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選舉(下)
第六節選舉(下)
舉官之制,隋、唐時亦為一大變。其事維何?辟舉之廢是已。《隋書·百官志》曰:「舊周、齊州、郡、縣職,自州都、郡、縣正已下,皆州、郡將、縣令至而調用,理時事,至是不知時事,直謂之鄉官。別置品官,皆吏部除授。每歲考殿最。刺史、縣令,三年一遷,佐官四年一遷。開皇十五年(595),罷州、縣鄉官。」《通典·職官典·總論州佐》曰:「北齊州、郡佐吏,皆州府辟除。及後主失政,賜諸佞幸賣官,多佔州、郡,下逮鄉官,多降中旨。故有敕用州主簿、郡功曹者。後周刺史,府官則命於天朝,州吏並牧、守自置。至隋,以州為郡,無復軍府,則州府之吏,變為郡官矣。自魏、晉以後,刺史多帶將軍開府,州與府各置僚屬,州官理民,府官理戎。大唐無州府之名,而有採訪使及節度使。採訪使有判官二人,支使二人,推官一人,皆使自辟召,然後上聞,其未奉報者稱攝。其節度、防禦等使寮佐辟奏之例亦如之。」案因賣官而敕用,乃亂政,非法制;軍府亦非民政;然則目周、齊已前,地方用人之權,迄未屬於中央也。州郡之用人,必就其地,自隋變法,而州郡用人之權失,士子仕於當地之途亦窒矣。《陔余叢考》「郡國守相得自置吏」條云:「郡守置掾屬,皆用本郡人。《通典》謂漢時惟三輔許兼用他郡人。案《漢書·循吏傳》:黃霸淮陽人,補左馮翊卒史。如淳曰:三輔郡得用他郡人,其餘則否。京房為魏郡太守,自請得除用他郡人。以欲用他郡人而特奏請,尤可見掾屬無不用本郡人也。」故云為一大變也。
此專制政治演進必至之勢。何者?專制政治之演進,必日攝地方之權而歸諸中央也。《隋書·儒林·劉炫傳》:牛弘嘗從容問炫曰:「《周禮》士多而府史少,今令史百倍於前,減則不濟,其故何也?」對曰:「古人委任責成,歲終考其殿最。案不重校,文不繁悉,府史之任,掌要目而已。今之文書,恆慮覆治,鍛煉不密,萬里追證,百年舊案。故諺云:老吏抱案死。古今不同,若此之相懸也。事繁政弊,職此之由。」弘又問:「魏、齊之時,令史從容而已,今則不皇寧舍,其事何由?」對曰:「齊氏立州,不過數十,三府、行台,遞相統領,文書行下,不過十條,今州三百,其繁一也。往者州惟置綱紀,《通鑒注》云:此綱紀謂長史、司馬。見大業三年(607)。郡置守、丞,縣惟令而已,其所具寮,則長官自辟,受詔赴任,每州不過數十。今則不然,大小之官,悉由吏部,纖介之跡,皆屬考功,其繁二也。省官不如省事,省事不如清心。官事不省,而望從容,其可得乎?」
劉炫此對,古今以為名言,然以釋隋氏事繁政弊之由則可矣,以其說為當行,而惜隋之不能用則不可。《通典·選舉典評》曰:「隋文帝素非學術,盜有天下,不欲權分。罷州郡之辟,廢鄉里之舉。內外一命,悉歸吏曹;才廁班列,皆由執政。執政參吏部之職,吏部總州郡之權。罔征體國推誠,代天理物之本意。」夫其為此,非出無意可知。此得謂其純出私意乎?曰:否。治民者之欲腹民以自肥也久矣。其中豈無賢人,然千百之一二而已。賢士大夫可任,其黨類不可任也。故州郡用人之權,及士子仕於本地方之權,皆不可以不替。以如是,則其朘民之勢微耳。夫豈不知如是則其欲有所作為益難?然專制之治,固能為民除害,不能為民興利者也。「治天下不如安天下,安天下不如與天下安」,處鞭長莫及之勢,斯言固不可易矣。隋文之為此,誠不敢謂其無私意,然即無私意,此法亦不可不行也。故曰:隋、唐舉官之法之變,實專制政治演進必至之勢也。異域之人,欲植根於所至之地難,有不善,去之而已。若當地人,則雖革其職,不能逐其人;即能逐去之,亦不能盡去其連互之宗族戚黨;其死灰復然易也。故以流官代土酋,非徒革其世襲之權,亦所以革其一曲之俗也,土酋非一人而能為治,則去其寮屬,亦划除封建政體之一端已。
唐代舉官,略依隋舊。《新書·選舉志》云:「凡選有文武,文選吏部主之,武選兵部主之。皆為三銓,尚書、侍郎分主之。《舊書·職官志》云:吏部尚書為尚書銓,侍郎二人,分為中銓、東銓。兵部尚書為中銓,侍郎分東、西。《通鑒》景雲元年(710)云:舊制:三品以上官冊授,五品以上制授,六品以下敕授,皆委尚書省奏擬。文屬吏部,武屬兵部。尚書曰中銓,侍郎曰東、西銓。後唐明宗天成元年(926)《注》引宋白曰:「大和四年七月,吏部奏:當司舊以尚書之次為中銓,次為東銓。乾元中,侍郎崔器奏改中銓為西銓,以久次侍郎居左,新除侍郎居右,因循倒置,議者非之。請自今久次侍郎居西銓,新除侍郎居東銓。敕旨依。」蓋吏部尚書與一侍郎同處,不能以其地別之,故以其官稱之為尚書銓也。胡《注》又引《或說》曰:「吏部東西銓併流外為三銓。」恐非是。三銓之制,時有罷復。韋氏敗,以宋璟為吏部尚書,李乂、盧從願為侍郎,姚元之為兵部尚書,陸象先、盧懷慎為侍郎。初尚書銓掌七品以上選,侍郎銓掌八品以下選,至是,通其品而掌焉。玄宗時,宇文融建議置十銓,乃以吏部尚書蘇頲等分主之。太子左庶子吳兢諫。帝悟,復以三銓還有司。皆見《新書·選舉志》。
後唐明宗天成中,馮道為相,建言天下未一,選人歲才數百,而吏部三銓分注,雖曰故事,其實徒繁而無益。詔三銓合為一,尚書、侍郎共行選事。廢帝時,姚、盧文紀為相,復奏分銓為三。見薛《史·選舉志》、歐《史·姚傳》。周太祖廣順元年十月,詔並吏部三銓為一銓,委本司長官通判,見薛《史·本紀》及《選舉志》。以大體言之,三銓之制,乃唐五代所常行也。每歲五月,頒格於州縣。選人應格,則本屬或故任取選解,列其罷免、善惡之狀,以十月會於省。去王城五百里以上旬,千里之內以中旬,千里之外以下旬,吏、兵部同,見《舊書·職官志》。過其時者不敘。《舊書·職官志·吏部》云:「亦有春中下解而後集,謂之春選。若優勞人有敕,則有處分及即與官者,並聽非時選,一百日內注擬之。」《新書·選舉志》:貞觀二年(628),侍郎劉林甫言:隋制以十一月為選始,至春乃畢,今選者眾,請四時注擬。十九年(645),馬周以四時選為勞,復以十一月選,至三月畢。
林甫祥道父事,亦見《舊書·祥道傳》,雲當時甚以為便。又《唐林傳》:兄皎,貞觀中,累轉吏部侍郎。先是選集無限,隨到補職。時漸太平,選人稍眾。皎始請以冬初一時大集,終季春而畢。至今行之。則議發於馬周,事行於唐皎也。裴光庭嘗促選限,至正月三十日畢。光庭卒后,蕭嵩奏罷之。光庭行儉子,事見《舊書·行儉傳》。吏部選人,本每年調集。乾元后三年一置選。選人停擁,其數猥多,文書真偽難辨,吏緣為奸。陸贄馬相,乃奏分內外官員為三,計闕集人,每年置選。見新、舊《書》本傳及《新書·選舉志》。其以時至者,乃考其功過。同流者五五為聯,京官五人保之,一人識之。刑家之子,工、賈、異類,及假名、承偽、隱冒、升降者有罰。文書乖錯,隱幸者駁放之,非隱幸則否。凡擇人之法有四:一曰身,體貌豐偉;二曰言,言辭辯正;三曰書,楷法遒美;四曰判,文理優長。四事皆可取,則先德行,德均以才,才均以勞。《舊書·職官志》:「吏部,凡擇人以四才,校功以三實。《注》云:四才,謂身、言、書、判。三實,謂德行、才用、勞效。德均以才,才均以勞。勞必考其實而進退之。」兵部,「凡試能有五,較異有三」。《注》云:「五謂長垛、馬射、馬槍、步射、應對。三謂驍勇、才藝及可為統領之用也。」《齊抗傳》:代鄭餘慶為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先時每年吏部選人試判,別奏官考覆,第其上下,既考,中書、門下復奏擇官覆定,寢以為例。
抗奏:「吏部侍郎,已是朝廷精選,不宜別差考官重覆。」其年,他官考判訖,俾吏部侍郎自覆,一歲遂除考判官。蓋抗所論奏也?薛《史·唐明宗紀》:天成三年十一月,吏部郎中何擇奏流外官請不試書、判之類,從之。五品以上不試,上其名中書、門下。六品以下,始集而試,觀其書、判。已試而銓,察其身、言。《舊書·職官志》:吏部,「若選人有身在軍旅,則軍中試書、判,封送吏部」。兵部,「其在軍鎮要籍,不得赴選,委節度使銓試其等第申省」。已銓而注,詢其便利而擬。已注而唱,不厭者得反通其辭。三唱而不厭,聽冬集。《志》又云:「初諸司官兼知政事者,至日午後,乃還本司視事。兵部、吏部尚書、侍郎知政事者,亦還本司分闕注唱。開元以來,宰相位望漸崇,雖尚書知政事,亦於中書決本司事以自便,而左、右相兼兵部、吏部尚書者,不自銓總。又故事必三銓、三注、三唱而後擬官,季春始畢,乃過門下省。楊國忠以左、右相兼吏部尚書,建議選人視官資、書判、狀跡、功優,宜對眾定留放。乃先遣吏密定員闕,一日,會左右相及諸司長官於都堂注唱,以誇神速。由是門下過官、三銓注官之制皆廢。」厭者為甲,上於僕射,乃上門下省,《舊書·職官志》:吏部,「若中銓、東銓,則過尚書訖,乃上門下省」。《通鑒》開元二年(714)《注》:唐制,凡文武職事官,六品已下,吏、兵部進擬。必過門下省,量其階資,校其才用以審定之。
若擬闕不當,隨其優屈進退而量焉。謂之過官。給事中讀之,黃門侍郎省之,侍中以聞,主者受旨而奉行焉,謂之奏受。視品及流外則判補。皆給以符,謂之告身。歐《史·劉岳傳》:唐明宗時為吏部侍郎。故事:吏部文武官告身,皆輸朱膠紙軸錢然後給。其品高者則賜之。貧者不能輸錢,往往但得敕牒。五代之亂,因以為常。官卑者無復給告身,中書但錄其制辭,編為敕甲。岳建言:「制辭或任其才能,或褒其功力,或申以訓誡。不給告身,皆不知受命之所以然,非王言所以告詔也。請一切賜之。」由是百官皆賜告身,自岳始也。此事《通鑒》系天成元年(926),云:岳上言后,敕文班丞、郎、給、諫,武班大將軍以上,宜賜告身。其後執政議:以為朱膠綾軸,厥費無多,何惜小費?乃奏凡除官者,更不輸錢,皆賜告身。當是時,所除正員官之外,其餘試銜、帖號,止以寵激軍中將校而已。及長興以後,所除寖多。乃至軍中卒伍,使、州鎮戍胥吏,皆得銀青階及憲官。歲賜告身,以萬數矣。凡流外,兵部、禮部舉人,郎官得自主之,謂之小選。」《舊書·職官志》:吏部,「郎中一人,掌小銓。亦分為九品。通謂之行署。以其在九流之外,故謂之流外銓,亦謂之小選。
其校、試、銓、注,與流內略同。」此唐銓法之大略也。其弊,時人多能言之。舉其略,則曰:舉天下之大,士人之眾,委之數人之手,力有所極,照有所窮,銓綜既繁,紊失斯廣。魏玄同說。況其考校之法,皆在判書、簿歷、言辭俯仰之間。安行徐言非德也,麗藻芳翰非才也,累資積考非勞也。沈既濟語。古者主司所選,獨甸內之吏,公卿之屬耳。今則五服之內,政決王朝,一命免拜,必歸吏部。按名授職,猶不能遣,何暇採訪賢良,搜核行能邪?劉秩語。而所綜既廣,條章不得不多,胥徒之猾,又緣隙而起矣。張九齡語。以上皆據《通典》。故皆以為其法不如辟舉。中宗時,韋嗣立上疏,言古者取人,必先採鄉曲之譽,然後辟於州郡;州郡有聲,然後辟於五府;才著五府,然後升之天朝,用一人所擇者甚悉,擢一士所歷者甚深。《舊書·韋嗣立傳》。玄宗時,張九齡亦謂吏部之為,不過謹守格條,據資配職,不若令刺史、縣令,精核其人,然後送台。
代宗時,沈既濟上《選舉議》,事在大曆十四年(779),見《通鑒》。言之尤為激切。其說曰:「吏部之弊,非鑒之不明,擇之不精,乃法使之然。前代選用,皆州府察舉。及年代久遠,訛失滋深。至於齊、隋,不勝其弊。凡所置署,多由請託。故當時議者,以為與其率私,不若自舉,與其外濫,不若內收。是以罷州府之權,歸於吏部。此矯時懲弊之權法,非經國不刊之常典。今吏部之法蹙矣,復宜掃而更之。州郡十分其人,五極其濫,猶有一半公道。吏部銓衡惟征書判,補授只校官資。有文無賴者,計日可升,有用無文者,終身不進。況其書判,多是假手,或他人替入,或旁坐代為。造偽作奸,冒名接腳,《通考·選舉考》舉官:貞元四年(788),吏部奏:「艱難已來,年月積久。兩都士類,散在遠方;三庫敕甲,又經失墜;因此人多罔冒,吏或詐欺。分見官者謂之擘名,承已死者謂之接腳。」又在其外。又聞昔時,公卿子弟親戚,隨位高低,各有分數,或得一人、二人、三人、四人不在放限者,禮部明經等亦然,謂之省例。凡今選法,皆擇才於吏部,述職於州郡。若才職不稱,責於刺史,則曰官命出於吏曹,不敢廢也;責於侍郎,則曰量書判資考而授之,不保其往也;責於令史,則曰:按由歷出入而行之,不知其他也。
必州郡之濫,獨換一刺史則革矣,如吏部之濫,雖更其侍郎無益也。」《通典》。其於吏部專主之弊,可謂窮形盡相矣。獨不計此法之起,本由州郡選舉之多弊,懲其弊而更復其舊,安保其弊之不復起乎?唐代區區,只使官尚留辟舉之法者?則以採訪本不賦政,而節度、防禦等使,皆起於綱維既弛之後,不能束其下也。薛《史·唐庄宗紀》:同光二年八月,中書、門下上言:「今後諸道,除節度副使、兩使判官外,其餘職員,並諸州軍事判官,各任本處奏辟。」從之。《職官志》載奏辭曰:「偽庭之時,諸藩參佐,皆從除授。」則梁時嘗變此法。陸贄欲復台省辟舉,猶不能行,《舊書·贄傳》:贄以貞元八年(792)同平章事。請許台、省長官,自薦屬官,仍保任之,事有曠敗,兼坐舉主。上許之。俄又宣旨曰:外議云:諸司所舉,多引用親黨,兼通賂遺,不得實才,此法行之非便。今後卿等宜自選擇,勿用諸司延薦。贄復論奏。上雖嘉其所陳,竟追寢長官薦士之詔。當時朋黨方盛,官方復壞,外議所云,未必不實也。況舉其權而悉委之州郡哉?《通考·選舉考·辟舉》:馬君云:自隋時,一命之官,並出於朝廷,州郡無復辟署,士之才智者,苟非宿登仕版,則雖見知於方鎮岳牧,亦不能稍振拔之,以收其用,至唐,則仕於朝者多由科目矣。
然辟署亦時有之,而其法亦不一。有既為王官而被辟者,若張建封之辟許孟容,李德裕之辟鄭畋,白敏中之辟王鐸是也。有登第未釋褐入仕而被辟者,若董晉之於韓退之是也。有強起隱逸之士者,若烏重胤之於石洪、溫造,張博之於陸龜蒙是也。有特招智略之士者,若裴度之於柏耆,杜慆之於辛讜是也。而所謂隱逸智略之士,多起自白身。劉貢父言:唐有天下,諸侯自辟幕府之士,惟其才能,不問所從來,而朝廷常收其俊偉以補王官之闕,是以號稱得人。蓋必許其辟置,則可破拘攣以得度外之士,而士之偶見遺於科目者,亦可自效於幕府,取人之道所以廣也。宋時雖有辟法,然白衣不可辟,有出身而未歷任者不可辟;其可辟者,復拘以資格,限以舉主;去古法愈遠,而倜償跅弛之士,不諧尺繩於科目,受羈縶於銓曹者,少得以自達矣。案唐、宋之異無他,唐方鎮辟置,在選法之外,宋則復束之以常法耳。常法固不免拘攣,然不拘文法,可行於非常之時,而不可行諸平時,行諸平時則亂矣。
選舉之弊之真根原,果安在乎?杜君卿之言曰:「秦氏惟農與戰,始得入官。漢有孝弟力田、賢良方正之科,乃時令徵辟,而常歲郡國率二十萬口貢止一人,約計當時推薦,天下才過百數,則考擇審,必獲器能。自茲厥後,轉益煩廣。只開元、天寶之中,一歲貢舉,凡有數千,而門資、武功、藝術、胥吏,眾名雜目,百戶千途,人為仕者,又不可勝紀。比於漢代,且增數十百倍。安得不重設吏職,多置等級,遞立選限以抑之乎?」唐代仕途冗濫,始於高宗時。《通典》又云:武德中,天下兵革方息,萬姓安業,士不求祿,官不充員。吏曹乃移牒州府,課人應集。至則授官,無所退遣。四五年間,求者漸多,方稍有沙汰。貞觀中,京師谷貴,始分人於洛州選集,參選者七千人,而得官者六千。又云:是時吏部之法,行始二十餘年,雖已為弊矣,而未甚滂流,至於永徽中,官紀已紊,逮麟德之後,不勝其弊。又載顯慶初劉祥道之言曰:「今內外文武官三千四百六十五員,略攀大數,當一萬四千人。
人之賦命,自有修促。弱冠從政,懸車致仕,罕見其人。壯室而仕,耳順而止,亦取其中數。此則一萬四千人,三十年而略盡。年別入流者五百人,經三十年,便得一萬五千,足充所須之數。況三十年之外,在官者猶多?此便足有剩人,不慮其少。今每年入流者千四百餘人。應須數外,常剩一倍已上。」可以見其概矣。玄宗時,每年赴選常萬人,見《舊書·苗晉卿、裴遵慶傳》。任諸州郡則如彼,攝諸吏部則如此,然則求官者眾,選舉之弊,殆終不可免乎?求官者何以眾?沈既濟言之辨矣。其言曰:「《禮》曰:天子之元子士也,天生無生而貴者,則雖儲貳之尊,與士伍同。故漢王良以大司徒位免歸蘭陵,后光武巡幸,始復其子孫邑中徭役。丞相之子,不得蠲戶課。而近代以來,九品之家皆不征;其高蔭子弟,重承恩獎,皆端居役物坐食;百姓其何以堪之?先王制仕,所以理物也,置祿,所以代耕也。農、工、商有經營作役之勞,而士有勤人致理之憂。雖風猷道義,士伍為貴,其苦樂利害,與農、工、商不甚相遠也。後代之士,乃撞鐘鼓、樹台榭以極其歡,而農工鞭臀背、役筋力以奉其養。得仕者如升仙,不仕者若沈泉。歡娛憂苦,若天地之相遠也。故非類之人,或沒死以趨上,構奸以入官。
非惟求利,亦以避害也。唐選舉好弊之滋,亦始高宗時。《新志》謂是時「仕者眾,庸愚成集。有偽立符告而矯為官者,有接承他名而參調者,有遠人無親而置保者。試之日,冒名代進,或旁坐假手,或借人外助,多非其實。雖繁設等級,遞差選限,增譴犯之科,開糾告之令以遏之,猶不能禁。大率十人競一官,余多委積不可遣。有司患之,謀為黜落之計,以僻書隱學為判目,無復求人之意,而吏求貨賄,出入升降」。自此以後,以大體言之,殆如江河日下,雖時或整頓,終不能挽其橫流之勢也。至五代而極矣。薛《史·唐庄宗紀》:同光二年九月,宣宰臣於中書磨勘吏部選人,謬濫者焚毀告敕。十一月,時有選人吳延皓,取亡叔故舊名求仕。事發,延皓付河南府處死,尚書左丞判吏部尚書銓事崔沂已下貶官。此事乃郭崇韜所為。四年三月,左拾遺王松、吏部員外郎李慎儀上疏攻之。謂其年選人及行事官一千二百五十餘員,得官者才及數十。以致二年(924)以來,選人不敢赴集,銓曹無人可注,中書無人可除。
中書、門下請酌中定製,從之。事見薛《史·選舉志》:志述時議,謂措紳之家,自無甄別。或有伯、叔告敕,粥於同姓之家,隨賂更改,因亂昭穆。至有季父、伯舅,反拜侄、甥者。松乃韋說門人,說教其上此疏,識者非之。可見崇韜雖操切,其所舉發,多不誣也。昔李膺、周舉為刺史,守、令畏憚,睹風投印綬者四十餘城。夫豈不懷?顧漢法不可偷也。自隋變選法,則雖甚愚之人,第能乘一勞,結一課,獲入選敘,則循資授職,族行之官,隨列拜揖,藏俸積祿,四周而罷,因緣侵漁,抑復有焉。其罷之日,必妻孥華楚,仆馬肥脂,而偃仰乎士林之間。及限又選,終而復始。非為巨害,至死不黜。故里語謂人之為官若死然,未有不了而倒還者。為官如此易,享祿如此厚,上法如此寬,下斂如此重,則人孰不違其害以就其利者乎?」又設為問難而自釋之曰:「或曰:今四方諸侯,或有未朝覲者。若天下士人,既無常調,久不得祿,人皆嗟怨,必相率去我,入於他境,則如之何?
答曰:善哉問乎!辟舉法行,則搜羅必盡。自中人以上,皆有位矣。祿不及者,皆下劣無任之人。復何足惜?當今天下凋弊之本,實為士人太多。何者?凡士人之家,皆不耕而食,不織而衣,使下奉其上不足故也。大率一家有養百口者,有養十口者,多少通計,一家不減二十人,萬家約有二十萬口。今有才者既為我用,愚劣者盡歸他人,有萬家歸之,則二十萬人食其黍粟,衣其縑帛,享其祿廩,役其人庶。我收其賢,彼得其愚;我減浮食之口二十萬,彼加浮食之人二十萬;則我弊益減,而彼人益困。自古興邦制敵之術,莫出於是。惟懼去我之不速也,夫何患焉?」沈氏言辟舉之利,庸或太過,其言士人所以求仕之故,則可謂深切著明矣。求仕者此輩,司銓敘者亦此輩也,安得不互相徇隱?而督責之道,亦安可廢乎?督責愈弛,則奸弊愈滋,庶政皆然,何獨選舉?然則州郡之辟舉安得不替?雖明知吏部之不任,猶不得不以選權盡歸之乎?故曰:隋、唐銓法之變,實專制政治演進之理然也。
夫奸弊非獨地方有之也,中央亦然。沈既濟謂當時公卿,子弟親戚,隨位高低,各有分數,不在放限,則幾於成為常例矣。德宗,嚴明之主也。雖陸贄欲令台省長官薦達其下,猶所不許,而李實,《舊書》本傳言:吏部將奏,科目奧密,朝官不通書問,實乃身詣選曹,迫趙宗儒,且以勢恐之。權德輿為禮部侍郎,實托私薦士,不能如意,后遂大錄二十人,迫德輿曰:「可依此第之,不爾,必出外官,悔無及也。」德輿雖不從,然頗懼其誣奏。唐史於實,容有謗辭,然德宗雖嚴,此等事仍不能免,則較然矣。徐浩為吏部侍郎,乃以妾弟冒選,托侍郎薛邕注授京尉,亦見《舊書》本傳。則居其職者,且躬自為之,而請託更不足道矣。薛《史·唐明宗紀》:長興二年五月,「詔近聞百執事等,或親居內職,或貴列廷臣,或宣達君恩,或句當公事,經由列鎮,干撓諸侯,指射職員,安排親昵。或潛示意旨,或顯發書題。自今後一切止絕。有所犯者,發薦人貶官,求薦人流配。如逐處長吏自徇人情,只仰被替人詣闕上訴,長吏罰兩月俸,發薦人更加一等,被替人卻令依舊」。當時中央之於地方,肆行請託如此。柳仲郢之知吏部銓也,「當調者持闕簿令自閱,即擬唱,吏無能為奸」,《新書》本傳。
則吏之為奸者又多矣。不特此也,即宰相亦幹吏部之權。杜氏所謂執政參吏部之職也。唐制,六品以下官,本由尚書省奏擬,開元四年(716),始制員外郎、御史、起居、遺、補不擬。《新志》謂由是銓司之任輕矣。陸贄令台省長官,各舉其屬,而德宗罷之,贄爭之曰:「國朝五品已上,制敕命之,蓋宰相商議奏可者也?六品已下則旨授,蓋吏部銓材署職,詔旨畫聞而不可否者也?開元中,起居、遺、補、御史等官,猶並列於選曹,其後幸臣專朝,舍僉議而重己權,廢公舉而行私惠。是使周行庶品,苟不出時宰之意,則莫致也。」唐中葉之元載,五代時之蘇逢吉是也。唐昭宗之在鳳翔,亦既身居圍城之中矣,而韋詒范乃多受人賂,至居母喪日,為債家所噪,乃汲汲謀起複,《通鑒》天復二年(902)。不誠令人齒冷乎?然積弊如武、韋之世,姚、宋起,即一掃而空之矣,若藩鎮則散在四方,收攝不易,復何從一舉而廓清之乎?故同是有弊,與其外濫,終無寧內收也。
以言語覘吏才,蓋莫如判,然後亦全失初意。《通典》云:「初吏部選才,將親其人,覆其吏事,始取州縣案牘疑義,試其斷割,而觀其能否,此所以為判也。後日月寢久,選人猥多,案牘淺近,不足為難,乃采經籍古義,假設甲乙,令其判斷。既而來者益眾,而通經正籍,又不足以為問,乃征僻書曲學隱伏之義問之,惟懼人之能知也。佳者登於科第,謂之入等,其甚拙者,謂之藍縷,各有升降。選人有格限未至而能試文三篇,謂之宏詞,試判三條,謂之拔萃,亦曰超絕,詞美者得不拘限而授職。」此其難之也同於帖經,其取之也同於雜文矣。《評》曰:「自魏三主,俱好屬文。晉、宋、齊、梁,風流彌扇。澆訛之弊,極於有隋。唐當創業之初,承文弊之極,群公不議救弊以質,而乃因習尚文。
爾後有司,尊賢之道,先於浮華,辨論之方,擇於書判。文辭取士,是審才之末者,書判又文辭之末也。」言之可謂痛切矣。後唐明宗天成四年(926),中書奏:「吏部流外銓諸色選人試判兩節,並以優劣等第申奏。仍准元敕:業文者任徵引今古,不業文者但據公理判斷。」此不業文者,固未必遂有吏才,然據理判斷,卻近試判之初意也。天寶初,吏部侍郎苗晉卿、宋遙主選,以御史中丞張倚男奭居首。眾知奭不讀書,論議綸然。安祿山奏之。玄宗大集登科人,御花萼樓親試。登第者十無一二。而奭手持試紙,竟日不下一字,時謂之曳白:《舊書·晉卿傳》。號稱尚文之朝,而其事如此,不尤堪齒冷乎?《晉卿傳》又云:性謙柔。選人有訴訟索好官者,雖至數千言,或聲色甚厲者,必含容之,略無慍色。又《裴遵慶傳》:遵慶以永泰初知選事。選人天興縣尉陳琯,於銓庭言辭不遜,凌突無禮。代宗詔付遵慶,於省門鞭三十,貶為吉州員外司戶參軍。此等必皆有恃而然,故欲祛選弊,至煩天子親試也。
與辟舉之意相通者為論薦,其意亦欲以廣識拔,毋令吏部專憑資格用人也。然其效更不如辟舉。以辟舉猶自用之,論薦則徒升諸朝,更易瞻徇情面也。《舊書·德宗紀》:建中元年(780)赦詔:「常參官、諸道節度、觀察、防禦等使,都知兵馬使、刺史、少尹、畿、赤令、大理司直、評事等,授訖,三日內於四方館上表,讓一人以自代。其外官,委長吏附送。其表付中書、門下,每官闕,以舉多者授之。」《懿宗紀》:咸通四年(863)赦詔又云:「中外官宜准建中元年(780)敕,授官后三日舉一人自代。」此即晉世劉寔所建,特此以詔旨行之而已。魏玄同以高宗時為吏部侍郎,上疏論選舉云:「惟賢知賢,聖人篤論。身且濫進,鑒豈知人?今欲務得實才,兼宜擇其舉主。」
蓋以其時官方本甚濁亂云然也。薛登論選舉則云:「漢法,所舉之主,終身保任。請寬立年限,容其採訪。簡汰堪用者,令其試守,以觀能否。參驗行事,以別是非。稱職者受薦賢之賞,濫舉者抵欺罔之罪。自然舉得賢行,則君子道長矣。」案人藏其心,不可測度;先後變節,尤難豫知;以所舉之非賢,坐及舉主,似失之酷。然犯罪情節,各有不同。審所舉者之罪,以定舉之者之負,而稍偏於寬,似於情理無悖。沈既濟禁約雜條,以所舉者犯罪之多寡,一人奪祿一年,二人奪賜,三人奪階及爵,四人解見任職事官,五人貶官,六人除名。有犯臧罪至流以上者,倍論之。舉用後續知過繆,具狀申述,及自按劾者勿論。及其有無罔上之意,納賂、屬託、親故、明知不善而故舉,皆以罔上論,不在官贖之限。定舉主罪之輕重,說亦不失平允也。然此等皆議論云爾,按其實,則事大不然。薛《史·職官志》:後唐同光二年三月,中書門下奏:「近日諸道,多是各列官銜,便指州縣,請朝廷之正授,樹藩鎮之私恩。自今後,大鎮節度使,管內三州已上者,每年許奏管內官三人,以下者二人。仍須課績尤異,方得上聞。防禦使一人。刺史無奏薦之例,不得輒亂規程。」周廣順元年五月,詔今後州府不得奏薦無前官及無出身人。《通鑒》:晉天福三年三月,中書舍人李詳上疏,以為「十年以來,赦令屢降,諸道職掌,皆許推恩。而藩方論薦,動逾數百。乃及藏典、書吏、優伶、奴僕」。觀此,而所謂奏薦者可知矣。
銓選之地,尚不專於京邑。《新書·選舉志》曰:「太宗時,以歲旱谷貴,東人選者,集於洛州,謂之東選。高宗上元二年(675),以嶺南五管,黔中都督府得即任土人,而官或非其才,乃遣郎官御史為選補使,謂之南選。《舊書·職官志》云:嶺南、黔中,三年一置選補使,號為南選。《通典》云:黔中、嶺南、閩中,郡縣之官,不由吏部,以京官五品以上一人充使就補,御史一人監之,四歲一往,謂之南選。《通鑒》高宗總章二年(669)述唐銓法云:「其黔中、嶺南、閩中州縣官,不由吏部,委都督選擇土人補授。儀鳳二年八月云:敕桂、廣、交、黔等都督府,比來注擬土人,簡擇未精,自今每四年遣五品已上清正官充使,仍令御史同往注擬。時人謂之南選。」《舊書·韓思復傳》:曾孫佽,出為桂州觀察使。桂管二十餘郡,州掾而下至邑長三百員,由吏部補者什一,他皆廉使量其才而補之。佽既至桂,吏以常所為官者數百人引謁。一吏執籍而前曰:「具員請補其闕。」
佽戒曰:「在任有政者,不奪所理。有過者必繩以法。闕者俟稽諸故籍,取其可者,然後補之。」會春衣使內官至,求賄於郵吏,三豪家因厚其資,以求邑宰。佽悉諾之。使去,坐以撓法。各笞其背。自是豪猾斂跡。皆得清廉吏,以蘇活其人。其後江南、淮南、福建,大抵因水旱,皆遣選補使,即選其人。而廢置不常,選法又不著,故不復詳焉。」《陔余叢考》有唐吏部分東選南選一條,可以參看。案唐時又有因兵亂遣使即選者,如肅宗時以崔渙為江淮宣諭選補使是也。《舊書·渙傳》。趙匡言舉選十弊,其六曰:「大抵舉選人以秋初就路,春末方歸,休息未定,聚糧未辦,即又及秋,事業不得修習,益令藝能淺薄。」其七曰:「羈旅往來,糜費實甚。非惟妨闕正業,蓋亦隳其舊產。未及數舉,索然已空。」其八曰:「貧窶之士在遠方,欲力赴京師,而所冀無際,以此揆度,遂至沒身。使斯人有抱屈之恨,國家有遺才之嘆。」其九曰:「官司運江淮之儲,計五費其四,乃達京邑。芻薪之貴,又十倍四方。而舉選之人,每年攢會。計其人畜,蓋將數萬?無成而歸,十乃七八。徒令關中煩耗。」皆與舉選集於京邑有關。沈既濟之論曰:「或曰:帝王之都,必浩穰輻湊,士物繁合,然後稱其大。
若權散郡國,遠人不至,則京邑索矣。自古至隋,數百千年,選舉之任,皆分郡國,當漢文、景、武帝之時,京師庶富,百廛九市不得顧,車不得旋,豈待舉選之士為其助哉?自隋罷外選,招天下之人,聚於京師。春還秋往,鳥聚雲合。窮關中地力之產,奉四方游食之資。是以筋力盡於漕運,薪粒方於桂玉。是由斯人,索我京邑。且權分州郡,所在辟舉,則四方之人,無有遐心,端居尊業,而祿自及,祿苟未及,業常不廢。若仕進外絕,要攢乎京,貨鬻田產,竭家贏糧,糜費道路,交馳往複,是驅地著而為浮冗也。王者當繁其天下,豈廛閈之間,校其眾寡哉?」可與此論相發明。又云:「選人不約本州所試,悉令聚於京師,人既浩穰,文簿繁雜,因此渝濫,其事百端。」則綱紀且因之隳壞矣,其為議者所訾,固無足怪。即選之法,蓋亦所以稍救其弊邪?且政權貴乎普及,遐方之士,自有不樂遠宦者,如《新書·歐陽詹傳》言閩、越之士,當唐中葉以後,尚不樂北宦是也。見第十六章第五節。此等苟非有即選之法,而鄉官又廢,則並不獲仕於州郡矣,亦將使遠人觖望也。
選權既專歸吏部,自必惟論資格。《新書·選舉志》曰:「初銓法簡而任重。高宗總章二年(669),司列少常伯吏部侍郎。裴行儉,始設長名、榜引,銓注法。復定州縣升降為八等。其三京、五府、都護、都督府,悉有差次。量官資授之。其後李敬玄為少常伯,委事於員外郎張仁褘,仁褘又造姓歷,改狀樣、銓歷等程式,而銓總之法密矣。」《敬玄傳》云:拜西台侍郎同東西台三品,兼檢校司列少常伯。時員外郎張仁褘有敏才,敬玄委以曹事。仁褘為造姓歷、狀式、銓簿。鉗鍵周密,病心太勞死。敬玄因其法,衡綜有序。自永徽后,選員浸多,惟敬玄居職有能稱。《舊書·裴行儉傳》云:行儉始設長名、姓歷、榜引、銓注等法,又定州縣升降,官資高下,以為故事。《通典》同。
《通鑒》云:行儉與張仁褘設長名、姓歷、榜引、銓注之法,又定州縣升降,官資高下。《新書·行儉傳》則云:行儉始設長名榜銓注等法,又定州縣升降,資擬高下為故事。合觀諸文,《新傳》「榜」字下疑奪一「引」字,「姓歷」則別一時所造也。行儉創法后,其子光庭又繼之。《新志》云:開元十八年(730),侍中裴光庭兼吏部尚書,始作循資格。而賢愚一概,必與格合,乃得銓授。限年躡級,不得逾越。於是久淹不收者皆便之,謂之聖書。及光庭卒,中書令蕭嵩以為非求才之方,奏罷之。乃下詔曰:「凡人年三十而出身,四十乃得從事。更造格,以分寸為差。若尋新格,則六十未離一尉。自今選人才業優異有操行。及遠郡下寮,名跡稍著者,吏部隨才甄擇之。」《光庭傳》云:初吏部求人,不以資考為限,所獎拔惟其才。往往得俊乂任之,士亦自奮。其後士人猥眾,專務趨競,銓品枉橈。光庭懲之。因行儉長名榜乃為循資格。無賢不肖,一據資考配擬。又促選限盡正月。
任門下省主事閻麟之,專主過官。素與蕭嵩輕重不平。及卒,嵩奏一切罷之。博士孫琬,以其用循資格,非獎勸之誼,謚曰克。時以為希嵩意。帝聞,特賜謚曰忠憲。《舊傳》略同。又云:其流外行署,亦令門下省之。《職官志》云:「光庭始用循資格,以注擬六品以下選人。其後每年雖小有移改,然相承至今用之。」《通典》云:「光庭為侍中,以選人既無常限,或有出身二十餘年而不獲祿者,復作循資格。定為限域。凡官罷滿,以若干選而集,各有差等。卑官多選,高官少選。賢愚一貫,必合乎格者,乃得銓授。自下升上,限年躡級,不得逾越。久淹不收者皆荷之,謂之聖書。雖小有常規,而掄才之方失矣。其有異才高行,聽擢不次,然有其制而無其事,有司但守文奉式,循資例而已。」《通鑒》云:「先是選司注官,惟視其人之能否。或不次超遷,或老於下位。有出身二十餘年不得祿者。又州縣亦無等級,或自大入小,或初近后遠,皆無定製。光庭始奏用循資格。各以罷官若干選而集。官高者選少,卑者選多。無問能否,選滿即注。限年躡級,毋得逾越。非負譴者,皆有升無降。其庸愚沈滯者皆喜,謂之聖書,而才俊之士,無不怨嘆。宋璟爭之不能得。光庭又令流外行署,亦過門下省審。」
開元十八年(730)。開元二十一年六月,「制自今選人有才業操行,委吏部臨時擢用。流外奏用,不復引過門下。雖有此制,而有司以循資格便於己,猶踵行之」。案《新書·張九齡傳》,亦言九齡為相,上言廢循資格,則時議之於循資,無以為然者。然出身二十餘年而不獲祿,其為沈滯,寧不更甚於六十未離一尉?為國求才,既非凡士大夫之素志,亦非吏部以一人盡攬九流,並其面而不識,而有待於保識者所能辦,則限年躡級,不猶足以息奔競之風乎?蘇軾有言:「巧者侵奪已甚,則拙者迫休無聊」,果至於斯,官場風氣,必也益壞,限年躡級,不猶愈乎?薛《史·唐庄宗紀》:同光二年八月,中書門下奏「請差左丞崔沂等同詳定選司長定格、循資格、十道圖,從之」。歐《史·姚傳》,言其為相,「循資、長定舊格,歲久多舛,因增損之。選人多不便之。往往邀遮宰相,喧訴不遜。等無如之何。廢帝為下詔書禁止」。足見此法之不能廢,亦足見不便之者,實皆幸進之徒也。
用人之要,不越儒吏兩途。論者恆貴儒於吏,蓋以吏徒能奉行故事,儒則明於治道,可與議法,即用法亦能得法外意也。儒而惟知記誦、辭章,則其不知治道,亦與吏等,而明習法令,知民情偽,或反不逮焉,而猶執舊說不變,則士夫之偏見也。然議論可以偏袒,事實不相假借,故吏之見用,卒隨世而盛焉。牛弘言令史百倍於前,則其明證。劉炫推求其故,謂由文案之密。文案非士夫所樂為,並非其所能為,乃不得不多任胥史。任胥史不可無以督察之,或並非不習文法者所能,於是長官亦或出於是矣。《隋書·儒林傳序》謂「曩之弼諧庶績,必舉德於鴻儒,近代左右邦家,咸取士於刀筆」是也。文書委積,則奸弊叢生,此由綱紀壞而寵賂彰,督責疏而比周密,初不關乎流品,而論者又多以是為言。如《隋書·劉炫傳》言:「高祖之世,以刀筆吏類多小人,年久長奸,勢使然也,於是立法:州縣佐史,三年而代。」是其事矣。此亦士夫偏見。《炫傳》又言:「諸郡置學官及流外給廩,皆發自炫。」然則流外初不給廩,又何以責其廉乎?《新書·劉晏傳》云:晏嘗言士有爵祿,則名重於利,吏無榮進,則利重於名,故檢劾出納,一委士人,吏惟奉行故事而已,爵祿獨非利乎?顯為名者,孰不陰以為利?
至於二者不相容,則簞食豆羹見於色矣。《關播傳》:播遷給事中。「故事,諸司甲庫,以令史直曹,刓脫為奸,播悉易以士人,時韙其法。」夫豈知言也哉?《傅奕傳》:唐初,太僕卿張道源建言:「官曹文簿,繁總易欺,請減之以鈐吏奸。」公卿舉不謂然。奕獨是之。為眾沮訾不得行。奕與道源之見,實與劉炫同,然炫謂省官不如省事,不謂事未省而官可遽省,奕與道源,乃徒欲去文簿,寧不知文簿之設,本所以鈐姦邪?文簿繁而奸又生,猶之為之斗斛權衡而又見竊。然因此而剖斗折衡,可乎?《李泌傳》:泌為相,請復張延賞所減吏員。德宗問:「今戶口減承平時幾何?」曰:「三之一。」帝曰:「人既凋耗,員何可復?」泌曰:「戶口雖耗,而事多承平時十倍,陛下欲省州縣則可,而吏員不可減。」泌之為此,蓋不能無違道干譽?然其說則是也。職是故,吏之見用,卒隨世而益盛。
《通考》云:「武德初,天下初定,京師糴貴,遠人不願仕流外,始於諸州調佐史及朝集典充選。不獲已而為之。遂促年限,優以敘次。六七年有至本司主事及上縣尉者。自此之後,遂為宦途。總章初,詔諸司令史考滿者限試一經。時人嗟異,著於謠頌。」急而求之,已又加以限制,固無怪人心之不平也。然軒輊之見,即當急而求之之時,亦未能免。太宗窮詰張玄素出身以挫之,是其事矣。《舊書·薛收傳》:從孫稷,睿宗時參知政事。睿宗以鍾紹京為中書令,稷勸令禮讓。因入言於帝曰:「紹京素無才望,出自胥吏,雖有功勛,未聞令德,一朝超居元宰,師長百僚,臣恐清濁同貫,失於聖朝具瞻之美。」帝然其言,因紹京表讓。遂轉為戶部尚書。此與玄宗欲加牛仙客尚書,而張九齡以其本河湟使典爭之,正相類也。顯慶中,劉祥道言:「尚書省二十四司,及門下省、中書都事、主書、主事等,比來選補,皆取舊任流外有刀筆之人。縱慾參用士流,皆以儔類為恥。前後相承,遂成故事。且掖省崇峻,王言秘密,尚書政本,人物攸歸,而多用胥徒,恐未盡銓衡之理。望有厘革,稍清其選。」此儒吏之顯相爭者也。
《新書·選舉志》云:凡醫術,不過尚葯、奉御、陰陽、卜筮、圖畫、工巧、造食、音聲及天文,不過本色局署令。鴻臚譯語,不過典客署令。此皆因其才而用之,未可謂之歧視,然終亦不免輕視其人。《舊書·傅奕傳》:高祖踐阼,召拜太史丞。太史令庾儉,以其父質,在隋言占候忤煬帝意,竟死獄中,遂懲其事;又恥以數術進;乃薦奕自代。《新書·閻讓傳》:弟立本。太宗與侍臣泛舟春苑池,見異鳥,容與波上,悅之,詔坐者賦詩,而召立本侔狀。外傳呼畫師閻立本。是時已為主爵郎中。俯伏池左,研吮丹粉,望坐者羞悵流汗。歸,戒其子曰:「吾少讀書,文辭不減儕輩,今獨以畫見名,與廝役等,若曹慎毋習。」此其見輕,可謂甚矣。此自為非是。然藝術之士之見輕,亦有以其甘為嬖倖者,此則攻擊之者,意又在於祛除弊事,非盡攻擊其人矣。《舊書·韋貫之傳》:憲宗時,轉禮部員外郎。新羅人金忠義,以機巧進,至少府監,蔭其子為兩館生。貫之持其籍不與,曰:「工商之子不當仕。」《職官志·吏部職》云:「凡官人,身及同居大功已上親,自執工商,家專其業,及風疾使酒,皆不得入仕。」忠義以藝通權幸,為請者非一。貫之持之愈堅。既而疏陳忠義不宜污朝籍,辭理懇切,竟罷去之。又《曹確傳》:懿宗以伶官李可及為威衛將軍。確執奏曰:「臣覽貞觀故事,太宗初定官品令,文武官共六百四十三員,顧謂房玄齡曰:朕設此官員,以待賢士。工商、雜色之流,假令術逾儕類,止可厚給財物,必不可超授官秩,與朝賢君子,比肩而立,同坐而食。大和中,文宗欲以樂官尉遲璋為王府率,拾遺竇洵直極諫,乃改授光州刺史。伏乞以兩朝故事,別授可及之官。」帝不之聽。此兩事,皆非徒以其為雜色之流而輕之也。中宗置公主府官屬,安樂府所補,猥濫尤多。左拾遺辛替否上疏,謂「富商豪賈,盡在纓冕之流,粥技行巫,咸涉膏腴之地」,使仍而弗革,尚復成何事體邪?
門蔭亦為弊法。魏玄同之言曰:「從政蒞官,不可以無學。今貴戚子弟,例早求官,或髫齔之年,已要銀艾,或童丱之歲,已襲朱紫。弘文、崇賢之生,千牛、輦腳之徒,課試既淺,技能亦薄,而門閥有素,資望自高。」《通典》。然則一至高門,而銓法皆廢矣。鄭善果父誠,討尉遲迥戰死,善果年十四而授沂州刺史。《隋書·列女傳》。高劭者,駢之從子。朝廷優假駢,亦十四遙領華州刺史。薛《史·劭傳》。此等縱不自為政,然稍長必歷高官,奚翅使人學制美錦哉?《舊書·李懷遠傳》:宗人慾以高蔭相假,懷遠拒之。退而嘆曰:「因人之熱,高士不為,假蔭求官,豈其本志?」則蔭並有假冒不實者矣。
《通考》以唐之捉錢令史、納課品子為貲選,捉錢令史,后雖利其錢,初固與錢令捉,若納課品子,則真貲選矣。其尤甚者,則為喪亂時事。《通考》:至德二年七月,宣諭使侍御史鄭叔清奏:「承前諸使下召納錢物,多給空名告身,雖假以官,賞其忠義,猶未盡才能。今皆量文武才藝,兼情願穩便,據條格議同申奏聞,便寫告身。諸道士、女道士、僧、尼如納錢,請准敕回授餘人。並情願還俗授官、勛、邑號等亦聽。如無人回授,及不願還俗者,准法不合畜奴婢、田宅、貲財,既助國納錢,不可更拘常格。其所有貲財,能率十分納三分助國,餘七分並任終身自蔭。身歿之後,亦任回與近親。又准敕納錢百千文,與明經出身:如曾受業,粗通帖策,修身謹行,鄉曲所知者,量減二十千文。如先經舉送,到省落第,灼然有憑,帖策不甚寥落者,減五十千文。若粗識文字,准元敕處分。未曾讀學,不識文字者,加三十千。應授職事官並勛、階、號及贈官等,有合蔭子孫者:如戶內兼蔭丁、中三人以上免課役者,加一百千文。每加一丁、中,累加三十千文。其商賈:准令所在收稅,如能據所有貲財,十分納四助軍者,便與終身優復。如於敕條外,有悉以家產助國,嘉其竭誠,待以非次。如先有出身及官資,並量資歷好惡,各據本條格例節級優加擬授。如七十以上,情願授致仕官者,每色內量十分減二分錢。」此奏於虛名外兼粥實官,官職外並粥出身,乃至不識文字者,可同明經,可謂甚矣。《注》云:「權為此制,尋即停罷。」蓋所得仍不多也。《通考》又云:「元和十二年(817),詔入粟助邊,古今通制。如聞定州側近,秋稼方登,念切救人,不同常例。有人能於定州納粟五百石者,放優出身,仍減三選。一千石者,無官便授釋褐官,有官者依資授官。二千石者超兩資。如先有出身及官,情願減選者,每三百石與減一選。」《舊紀》:詔以定州飢,募人入粟受官及減選、超資。時亦直用兵之際,無力救災,故其優假如此也。
《通考》又記元和時事云:「又敕入蕃使不得與私覿正員官告,量別支給。」案《新書·循吏傳》:韋丹,順宗為太子,以殿中、侍御史召為舍人。新羅國君死,詔拜司封郎中往吊。故事,使外國賜州縣十官,賣以取貲,號私覿官。丹曰:「使外國不足於貲,宜上清,安有貿官受錢?」即具疏所宜費。帝命有司與之,因著令,蓋即此事也。《通考》又云:十五年(820),復其制。入回鶻使仍舊與私覿正員官十三員,吐蕃使八員。蓋亦以費用不給之故?《新書·胡證傳》:太和公主降回鶻,以檢校工部尚書為和親使。舊制,行人有私覿禮,縣官不能具,召富人子納貲於使,而命之官。證請儉受省費,以絕粥官之濫。蓋其制又曾暫廢?然恐亦不能久也。
清濁之別,隋、唐世仍有之。盧愷當開皇初,除吏部侍郎,后攝尚書事,何妥攻其與蘇威朋黨,除名。《傳》言:「周氏以降,選無清濁,及愷攝吏部,與薛道衡、陸彥師等甄別士流,故涉黨固之誚。」而《彥師傳》言:「凡所任人,頗甄別於士庶,論者美之。」則周氏一時之事,未能變累世相襲之風也。唐世,「職事官資,清濁區分,以次補授」,詳見《舊書·職官志》。又《韋溫傳》:文宗時,遷尚書右丞吏部員外郎。鹽鐵判官姚勖知河陰院,嘗雪冤獄。鹽鐵使崔珙奏加酬獎,乃令權知職方員外郎。制出,令勖上省。溫執奏曰:「國朝已來,郎官最為清選,不可以賞能吏。」上令中使宣諭,言勖能官,且放入省。溫堅執不奉詔。乃改勖檢校禮部郎中。翼日,帝謂楊嗣復曰:「韋溫不放姚勖入省,有故事否?」對曰:「溫志在銓擇清流,然姚勖士行無玷,梁公元崇之孫,自殿中判鹽鐵案,陛下獎之宜也。若人有吏能,不入清流,孰為陛下當煩劇者?此衰晉之風也。」上素重溫,亦不奪其操。可見區別之嚴矣。
重內輕外之風,隋、唐時頗甚。貞觀、開元之世,亟欲挽之,然皆未能奏效。肅、代以後,乃幡然一變,力求重內而不得矣。此可見制度與事勢乖違,終必有名無實也。《新書·循吏傳》曰:「太宗嘗曰:朕思天下事,丙夜不安枕。永維治人之本,莫重刺史,故錄姓名於屏風,卧興對之,得才否狀,輒疏之下方,以擬廢置。又詔內外官五品以上舉任縣令者。都督、刺史,職察州縣。間遣使者,循行天下,劾舉不職。始都督、刺史,皆天子臨軒冊授,后不復冊,然猶受命日對便殿賜衣物乃遣。玄宗開元時,已辭,仍詣側門候進止。又錮廢酷吏。詔三省侍郎缺,擇嘗任刺史者;郎官缺,擇嘗任縣令者。宰相、名臣,莫不孜孜言長人不可輕授、亟易。是以授受之間,雖不能皆當,而所得十五。故協氣嘉生,薰為太平,垂祀三百,與漢相埒。」此言虛美無實。《隋書·循吏·柳儉傳》:高祖初有天下,妙簡賢能,出為牧宰,以儉仁明著稱,擢拜蓬州刺史。蜀王秀得罪,坐與交通免。煬帝嗣位,征之。
於時以功臣任職,牧州領郡者,並帶戎資,惟儉自良吏。帝嘉其績用,特授朝散大夫,拜弘化太守,賜物一百段而遣之。然則隋高雖留心政事,至煬帝世,武人之司牧者猶多。《舊書·馬周傳》:周於太宗時上言:「今朝廷獨重內官,縣令、刺史,頗輕其選。刺史多是武夫勛人,或京官不稱職,方始外出。而折衝、果毅之內,身材強者,先入為中郎將,其次始補州任。邊遠之處,用人更輕。其材堪宰位,以德行見稱擢者,十不得一。百姓未安,殆由於此?」是太宗亦未能革隋世之弊也。高宗以後,遷流彌甚。《舊書·韋嗣立傳》:長安中,則天與宰臣議及州縣官吏。納言李嶠,夏官尚書唐休璟等奏:「竊見朝廷物議,莫不重內官,輕外職。每除授牧伯,皆再三披訴。比來所遣外任,多是貶累之人。風俗不澄,實由於此。」中宗時,嗣立上疏,言:「刺史縣令,理人之首。近年已來,不存簡擇。京官有犯及聲望下者,方遣牧州。吏部選人,暮年無手筆者,方擬縣令。」《蕭至忠傳》:中宗時上疏云:「伏見永徽故事,宰相子弟,多居外職者。願降明敕,令宰相已下及諸司長官子弟,並改授外官。」
《盧懷慎傳》:景龍中上疏云:「比來州牧上佐及兩畿縣令,下車布政,罕終四考。在任多者一二年,少者三五月,遽即遷除,不論課最。或有歷時未改,便傾耳而聽,跂踵而望。爭求冒進,不顧廉恥。」又云:「內外官人,有不率憲章,公犯臧污,侵牟萬姓,劓割蒸人,鞫按非虛,刑憲已及者,或俄復舊資,雖負殘削之名,還膺牧宰之任。或江淮嶺磧,微示懲貶,而徇財黷貨,罕能悛革。小州遠郡,蠻陬夷落,何負聖化,獨受其弊乎?」皆可見其每況愈下之狀。開元初,有人密奏:吏部選敘太濫,縣令非材,全不簡擇。謝官日引入殿庭,問安人策一道。試者二百餘人。韋嗣立子鄄城令濟第一。或有不書紙者。擢濟為醴泉令。二十餘人還舊官。四五十人放歸習讀。是試者二百人,不合格者殆三之一也。此據《舊書·韋嗣立傳》,《通鑒》從《唐歷》云:惟鄄城令韋濟詞理第一,擢為醴泉令。餘二百餘人不入第,且令之官。四十五人放歸學問。二年正月,「制選京官有才識者除都督、刺史,都督、刺史有政跡者除京官,使出入常均,永為恆式」。《通鑒》。然三年(715),張九齡言:「京華之地,衣冠所聚,子弟之間,聲名所出,從容附會,不勞而成。一出外藩,有異於是。人情豈忘其私,但法制之,不敢違耳。
今不革之以法,無乃甚不可乎?臣以為宜懸以科條,定其資歷。不歷都督、刺史,雖有高第,不得入為侍郎、列卿。不歷縣令,雖有善政,亦不得入為台郎、給、舍。雖遠處都督、刺史,至於縣令,遞次差降,以為出入,亦不十年頻任京職,十年盡任外官。如此設科,以救其失,則內外通理,萬姓獲安。如積習為常,遂其私計,天下不可為理也。」《通典》。觀其言,則二年之制,實未行也。四年(716),以尚書右丞倪若水為汴州刺史。揚州採訪使班景倩入為大理少卿,過大梁,若水餞之,行立望其行塵,久之乃返。謂官屬曰:「班生此行,何異登仙?」《通鑒》。人情大可見矣。八年(720),宰相源乾曜言:「形要之家,並求京職,俊乂之士,多在外官。三男俱是京任,望出二人。」《舊書》本傳。此亦見二年之制,有文無實。《舊書·列女傳》:宋庭瑜妻魏氏:父克己,有詞學。則天時為天官侍郎。魏氏善屬文。先天中,庭瑜自司農少卿左遷涪州別駕。魏氏隨夫之任。中路,作《南征賦》以敘志。開元中,庭瑜累遷慶州都督。中書令張說,少時為克己所重。魏氏恨其夫為外職,乃作書與說,敘亡父疇昔之事,並為庭瑜申理。乃錄《南征賦》寄說。說嘆曰:「曹大家東征之流也。」庭瑜尋轉廣州都督,道病卒,魏氏旬日亦殞。時人莫不傷之。使庭瑜不遽隕沒,豈不轉瞬內遷乎?十一年(723),山東旱,朝議選朝臣為刺史,以撫貧民,而至任多無可稱。《舊書·王丘傳》。十三年(725),帝自擇刺史,凡十一人。治行,詔宰相、諸王、御史以上祖道洛濱。盛具,奏太常樂,帛舫水嬉。命高力士賜詩,帝親書,且給紙筆令自賦,齎絹三千匹遣之。《新書·許景仙傳》。其效亦可想矣。
安、史亂后,內外官輕重遽變。李皋抵法求外,事已見前。《新書·李泌傳》:泌以貞元三年(787)同平章事。「是時州刺史月俸至千緡,方鎮所取無藝,而京官祿寡薄,自方鎮入為八座,至謂罷權。薛邕由左丞貶歙州刺史,家人恨降之晚。崔祐甫任吏部員外,求為洪州別駕。使府賓佐,有所忤者,薦為郎官。其當遷台閣者,皆以不赴取罪去。泌以為外太重,內太輕,乃請隨官閑劇,普增其俸。時以為宜,而竇參多沮亂其事,不能悉如所請。」李實以外出迫權德輿,其說未知信否,即謂可信,唐中葉后,重內輕外者,亦惟此一事,況乎其說之實不可信也?然外官之見重,豈徒以其祿之厚哉?讀《舊書·薛珏傳》所述楚州營田事,即可見其祿之所由來。然此猶僅乾沒而已。薛《史·相里金傳》云:出為忻州刺史。凡部曲、私屬,皆不令干與民事,但優其贍給,使分掌家事而已。故郡民安之,大有聲績。此可見刺史之下,倚勢虐民者甚多。《安重榮傳》云:晉高祖即位,授成德軍節度使。
自梁、唐已來,藩侯郡牧,多以勛授,不明治道。例為左右群小惑亂。賣官粥獄,割剝蒸民。率有貪猥之名,其實賄賂半歸於下。惟重榮自能鉤距,凡有爭訟,多廷辯之。至於倉庫耗利,百姓科繇,悉入於己,諸司不敢窺覬。此則括其下之所得,以歸於己而已,民未獲抒也。《劉審交傳》:漢隱帝嗣位,用為汝州防禦使。乾祐二年(949)春卒。郡人聚哭柩前,乞留葬本州界,立碑起祠,以時致祭。馮道聞之曰:「予嘗為劉汝州僚佐,知其為人。廉平慈善,無害之良吏也。刺遼、磁,治陳、襄、青,皆稱平允,不顯殊猷。其理汝也,又安有異哉?民之租賦,不能減也,徭役不能息也,寒者不能衣也,餒者不能食也,百姓自汲汲然,而使君何有於我哉?然身死之日,致黎民懷感如此者?
誠以不行鞭朴,不行刻剝,不因公而徇私,不害物以利己,確然行良吏之事,薄罰宥過,謹身節用,安俸祿,守禮分而已。凡從事於斯者,孰不能乎?但前之守土者,不能如是,是以汝民咨嗟愛慕。今天下戎馬之後,四方凶盜之餘,杼軸空而賦斂繁,人民稀而倉廩匱,謂之康泰,未易輕言侯伯牧宰,若能哀矜之,不至聚斂,不殺無辜之民,和平寬易,即劉君之政,安足稱邪?復何患不至於令名哉?」此可見當時所謂良吏者,並無足稱,而其時之人,並此而不能為也。歐《史·郭延魯傳論》曰:「烏乎!五代之民,其何以堪之哉?上輸兵賦之急,下困剝斂之苛。自庄宗以來,方鎮進獻之事稍作,至於晉而不可勝紀矣。其添都、助國之物,動以千計;至於來朝、奉使、買宴、贖罪,莫不出於進獻;而功臣大將,不幸而死,則其子孫率以家貲求刺史。其物多者,得大州善地;蓋自天子皆以賄賂為事矣!則為其民者,其何以堪之哉?」又《王進傳論》曰:「五代之君,皆武人崛起,其所與俱勇夫悍卒,各裂土地,封侯王,何異豺狼之牧斯人也?
雖其附托遭遇,出於一時之幸,然猶必皆橫身敵陳,非有百夫之勇,則必有一日之勞。至如進者,徒以疾足善走而秉旄節,何其甚歟?」《廿二史札記》云:「遍檢薛歐二史,文臣為節度使者,惟馮道暫鎮同州,桑維翰暫鎮相州及泰寧而已。」其所以任之者如此。然果以賊民乎?抑以自賊乎?《五代史闕文》云:晉高祖引契丹圍晉安寨,降楊光遠,清泰帝至自覃懷,京師父老迎於上東門外。帝垂泣不止。父老奏曰:「臣等伏聞前唐時,中國有難,帝王多幸蜀以圖進取。陛下何不且入西川?」帝曰:「本朝兩川節度使,皆用文臣,所以明皇、僖宗,避寇入蜀。今孟氏已稱尊矣,吾何歸乎?」因慟哭入內,舉火自焚。黃梨洲《明夷待訪錄》言:明之亡,從死者皆文臣,後起義兵者皆文臣及儒生,武人則無不以其眾幸富貴,然後知承平時視如徒隸者未必非。烏乎!何其言之痛也?然則好用武人者,果以賊民乎?抑以自賊也?
迴避之法,大體后密於前。《舊書·職官志》:吏部,「凡同司聯事、句檢之官,皆不得注大功已上親」。《楊嗣復傳》:元和十年(815),累遷至刑部員外郎。鄭餘慶為詳定禮儀使,奏為判官。改禮部員外郎。時父於陵為戶部侍郎。嗣復上言:「與父同省非便,請換他官。」詔曰:「應同司官有大功以下親者,但非連判及句檢之官並官長,則不在迴避之限。如官署同,職司異,雖父子兄弟,無所避嫌。」此正《職官志》所云。《良吏傳》:賈敦頤,弟敦實,貞觀中為饒陽令。時敦頤復授瀛州刺史。舊制,大功以上,不復連官。朝廷以其兄弟在職,俱有能名,竟不遷替。此則出於法外者矣。
考課之法,衰世必衰,以莫操督責之術也。《隋書·李諤傳》:諤以當官者好自矜伐,奏論其弊曰:「用人惟信其口,取士不觀其行。矜誇自大,便以幹濟蒙擢,謙恭靜退,多以恬默見遺。是以通表陳誠,先論已之功狀,承顏敷奏,亦道臣最用心。自炫自媒,都無慚恥之色。強幹橫請,惟以乾沒為能。」又謂隋時,刺史入覲,仍有「言辭不遜,高自稱譽」者。蓋自州郡割據以來,尾大不掉,致成此積習也。隋世考課自較嚴,然權集中樞,又苦不知地方情狀,於是願者敷衍塞責,狡者且上下其手矣。《房彥謙傳》:「遷秦州總管錄事參軍。嘗因朝集時,左僕射高熲定考課,彥謙謂熲曰:諸州考校,執見不同,進退多少,參差不類;況復愛憎肆意,致乖平坦?
宰貴既不精練,斟酌取捨;曾經驅使者,多以蒙識獲成,未歷台省者,皆為不知被退;又四方縣遠,難可詳悉,惟量准人數,半破半成,徒計官員,莫顧善惡;自然欲求允當,其道無由。」謂宜「遠布耳目,精加採訪,褒秋豪之善,貶纖介之惡」。此豈可致之事邪?行之既久,終必至於不辨功罪,惟校歲月而已。「煬帝制百官不得計考增級,其功德行能有昭然者乃擢之」,《通典》。可見其弊已著矣。唐代考課,屬吏部之考功。應考之官,具錄當年功過行能,本司及本州考官對眾讀,議其優劣,定為九等考第,各於所由司准額校定,然後送省。內外文武官,量遠近以程之,附朝集使送簿至省。每年別敕定京官位望高者二人,一人校京官考,一人校外官考。又定給事中、中書舍人各一人,其一人監京官考,一人監外官考。考功郎中判京官考,員外判外官考。京官集應考之人對讀註定,外官對朝集使註定。凡考課之法,有四善、二十七最,分為九等。其流外官,本司量其行能功過,立四考等第而勉進之。親、勛、翊衛等,略有三等。據《舊書·職官志》。《新書·百官志》略同。任期初因隋為四年,后減為三。《通典》載沈既濟請改革選舉事條云:六品以下官資歷,並請以五周為滿。
《注》云:唐、虞遷官,必以九載,魏、晉以後,皆經六周。國家因隋為四,近又減削為三考。今三、四則太少,六、九則太多,請限五周,庶為折中。久任為論吏治者所稱美。唐世,劉祥道、盧懷慎、趙憬等咸以為言,皆見《舊書》本傳。然久任有熟習之美,亦有巧猾之弊。大抵事在應付物者,愈久而愈熟習,其在應付人者,則愈久而愈巧猾。然應付物者,實亦欲應付督責己之人,苟有趨避之方,自可不盡其責。則其利弊,正難以一言蔽。《新書·王播傳》云:播居官以強濟稱。天性勤吏職。每視簿領紛積於前,人所不堪者,播反用為樂。所署吏,苟無大罪,以歲勞增秩而已,卒不易其職。彼其得吏之力必甚深,然安知非因其強濟,故吏不敢欺,亦不敢惰弛,而豈徒久任之效邪?考課欲克舉其實,其事極難。《舊書·趙宗儒傳》:貞元六年(790),領考功事。黜陟公當,無所畏避。凡考之中上者,不過五十人,余多減入中中。此僅不畏強國而已,其得當與否,亦自難言。
《通考》載寶應二年(763),考功奏請「立京、外按察。京察連御史台分察使,外察連諸道觀察使,各訪察官吏善惡報考功。至校考日,參事迹以為殿最」。而元和十四年(819),考功奏「近日都不見牒報」。又貞元時,考功奏:「自至德至今三十年,諸司一例申中上考。」大中五年(851),吏部奏:「近年以來,刺史皆自錄課績申省,務街者則張皇其事,謙退者則緘默不言。又州府申官人核得冤獄書殊考者,其元推官人,多不懲殿。或雲書考日當書下考,至時又不提舉。又諸州府所申奏錄課績,至兩考、三考以後,皆重具從前功課申省,以冀褒升,或校勘不精,便有僥倖。又近日諸州府所申考解,皆不指言善最,或漫稱考秩,或廣說門資。」皆可見其怠慢及背公黨私之狀。更進一步,遂有並受考而有所不甘者。薛《史·唐末帝紀》:清泰二年三月,太常丞史在德上疏言事。請應內外所管軍人,凡勝衣甲者,宣下本部大將,一一考試武藝短長,權謀深淺。居下位有將才者,便拔為大將,居上位無將略者,移之下軍。
其東班臣僚,請內出策題下中書,令宰臣面試。如下位有大才者,便拔居大位,處大位無大才者,即移之下僚。其疏大約如此。盧文紀等見其奏,不悅。班行亦多憤悱。諫官劉濤、楊昭儉等上疏,請出在德疏辨可否宣行。中書覆奏,亦駁其錯誤。帝召學士馬裔孫,謂曰:「史在德語太凶,其實難容。朕初臨天下,須開言路。若朝士以言獲罪,誰敢言者?爾代朕作詔,勿加在德之罪。」詔辭亦載薛《史》,竭盡調停之致。在德所奏,是非姑措勿論,何至舉朝怨怒若此?此非所謂盜憎主人者邪?又《職官志》載是年九月,尚書考功上言:「今年五月,翰林學士程遜所上封事,內請自宰相、百執事、外鎮節度使、刺史,應系公事官,逐年書考,較其優劣。」遂檢尋《唐六典》《會要》考課,令書考第。從之。時議者曰:「自天寶末權置使務已后,庶事因循,尚書諸司,漸至有名無實,廢墜已久,未知憑何督責?程遜所上,亦未詳其本原。其時所司雖有舉明,大都諸官,亦無考校之事。」歐《史·盧文紀傳》言:唐明宗時,為御史中丞,請悉復中外官校考法,詔雖施行,而官卒不考。法令非徒成為具文,乃並具文而無知者,亦難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