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財產篇
第二章
財產篇
吾國雖久行私產之制,然貧富之相去實不可謂之懸殊。(一)因封建久廢,有廣土者甚少。(二)則財產久由各子均分。大家族在後世既已罕見,即有巨富之家,一再傳后,財產亦以分而日薄。(三)則恤貧抑富,久為政治家所信奉。人民亦能互相救恤。(四)則地處大陸,人事之變遷甚劇。每一二百年,輒有大戰亂。貧富之變易較易。此吾國民所以久有均貧富之思想,而數千年來,卒能相安無事者也。然今後之情形則非復曩昔矣。
今日生計之情形,所以大異於昔者,在舍器械有口曰器,無口曰械,合二字,為凡用具之總名,而用機器。器械僅能少助人力。且其為物簡單,一人能用之,則人人皆能用之;一家能有之,則家家皆能有之。故眾人生利之具,無大不同。其所生之利,亦略相等。至於機器,則非復人人所能制,亦非復家家所能有。於是購機器,設工廠,不得不望諸資本家。其物必合眾力而後可用,則其業必集多人而後可營。而管理指揮,遂不得不有企業者。資本家安坐而奉養甚厚,勞動者胼胝而飽暖猶艱,則易致人心之不平,企業者之利害,恆與資本家同,其於工人,督責既嚴,猶或肆行朘削,則易為工人所怨恨。舊日商工之家,師徒如父子之親,主佣有友朋之誼,至此則皆無之矣。況手工造物,皆略有樂趣。機器既用,所事益簡,終日反覆,不出一兩種動作,則易生厭倦之情。於是勞資相疾如仇矣。吾國之用機器,蓋啟於同、光之朝。初辦者為軍事如江南製造局、福州船政局,后漸進於交通如汽車、汽船,又漸進於開礦紡織等業如漢冶萍煤鐵礦廠公司,李鴻章所設上海機械織布局,張之洞所設廣東繅絲、漢口織布、制麻等局。其初多由官辦,或官督商辦,其後民業漸起。而外人亦投資中國,經營一切。中日戰後,又許外人設廠於通商口岸。於是新式事業,日增月盛。勞資相軋,遂日甚一日矣。今之論者,每謂中國人只有大貧小貧,而無所謂富。人民只患失業,不患業之不善。此誠然。然此特今日內亂不息,百業凋敝之時為然耳。一旦戰事息而國內安,人民率其勤儉之習,以從事於實業,將見財富之增,一日千里。美利堅自赤貧以至富厚,不過50年,況於吾國,人口本庶,國土久辟者乎?《詩》曰:「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今日之勞資,雖若未成階級,然其成為階級甚易,固不容不早為之計也。
社會主義派別甚多。約其大旨,不越兩端:一主各盡所能,各取所需。人之盡其能否,固無督責之人。其取其所需,不致損及他人,或暴殄天物與否,亦復無人管理,一憑其良心而已。此非民德大進,至「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之時,未易幾及。程度不及,而欲強行之,將有后災,豈徒說食不能獲飽而已。一則主按勞力之多少,智識技藝之高下,以定其酬報之厚薄。其主張急進者,欲以國家之力,管理一切。主張漸進者,並只欲徐徐改良而已。此則於現在情形為近。馬克思曰:新社會之所須者,必於舊社會中養成之。今欲行社會主義,所須者何物乎?以人言:一曰德,一曰才。以物言:一曰大規模之生產器具,一曰交通通信機關。必有大規模之生產器具,而後生產可以集中;而後可由公意加以管理。否則東村一小農,西市一小工,固無從合全國而統籌並計也。大規模之生產器具,交通通信機關,既非一時所能有,人之經營擘畫之才能,又非既有此等事,無從練習。其公德心,亦不能憑空增長。則人我不分之理想,斷非今日所能行,無俟再計矣。故今日者,以「各盡所能,各取所需,合全世界而統籌並計,以定生產之法,分配之方;而人之生產,仍無一不為公,其消費則無一不仰給於公,與部落共產時代無以異,為最終之蘄向。而且前則暫於較小之範圍內,求生產之漸趨於協力,分配之漸進於平均,隨生產之漸次集中,徐圖管理擘畫之才能之增長;日培養公德心使發達,而徐圖盡去其利己之私」,則進行之正規也。
無政府主義,我國無之。近人或以許行之說相附會。案許行之說,乃欲取法於極簡陋之國家耳,非無政府也。說見《政治史·政體篇》編者:見呂思勉著《中國制度史·政體篇》,至於憑藉國家權力,大之則制民之產,謀貧富之均平;小之則扶弱抑強,去弊害之大甚。則我國之人,夙有此思想。以政治放任既久,幅員遼遠,政府之威權,不易下逮,奉行之官吏,難得其人,故迄未能行耳。然其思想,則未嘗消滅也。試引王安石、龔自珍兩家之言以明之。
王安石《度支副使廳壁題名記》曰:「合天下之眾者財,理天下之財者法,守天下之法者吏也。吏不良,則有法而莫守。法不善,則有財而莫理。有財而莫理,則阡陌閭巷之賤人,皆能私取予之勢,擅萬物之利,以與人主爭黔首,而放其無窮之欲;非必貴強桀大,而後能如是;而天子猶為不失其民者,蓋特號而已耳。雖欲食蔬衣敝,憔悴其身,愁思其心,以幸天下之給足而安吾政,吾知其猶不得也。然則善吾法而擇吏以守之,以理天下之財,雖上古堯舜,猶不能毋以此為先急,而況於後世之紛紛乎?」此為安石變法,首重理財之故。蓋國不能貧富予奪人,則貧富予奪之權,操於豪強,國家欲有所為,其事恆不得遂。然國家所行,多為公義。豪強所行,多為私利。國家所欲不能遂,而豪強則所為必成,則公義不伸,正道滅絕,社會將永無太平之日矣。安石之言,自有至理,後人或訾其挾忿戾之心,以與豪暴爭,誤也。
龔自珍《平均篇》曰:「有天下者,莫高於平之之尚也。其邃初乎?降是,安天下而已。又降是,與天下安而已。又降是,食天下而已。最上之世,君民聚醵然。三代之極其猶水,君取盂焉,臣取勺焉,民取卮焉。降是,則勺者下侵矣,卮者上侵矣。又降,則君取一石,民亦欲得一石。故或涸而踣,石而浮,則不平甚。涸而踣,則又不平甚。有天下者曰:吾欲為邃初,則取其浮者而挹之乎?不足者而注之乎?則驫然喙之矣。大略計之:浮不足之數,相去愈遠,則亡愈速。去稍近,治亦稍速。千萬載治亂興亡之數,直以是券矣。人心者,世俗之本也。世俗者,王運之本也。人心亡,則世俗壞;世俗壞,則王運中易。王者欲自為計,盍為人心世俗計矣。有如貧相軋,富相耀,貧者阽,富者安。貧者日愈傾,富者日愈壅。或以羨慕,或以憤怨,或以驕汰,或以嗇吝。澆漓詭異之俗,百出不可止。至極不祥之氣,郁於天地之間。郁之久,乃必發為兵燧,為疫癘。生民噍類,靡有孑遺。人畜悲痛,鬼神思變置。其始不過貧富不相齊之為之爾。小不相齊,漸至大不相齊;大不相齊,即至喪天下。嗚呼!此貴乎操其本原,與隨其時而劑調之。上有五氣,下有五行,民有五丑,物有五才。消焉,息焉,渟焉,決焉,王心而已矣。是故古者天子之禮:歲終,太師執律而告聲。月終,大史候望而告氣。東無陼水,西無陼財,南無陼粟,北無陼土,南無陼民,北無陼風,王心則平。聽平樂,百僚受福。其《詩》有之曰:秉心塞淵,牝三千。王心誠深平,畜產且騰躍眾多,而況於人乎?又有之曰:皇之池,其馬噴沙,皇人威儀。其次章曰:皇之澤,其馬噴玉,皇人受谷。言物產蕃庶,故人得肄威儀,茹內眾善,有善名也。太史告曰:東有陼水,西有陼財,南有陼粟,北有陼土,南有陼民,北有陼風,王心則不平,聽傾樂,乘欹車,握偏衡,百僚受戒。相天下之積重輕者而變易之。其《詩》有之曰:相其陰陽,觀其流泉。又曰:度其夕陽。言營度也。故積財粟之氣滯,滯多霧,民聲苦,苦傷惠。積民之氣淫,淫多雨,民聲囂,囂傷禮義。積土之氣,多日,民聲濁,濁傷智。積水積風,皆以其國瘥昏,官所掌也。且夫繼喪亡者福祿之主,繼福祿者危迫之主。語百姓曰:爾懼兵燹乎?則將起其高曾於九京而問之。懼荒飢乎?則有農夫在。上之繼福祿之盛者難矣哉!龔子曰:可以慮矣,可以慮,可以更,不可以驟。且夫唐虞之君,分一官,事一事,如是其諄也。民固未知貿遷,未能相有無,然君已懼矣。曰:後世有道吾民於富者,道吾民於貧者,莫如我自富貧之,猶可以收也。其《詩》曰:不識不知,順帝之則。夫堯固甚慮民之識知,莫如使民不識知,則順我也。水土平矣,男女生矣。三千年以還,何底之有?彼富貴至不急之物,賤貧者猶且筋力以成之,歲月以靡之,舍是則賤貧且無所託命。然而五家之堡必有肆,十家之村必有賈,三十家之城必有商。若服妖之肆,若食妖之肆,若玩好妖之肆,若男子咿唔求爵祿之肆,若盜聖賢市仁誼之肆,若女子鬻容之肆,肆有魁,賈有梟,商有賢桀,其心皆欲並十家五家之財而有之。其智力雖不逮,其號既然矣。然而有天下者更之,則非號令也。有四挹四註:挹之天,挹之地,注之民。挹之民,注之天,注之地。挹之天,注之地。挹之地,注之天。其《詩》曰:挹彼注茲,可以。豈弟君子,民之父母。有三畏:畏旬,畏月,畏歲。有四不畏:大言不畏,細言不畏,浮言不畏,挾言不畏。而乃試之以至難之法,齊之以至信之刑,統之以至澹之心。龔子曰:有天下者,不十年,幾於平矣。」此篇大意,以貧富不齊,為致亂之原。而以操其本原,隨時調劑,責諸人主。蓋古者國小民寡,政府之威權易於下逮。而其時去部落共產之世未遠,財產之分配,較為平均。此等情形,習為後人所謳歌,所想往。後世雖以時異勢殊,政府不克複舉此責,然特為事勢所限,以理論,固無人謂政府不當舉此責;且皆以克舉此職,為最善之治也。故借國家之權力,以均貧富,實最合於我國之國情者也。
然借國家之力以均貧富,亦必行之以漸,而斷非一蹴所能幾。何也?借國家之力,以均貧富,則國家之責任必大。為國家任事者,厥惟官吏。服官之成為謀食之計舊矣。監督不至,焉不朘民以自肥?監督苟嚴,又慮廄長立而馬益癯也。況夫監督官吏者,亦官吏也。任事之官吏不可信,為得可信之官吏,而任以監察之責乎?借使大業皆由官營,挾其權力,以為身謀,民之疾之,猶其疾資本家也;猶其疾企業者也。其自視,徒為求食故而勞動;而絕無勸功樂事之心,與今日之工人同也。安保其不反抗?而是時一反抗,即涉及政治。較之今日,勞資之爭鬥,愈可憂矣。且今日欲圖生利,必借外資。借用外資,必所興舉之事,皆能獲利而後可。否則有破產之憂矣。前清末葉,議借外資。即有人謂:宜以銀行承受之,而轉貸於民者。以民業較易獲利,必多能復其本;其規模不如官業之大,即有虧敗,成功者多,足以償之;非若官業,一失敗,即有破產之虞也。然如此,則有助長資本之憂。若一切由國家自營,又慮官吏之不足任,而破產之終不可免也。何去何從?若何調劑?誠可深長思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