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偶逢曾經是往交
大木盆上浮著一層薄冰,並不堅硬,只要用手輕輕一敲便會碎去,好像舊時光里擺在坤寧宮寢殿矮几上的牡丹冰雕,當花瓣快要化完時就是這樣單薄透明的一片,彷彿呵口氣便會碎成一地晶瑩。每每此時,蕙菊便會輕輕將它端出去,再換上新制的冰蓮花,將殿閣里的炎炎暑氣驅散幾分。
而此時,我只能用生滿了凍瘡的,因天寒而止不住打顫的紅腫的手,將那冰多敲幾下,敲成碎冰浮在水面上,再將右手邊大木盆里的衣服浸泡進去,等衣服都濕透了,拿在手上沉甸甸涼冰冰后,才用皂豆仔細擦在各處,然後使勁揉搓,最後再用水淘洗乾淨。如此反覆三遍使勁擰得半干后,放在左手邊的木盆里,一件衣服才算洗完,等著拿去晾曬。
在這個過程中,雖然處處都要用力卻得小心,以免將衣上的繡花貼片扯斷弄壞。如果運氣不好或者手下沒注意,真的損壞一兩處,就會像如今跪在雪地里的紫珠一樣,手指被夾板夾得骨頭裂開,還要在冷水裡繼續淘洗衣裳一件不少。而她的膝蓋也因一連整個月都跪在地上,此時連走路都是折磨了。
呵口氣,手上並沒有因此暖和多少,反而覺得那生了凍瘡的地方痛癢難耐。我忍住不去抓它們,只是咬咬牙,將手伸進盆中。在手入水的那一剎那,雖然已經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但還是忍不住打了一個大大的寒顫。
其實,洗完兩三件衣服,因為用力身子就會暖和起來,甚至還會出一些汗。手上也不會覺得水有多冰涼,只是搓衣服的速度越來越慢,手越來越不聽使喚。最折磨的是,長時間的彎腰勞作,在午飯時得花一陣功夫才能將酸痛僵硬的腰直起來。
這樣的日子,在我進入浣衣局那天起便已料到。只是我不曾想過會這般難熬。
「謝娘,今天咱們洗的衣服怎麼比前兩日多啊?」身邊傳來低語,是床鋪與我挨在一起的小蓉,今年才十四歲,在這浣衣局裡卻已有三年了。
「太後娘娘崩了,後宮妃嬪得銀裝素服八十一天之後才能穿華衣。昨天是最後一天,所以有很多喪服拿來清洗入庫。你沒瞧著,今兒我們不用再在腰上纏白布了么?」我微微笑著輕聲道:「你平日最喜歡漂亮衣服,從明天起就不用再穿這些麻衣了。」
「原來如此。」小蓉面上並未顯出喜色來,哀愁地看一眼自己盆中堆得高高的衣服,深深嘆一口氣拿起一件,使勁搓洗起來。
也難怪小蓉發愁,此時在浣衣局東廂的浣衣婢們各個愁眉苦臉,一個個右手盆里都堆了老高的待洗衣衫。而洗完這些,才能有午飯吃的。因此大家都沉默地拚命洗著,生怕晚一點連那毫無油水的飯菜都沒有了。
我嘆口氣不再與小蓉交談,省下些力氣將那些衣服洗完才是正經。
到午飯時,右手邊的衣服終於洗完了。我將雙手使勁搓著呵氣,捶一捶酸痛的腰,與小蓉一同向飯堂走去。
「唉……」小蓉一臉倦色,回頭看了看已經晾在一邊院子里的一排排衣服,長長舒一口氣,又不免擔憂道:「可算是洗完了,但願下午沒有這麼多才好。」
我拉一把她:「快走,免得晚了又沒什麼菜了。」
「沒菜又怎樣,總不過那幾樣,不是蘿蔔燉白菜就是青菜豆腐,連點鹽都捨不得放。有點肉都被知秋姑姑挑走了。那種菜,不吃也無所謂。」小蓉語氣里頗有不滿,但還是壓低了聲音地對我抱怨著:「從前的春喜姑姑就很好,每人的飯都是分好的,不用擔心晚了沒東西吃。冬天裡也不會讓我們用冰水洗衣服,更不會因為一點點小事就打罵咱們。只是可惜……」小蓉說著眼睛紅起來:「可惜她得了癆病被挪出去了,聽說已經不在了。」
我點點頭,春喜姑姑的事小蓉不止一次跟我說起,那時浣衣局裡活雖苦雖累,但人人心裡是輕鬆的。只是我來時,能看到聽到的只有知秋姑姑終日陰沉的表情,以及厲聲呵斥浣衣婢的責罵聲。
唯一一次在她臉上看到笑容,是惠兒送我來浣衣局那天。
那日午飯時分我們到了浣衣局。甫一進門,就聽見一個婦人尖厲的喝罵聲:「小蹄子,竟敢偷吃饅頭,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有哀哀的哭聲傳來:「姑姑饒命,姑姑饒命,我實在是餓啊。」
「餓?洗衣服不出力,吃東西比誰都多,我看你就是個懶骨頭。你當自己是誰啊?千金小姐還是娘娘啊?我呸,也不瞧瞧自己的德性。今天你就跪在這裡洗衣服,洗不完這一盆,晚飯也別想吃。」
我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瘦弱的小姑娘跪在大太陽下,滿臉菜色,臉上瘦的似乎只剩下那一雙失了神採的大眼睛。她身前站著一個高高的半老女人,身姿看起來是乾瘦乾瘦的,一件灰白色的守喪期間宮女們穿的對襟裙子顯得她的臉愈髮蠟黃,臉上兩塊顴骨高高凸起,眼睛不大,偶爾一道精光閃過也只顯出刻薄來。配著她尖銳的嗓音,整個人給人一種暴躁、冷漠且不近人情之感。
「知秋姑姑,這是在做什麼?」惠兒皺了皺眉,不滿道。
「哎呦,這不是惠兒姑娘嗎,哪陣風把您給吹來了啊?」知秋的聲音突然變得溫柔而熱情,一直板著的臉上堆滿笑容,三步並作兩步上前來。可是,也許是她許久都不曾笑過,那笑容僵硬做作,反而令人心裡不舒服起來。
「先前我家娘娘派人來說過的,你可還記得?」惠兒拿帕子掩掩鼻,看都不願看她道。
「娘娘吩咐的事我怎麼會不記得呢?」知秋連連點頭,目光看向我,我只覺得好像被毒蛇盯住一般,渾身打了個哆嗦。
「知秋姑姑,奴婢叫謝娘。」我輕輕施了一禮,謙卑道。
惠兒看了知秋一眼,淡淡道:「謝娘是皇上給的恩典,所以你可要好生照料著。」
「是,是,奴婢知道的,知道的。」知秋諂媚地笑著,目光掠向我,我卻在其中感到一層冷意。
「只是……」她的笑容頓了頓,低聲道:「不知謝娘的來歷,還望惠兒姑娘指點指點。」
惠兒「哼」了一聲:「怎麼,皇上給的恩典,娘娘送來的人,你還不放心么?」
「惠兒姑娘哪裡話。我怎麼敢呢?」知秋的笑容愈發和善,但是嘴上卻不放:「只是惠兒姑娘也知道,我們這浣衣局地位地下,隨便那個主子一腳就能踩死。我是怕,是怕……」她踟躕著彷彿不知怎麼說。
惠兒不耐煩地揮揮手:「你放心,謝娘不是犯錯被罰來的。她是昭容娘娘從娘家帶來的奴婢,不想不慎將臉毀了不能再近身侍候。」惠兒頓了頓道:「你也知道,娘娘身邊的宮人一般是不能再出宮了。而浣衣局到了二十五就能放出去。所以,娘娘便求了皇上將謝娘放在這裡。」
知秋連連點頭:「確實是,到了二十五想不出去都難。」她深深看我一眼:「只是,這臉上的傷很厲害嗎?每天都帶面紗,影響做活啊!」
「洗衣服和面紗有什麼關係?」惠兒終於耐不住知秋的「盤問」,「皇上都沒說什麼,難道你置疑娘娘,置疑皇上?」
這個罪名可大了,「奴婢不敢,奴婢不敢。」知秋嚇得跪在地上。
我連忙扶起她,聲音里都是無奈和悲傷:「知秋姑姑莫嫌棄。若不是因為走水,哪個姑娘願意掩面過一生?只是,我這傷疤實在駭人,若是姑姑不介意,謝娘不戴面紗也可。」我說著,掀開面紗一側,露出前一夜我精心在臉上化出的「傷痕」來。
知秋只看了一眼就唬住了,再加上惠兒在一旁用萬分不滿的眼神看她,她自然不敢上前來摸一摸以辨真偽。
「快戴上快戴上,真是嚇死人。」知秋摸摸胸口道:「以後你就都戴著吧,別影響幹活就行。」
我輕輕一笑,深深施禮:「多謝姑姑體諒。」
知秋和氣地虛扶我一把,然後小心問道:「惠兒姑娘,還得麻煩你將內務府的調令給我。」
惠兒一怔,面上一直帶著的傲慢之色悄然淡褪,她的聲音也柔和一些:「這調令還不曾拿到。」
「啊?」知秋的聲音突然多了底氣:「沒有調令?那回頭上面查下來,怪罪的可是我啊。」
惠兒無奈地撇撇嘴:「不是沒有,是還沒去取。這陣子太後娘娘崩了,各處都忙得一團麻似的,如何顧得上這等小事。謝娘是皇上親口應允我家娘娘的,怎會有事?等國喪之後,自會送來的。」惠兒頓了頓,聲音里都是嚴肅:「難道,你想為這等小事,惹皇上和娘娘不快不是?」
「不敢不敢。」知秋點著頭,轉向我道:「那你就先留下吧。」她回頭,笑容如一朵菊花一般:「惠兒姑娘,還有別的吩咐嗎?」
惠兒搖搖頭,看向我道:「娘娘讓我囑咐你,好生照顧好自己。」
我點點頭:「多謝娘娘大恩。」
惠兒說完便離開了,知秋的笑容在惠兒的身影消失在門外的一剎那,立刻垮了下來。
她冷冷看我一眼:「這邊走。既然來了這裡,不要以為自己有什麼關係就偷懶取巧,活做不完做的不好,該領的罰還是要領的。」她的聲音透著兇狠,剜了我一眼道:「記清楚了,我才是這裡的主事,凡事得聽我的。」
我連連諾諾不去惹她,只求在這浣衣局的日子不生波瀾便好。
「哎哎哎,吃完了嗎?吃完就都出來幹活了。」知秋手叉腰站在一間大屋子外嚷嚷,裡面頓時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接著有年輕的宮女們魚貫而出,個個臉上都有疲憊之色,好像一個個木偶一般面無表情。她們身上都是灰白的麻衣,唯一顯出一點生氣的,只有風吹拂起的衣角,以及「啪啪」的走路聲。
這些宮女們走到另一邊的院子里,不一會兒便有有「涮涮」聲逐漸響起。
「我先帶你去睡覺的地方,東西放一放,把衣服換了,就過去學著吧。」知秋見我朝那邊望去,冷冰冰道。
說是睡覺的地方,其實就是兩張大通鋪。每個人的東西都放在腳頭一隻帶鎖的小木箱里。我因來的最晚,睡的地方便沒有選擇,是個臨窗的位置。窗子不嚴因此夏天熱冬天冷,但勝在相對清凈,我還是滿意的。
迅速換了衣服,我便由知秋帶著去了浣洗衣服的院子里。
只見六列宮女齊齊排開,每人身前都有三隻大木桶,中間是洗衣用的,兩邊是裝衣服的。此時院中寂若無人,只有洗刷的聲音傳來,每個人臉上因使勁顯出潮紅,而手上也多有傷疤。
「別看洗衣服簡單,都是娘娘的衣服,一定得仔細。」知秋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去那邊洗吧。」她說著,指了最末的一個位置給我,然後吩咐旁邊一個宮女拿來臟衣服。
我默默走過去,坐在那矮凳上,深深吸一口氣,就這樣開始了我在浣衣局的生活。
之後的日子裡,辛苦而無聊。每日都是天不亮起身開始清洗,午飯後又有一大盆在那等著。我的位置離換水的大缸較遠,開始的一個月里,因為洗衣速度慢,常常只能吃到干饅頭,而晚上渾身的骨頭都要斷掉一般,胳膊抬不起來,走路腿打顫,手因終日泡在水中而發白,手心也因用力搓衣服而掉了一層層皮,磨出繭子來。
就這樣,脫胎換骨地挨著時光,等待著契機。
一直到冬日降下第一場雪,因後宮為太后守喪,這期間惠兒只來看過我兩回,送些碎銀子。轉身,一半就得孝敬給知秋。而我們的月銀,也有大半要交給她。
這期間我看出來,知秋十分愛財又貪戀權利,言語嚴厲刻薄,時不時責打犯錯的宮女。彷彿只有這樣她才會開心。
我小心翼翼地做事,沉默地幾乎不說半句話,還是被她無中生有地尋了幾次錯挨了幾次打。跪在太陽下洗一天衣服,或者不給飯吃,也逐漸習慣了。
浣衣局的宮女每月輪番有一日休息,可以在御花園規定的地點走動。每到這日,便是宮女們最開心的日子。而我卻多是躺在床鋪上,歇一歇疲憊的身子。
這一日,眼看到了年下,各宮都開始做新衣裳。之前為太后守喪守三個月,妃嬪宮人們只能素服銀飾,好一點的用白珍珠妝扮,此時各宮都不約而同多做華衣美衫,我們浣洗的任務也隨之加重了。
小蓉撅著嘴坐在我旁邊,使勁揉搓手上一件秋香色聯珠雙鸞紋織金襇裙,我瞧了她一眼,輕聲提醒道:「這件裙子應該是哪位娘娘的,你還是輕點好。」
小蓉將手中的衣服一摔,眼淚落下來:「憑什麼要咱們幫蘇葉她們洗?她們倒好,跟著知秋去挑布料了。」
我只小心搓洗著手上一條泥金杏色披帛,淡淡道:「知秋姑姑的安排,我們能說什麼?左不過是蘇葉對了知秋的眼。」
「才不是呢!」小蓉見知秋不在憤憤道:「上個月蘇葉將自己的月銀全部交給了知秋,說是要過年了,只當是孝敬知秋的。連帶著綠袖、彩雲、紅珠也都把月銀交給了知秋。你看,從那天起,她們份例的衣服就少了很多,今天更是能借著陪知秋挑布料而歇一天。誰不知道,咱們的衣服有什麼布料可挑的,都是最次的那些了。」
我不以為然道:「你若羨慕,也將自己上個月的月銀交給她就好,何必理會其他人呢。」
「我才不呢。」小蓉聲音低下去:「我總得給自己攢一份嫁妝不是。」
我點點她的頭:「小丫頭,你才多大,就想著嫁人了。」
小蓉羞澀地笑了笑:「反正我離開浣衣局是不可能了,不如等到二十五齣宮去,一個人還自在。」
「你的家人呢?」我隨口問道。
「他們……我才不回去呢。」小蓉淡淡道:「我娘生了我就難產去了,我爹嫌我是個姑娘,一不高興就打我。繼母生了弟弟后他們就把我賣進宮,我從此再沒有家人了。」小蓉的眼睛紅紅的。我與她關係雖好,但她的身世卻還是第一次聽說。不免替她難受。
小蓉抹一抹眼睛:「不說了。等我出宮了,靠自己一定能過得好的。」
我拍拍她的肩:「一定會的,放心。」
遠處傳來一陣笑聲,蘇葉說話的聲音也隨風傳來。我與小蓉對視一眼,都低下頭噤聲忙起手中的活來。
「知秋姑姑,還是你眼光好,那綠色的料子比在身上確實是比紫色的好看。」蘇葉的聲音裡帶了甜笑,一派奉承之意。
「你們年輕,穿綠色肯定更好一些。」知秋的語氣里難得有絲絲溫和。
「今天去針工局真是開了眼了,那麼多漂亮的料子啊,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呢。」綠袖掰著手指:「那匹鵝黃色的料子看起來真美,我悄悄摸了摸,特別光滑。還有那匹桃紅織金蟒花的,簡直太華麗了,得做成什麼樣子的衣服才好啊。」
「這些還用你操心,自然有針工局的姑姑們做了。」彩雲掩口笑道。
「你也膽大,那些可都是娘娘們的衣料,萬一被人看見你摸了,打几杖都是輕的。」知秋冷了臉道:「別給我們浣衣局惹來麻煩就行。」
「姑姑放心,我是悄悄摸了一下的,絕對沒有人發現。」綠袖慌忙辯解道。
「姑姑,這衣料選好了,我們什麼時候能有新衣服穿啊?」紅珠笑盈盈問道。
「按照往日,年前就能發下來了。」知秋說著朝自己屋子走去:「你們今日不用洗衣服了,把那邊晾的收拾好,送去熨燙房就行。」
蘇葉等人發出一陣歡笑:「多謝姑姑。」待見知秋走回自己的房間,這才趾高氣昂地從我們一眾人中間走過,高聲談論著之前在織工局的見聞。
我悄悄環顧四周,只見眾人臉上都顯出怒意與妒忌,也有人撇撇嘴,或者遞個眼色給旁邊的人,卻無一人說話。
「謝娘,我也好想看一看那些漂亮的衣料啊。」小蓉咂咂嘴,看著那三人去的方向,無比艷羨地說。
「她們不過就看了看,什麼時候能穿上那才是本事呢。」我還未說話,小蓉身邊另一個劉姓宮女充滿酸意道:「咱們每日里洗的漂亮衣裳還少嗎?又不是自己的,得意什麼。」
「能穿上,還得有命一直穿著。咱們這裡,穿過妃嬪衣裳的又不是沒有,現在不還是跟咱們一樣了?」另一個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滿是不屑。
我心中一驚,向說話人看去,一個圓臉宮女一邊狠狠捶打自己手中的衣服,一邊用眼睛瞟著她對面的女子。
我再看那女子,她正站起身擰手裡的衣服,對對面人的話語恍若未聞。我在看到她的臉時愣了愣。當年纖穠合度的身姿如今只剩下嶙峋的瘦骨,而那身宮女服穿在她身上好似罩了個面口袋,完全沒有了當初動人的風姿。而曾經如皎皎明月般的臉龐如今只剩一雙失去了神採的眼睛,膚色也因常日勞作在陽光下而白皙不再。頭髮隨意挽在腦後,而她的動作也略顯獃滯。整個人看上去如同被剪斷了翅膀的灰鴿子,絲毫不能引起別人的注意。
她,正是當年在安陽,我們有過一面之緣的李家小姐。
「咱們二十五還能出去,有些人,得在這裡洗一輩子衣服了。」一個嘲諷的聲音傳來。
我想起皓月的話,她因在沈羲遙面前提及我而被貶至此,終生只能做這樣的苦力,在二十五歲時也不能被放出宮,只能一生老死在這寂寂深宮的角落中。
我看著她已經麻木的表情,毫無意識般地重複著洗衣的動作,對周圍因那個宮女說的話而響起的諷刺的笑聲聞所不聞,突然有點欽佩與哀嘆她此時的平靜。
「好歹人家做過皇上的妃子,這輩子也值了。」另一個人壞笑道:「只是,以後想到曾經的好日子,再看現在,不知道得多後悔呢。」
「活該,誰讓她自不量力提及皇後娘娘惹皇上不高興。」一人「哼」了一聲道:「也不看看自己什麼人,敢跟皇後娘娘比?人家是什麼出身,她一個商人之女,比得上么。」
「若論起來,咱們這裡的出身,都比她強吧。」又有人聲傳來:「咱們好歹也是官家家奴,怎麼也比商人強。」
「人家李常在是說自己肌膚好,又沒說出身,你們真是。」一陣笑聲從晾衣服的院門傳來,只見蘇葉等人捧著一疊洗乾淨的衣服,說的好像是解圍,臉上卻是一副想看好戲的神情。
「皮膚好?」李小姐旁邊的一個宮女趁她不備,一把掀起她的裙子,露出黑中透黃的乾瘦小腿,皮膚粗糙如樹皮,還有一道道猙獰的紅色疤痕,令人觸目驚心。
「啊!」李小姐驚叫一聲,想後退,身邊不知何時站著另一個宮女,一下子攔住她,伸手要解她的上衣:「腿上有什麼好看,要看得看上面啊。」
「別,別碰我。」李小姐的眼裡都是驚恐,雙手緊緊護著前胸。
「你怕什麼,這裡都是女人,反正洗澡時,大家又不是沒見過。」有人不以為意地冷言道。
「嘶啦」一聲,因糾纏,李小姐的上衣被撕爛一塊,露出前身大片肌膚。
「這也叫皮膚好?」有刺耳的笑聲傳來:「我都比你好多了呢。」
李小姐雙手環抱著自己,胳膊的縫隙里,依舊露出她粗糙發黑的皮膚。她蹲在地上哀哀哭泣,惶然無助。
「她身上怎麼有疤?」我悄聲問小蓉。
「還不是被知秋打的。」小蓉壓低了聲音:「李常在剛來時高傲不服管教,結果知秋一直尋她的錯,動不動就拿荊條打還不給擦藥。反正李常在是被皇上厭棄的人,又沒什麼家世背景,自然由得知秋欺負了。」小蓉湊到我耳邊:「咱們每月都會發一點油膏潤手擦身,李常在卻從來都沒有,知秋給她安排的不是大太陽地就是冷風口,她身上的皮膚好才怪呢。」
我點點頭,看著那邊努力攏住自己衣服的李常在,「真是可憐。」
「皇上,皇上說過我肌膚明麗,光滑如緞的!」李小姐突然抬了頭,對圍在她身邊說刻薄話的宮女們喊道:「皇上他真的說過,真的說過的。」
「說過又怎麼樣?就憑你現在的樣子,還指望能再去做你的常在?」
「哎呦,李常在現在的皮膚也很特別嘛,誰能比的了這樣的粗糙呢?宮裡也是獨一份。」
「怕就怕皇上看到你現在的樣子,就不光是厭棄了。」
「你們,你們根本沒見過我原來的樣子,皇上很喜歡我,一連三日都只召我一個人侍寢的。」李小姐急切切地辯解著,看著周圍人不懷好意的笑臉,近乎絕望地喊道:「他最喜歡我穿那件蓮青綉桃花的裙子,每次都要穿那件去。」
「都不幹活,在幹什麼呢?」一聲厲喝從院門口傳來,是知秋,一手叉腰滿臉怒容。
「李氏,又是你,不好好乾活,站在這裡大喊大叫,想挨打了?」知秋看也不看李小姐周圍那幾個人,上來就說李常在的不是。
「我……我……她們……」李小姐彷彿不知該如何辯解,滿臉急躁卻無法說話。
「你什麼?」知秋冷笑一聲:「我在門外站了很久,就聽到你的聲音。怎麼,還當自己是常在呢?」
周圍響起陣陣嬉笑的聲音,李小姐臉漲得通紅,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她死死咬著自己的嘴唇,半晌才道:「皇上確實說過的,你們信不信,反正他說過的。」
似是不滿她敢頂嘴,知秋冷笑一聲就擰住李小姐的胳膊,一聲呼痛聲傳來,眾人皆倒抽了一口冷氣。
「你真以為皇上喜歡你?」知秋冰涼嘲諷的聲音傳來,聽得人內心寒徹不已:「皇上若不是為了你覲見時穿的那件衣衫何必召喚你!這宮中可是都傳遍了。」
「你自己也說了,皇上召幸你,都是要你穿著那件裙子。你說說,皇上是喜歡你呢,還是喜歡你的裙子呢?」蘇葉在旁邊幫腔道。
眾人發出一陣刺耳的笑聲,幾欲震破我的耳膜,我環顧四周,所有人臉上都是譏笑的表情。只有那個決絕茫然的女子,帶著含恨的淚水,倔強得站立著。
我不由脫口而出:「皇上是天子,怎會為一件衣衫傳喚后妃?你們這樣說可是對皇上的不敬。」我的聲音鎮定而平緩,走上前幾步,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繼續說道:「比起我們,李氏總是見過皇上承過皇恩的。皇上金口玉言,怎會平白稱讚女子,一定就是那樣認為的。只是李氏不慎冒犯了皇上才被貶至此吧。若說什麼其他,總是虛言。」
李氏帶著感激的目光看著我,知秋卻滿面通紅,呼吸加快。
「你……」她怒視著我,卻一時氣的不知說什麼好。
「你竟敢頂撞我!」她的一隻手高高揚起,我閉了眼,等待那極具羞辱的一巴掌落在我的面上。
一時間,氣氛緊張情勢急迫,眾人皆安靜下來,帶著驚慌的神情看著我和知秋。其中也不乏嘴角浮著冷笑,準備看好戲的女子,心中不留餘地。
一個輕柔卻威嚴的聲音從門邊傳來:「知秋姑姑,這是在做什麼?」
她也是喜歡素凈顏色的。此時一身紫晶色復紗羅裙襯得她秀雅的眉目多了幾分高貴,還有幾分與她年輕容顏略略不相符的成熟韻味。
眾人慌忙都跪在地上,恭謹道:「參見昭容娘娘。」
怡昭容只抬了抬手,也不看知秋,只道:「知秋姑姑,方才我進來時聽到你很生氣啊,可是謝娘惹你不高興了?」
知秋連忙搖頭:「怎麼會呢,昭容娘娘,謝娘在這裡做事很勤快,衣服又洗得好。我很喜歡她呢。」
「是嗎?」怡昭容淡淡笑了笑,那笑容似流雲一般,看起來令人舒服極了。
知秋諾諾點著頭。
「可是我怎麼看你是要打謝娘呢?」惠兒瞪著知秋道:「若不是我家娘娘制止了你,你一定打上去了。」
「這……」知秋四下看了看,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我不想她作難,以後在我身上報復回來,便跪下對怡昭容道:「回昭容,是奴婢不好,弄髒了剛洗好的衣服,那是福貴人今日要用的。知秋姑姑一時著急,勸誡了我幾句,並沒有其他意思。」
知秋感激地看我一眼,「是的是的,就是像謝娘說的那樣。」
「明明她要打你!」惠兒不依不饒,怡昭容臉上閃過一絲責怪,只是惠兒並沒有看見。
我拉了拉惠兒的衣角:「惠兒姑娘,真的是這樣的。」
惠兒低頭看我,我輕輕朝她搖搖頭,她咬咬牙,不再說什麼。再看怡昭容,她朝我微微一笑:「快起來吧。」
「昭容娘娘,還請進屋喝口茶。」知秋臉上掛起了諂媚之色,連帶著聲音都極其溫柔,根本聽不出半點她平日的粗魯兇狠。
「不用了。」怡昭容擺擺手,看著我的眼裡滿含了笑意:「謝娘,你今日的活做完了嗎?」
我望一眼自己盆中還剩下小半的衣服,柔聲道:「還有兩三件。」
怡昭容看一眼一直微微彎著腰的知秋,給惠兒遞了個眼色。惠兒立即上前在知秋耳邊說了什麼,知秋瞟了我一眼,連連點頭。我有些不明所以地看著怡昭容,她的臉上只是掛了淺淡的笑容,目光虛虛落在我身上。
「謝娘,今日你就聽娘娘的差遣,至於那幾件衣服會有人替你洗的。」知秋難得用極溫柔的語氣對我說。
我忙向怡昭容微微施禮:「任憑娘娘吩咐。」
「那便隨我走吧。」怡昭容扶著惠兒的手,離開了浣衣局。
我跟在她身後,直到走到御花園湖邊偏僻處的一處迴廊里,怡昭容才停下,卻不說話,只是看著前面銀光點點平整如鏡的湖面,略略出神。
惠兒迅速將寬闊的石欄仔細擦了幾遍,這才請怡昭容坐下。我站在怡昭容身旁,猜測她今日只帶了惠兒一人出來,又將我叫到這樣偏僻的地方,一定是有要事。
果然,怡昭容看了會兒那波光粼粼的湖面,終於嘆一口氣,臉上常日里的清淡神色褪去,浮上猶豫和為難起來。
「娘娘可是有什麼需要謝娘的地方?」我心思翻轉了下,輕聲問道。
怡妃抬頭看我,然後「撲哧」一聲笑出來,看了看惠兒:「什麼時候你能有謝娘這樣察言觀色的一半就好了。」
惠兒撇撇嘴:「我就知道娘娘嫌棄我呢。」
怡昭容搖搖頭:「並非我嫌棄你,只是,你有時嘴太快了。」
惠兒「啊?」了一聲:「娘娘,我……」又頗哀怨地看一看我。
我走到怡昭容身前,看著惠兒微笑道:「惠兒姑娘俠義心腸,這在宮裡可是不多見的。」
怡昭容點一點惠兒的胳膊笑道:「可不是,從前在家裡被我慣的了。」她看著惠兒的眼神很溫柔,想來惠兒是她從家裡帶來的貼身丫鬟,自然是最可心最信賴的。只是……我想到了皓月,心中難免一陣悲涼。
「好了,我說正經事。」怡昭容看著我:「謝娘,你看看這個荷包能不能補好?」說著,拿出一隻明黃色綉金龍的荷包來。
我朝那荷包只掃了一眼便愣在原地,這隻荷包怕是再沒有人比我更熟悉。那還是當年與沈羲遙龍鳳和鳴時,帶了喜悅的心,一針一線細細綉就的。同樣也因為這隻荷包,我被沈羲遙帶回了宮中。
「你看看,這絲線我不小心勾出來了。」怡昭容一臉愁容:「我在針線上的功夫實在不行,簡單綉個什麼還好,可是這荷包太精巧,又是皇上貼身之物,我怕……」
她望著我的眼裡有一層薄薄水汽,充滿了焦慮、自責和擔憂。
「謝娘,你可有辦法?」她的語氣里充滿了期望。
我接過那個荷包仔細看了看,金龍身上幾處鱗甲不知被什麼勾住脫出絲來,鬆散了很多。脫絲的地方倒是可以用勾針勾回去,只是那鬆散處卻掩蓋不了。如果沈羲遙真的日日戴在身上,一眼就會看出有損,難免會責怪怡昭容。唯一的辦法,是拆了重新綉上去。
「娘娘,您何時要呢?」我思量了下問道。
怡昭容在聽到我的話時眼睛一亮,連帶著面色都明艷起來。
「你能補好?」她的語氣里有激動。
我點點頭,心裡想著是全拆了重綉還是只拆鱗片。若是只拆鱗片,就會牽連到龍身的其他部分。當初我閑來無事,一條龍用了多種綉法,此時卻成了為難自己了。不過,只要時間夠,還是能綉回原樣的。
「今日,可以嗎?」怡昭容的眼睛里滿含期待與信賴。
我拿著荷包的手顫了顫,為難道:「娘娘您看,這龍鱗是京繡的方法,這一片龍鱗要補,必須得拆了下面這隻爪子,可是爪子是粵繡的針法。還有這一處,底下一層綉線勾出來了,得把兩層都拆了,這樣又難免涉及其他地方。」我更加仔細地看著,越發覺得修補還不如重新綉來的快。
「可是……」怡昭容抿了唇,面容被雲朵的陰影覆蓋,眉心蹙起來:「這荷包是皇上今晨落在長春宮的,被我的護甲不小心勾住了。我不敢去綉蘭閣,怕傳出去,這才來找你。這荷包是皇上慣用的,最遲今夜他一定會到我這裡來尋,所以……」怡昭容看著我:「你一定要在今夜前修補好給我,行嗎?」
她的「行嗎」二字並非詢問,而是隱隱透著壓力,我無法不答應。
我踟躕了一下點了點頭。畢竟,此刻我只是一個低微到塵土裡的浣衣局宮女,而她,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寵妃。
「不知娘娘可備了絲線?」我看著怡昭容,又看了看四周,這裡並不適合做活。
怡昭容臉上的黯淡一掃而空,她拉起我的手:「你隨我回長春宮,在偏殿里補沒人打擾,想要什麼都有。」
我驚了驚,忙道:「娘娘,浣衣婢是不能進入東西六宮的。」
「怕什麼,娘娘帶你去,誰敢過問。」惠兒掩口笑道:「你沒去過東西六宮吧,去看看開開眼。沒準在那還能見到皇上呢。再說,咱們也不可能跟你留在這兒啊。」
「惠兒!」怡昭容輕聲喝了一聲。
惠兒連忙噤聲,我卻苦笑不已。我不願去長春宮就是怕遇到沈羲遙。可此時也唯有長春宮才是最好的修補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