也不應該挖老百姓的祖墳。村長們都是內行,他們非常明白,十冬臘月茶樹是動不得的,莫說掐它那命根子芽尖尖,就是那些老葉子也不能隨便動。不然的話,霜一打,冰一凍,茶樹即便不死也要幾年才能恢復元氣。
有人開口罵起來。
石得寶馬上勸對方,說這事還是不在外邊議論為好。
聽石得寶如此一說,當即就有人問他,有什麼好辦法。
石得寶也沒有什麼辦法,現在茶場都承包到私人,讓他們采冬茶等於讓他們自己砸自己的飯碗。
酒喝到差不多時,有人提出各個村聯合起來進行抵制。
這話一出,大家突然都不說話了。
見說話的人很尷尬,石得寶就勸他放心,在這兒說的話不會有人往外傳,誰要是往外傳,他就帶頭將這件事栽贓到誰頭上。他這一說,大家都連聲附和,說是這兒說的話就在這兒忘記,不許帶到門外去。
漸漸地,又恢復了活躍的氣氛,大家不再說采冬茶的事。反正離下雪的日子還早,水還沒開始結冰,等事到臨頭再說,能躲就躲,不能躲時總會有個辦法解決的。因為這樣的任務完不成,除了說組織觀念不強以外,總不至於受到什麼處分。
散席時,餐館老闆一算賬,每人要付十一元五角。
大家分別拿了自己的那份發票,出門后各奔東西。
石得寶依然往鎮中學方向走。出了鎮子,過了一道小河便是中學,操場上到處都是蹦蹦跳跳的學生。石得寶一不留神,一隻皮球剛好砸在他的身上。學生們有些不好意思,他摸了一下砸著的部位說沒事沒事,一伸腿將皮球踢了回去。操場上沒有亞秋的影子,寢室里也沒有。還沒到上課時間,石得寶走到教室門口,一看亞秋正在那裡埋頭看書。石得寶從口袋裡摸出五元錢遞給亞秋,叮囑女兒不可太用功,該休息還是要休息。亞秋說期中考試她只得了第二名,期末考試時她一定要將第一名奪回來。見亞秋學習上如此用功,石得寶心裡想好的事又有點不好開口,猶豫好一陣他才說了出來。石得寶要亞秋今天下午下課後一定回去一趟,看看媽媽,順便幫媽媽將馬桶倒了。亞秋撅著嘴說爸爸和爺爺都是封建腦子。
石得寶還要說什麼,上課的鈴聲響了。
回家時,石得寶攔了一輛回村裡去的機動三輪車,大家都管這種車叫三馬兒。石得寶同車上的人一樣付了兩元錢,開三馬兒的人嘴裡說著不好意思收村長的錢,伸出的手卻比閃電還要快,絲毫沒有猶豫。半路上。碰見小嚴開著拖拉機迎面而來。石得寶正要同小嚴打招呼,拖拉機忽閃一下擦身而過。他看見掛鬥上的躺椅和棉被都不見了。
「村長,我怎麼聽說鎮里給每個村都布置了一項特殊任務!」開三馬兒的人突然回頭說。
「沒有哇,我怎麼沒聽說,你倒先知道了。」石得寶有些吃驚起來。
「你別瞞我,是任務總要往下布置的,不如先吐露一點風聲,好讓我們有個心理準備,免得到時候一開會就吵架。」開三馬兒的人說。
這話是實話,每次村裡開會分配任務時,家家戶戶總是又吵又鬧,哪怕是多出一塊石頭也不肯讓步。他們擔心這回多一點下回就要多兩點,再下一回就會多三點。當村長的寫保證書也沒用,非得當場扯平均不可。
「這話你是從哪兒聽說的?」石得寶開始反問。
「是丁鎮長到車站送客時,同人聊天時說出來的,他沒有明說是什麼事。」開三馬兒的人說。
石得寶不明白丁鎮長不讓他們說,為什麼自己又在往外說。後來,他又覺得這是丁鎮長故意放點風出來。
石得寶想明白后,也故意放點風,說是鎮里開會是為了茶葉的事。車上的人一直都在豎著耳朵聽,只是沒有吭聲。聽到石得寶一說,他們立即鬆了一口氣,紛紛說自己還以為又有什麼任務要攤派下來,如果是茶葉的事,他們就放心了,大不了是為了定明年的特產稅,茶葉樹就在那兒長著,誰都可以去數有多少棵,想多交辦不到,想少交也辦不到。
大家一鬆氣,石得寶心裡卻緊張起來,他無法預料村裡人聽說要采冬茶后是什麼樣的反應。石得寶擔心,村裡人現在越放鬆,將來反應越強烈。
一到家,石得寶就看見石望山坐在門口,手裡拿著一隻紅薯在大口大口地啃著,紅的紅薯皮和白的紅薯漿在嘴角上閃著各自的光澤。石得寶走攏去時,石望山出其不意地給了他一個耳光。
石得寶被打蒙了,捂著臉下意識地叫著父親,問這是為什麼。
石望山不說,叫他只問自己的妻子。
果真問過妻子后才知道,妻子在醫院檢查后見不是什麼大病,就拿了些葯自己坐著拖拉機回家。進屋子后她解開褲子坐在馬桶上方便,不料起身時人突然昏倒在地上。父親在堂屋裡干著急,不敢進房動手幫兒媳婦一下,只好跑到隔壁喊別的女人過來。
石得寶這才明白為什麼剛才回來時,全垸的男女見到他時,都在捂著嘴笑。
石得寶心裡也有幾分不好意思,一時間不知說什麼好,只有告訴妻子,女兒亞秋天黑時可能回來。妻子果然笑了一笑。
他又將這話告訴石望山,父親那像麻骨石一樣的臉上,也有了些喜色。
石得寶到菜園裡弄了一些菜。正在換季,剛被拔掉的辣椒禾上有不少很小的辣椒。石得寶將這些嫩辣椒摘了一些,又摘了一把嫩辣椒葉子,其餘正在地里生長的白菜和蘿蔔,也一樣摘了一些,夠炒一碗的。回屋子后,他又捉了一隻母雞殺了。妻子躺在床上叫他殺那隻黃公雞,石得寶沒有作聲,背地裡打的是另一番主意:妻子病了不能吃公雞,他不能讓妻子在一旁看著家裡人吃。
天黑之前,女兒亞秋果然回來了,她一進屋就直奔母親房裡。
石得寶在廚房裡做飯,耳朵卻在聽她們母女在說笑什麼。
這時,石望山在外面叫來客了。石得寶探頭一望,是鎮里的宣傳幹事老方。老方一進屋就說,趕得早不如趕得巧,今天這餐酒他是喝定了。石得寶心裡不高興,卻又沒有辦法,只好裝出些笑臉請老方賞光留下來吃頓便飯。老方說他來找石得寶有事要了解,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必須以工作為重。
老方剛坐下,亞秋便端著馬桶從屋裡出來,一步也不繞地擦著老方的身子走過去。
石望山追出門外,等著亞秋回來后,小聲責罵她不懂事,不應該在客人面前倒馬桶。亞秋也不爭辯,端著馬桶一步不差地從原路返回房裡。
隔了一會兒,屋裡的雞肉香味更濃了。
亞秋鑽進廚房,一邊同石得寶說話,一邊悄悄地拿了一隻碗,把鍋里煮熟的雞肉盛了一碗。石得寶只顧埋頭往灶里添柴,發現情況不對后,想阻止時已經來不及了,亞秋端著滿滿一碗雞肉,進到母親房裡,還順手將房門掩得嚴嚴實實的。
石得寶正擔心老方敏感到了,老方就在堂屋開口叫喚起來。他丟下火鉗跑出去,老方二話不說,從口袋裡掏出十元錢擱在桌子上,轉身走了幾步,他才說沒有帶什麼東西來,這點錢留下給石得寶的妻子買點東西補補身子。
石得寶說,這不是屁股屙尿反了嗎?
石得寶追到門口拉了幾下怎麼也拉不住老方,見硬拉不行,就借口說,不是還有事情要了解嗎。
老方說天色不早了,他得早點回去,需要了解的事請石得寶明天上午到鎮委會去談。
老方騎上自行車毫不猶豫地走了。
石得寶沒有怎麼說亞秋。石望山一個人將要說的話都說了,他說亞秋是一碗飯養大的,總以為自己讀書多,不懂人情世故,就是要飯的趕上吃飯時主人也得給上一碗,何況老方是鎮里的領導。亞秋不示弱,站到爺爺面前,說爺爺和父親總是對那些人做無原則的忍讓,老讓他們佔便宜,結果是害人害己。
石望山很生氣,就要石得寶的妻子掌女兒的嘴巴。
亞秋站在那裡,拍了兩下巴掌,大聲說媽媽已打了我,還哭了幾聲。
石得寶擔心將石望山氣出毛病來,就大聲喝住亞秋,不讓她再鬧下去。
吃飯時,石望山已消氣了,他只是遺憾地說了兩次,沒有個客人,好酒好菜都不香。
亞秋一回,石得寶妻子的病就減輕多了,晚上睡覺時,她主動撫摸了石得寶幾下。石得寶問清她的病是婦科急性炎症,就想起自己每次往妻子身上爬時,妻子總抱怨自己不肯將下身用乾淨水抹幾把。他避開這個話題,將上午鎮里開會的內容告訴妻子。
「天啦,這種逆天的事,虧得他們能想出來!」妻子驚叫道。
「我們也奇怪,他們在上面怎麼能夠憑空想出這種鬼點子哩!」石得寶頗有些慨嘆。
「在這些事情上,有些人的確是高水平。」妻子說。
「他們水平高,也膽大,敢說敢做,可是我怎麼開口向村裡人說喲!」石得寶說。
「這種事只要你一做,管保下一回村長就要選別人了。」妻子說。
「算了,算了,別說這個。」石得寶有些心煩。
這垸和這村雖然叫石家大垸,但石姓人口卻是少數,主要是一九四八年底當時的國民黨撤退時,在這垸里狠狠地殺了許多姓石的人,當時垸里的人都不明白這是什麼緣故,多年之後,他們才搞清楚石家的一個人在北京做了大官。石望山叫他十三哥。小時候他們常在一起放牛。十三哥給石望山寫過一封信,卻從來沒有回來過。因為這個緣故,石家的人一直當著這個村的頭頭。但這幾年搞選舉,同族的總幫同族的人,石得寶當了三屆村長,但得票一年比一年少,最近一次,他只比半數多了十幾票。
石得寶一直想到半夜,他聽見妻子在夢裡還在驚叫著下雪天怎麼採茶。他忽然突發奇想,要是今年冬天不下雪那該多好。
第二天一早,石得寶起來送亞秋上學。
屋外北風已不再吹了,稻場上很髒亂。石望山手中的竹枝掃帚在清晨的原野上揮舞得唰唰響。
石得寶從他身邊經過時,他什麼也沒說。
過了一會兒,石望山才問石得寶,是不是有什麼心事難以啟齒。
石得寶回頭張望,見石望山仍是低頭掃地的模樣。
亞秋在一旁攆著木梓樹上的一群鳥。
石得寶又一次望了望石望山,那邊的目光並沒遞過來。
石得寶剛轉身,身後的石望山又說話了,要他不要太憂慮,會傷身子的。
石得寶沒有再回頭,叫上亞秋,踩著重重的露水,朝田野中央走去。
田野無人,幾堆已燒了幾天的火糞還在吐著清煙,有濃有淡,有輕有重,或細或粗地裊裊纏繞著,凝重的深秋因此透出些許輕盈。
「爸爸,你是不是有外遇了?」亞秋突然問。
石得寶嚇了一跳。
「你一定是有外遇了,不然不會這麼心事重重。」亞秋繼續說。
「別瞎說,好像一想心事就是在搞婚外戀,我是在想工作。」石得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