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高宗之立
第五章
武韋之亂
第一節高宗之立
《詩》曰:赫赫宗周,褒姒滅之。滅周者果褒姒邪?抑別有其人也。
太宗十四子,文德皇后長孫氏所生者三:長子承乾,第四子魏王泰,第九子晉王治是也。承乾立為太子。《舊書·傳》曰:先患足,行甚艱難,而泰有美譽,太宗漸愛重之,潛懷奪適之計,各樹朋黨,遂成釁隙。《新書·傳》曰:承乾使戶奴數十百人習音聲,學胡人椎髻,翦採為舞衣,尋橦跳劍,鼓鞞聲晝夜不絕。造大銅爐、六熟鼎,招亡奴盜取人牛馬,親視烹燖,召所幸廝養共食之。又好突厥言及所服,選貌類胡者,被以羊裘,辮髮。五人建一落,張氈舍,造五狼頭纛,分戟為陳,系幡旗,設穹廬自居。使諸部斂羊以烹,抽佩刀割肉相啖。承乾身作可汗死,使眾號哭剺面,奔馬環臨。忽復起,曰:「使我有天下,將數萬騎到金城,見第二章第二節。然後解發,委身思摩當一設,顧不快邪?」其辭容有溢惡,然自典午已來,漸胡俗者甚多,唐亦起代北,則此亦理所可有,承乾蓋隋房陵王一流人。承乾之惡,又見張玄素、于志寧傳。時二人為宮僚,諫諍,承乾皆遣客刺之。
魏王雖有奪宗之謀,承乾初非無過也。泰,太宗以其好士愛文學,特令就府別置文學館,任自引召學士,月給料物,有逾於皇太子。泰乃招駙馬都尉柴令武、房遺愛等二十餘人,厚加贈遺,寄以腹心。令武,紹子。紹妻,高祖女平陽公主也,見第二章第六節。令武又尚太宗女巴陵公主。遺愛,見下。黃門侍郎韋挺,工部尚書杜楚客,如晦弟。相繼攝泰府事,俱為泰要結朝臣,津通賂遺。其奪宗之謀,亦不下於隋煬帝也。承乾召壯士左副衛率封師進,及刺客張師政、紇干承基,令殺泰,不克。尋與漢王元昌,高祖第七子。兵部尚書侯君集,左屯衛中郎將李安儼,隱太子臣。太子敗,安儼為之力戰,太宗以為忠,親任之,使典宿衛。洋州刺史趙昂,洋州,今陝西洋縣。昂,高祖女長廣公主之子。駙馬都尉杜荷如晦子。尚太宗女城陽公主。謀反,將縱兵入西官。胡三省曰:謂大內。以在東宮西,故稱之。貞觀十七年(643),齊王祐反。祜太宗第五子。十年(636)授齊州都督。
齊州,即齊郡。見第二章第六節。《舊書·傳》曰:其舅尚乘直長陰弘智謂祐曰:「王兄弟既多,即上百年之後,須得武士自助。」乃引其妻兄燕弘信謁祐。祐接之甚厚。多賜金帛,令潛募劍士,有昝君謨、梁猛彪者,並以善騎射,得幸於祐。長史權萬紀斥逐之。而祐潛遣招延,狎昵愈甚,萬紀斥出,不許與祐相見。祐及君謨謀,殺萬紀。事泄,萬紀悉收系獄,發驛奏聞。詔刑部尚書劉德威往按之,並追祐及萬紀入京。祐大懼。俄而萬紀奉詔先行,祐遣燕弘信兄弘亮追射殺之。既殺萬紀,君謨等勸祐起兵。詔遣李與劉德威便道發兵討之。《通鑒》云:德威按之,事頗有驗,及祐反,乃詔發兵討之。未至,兵曹杜行敏執祐送京師,賜死。此事亦如建成時之廬江,無待論也。《承乾傳》曰:祐反,承乾謂紇干承基曰:我西畔宮牆,去大內正可二十步來耳。此間大親近,豈可並齊王乎?言近易為變也。《新書》云:豈與齊州等?會承基亦外連齊王,系獄當死,遂告其事。太宗命長孫無忌等參鞫之,事皆明驗。廢承乾為庶人,徙黔州。見第二章第七節。十九年(645),卒於徙所。元昌賜自盡。侯君集等咸伏誅。王珪少子敬直,以尚主太宗女南平公主。拜駙馬都尉,坐與承乾交結,徙於嶺外。
《魏徵傳》:徵嘗密薦杜正倫、侯君集有宰相才,徵卒后,正倫以罪黜,君集犯逆伏誅,太宗始疑徵阿黨。徵又自錄前後諫諍言辭往複,以示史官起居郎褚遂良,太宗知之,愈不悅。先許衡山公主降其長子叔武,於是手詔停婚,《廿二史考異》云:《公主傳》:太宗二十一女,無封衡山者,《于志寧傳》云:衡山公主既公除,將下嫁長孫氏,則衡山停婚魏氏后,許嫁長孫。《公主傳》,下嫁長孫氏者,有新興、新城兩公主,未審何人初封衡山也。顧其家漸衰矣。《新書》云:徵之沒,晉王奉詔致祭,帝作文於碑,遂書之,及是,遂仆所為碑。此事論者皆謂太宗納諫非誠,故積忿至斯而發。然君集固確有反謀。《正倫傳》云:行太子左庶子。太宗謂曰:「我兒全無令譽,私所引接,多是小人,卿可察之。若教示不得,須來告我。」正倫數諫不納,乃以太宗語告之。承乾抗表聞奏。太宗謂正倫曰:「何故漏泄我語?」對曰:「開導不入,故以陛下語嚇之,冀其有懼,或當反善。」帝怒,出為谷州刺史。又左授交州都督。見第二章第七節。后承乾構逆,事與侯君集相連,稱遣君集將金帶遺正倫,由是配流州。《韋挺傳》云:承乾多過失,太宗微有廢立之意,杜正倫以漏泄禁中語左遷。時挺亦與泰事,太宗謂曰:「朕已罪正倫,不忍更置卿於法。」特原之。然則正倫所泄者,乃太宗欲廢立之意,非教示不得須來告我之語也;又與侯君集交關;太宗安得不因此而疑及徵?且安知叔武之不為杜荷、王敬直乎?若然,則停其婚者,正所以保全之矣。
承乾既廢,泰亦同敗,晉王乃獲漁人之利焉。《舊書·泰傳》曰:承乾敗,太宗面加譴讓。承乾曰:「臣貴為太子,更何所求?但為泰所圖,與朝臣謀自安之道,不逞之人,遂教臣為不軌。今若以泰為太子,所謂落其度內。」太宗謂侍臣曰:「承乾言亦是。我若立泰,便是儲君之位,可經求而得。泰立,承乾、晉王皆不存,晉王立,泰共承乾可無恙也。」乃幽泰於將作監,下詔降封東萊郡王。因謂侍臣曰:「自今太子不道,藩王窺伺者,兩棄之,傳之子孫,以為永制。」尋改封順陽王,徙居鄖鄉。今湖北鄖縣。二十一年(647),進封濮王。永徽三年(652),薨於鄖鄉。《長孫無忌傳》曰:承乾得罪,太宗欲立晉王,而限以非次,回惑不決。御兩儀殿,群官盡出,獨留無忌及房玄齡、李。謂曰:「我三子一弟,所為如此,我心無憀。」因自投於床,抽佩刀欲自刺。無忌等驚懼,爭前扶抱,取佩刀以授晉王。無忌等請太宗所欲。報曰:「我欲立晉王。」無忌曰:「謹奉詔。有異議者,臣請斬之。」
太宗謂晉王曰:「汝舅許汝,宜拜謝。」晉王因下拜。太宗謂無忌等曰:「公等既符我意,未知物論何如?」無忌曰:「晉王仁孝,天下屬心久矣。伏乞召問百僚,若不蹈舞同音,臣負陛下萬死。」於是建立遂定。尋又欲立吳王恪。無忌密爭之,其事遂輟。恪,太宗第三子。太宗次子楚王寬早卒,故承乾、泰廢,以嫡當立晉王,以長則恪亦可立。《新書·傳》曰:恪善騎射,有文武才;母隋煬帝女,地親望高;中外所向。帝初以晉王為太子,又欲立恪。長孫無忌固爭。帝曰:「公豈以非己甥邪?且兒英果類我,若保護舅氏未可知。」無忌曰:「晉王仁厚,守文之良主。且舉棋不定則敗,況儲位乎?」帝乃止。故無忌常惡之。永徽中,房遺愛謀反,因遂誅恪,以絕天下望。臨刑呼曰:「社稷有靈,無忌且族滅。」《泰傳》曰:太子敗,帝陰許立泰,岑文本、劉洎請遂立泰為太子。長孫無忌固欲立晉王。帝以太原石文有治萬吉,復欲從無忌。泰微知之。因語晉王:「爾善元昌,得無及乎?」
王憂甚。帝怪之。以故對。會召承乾譴勒,承乾言若泰為太子,正使其得計。帝乃幽泰,降王東萊。然猶謂無忌曰:「公勸我立雉奴,雉奴仁懦,得無為宗社憂?」夫君臣父子之際,人所難言,《舊書·褚遂良傳》曰:魏王為太宗所愛,禮秩如嫡。貞觀十五年(641),太宗問侍臣:「當今國家,何事最急?」遂良進曰:「太子諸王,須有定分,陛下宜為萬代法,以遺子孫。」太宗曰:「此言是也。」因言:「公等為朕搜訪賢德,以傅儲宮,爰及諸王,咸求正士。」又曰:「事人歲久,即分義情深,非意窺窬,多由此作。」於是限王府官僚,不得過四考。則當時文武之官,各有託附,親戚之內,分為朋黨,黜泰詔語。太宗亦頗知之,特不審耳。若群臣則豈有不知者?然終莫能為太宗言之。然則當承乾獲罪,太宗意未宣露之際,無忌安敢固執欲立晉王?且太宗豈以石文決事者乎?《傳》又曰:承乾廢,魏王泰入侍,太宗面許立為太子。因謂侍臣曰:「昨青雀自投我懷,雲臣今日始得與陛下為子,更生之日也。臣惟有一子,臣百年之後,當為陛下殺之,傳國晉王。父子之道,故當天性,我見其如此,甚憐之。」遂良進曰:「陛下失言。伏願審思,無令錯誤也。安有陛下百年後,魏王執權,為天下主,而能殺其愛子,傳國晉王者乎?陛下昔立承乾,復寵愛魏王,嫡庶不分,所以至此,殷鑒不遠,足為龜鏡。今立魏王,伏願別安置晉王,始得安全耳。」太宗涕泗交下曰:「我不能。」即日召長孫無忌、房玄齡、李與遂良等定策,立晉王為皇太子。斯言尤野。安有如此誕謾之辭而可欺太宗者?《無忌傳》言定策者固無遂良名,而《新書·遂良傳》,載其貶愛州後事見下節。上表云:「往者承乾廢,岑文本、劉洎奏東宮不可少曠,宜遣濮王居之,臣引義固爭,明日仗入,先帝留無忌、玄齡、及臣定策,立陛下。」疑其表亦不足信也。太宗廢承乾,亦兼廢泰,似甚英斷,為中主所不及。然果如此,先何得寵泰,使之禮秩如嫡?竊疑是時泰奪宗之謀,亦必大彰露,其事醜惡,史官諱之不書,附會揣測之辭,遂因之而多也。然遂良雖不與定策,而其與長孫無忌如驂之靳,則固不疑矣。
晉王既立,魏王之黨,陰謀仍未嘗息。《舊書·劉洎傳》曰:太宗征遼,令洎與高士廉、馬周留輔皇太子定州監國。定州見第二章第四節。太宗謂洎曰:「我今遠征,使卿輔翼太子,社稷安危之機,所寄尤重,卿宜深識我意。」洎進曰:「願陛下無憂。大臣有愆失者,臣謹即行誅。」太宗以其妄發,頗怪之。謂曰:「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卿性疏而大健,恐以此取敗。深宜戒慎,以保終吉。」十九年(645)。太宗遼東還,發定州,在道不康。洎與馬周入謁。出,褚遂良傳問起居。洎泣曰:「聖體患臃,極可憂懼。」遂良誣奏之曰:「洎云:『國家之事不足慮。正當傅少主行伊、霍故事,大臣有異志者誅之,自然定矣。』」太宗疾愈,詔問其故。洎以實對,又引馬周以自明。太宗問周,周對與洎所陳不異。遂良又執證不已。《通鑒考異》引《實錄》云:洎以實對。遂良執證之不已。洎引馬周自明。太宗問周。周對與洎所陳不異。帝以詰遂良,遂良又證周諱之,較為明白。《舊書》與《鑒》,所本者同,而辭不完具,且頗失次。乃賜洎自盡。洎臨引決,請紙筆欲有所奏。憲司不與,太宗知,怒之,並令屬吏。則天臨朝,其子弘業上言:「洎被遂良譖而死。」詔令復其官爵。此事之必非如此,無待於言。《唐書》之文,本於《實錄》,見《通鑒考異》。《通鑒》不信遂良譖之之說,然又載詔云:「洎與人竊議,窺窬萬一,謀執朝衡,自處伊、霍,猜忌大臣,皆欲誅戮,宜賜自盡。」則太宗固信其欲謀危東宮。此時而謀危東宮,談何容易?洎若懷此志,豈得泄之於褚遂良?疑遂良所以譖之,太宗所以殺之者,其故實別有在,詔語特誣辭也。洎與岑文本同黨魏王,文本是時,已從征遼而死,洎之所處,實甚孤危,而猶相齕如此,朋黨分爭之烈,可以想見。史所傳太宗屬洎之語,雖不足信,而其嘗有所屬,則似無可疑。豈既立晉王,又慮長孫無忌威權過重,而特以魏王之党參之邪?
貞觀二十三年五月,太宗崩。治立,是為高宗。《新書·張行成傳》曰:高宗即位,晉州地震不息,晉州,今山西臨汾縣。帝問之。對曰:「天陽也,君象。地陰也,臣象。君宜動,臣宜靜。今靜者顧動,恐女謁用事,人臣陰謀。又諸王、公主,參承起居,或伺間隙,宜明設防閑。且晉陛下本封,應不虛發。伏願深思,以杜未萌。」此時之情勢可見。果也,至永徽四年(653),而有房遺愛之變。遺愛,玄齡次子也,尚太宗女高陽公主。玄齡卒,子遺直嗣。《舊書·傳》曰:初主有寵於太宗,故遺愛特承恩遇,與諸主婿禮秩絕異。主既驕恣,謀黜遺直而奪其封爵,誣告遺直無禮於己。高宗令長孫無忌鞫其事,因得主與遺愛謀反狀,《通鑒》云:公主使人誣告遺直無禮於己。遺直亦言遺愛及主罪。雲罪盈惡稔,恐纍臣私門。上令長孫無忌鞫之,更獲遺愛及主反狀。遺愛伏誅,主賜自盡,諸子配流嶺表。遺直以父功,特宥之,除名為庶人。時牽連獲罪者:有寧州刺史薛萬徹,嵐州刺史柴令武,皆主婿也,萬徹尚高祖女丹陽公主。伏誅。高祖第六子荊王元景及吳王恪、巴陵公主賜死。左驍衛將軍執失思力,亦主婿也,思力突厥酋長,隨隋蕭后入朝,擊薛延陁、平吐谷渾有功。尚高祖女九江公主。配流巂州。見第三章第一節。侍中宇文節、太常卿江夏王道宗見第三章第二節。配流桂州。見第二章第二節。此據《舊書·本紀》。《傳》及《新書·傳》皆作象州,今廣西象縣。恪母弟蜀王愔廢為庶人。令封兄哲威徙嶺南,蓋文武各有託附,親戚分為朋黨之禍,至斯畢作矣。高宗之黨,是時可謂全勝,然不旋踵而斃於武后。螳螂捕蟬,黃雀又隨其後。世事之變幻可勝慨哉!唐起代北,驕淫矜誇之習,積之已久,勢不能無所發泄。太宗之後,承乾儻獲繼位,未必不為齊文宣,泰而獲遂所求,亦未必不為隋煬帝。然大化遷流,往事終不可以復演也。天乃又易一局,使庸懦者承之。以牝雞司晨,肆其淫暴而極之於天寶,而唐遂終以自斃矣。發泄之途不同,而有所蘊者,終必一肆其毒而後已,不亦重可懼乎?然滅周者果褒姒邪?抑別有其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