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擔茶葉上北京 2
「村裡人都在自謀生路,連腦袋都削尖了,你一個破村長有什麼工作可做。」亞秋說。
石得寶摸了一下亞秋的頭,他知道有些話是同孩子說不清的。但他還是告訴女兒,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條根,上面幾級布置的任何事,最終都要歸結到小小的破村長身上,別看他無職無權,可哪件事離了他就辦不成。他揮手攔住一輛三馬兒。看著亞秋遠去的背影,情不自禁地輕嘆了一聲。
石得寶回家將妻子起床之事料理完了,又來到公路上,攔了一輛三馬兒,到鎮里去見老方。
老方找他並沒有什麼重要的事,只是因為要寫一篇新聞稿,需要摸一下各村的情況,特別是有趣例子、小故事等。石得寶講了一陣,老方都不滿意,索性就擺手讓石得寶走了。石得寶在鎮委會各個辦公室轉了一圈,還沒見到丁鎮長,一上午的時間就完了。石得寶往外走時,正碰上老方拿著碗到食堂里打飯。老方堅決要他在鎮里吃了飯再走。石得寶因昨晚的事不好意思,整個吃飯過程他都沒有抬頭看老方一眼,直到碗里空了,他才對老方說自己吃好了。老方飯後又拉他到房裡坐會兒,喝杯茶。老方越是親切就越讓石得寶感到心中有愧。
喝茶時,他們很自然地聊到茶葉的問題上。老方已知道丁鎮長要各村下雪天採茶的事,他告訴石得寶,現在黨的三大優良傳統的提法已變了,叫作理論聯繫實惠,密切聯繫領導,表揚與自我表揚。采冬茶的事就是為了密切聯繫領導,而且是鎮里段書記發明的,後來又引起縣裡的重視,成了縣裡頭頭們打開省城與京城大門的秘密武器。
石得寶很奇怪段書記怎麼會想到如此怪招。
老方就說一招鮮吃遍天,雖然只是一點茶葉,由於是冬天下雪時採的,別人沒有,給領導的印象一下子就深刻了。別的東西都是大路貨,你有我有大家都有,很難引起領導重視,況且別的東西送多了還有行賄受賄等腐敗之嫌。斤把兩斤茶葉算什麼呢,不就是見面遞上一根香煙的平常禮節嗎!
老方說得越輕鬆,石得寶心裡越沉重,他怕這件事無法完成。
老方不當一回事,認為「車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就有豐田車」。
石得寶告辭出來,正好碰上一上午沒碰上的丁鎮長。
丁鎮長迎面甩來一句,說石家大垸村過去做事總是中游偏下,希望這一次他們能出個風頭,當個上上游。石得寶正說自己能力有限,丁鎮長毫不客氣打斷他的話,要他回去早做準備,今年氣候有些反常,夏天已是比往年熱,據說冬天也將比往年冷,下雪的日子可能提前到十一月底十二月初。
丁鎮長還提醒他,別讓區區兩斤茶葉給難倒了。
石得寶嘴上說不會,心裡卻著急起來。
臨走時,石得寶問今年的民政救濟金什麼時候能發下來。丁鎮長回答說光有了指標,錢款還未到。丁鎮長又說將來哪個村沒有完成鎮里下達的任務,他就扣發哪個村的救濟金,讓那些日子過不下去的人都到村幹部家去過年。石得寶只把丁鎮長這話當作說笑之詞,並沒有往心上擱。
半路上幾個本村的人攔著問他。鎮上開會是不是為了救濟金的事,他們還等著買過冬棉衣。石得寶只好說就要下來了。
石得寶回到家裡,見妻子下了地,坐在稻場上曬太陽,才算高興起來。
一個星期以後,妻子的病完全好了。
石得寶好久沒同她親熱,一連幾個晚上沒有空閑。
這天晚上夫妻倆正忙碌,妻子忽然說,外面下雨了。
冷雨果然打在窗玻璃上,脆脆響,石得寶翻身爬起來,打開電視機收看晚間新聞後面的天氣預報。等了幾十分鐘,天氣預報不僅說這一帶沒有雪而且連雨也沒有。他關了電視機生氣地對妻子說,城裡的人只關心大環境,不管小氣候。他鑽進被窩。妻子抱著他,剛將身子偎熱,他突然推開妻子披著衣服再次下床。
妻子問他去哪,他說到父親房裡去看看。
剛好這時那邊屋裡傳來一串咳嗽聲。
石望山坐在床上戴著一副老花眼正在看《封神演義》,一邊看一邊念念有詞地小聲叨嘮。石得寶上前叫了一聲,石望山手裡一哆嗦,《封神演義》差一點掉下來。
「我正看著妖怪要吃薑子牙哩,你把我嚇著了。」石望山說。
「見你咳嗽就想過來看看。」石得寶說。
「沒事,天冷了總有點兒。」石望山說。
「這種天氣,會不會下雪?」石得寶說。
「這時候怎麼會下雪,還早哩!」石望山說。
「會不會提前呢,不是說有一年十一月份就下了雪嗎?」石得寶說。
「那一年是世道大變。今年不會,最早也提前不到十二月半。」石望山說。
石望山拿起《封神演義》,剛送到鼻子底下,又放下來。
「這一陣你好像特別關心下雪,國內的也好,國外的也好,連莫斯科下雪你都吃驚,是不是等著下雪,想做點什麼。雪能做什麼,只是化成水燒開了泡茶,好喝還潤肺止咳。」石望山說。
石得寶掩飾地說,自己就是想弄點雪水泡茶給石望山治治咳嗽。
石望山看了看他沒有作聲。
早上起來,石望山一個人在雨里收拾稻場。
雨下得不大,石得寶光著頭走下門前的石階,不料一陣雨滴鑽入他的後頸,他情不自禁打了一個寒戰。
石望山在一旁說,這場雨一過,冬天就真正來了。
石得寶不希望下雪,雪也就沒有下下來。這場雨下過後,石得寶抽出一天時間,爬到木梓樹上去,用一把長把的柯刀,收穫木梓樹籽。
木梓樹籽都結在當年的新枝上,新枝挨過幾場霜后,變得特別脆。柯刀刀口朝天、刀背與刀柄間形成一個鉤,石得寶用這個鉤勾住那新枝,再一擰長把,新枝發出一聲脆響,齊嶄嶄地斷了后,帶著一束木梓樹籽粒掉到地上。木梓樹籽雪白如玉,妻子在樹下撿起它,先用手一搓,再用手一捋,玉一樣的木梓樹籽就在籮筐中鋪上一層。
木梓樹籽長在樹上時更像是一團團白雪。冬天的初雪,很少有能積下來的,總是沾在地上一會兒就化成一攤水,等到雪停時,便只有去樹枝樹葉上找它們。雪在那些地方蜷縮成一團,大如拳頭、小如豆粒,如果是在木梓樹上,無疑就成了收穫之前的景色。
在樹上幹活從來都是男人們最喜歡的,它能記起和感覺到自己遙遠的童年,特別是當樹上有一個鳥窩,男人們手中的柯刀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往鳥窩底下伸。當然,沒待碰著,他們就停止了,並在怔了片刻后,順手摺下一枝結滿木梓樹籽的新枝。女人在樹下總不能理解這點,一到這時她們便在樹下細聲細氣地指著樹的一邊說,這兒還有不少沒有收穫哩!石得寶在樹上一想到雪,就沒有了往年的那種懷想中的小小衝動。已經有兩個從樹下路過的男人提醒他樹上有三個鳥窩,石得寶手中的柯刀仍是一點幹壞事打野食的慾念也沒有。
像雪一樣的木梓樹籽粒越來越少,黃昏之前,石得寶終於使它們蕩然無存。他順著樹榦放下柯刀,坐在一條幹枝上出了一會兒神。
石望山一見,就叫他快下來,說天黑了,人腳不沾地久了,會被邪氣所乘。
石得寶從樹上下來后,腳下果然有些不舒服。他不顧這些,只想著一個問題,將一對目光盯著石望山。
「我們這兒有過不下雪的冬天嗎?」石得寶問。
「有,但那樣的年份可不好。」石望山說。
「你是說收成吧?」石得寶問。
「嗯。」石望山哼了一聲。
「如果隻影響收成,今年不下雪才對,才算蒼天有眼。」石得寶說。
「有時候,民心比收成更重要啊!」石得寶又說。
「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是有很重的心事,你該同別的村幹部一起商量一下,有困難大家一起承擔,出了問題,也不至於一個人背黑鍋。」石望山勸了一陣。
父親的話,正是石得寶心裡想的。
天黑之後,石得寶出門往金玲家方向走去。
翻過兩座山嘴,就看見金玲家的窗戶大放光明。他以為金玲又在家裡打麻將,推開門卻見金玲同一個男青年相擁著站在堂屋中間。他不高興地說,金玲這麼大膽,自己會不放心讓她掌管村裡的財經大權。金玲笑著解釋說自己在學跳舞,接著,她將丈夫從裡屋喚出來,弄得石得寶有些不好意思,連忙從口袋裡掏出幾張發票叫金玲報銷了。金玲拿出算盤,等那男青年走了,才將發票攤在桌上算起來。一共是五十多元錢,主要是開會坐三馬兒的票,再就是那天村長們在一起吃飯的那張發票。
金玲將現金如數給了石得寶后,才說得天副村長對石得寶將在外面吃飯的發票,拿到村裡報銷,嘀咕了好幾次。石得寶不滿地罵得天副村長是在放黑狗屁,村長去鎮里開會,等於因公出差,在外面吃飯還不是因為工作。
石得寶將錢裝好后,又吩咐金玲通知幾個村幹部來她家開個短會。
金玲知道石得寶是想搓幾圈麻將,連忙叫丈夫出去叫人。
屋裡剩下他們兩個人時,金玲打開錄音機請石得寶跳舞。
金玲脫了呢子大衣讓石得寶將自己摟在懷裡。石得寶前年也是這樣讓金玲教過一次,但那次人多。兩人單獨在一起,又挨得這麼近,無論是否跳舞都是第一次。石得寶摸著金玲腰的那隻手有些發抖。金玲感覺到了,笑著說,我都不緊張,你緊張什麼。石得寶一笑人倒放鬆了。過了一會兒,他將手從金玲的腰部挪到屁股上摸了幾下。金玲要他別這樣。他鄙視地說,外面都在傳說我們之間有不正當關係,要是連摸都沒摸一下那不是太吃虧了。
金玲撲哧地笑起來,並往他懷裡貼緊了一些。
石得寶乾脆將她抱在懷裡。
金玲也不掙扎,直到石得寶累了手臂略松一些時,才抬起頭來說,可以了,以後別人再怎麼說,我們都不會覺得吃虧了。石得寶不自覺地放開了她。金玲剛一轉身又回過頭來,用手摸了一下石得寶鬍鬚巴茬的下巴。
金玲拿了一些瓜子到廚房裡去炒。
石得寶獨自坐在沙發上,不時摸一下被金玲摸過的下巴。他有幾天沒刮鬍須了,鬍鬚很扎手。他有些明白金玲那個動作的意思,自己已經四十多歲了,而她才剛滿二十歲。
石得寶用手掌在自己的頭上打了幾下,隨手拿起一本殘缺不全的書亂翻一通。後來他發現這本書竟是《毛**選集》。他正要批評金玲,剛好她丈夫回來了。石得寶順嘴說了他幾句,你們什麼不可以撕,為什麼偏偏要撕這一本?金玲的丈夫說別的書都有用他們沒捨得。石得寶警告他,這種事若放在二十年前,弄不好會殺頭的。金玲的丈夫摸摸脖子說他幸虧那時沒出生。
金玲和她丈夫都只有二十歲,中秋節才結婚。
村幹部陸續來了。金玲將瓜子端上來時,得天副村長第一個伸手,抓了一大把放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石得寶皺皺眉頭宣布開會。石得寶也沒想好會議的主旨,采冬茶的事說與不說,他一直沒有拿定主意,說了怕傳出去先亂了陣腳,不說又怕到時候問題出來了,會像父親說的那樣一個人背黑鍋。石得寶讓大家分頭彙報一下今年各人分管的幾項工作。大家說了半天,也沒有什麼新內容。只有得天副村長提出村裡的磚瓦廠今年產值和利潤怎麼報,是不是按慣例多報產值少報利潤。大家正說按慣例時,石得寶卻說今年利潤要如實上報,但在分紅時想辦法多給群眾一些。
石得寶這麼一說,大家馬上明白,這一屆村委會明年年初就到期,該換屆了。
見大家實在無話可說了,石得寶在宣布散會之前,布置了一項任務,要村幹部們明天上午在南坡金玲家的那片茶地邊集中,挨家挨戶檢查一下村裡的茶樹越冬情況。得天副村長嘟噥一句,說這可是改革以來的新生事物,茶樹越冬情況也要檢查。
石得寶瞪了他一眼,說今年可能有大雪大寒潮哩。
得天副村長不作聲,轉過臉要金玲將麻將拿出來,趁天氣尚早大家一起搓一個東西南北風。他一提議,桌邊上早圍上四個人。金玲要他們中的誰讓位給石得寶,民兵連長見自己的職位最低,只好起身。
石得寶謙讓了一番,后被金玲按到桌邊坐下來。
石得寶要金玲也上桌,金玲推辭說自己準備茶水。石得寶沒想到自己的手氣會這麼差,整整兩圈沒有開和,金玲在一旁指點也沒有用。得天副村長不停地笑話,說石得寶賭場失意一定是因為情場得意。石得寶嘴裡不作聲,心裡卻在猜疑是不是剛剛同金玲有過幾下親昵動作的緣故。金玲只是笑,待石得寶手中的牌聽和以後,她裝著給別人倒茶,將得天副村長他們三個的牌都看了,然後回到石得寶身邊,偷偷地告訴他單吊三萬。果然,吃了一圈牌后,石得寶將剛摸起來的三萬留住,將手中的二萬放出去,得天副村長馬上叫了一聲碰,並開出一個三萬。石得寶一推牌,大家一看竟是個豪華七對。只此一盤,石得寶不僅將輸出去的那五十多元撈回來了,還倒贏了將近一百元錢。接下來石得寶和金玲如法炮製,接連粉碎了得天副村長的幾個大和。得天副村長氣得直叫,懷疑金玲在一旁當了姦細。這話多說了幾句,他們就爭了起來。得天副村長一不留神竟說石得寶同金玲關係特別。
金玲的丈夫當即上來要打得天副村長的嘴巴。
牌局眼看著就被鬧散了,石得寶卻不讓大家走,等氣氛平靜一些后,再接著來一個東西南北風。他說當幹部的就要有哪裡跌倒了在哪裡爬起來的勇氣,同時他還要大家用實際行動挽回在金玲家失去的威信和影響。這局牌打到半夜才散,最後只有石得寶小小地贏了幾十元,得天他們一人輸了十元左右。
出了門,大家都說得天副村長的牌風不好,贏得起,輸不起。
得天副村長則反擊,說大家的眼睛被色和權迷住了。
石得寶到家時,石望山仍在看《封神演義》。他將石得寶叫進房裡,小聲說,他妻子大概是出門盯梢去了,也是才回來不久。石得寶到房裡一看,妻子的鞋上果然沾滿雜草和露水。他有些煩,上了床也不說話,將屁股狠狠地沖著妻子。妻子也不說話,兩人僵持了一會兒。石得寶身上一暖和,加上心裡還擱著一絲金玲的滋味,他忍不住一翻身將妻子壓在身下。妻子見石得寶剛回來就能如此,便放下心來迎合丈夫。
這一場交歡竟讓石得寶睡過了頭,醒來時,太陽已斜著照進屋裡。他匆匆爬起來,洗了吃了,正要出門時又想起一件事,他轉身問石望山今天有什麼事沒有,如果沒事不妨給家裡的茶葉樹上幾擔土糞。
石望山正在抽煙,他用鼻子嗯了一聲,說茶地的事不用他操心。
石得寶趕到金玲家的茶樹地時,其他人都到齊了。
睡了一覺,大家的怨氣都沒有了。金玲的丈夫還同得天副村長對著火抽香煙。金玲家的茶樹地伺候得不好,地里見不到一點肥料的跡象。不過大家都很理解金玲,說他們兩口子剛結婚正忙著下人種,顧不上給地里上肥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得天副村長號召大家一起往地里撒尿。金玲一點不怕,反說只要得天副村長敢帶頭,她自己也往自己地里撒泡尿。石得寶攔住他們,不讓說下去。
看了十幾家,茶樹施肥情況有好有差,不過最差的還是金玲家的。
石得寶裝作無意地說:「這冬天的茶葉採下來做成茶不知是什麼味道?」
得天副村長不假思索地說道:「春茶苦,夏茶澀,秋茶好喝摘不得,冬茶就更不用說了。不論動物植物,凡是越冬的,一到冬天總是積足了營養。白菜和蘿蔔霜一打,味道比先前的美多了,茶葉也是這個理。」
得天副村長說了一大通后,石得寶說既然如此,何不動員群眾采冬茶,說不定還能搞出名牌產品。
得天副村長馬上說這樣不行,就像男人喜歡野女人的滋味,但這種滋味不能長遠,不能過日子,過日子得靠糟糠之妻。現在的群眾也還只知道過日子,嘗野味那是有錢有權的人的事。
別的人也都跟著說,不能拿群眾的三百六十天,一天三餐飯來冒險,茶樹被凍死可不是鬧著玩的事。
見大家一致反對,石得寶就沒有再往下說。
中午,村幹部們到村磚瓦廠吃了一頓便飯,沒有魚肉沒有酒,只有一些豆腐。
飯後休息時,金玲趁無人時小聲問石得寶是不是真的想采冬茶,如果真的想采,她可以將自己家的那幾分茶地交給村裡做試驗,反正她也不想種了。
石得寶很想接她的話,等到開口時,反而詞不達意地說,金玲結婚結得太早了。
金玲說她知道自己前程無望,就想早點結婚有個依靠。
石得寶想說她小小年紀別只想著貪歡,卻沒說出來。
下午最後一站是石得寶家的茶地。
石得寶好久沒來自己家茶地,一進山坳,茶樹和茶地的模樣好得讓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村幹部們也都一致稱讚說,這是今天見到的最好的一塊茶地。
石得寶說這都是他父親的功勞。分責任田那年,石望山親自動手將這塊地改為種茶,開始時還不時讓石得寶來這裡幫幫忙,後來,他別的事全不管,一心一意地擺弄這塊茶地,從種到採到賣,都不要別人插手,也從不要石得寶的一分錢。這樣過了整整十年,有一天,石望山突然提出要將家裡的舊房子拆了蓋新房。石得寶說沒錢蓋不了。石望山掏出一個存摺遞給石得寶,上面竟然有整整兩萬元存款。這件事不僅轟動了全垸,縣裡的記者也知道了,老方陪著他們來了一趟,後來省里的幾家報紙都登了這個消息。
大家站在茶地邊提起這段往事,都說石得寶攤上一個好父親如同得了一件寶貝。石得寶說老人本來就是寶嘛。
轉了一天,石得寶吩咐大家到各自聯繫的小組去,督促那些沒有給茶樹施過冬肥和施得不夠的人家,趕緊補施足夠的肥料,最好是雞糞和豬糞。用它做肥可以提高土壤溫度,形成小小氣候。
石得寶特別提到金玲家的茶地,要她帶個好頭。
金玲笑嘻嘻說她準備搞一回試驗,采一回冬茶試試,茶樹若凍死了也不怕,省得明年春天做茶時,一雙手染得像枯樹皮。好幾個人說她靠著一個好公公,這一生不愁吃不愁穿。金玲的公公在鎮上開五金商店,賺的錢像河水淌來一樣多。石得寶沒有批評金玲,他在心裡已將她家那塊茶地當作採摘冬茶的突破口。
雖然看過全村的茶地,石得寶心裡反而更不踏實,其中原因包括鎮裡布置採摘冬茶的事,居然能保密這麼長的時間。往常不用說村幹部,就是普通群眾也能很快得知某項任務的內情。每年年底,石得寶還沒去開會,村裡的人就知道誰要吃救濟,誰的救濟金是多少。這些說法總是與鎮里實際發放的情況相差無幾。眼下的這種沉默只能說是有關知情人都意識到這件小事在本質上的嚴重性,都不敢輕易捅這個馬蜂窩。
又熬了幾天,還是不見有任何關於採摘冬茶的小道消息在群眾中流傳。
天氣在一天天地變冷,電視里已經預報過一次冷空氣南下的消息了。
冷空氣南下往往會引發降雨或降雪。
石得寶坐不住了,決定去鄰近的幾個村子看看。
天氣很冷,一般人無事都不外出。石得寶很順利地找到了那幾個村的村長,他們也都很著急,便跟著石得寶一個接一個村串,最後竟串成六個人的一支小隊伍。他們同石得寶一樣,一直將採摘冬茶的事捂在口袋裡,一個字也沒往外透露。因為他們實在不知道如何向群眾解釋採摘冬茶的道理。天黑時,六個人推著自行車在鄉間的機耕路上一邊走一邊商量。寒風像小刀一樣在他們全身上下一陣又一陣地亂刺亂砍。分手時,他們還沒有想出辦法來,只說是先熬著,等到下雪了,再看著辦。
石得寶一到家就聽說丁鎮長坐著車子來過村裡,點名只見他一人,聽說他不在,丁鎮長很不高興,幸虧石望山同他聊天時無意中提到種茶,丁鎮長才緩和下來。
丁鎮長問石望山,種茶技術能不能有所突破,讓茶樹一年四季都能採茶,下大雪也不怕。丁鎮長還讓石望山領著到自己家的茶地里轉了一圈。丁鎮長走時什麼話也沒留下,屁股一抬說走就走了。
石望山告訴石得寶,丁鎮長親口對他說過,天柱山茶場去年冬天就曾採過茶。
石得寶心裡很清楚,丁鎮長這是不便說明,只能通過別人暗示,要他抓緊準備。
石望山又說丁鎮長同自己談過十三哥在北京的情況,十三哥離休了,但身體不好,既怕風又怕陽光,所以很少出門走走。儘管十三哥人老了,但他還是石家人的驕傲。往後不知哪一代里才有人能做到那麼大的官。
石得寶在父親的夢囈般的喃喃自語中,忽然想到一個主意。
第二天天一亮石得寶就爬起來,妻子聽到廚房裡有響動,披了衣服過去看時,他已將一碗冷飯用開水泡了兩遍后吃光了。他先將鄰村的村長們邀到一塊兒,然後告訴他們丁鎮長可能在暗示可以去天柱山茶場買冬茶。村長們一聽說有地方可以買到冬茶,都說花點兒錢買個清靜也值得。
依然是六個人,他們租了一輛三馬兒直奔天柱山茶場而去。茶場的彭場長正好在,聽到他們說明來意后,彭場長頓時面露難色。彭場長說,他們去年是采了幾斤冬茶,那也是沒辦法,是鎮里段書記下命令,不執行就換人。結果今年茶葉產量就明顯下降了,而且最好賣的穀雨茶產量降得更厲害,搞得場里幾乎沒有利潤。石得寶以為他是在講價錢,就主動說,只要他們願意賣,價錢好商量。彭場長苦笑著算了一筆賬,采冬茶不像春夏茶只要有茶樹都行。冬茶得挑好茶地里的好茶樹,幾畝地才能採到一斤鮮芽尖,幾斤鮮芽尖才能炒一斤成品茶,加上茶樹被凍死凍傷,第二年減產減利,一斤冬茶少說也要賣兩千七百元錢才不虧本。石得寶他們嚇得張開大嘴半天合不攏,直到吃飯時他們才紛紛說,開始以為每斤過不了三百元,哪怕五百元他們還敢下決心,兩千七百元一斤冬茶,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彭場長留他們吃飯並喝了兩瓶孔府宴酒。往回走時,他們心情才不至於太低沉。沒想到他們吃飯沒有叫上開三馬兒的人,那人心裡有氣,一路將三馬兒開得風快,攔了幾回也沒攔住。大家正提心弔膽,忽然一陣天搖地動,等到清醒過來時,才發現自己同三馬兒一道躺在一塊爛泥田裡。三馬兒是鄰村的,鄰村村長很生氣,賭著氣說回去后要將開三馬兒的傢伙好好修理一番。
幸好路上的三馬兒不少,他們很快換乘了一輛。坐在車上,他們又慶幸自己是翻進爛泥田,不然說不定連小命也丟了。大家像是死過一回,說起冬茶的事語氣坦然多了,一個個都說完不成任務丁鎮長總不至於將他們都吃了。
正在豪情滿懷時,三馬兒突然一個急剎車。
村長們以為又要翻車了,一個個臉色蒼白。
片刻后,車卻停穩了。宣傳幹事老方出現在車廂後面,說是丁鎮長有請各位村長。他們下了車,果然望見丁鎮長的桑塔納像老虎一樣趴在公路當中。丁鎮長從車裡伸出頭來,叫石得寶到他車裡去,其餘的人依然坐著三馬兒隨去鎮里。
石得寶上了丁鎮長的車,車內很暖和,他將沾滿泥巴的大衣脫下來,正要放在座位旁邊,司機叫起來,說別髒了我的車。他一時不知所措。幸好丁鎮長發了話讓他就放在座位上,丁鎮長說車子總是要被人弄髒的。石得寶原以為丁鎮長要剋自己一頓,責怪他不該同村長們串通一氣對付上級領導。誰知一路上丁鎮長只是和顏悅色地同他說著閑話,如亞秋讀書成績如何,他妻子的病完全好了沒有,石望山同石家十三哥的關係密不密切等等,甚至還問他家一年養幾頭豬幾隻雞,從頭到尾隻字不提冬茶和與冬茶有關的事。丁鎮長越是不說重話,石得寶心裡越是忐忑不安。
桑塔納進了鎮委會後,丁鎮長還是不讓他與村長們待在一起,將他一個人帶到自己的辦公室里,親自燒上一盆炭火讓他烤衣服。
石得寶惶惑一陣才鎮靜下來,他想事已至此,乾脆當面將話挑明了說。
石得寶咳嗽幾聲,又喝了幾口水才開口。
「丁鎮長,這冬茶的任務我們完不成。」石得寶只說出幾個字,額頭上就滲出一層汗珠。
「我也是這樣向上級反映情況的,可任務還是不能推辭。」丁鎮長找了兩塊餐巾紙讓他擦擦汗。
「你找我們話還好說,你找群眾話就不好說了。」石得寶說。
「既然好說,那就別叫困難了。你放心,誰幫我抬庄,我丁某是不會忘記的。」丁鎮長說。
「其實你可以叫天柱山茶場做這事,那是鎮辦企業,有話好說一些。」石得寶說。
「我跟你說實話,那是段書記的後花園,我們都進不去,進去了說話也沒人理。」丁鎮長說。
「這是公事,和段書記商量一下不就行了。」石得寶又說。
「段書記有段書記的關係,他已讓茶場辦了。」丁鎮長說。
石得寶從丁鎮長的話中隱約聽出,這冬茶的任務是從兩條不同的線上傳達下來的。
這時,吃飯的時間到了。丁鎮長領導著他到大會議室,叫上另外五個村長一起到食堂吃飯。石得寶見自己身上泥巴已烤乾了,那些人一個個還像泥猴子,就不好意思起來。石得寶上前去同他們搭話,那些人全都愛理不理。上了飯桌,五人自動圍在另三方,石得寶想同他們坐在一起,丁鎮長卻拉著他坐在身邊。丁鎮長也讓人上了酒。兩杯酒下肚,有人就說他們今天能喝上丁鎮長的酒是沾了石得寶的光。石得寶聽出這話里的味道,便往旁邊岔,說如果不是自己約他們出來,他們的確喝不上丁鎮長的御酒。
丁鎮長任他們打嘴皮官司,只是笑,不搭腔。待到最後,他才舉杯給大家敬酒驅寒,並希望大家像對段書記一樣落實他布置的工作,像對段書記一樣完成他布置的任務。
丁鎮長硬話軟說,使大家很尷尬,酒一喝完就紛紛告辭。
石得寶也要走,丁鎮長當著大家的面叫他稍等一會兒,他讓司機開車送他。
丁鎮長開玩笑說,石家大垸是鎮上最小的村,這就像大戶人家一樣,家中老幺總得多關照一些。
村長們一點也沒有被這話逗笑,一個個表情嚴肅地走出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