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歷盡百事兩相依
這一日午睡起來,只覺得腿間有膩滑之感,我的心突然狂跳起來。蕙菊見我愣愣坐在床上,忙關切道:「娘娘怎麼了?可是不舒服?」
我緩緩掀開被子,只見大紅色百花齊放錦緞床褥上有一灘黑紅,我又拉起月白倭緞寢衣,大腿處也有尚未乾涸的血跡。我只覺得腦中「嗡」地一聲,眼前一陣金星環繞,幾乎暈過去。
蕙菊也看到了,「哎呀」一聲扔下端的醒神湯奔出去,一疊聲道:「御醫,御醫,快來!」
自我有孕,白日里萬御醫侯在後偏殿里,晚上有太醫局的醫女、精通生產的嬤嬤守著。所以蕙菊這一喚,萬御醫立即走過來。
此時我已鎮定下來,小腹沒有劇痛,連日來那股微微的酸痛卻不見了。我深深吸一口氣,在紫櫻與馨蘭的服侍下換下沾血的寢衣,等待御醫的診斷。
萬御醫先看過被褥,又來請脈。我看他皺的眉久久不開,心裡也忐忑起來。
「萬御醫,本宮的胎兒還好?」我先開了口。
萬御醫還未回話,有匆忙的腳步聲從外間傳來。沈羲遙人還未到,聲音已經傳來:「薇兒,薇兒,你還好嗎?」
他滿面焦急與擔憂,一進來就拉住我的手,手心滿是汗水。
我看著他腰上佩戴的祥龍玉佩下紛亂的明黃穗子,知道他一定是疾步而來。
我抿了抿唇,幽幽嘆口氣道:「臣妾倒沒覺得有什麼不適,但是??」我指一指床上,不再說話。
沈羲遙回頭便看見那灘血跡,本就蒼白的面色此時更如同金紙。他幾乎是吼出來:「怎麼回事?不是讓你們注意皇后的胎嗎?」他又怒氣沖沖看著萬御醫:「已經這般小心,怎麼還會有事?」
萬御醫低著頭不敢看我們,只用袖子擦擦額上不曾出來的汗,沉吟片刻道:「不瞞皇上,娘娘確實出現了小產的跡象。」
我心中「咯噔」一聲,只覺得渾身都失去了氣力。
沈羲遙也瞪起眼睛,卻沒有說話。
萬御醫悄悄瞥一眼沈羲遙忙道:「不過萬幸的是,胎兒並未滑落,只是有滑胎的徵兆。臣重開一劑安胎的方子,娘娘必得卧床,決不能下床。」
我點點頭,為了我的孩子,要我做什麼都行。
沈羲遙緊握著我的手的手微微鬆了松,我知道他也稍稍放下心來。
「不過,臣有句話想問娘娘。」萬御醫躊躇了半晌才道。
「你且問吧。」我靠進沈羲遙懷中道。
「按理說,娘娘自孕后飲食起居都十分小心。雖然曾小產過,但也過去三年,本該沒有多大影響。臣方才仔細診脈,發現一些蹊蹺。因此請娘娘恕罪,臣斗膽相問,娘娘是否還有過一次小產?」
萬御醫話音未落,沈羲遙握著我的手明顯一顫,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轉頭,一雙深邃如大海的眼裡隱隱有波濤。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看著自己裙上一雙貼金鷓鴣沉默不語。一時間屋裡氣氛十分尷尬。
萬御醫跪在那裡不敢抬頭,但額間卻有汗珠滑落。他的問題將我與沈羲遙都陷入為難。
若我說有,沈羲遙對外一直宣稱我在蓬島瑤台休養,也不曾上島,我又如何能有身孕?若是有,不是說明我與他人有私?
可若我說沒有,在千金婦科國手的萬御醫面前,便是明顯的撒謊。他只需細細診脈便能明了。
就在我糾結之際,沈羲遙先開了口:「你可能診出是何時?」
萬御醫點點頭,但有些為難道:「只是要撤去絲帕才能準確。」他說完瞧了我一眼,我將頭別過一邊,卻將手伸了出去。
萬御醫道一聲:「娘娘恕罪。」便為我號起脈來。我用餘光看沈羲遙,他的神色明晦不清,但卻能從他微微發汗的手心感受他心底的緊張。
「回皇上,娘娘有孕應該是兩年前,胎兒在五六個月大時沒有的。」萬御醫皺了眉自語道:「按理說五六個月正是最穩固的時候,怎會沒了呢?並且娘娘的身子似乎沒有得到調理。」
沈羲遙握著我的手一緊,但面上並無變化,連語氣也是尋常。
「朕知道了,你且退下吧。今日之事不得對任何人說起。」
萬御醫「諾」一聲便退下了。沈羲遙擺擺手,蕙菊帶著外間的宮女太監也出去了。
「你說吧。「沈羲遙的面色晦暗,從他緊握的拳頭我能看出他心底的緊張與不安,又或者,是怒氣。
我整理了心緒,深深吸一口氣好令自己的語氣平和。
「若是皇上找來往日臣妾在宮中的記錄,再回憶一下當日你我在黃家村再見的時間,應該不難知道,那個孩子是誰的。」
沈羲遙一驚,幾乎是下意識抬頭看我,他的眼中充滿了不可置信,甚至是懷疑。
我淡淡笑笑:「事到如今,若臣妾說自己與裕王沒什麼,皇上肯定不信。可在遇到皇上時,臣妾確實還在葵水的尾巴上,因此??」我沒再說下去。當時因為準備下江南,日日都十分勞累,近一個月的時間裡與羲赫,還真的只是同榻而眠而已。
「為什麼不告訴朕?」他死死盯著我。
我浮上一個哀艷的笑容:「皇上,」我直對上他的眼:「請你告訴臣妾,當時我該如何告訴你?」
沈羲遙的頭一下子垂了下去,似遭到了沉重的打擊。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卻能看到他的身子在輕輕顫抖。
我將雙手交疊在小腹上,這裡有一個新的生命,它可以驅散我對往昔的全部陰影。那個在蓬島瑤台上失去的孩子,那個在繁逝里替我死去的孩子,我所有的愧疚、虧欠、悲痛,都要在這個孩子上彌補回來。
「那麼它是怎麼沒有的?」過了很久很久,沈羲遙的聲音終於傳來,但他仍不願抬頭看我,只盯著自己靴子上一顆紫金珠子不動。
我的手不由攥緊了被子,當日種種彷彿掠影般閃過眼前。皓月近乎瘋狂的臉,那杯摻了毒藥的酒,以及,她吐出的真言。
但我此刻還不能說,我能做的,只有流下綿綿的淚水,輕輕嘆氣卻不吐一言。
「是了,那樣的地方,你又怎能孕育孩子呢。」沈羲遙終於抬起頭,他的臉色蒼白,眼睛全無光彩,整個人彷彿丟了三魂七魄般顯出頹唐,與素日那個丰姿雅逸的帝王完全不同。
我的心顫了顫,不由就伸手去握住他的手。
「皇上,」我的語氣里雖有悲傷,也有明朗:「一切都過去了,至少,我們即將迎來新的生命,不是嗎?」
沈羲遙握著我的手緊了又緊,他深深點頭:「你放心,」他的聲音擲地有聲,顯出帝王至尊:「對這個孩子,我一定會是最好的父親。」
有那麼一瞬,我十分感動,不僅僅是他說這句話時完全放下了身份,而是他說這句話時那鄭重其事的表情,那充滿真情的語氣,還有他目光中的堅定與溫柔,都令我覺得他可以讓我依靠。
「若是皇子,朕就封他為太子。若是公主,朕便令她一生金尊玉貴,永無憂愁。」沈羲遙拉起我的手,「你覺得好嗎?薇兒。」
我輕輕搖搖頭,淡淡道:「若是皇子,請讓他和兄弟相親相愛長大,不要過早封王失了兄弟間的親密。若是公主,希望她守禮謙和,優雅淡然,不因自己的身份驕縱,同時,也不為身份所累,過她想過的生活。」
沈羲遙對我的話十分動容,他含笑將我拉入懷中:「難道薇兒不希望我們的孩子繼承朕的大統?」
我朝他胸膛里靠了靠,一手攥住他的衣襟柔聲道:「我只希望將來由最適合的皇子來繼承江山。」
沈羲遙微彷彿自語般:「若是當年母后也能這樣想該多好。」
我裝作沒有聽出他的意思,只微笑道:「皇上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啊。」
沈羲遙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動作,只微不可查地嘆口氣,將我擁得更緊了些。
如此除了日日吃的安胎藥又多了幾幅外,所有飲食用具都非常精細謹慎,坤寧宮上下十分忙碌,但井然有序不出亂子。怡昭容隔幾日會帶玲瓏來,跟我說說宮中發生的瑣事,以及柳妃的處理方式。從她的話中我聽出,柳妃十分在意手中權勢,只要有能用的時候,哪怕可有可無都會用用,以示她掌管六宮的威風。
這一日怡昭容帶玲瓏來坤寧宮請安,我與她閑話了會兒,又逗了逗玲瓏,便邀她品茶。
「這是新制的紅棗蓮子茶,養顏潤肺,對女人是十分好的,你嘗嘗。」我遞給她一盞,自己也抿了一口問道:「近日柳妃可有什麼動靜?」
怡昭容打髮乳母帶玲瓏出去玩,湊近我道:「前一日她拿月貴人做筏子,可惜沒成。」
「哦?」我放下茶盞,有些驚訝。皓月一向謹慎小心,輕易不會給他人落下把柄。
怡昭容淡淡笑道:「只聽說月貴人與陳常在在御花園裡為點小事起了爭執,陳常在衝撞了她,還扯破了什麼東西。月貴人要她道歉,她不從,說了些不好聽的話,月貴人便要她跪著思過。」
「月貴人比陳常在位份高,若真如你所說,懲罰她也是應該。」我隨意道,並不掛在心上。
「月貴人要陳常在罰跪半個時辰。」怡昭容取了塊桂花糖藕吃了:「陳常在是犯上,半個時辰不過小懲。可柳妃經過,卻說月貴人恃寵而驕,私自用刑什麼的,反而罰月貴人跪兩個時辰思過。」她頓了頓:「臣妾以為,陳常在仗著皇上近來翻了她兩次牌子,才是真的的恃寵而驕。」
我一愣,柳妃此舉實在怪異,明明就是陳常在有錯,她卻罰了皓月,這樣有失偏頗的事她怎會做呢?
怡昭容看出我心中的疑惑,語氣中也有淡淡責怪:「柳妃娘娘此舉實在是有失公允。如今大家私下裡議論,月貴人曾經是您的侍女,如今您有身孕皇上又特別重視,再加上凌家在朝堂上比她柳家更勝一籌,她嫉恨,所以??」
我沒有動作,柳妃最大的缺點就是心胸不夠寬廣,為人太小家子氣了。
「柳妃這樣真不聰明,她掌管後宮,應該做得大度公平,令大家心服口服。如今這般,妃嬪心裡也都憤憤不平,生怕哪天這樣的事落到自己頭上。」怡昭容端起杯子喝了口茶道。
「那月貴人領罰了?」我輕輕搖搖頭,本來皓月就恨我,如此一來恐怕更是心中難平。
「月貴人有什麼辦法,只能領罰。陳常在被罰了半月俸祿。」怡昭容說到這裡有些興奮,與她素日的淡然不同,畢竟還是年輕。
她眼睛眨一眨:「本來這樣就算完了,不想陳常在正要走,和妃娘娘來了。」
我心突然一跳,想到皓月彷彿與和妃交好。上次麗妃生辰宴上,也獨她一人與和妃言笑晏晏。那麼,我不由緊了緊拳頭,那個在背後指示皓月的人會不會就是和妃呢?只是,她一向與世無爭淡然溫和,馮家與凌家也無黨爭,她沒有理由啊。
「和妃?」我故作驚訝:「她身子漸重,平日並不輕易出來啊。」
怡昭容點點頭:「御醫建議和妃娘娘每日適當散散步,有助於生產。當時和妃一來便問出了什麼事,怎麼跪的跪哭的哭的。她雖不插手後宮事務,但畢竟有孕在身,連柳妃娘娘也十分客氣呢。」
「難道和妃幫了月貴人?」我輕輕皺眉:「她不像是愛往是非里去的人。」
「可不是,所以大家也都十分驚訝。和妃問了什麼事,也沒說誰對誰錯,只說月貴人跪在那裡搞得好好的風景都看不了,陳常在哭哭啼啼實在令人煩悶,建議柳妃小事化了,畢竟她掌後宮大權應該大度。柳妃面子上過不去,又不能惹和妃不悅,便放過了月貴人。」怡昭容一口氣說完,末了感慨一句:「臣妾也覺得和妃那番話不像她平日作風,明顯是幫月貴人給柳妃難看的。」
「和妃一向善良,為月貴人求情也是正常。這件事柳妃處罰得確實過了。和妃若是生下皇子四妃里定有她一個,柳妃自不願傷了和氣。只怕月貴人之後日子難過。」我淡淡道。
「畢竟月貴人從前是娘娘的家生丫鬟,柳妃此舉娘娘不生氣?」怡昭容試探問道。
我朝她笑了笑,但眼中沒半點暖意:「本宮早就不記得她曾是貼身丫鬟了,又幹嘛要生氣呢?」
怡昭容一驚,小心覷了我的神色,聲音中有點緊張:「若是臣妾說錯話了,還請娘娘不要介意。」
我搖搖頭:「都是些舊事,不知者無過的。」說罷看看天色:「我記得皇上今夜是翻了你的牌子,不早了,趕緊回去準備吧。」停了停又道:「本宮知道你不愛打聽,但柳妃那邊還得多幫本宮留意著,和妃與月貴人也一樣。」
怡昭容起身福一福笑道:「打聽這些瑣事,只當長日無聊的一種調劑吧。」
我扶她起來:「做旁觀者最好,千萬不要把自己牽扯進去。」我看了看被乳母領進來的玲瓏,又囑咐一句:「好好帶玲瓏,沒準哪天,她就變成了你的孩子呢。」
怡昭容聽了我的話一震,幾乎不可抑制地吃驚地看了我一眼,見我只是微笑,又將頭低下去,但是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臣妾謹遵娘娘教誨,一定會照顧好公主,將她視如己出。」
又過了月余,我的身子調理回大半,雖仍要日日飲下苦藥,但一想到是為了腹中的胎兒,便覺得甘之如飴。這期間,我找了個由頭將黃總管調回後宮,又彷彿無意跟沈羲遙說起對黃總管的安排。他在太後身邊服侍得最久也最得太后歡心,不如讓他分擔一點張德海的差事,不想沈羲遙竟主動提出讓他掌管宮女太監的調配。張德海那邊我即給了一個「教訓」,自然也會給他甜頭。比如,給他在宮外的親侄子,也是他過繼的「兒子」,一個肥差。
與此同時,前方戰事也進入緊張之際。
這一日,月上柳梢時我正坐在西窗下喝安胎藥。那葯盛在一隻血玉琥珀碗中,黑漆漆得令人難以下咽。
「娘娘,您就一口氣喝了吧。」蕙菊笑著捧上一盞茉香甜蔗糖:「這是最甜的,您一喝就把它吃了,保管忘記那苦味。」
我皺起一張臉看著蕙菊:「你是不知道這葯有多苦。」
蕙菊吐吐舌頭:「聞著就苦呢。」
「那你還讓我一口氣喝完。」
「要是一點點喝才難受呢。」蕙菊像哄孩子般:「您眼睛一閉,鼻子一捏,喝下去就好了。」
我苦笑一聲,將那碗推給她:「那你喝喝給我看看。」
蕙菊「撲哧」一笑躲開道:「奴婢又無孕,才不喝呢。娘娘快喝吧,煎了好幾個時辰呢。」
「是啊,」我嘆一口氣:「就是因為煎了好幾個時辰,所以苦味全出來了。」我看一眼那黑糊糊的葯,無奈再嘆一口氣。
「每次你都是這樣喝的?」沈羲遙的聲音突然響起,我與蕙菊都嚇了一跳。
「臣妾參見皇上。」我正要行禮,他已經將我扶起。
「趕緊喝了。」他故意虎起臉。
我搖搖頭,撒嬌道:「太苦了。」
沈羲遙點點我的鼻子,朝蕙菊道:「你去備些吃食來。」
我看著他:「皇上還沒用膳?」又看看天色:「已經這樣晚了。」
沈羲遙面上難得有輕鬆之色,他點點頭:「前頭事太多,不過好在都是好消息。」
這是他第一次與我說起戰事,畢竟是羲赫領兵,那是我與他都不願觸碰的禁地。
我做出歡喜的表情:「那真是太好了。」卻不能多問。
沈羲遙牽過我的手,目光落在我的小腹上,我見他抿了抿唇,喉結動了動,但最終卻什麼都沒說,只拿過那碗葯在手中摩挲,好半晌才笑道:「看到這碗,朕想起一樁事來。」
「什麼?」我問道。
「當年朕希望你能儘早有孕,專門吩咐了太醫院調製助孕的湯藥。又難為情怕你知道便囑咐了他們不許說。」他看著那血玉碗道:「那份藥材有些特別,必須得用紅珊瑚製成的碗裝。朕素來不喜歡珊瑚,宮裡便很少,因此還讓他們趕製了一批。如今看到這血玉碗,與那紅珊瑚碗倒有幾分相似。」他將湯藥遞給我:「那葯雖然不知有沒有效,但希望這安胎藥無論多苦你都喝下去,為了咱們的孩子,忍一忍吧。」
我被他的話震住,那個紅珊瑚鑲銀碗我並非沒有印象,還曾以為它是防止有孕的藥物,後來因為誤會沈羲遙毒殺了父親,也曾認為那是慢性毒藥,心裡不是沒有怨懟。如今聽他說出真相,除了震撼也有自責,怪自己不信任他。若是,若是當年的我能對他給我的真情有信心,是否後來也會不一樣?
沈羲遙的眼神溫柔得彷彿春水般包裹著我,我定定接過碗一飲而盡,甚至沒有感覺到苦澀。
「皇上??」我的眼睛卻微微濕潤,不知該說什麼,卻在張口間,被他喂進一塊蜜餞,滿口都是香甜。
蕙菊打了帘子走進來,正巧看見,忙要退下。沈羲遙笑著喚住她:「可是準備好了?」
蕙菊連連點頭:「回皇上,小廚房做了四樣菜,另有一份香米紫薯粥,現在要傳嗎?」
「傳吧,朕有些餓了。」沈羲遙拉住我的手:「薇兒若是有胃口,也陪朕再用些?」
我含笑應了,蕙菊忙將吃食端進來,又為我們布菜。
如此一室和諧溫馨,令人沉醉。
外面傳來匆忙的腳步聲,張德海的聲音充滿了激動與興奮。
「皇上,大捷,大捷啊!」
「快說!」沈羲遙擱下筷子,一臉興奮。
張德海帶著室外暖暖的微風,一進來便叩拜道:「皇上,前線來報,裕王在滄州打敗回鶻大軍,更虜獲了回鶻世子狄修齊,如今已安排兵馬將其押解回京。」
沈羲遙滿面驚喜,站起身連道了三個「好」字,之後一晚上都難掩笑容,想來心中十分滿意。
我卻暗暗為羲赫擔憂,刀劍無眼,他立了大功,可這大功的背後卻一定有頗多兇險危難。更何況此時他虜獲了回鶻世子,必會引起回鶻的激烈對抗,戰事也會進入一個緊張而關鍵的狀態的。
更換寢衣之時,我獨自跪在屏風后對著窗外一輪明月祈禱,望他小心珍重,平安歸來。
心中有了牽挂難免會憂思多慮,連著幾日膳食用的都不好。又不知為何,前期孕中的反應並不強烈,但在那日聽到消息后反而嚴重起來。終日里都覺得噁心反胃,吃進去的東西大半都會再嘔出來,一點葷腥氣息都聞不了,終日里十分難過,連帶著人也消瘦不少。沈羲遙看在眼裡急在心上,可這是懷孕之人會有的反應,沒有他法,所以御醫開了安神健體的方子,又仔細囑咐了飲食上的禁忌。
蕙菊格外小心,每樣食材一定親自檢驗,在吃食上玉梅也想盡花樣,根據御醫的囑咐,膳食以清淡為主,水果只選新鮮的,魚蝦能助孩子聰慧,她便將魚肉剁得細細的,加入其他調味料掩去氣味,我便也能吃上一些。
御醫說我神思過慮,夜裡多夢,囑咐每晚睡前飲一盞鮮牛乳,放蘋果在床頭,這些都有安神的功效。
一日晚膳后,沈羲遙在坤寧宮東殿批閱奏摺,我坐在一邊的貴妃榻上縫製一件小襖。兩人之間雖無對話,但也不覺得尷尬無趣,反而有一種淡淡的溫馨和諧。
張德海輕手輕腳走進來,行了禮,小心看一眼我,又看看沈羲遙,欲言又止。
我看著張德海左右為難不敢說話的樣子,又算算時辰,微微一笑看著上面專心於奏摺的沈羲遙,問張德海:「皇上今夜翻的是哪位妹妹的牌子?差不多到時辰過去了。」
張德海的臉笑得像一朵菊花:「回娘娘話,今夜是柳妃娘娘侍寢。」
我「唔」一聲,將手上活計放下,蕙菊忙過來扶起我,柔聲道:「娘娘也該休息了。牛乳和燕窩都備下了,娘娘想喝哪個?」
沈羲遙擱下筆看著我,皺了皺眉:「薇兒近來還是不能安眠嗎?」
我苦笑著不說話,蕙菊恭謹道:「回皇上話,娘娘的反應還是有些重,每日吃下的大半都會吐出來,又總覺得餓,十分煎熬。夜裡輾轉難眠,牛乳的效果並不佳,只是好過沒有。」
沈羲遙蹙起眉頭:「孕期反應不都是前三個月嗎?還是有旁的原因?」
我勉強笑一笑:「臣妾問過,御醫說因人而異。有的一點都無,有的怕是要到生產之時呢。」我頓一頓嘆道:「聽母親說,當年她懷我們兄妹時反應都十分重,看來臣妾是像母親了。」
沈羲遙拉起我的手,語氣中有深深的憐惜與難過,「薇兒受苦了。」他攬我入懷,小聲在我耳邊道:「其實前線沒什麼兇險,你何必牽挂呢。」
我一驚,知道他多心了,可也只能順勢偎進他懷裡柔聲道:「皇上說什麼呢。的確,御醫說跟憂思有關,臣妾只是??」我拉過他的手貼在自己肚子上,長長嘆一口氣:「只是每天晚上一個人躺在床上,不由就想起當年,想起那沒了的兩個孩子,總覺得有誰要來害我。」我說著眼淚掉下來:「每每想到這些,臣妾心裡都十分難過,確實是憂思過重啊。」
沈羲遙捧起我的臉,滿眼心疼,他輕輕拭去我腮邊的淚水,吻了吻我的額頭道:「那朕就夜夜陪著你,你就不會怕了。」他說完,頭也不回對張德海道:「告訴柳妃,朕今夜在坤寧宮陪皇后。」
我朝他懷裡縮了縮,唇上浮起冷冷笑容,語氣卻透了擔憂:「皇上還是過去吧,近來你憂心朝堂之事很少翻牌子,她們都巴巴盼著呢。」
沈羲遙微微一笑,手輕拂過我的發:「那又如何?難道朕在哪裡留宿也由不得自己了?」他將我扳正,兩人面對面,嗔怒道:「還是薇兒不想朕陪著,要把朕往其他地方推?」
我橫他一眼,故作委屈樣子道:「臣妾是皇后,自然得要後宮雨露均沾。若是霸著皇上,人家會說臣妾沒有國母風範。臣妾還能如何?留皇上不對,不留也不對了。」
我難得在他面前流露出小女兒情態,自然十分新鮮。沈羲遙「哈哈」一笑:「這話說得酸了。」他對張德海道:「告訴柳妃,明日朕在昭陽宮用午膳。」
張德海「諾」一聲退下了,沈羲遙看了看黃花梨透雕龍鳳和鳴大書桌上一疊奏摺,我笑道:「皇上先忙國事,臣妾要去沐浴了。」
沈羲遙讚許地朝我笑了笑:「薇兒真是善解人意。你先去歇著,朕稍後過來。」
蕙菊扶我起來,就在我雙腳挨地的一瞬間,只覺一陣劇痛從小腹中傳來,接著蕙菊「哎呀」一聲驚呼,沈羲遙忙回身,我見他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自己回頭一看,方才躺的貴妃榻上,赫然一灘刺目的血跡。再看沈羲遙玄色常服上,也有一團較深的印漬。
我只覺腦中「轟」地一響,腿上先失了力氣,軟綿綿就要往下倒。蕙菊一把扶住我,沈羲遙大步走來將我輕輕抱起,徑直朝寢殿走去。
他的聲音充滿了恐懼和焦急:「傳御醫,快傳御醫。」
隔著漫金泥障雕童趣圖紅木大屏,依稀能看到萬御醫緊皺的眉頭。沈羲遙緊緊抓著我的手,眼睛死死盯著萬御醫,從他的眼神里我能看到恐懼、擔憂、害怕、緊張、痛惜。如同我現在的心情。
萬御醫也十分慌張,但他仔細診了脈,又細細觀察了我的氣色后,輕輕吁一口氣道:「還好,胎兒還在。」
他此話一出,寢殿里上到沈羲遙,下到太監宮女都長長鬆一口氣,蕙菊甚至念了句佛,滿臉喜色。
我雖放心下來,但依舊感到恐懼,看著萬御醫道:「本宮已經十分注意,為何還會這樣?」
萬御醫捋著鬍子不說話,眉頭微皺。
沈羲遙手一揮道:「皇后的飲食有沒有問題?」
玉梅因負責膳食一項,忙跪地道:「啟稟皇上,自娘娘有孕,御養場里便養了很多有孕的貓狗禽鳥,娘娘的飯食會先讓這些動物試吃。另外所有食材都是每日從凌府送進來的五份中隨機取出的,應該沒問題。」
沈羲遙蹙眉道:「會不會是衣服?」我感慨他的心思縝密,卻不說話。目光落在殿中每一個人身上,覺得他們突然陌生起來。
紫櫻跪在地上:「啟稟皇上,娘娘每日穿著的衣物都是奴婢親自洗滌,並未送去浣衣局。選晴日在通風處晾乾。因娘娘有孕,不敢用任何熏香。殿中也只擺放瓜果發出香氣了。」
沈羲遙點點頭。
我抓著沈羲遙的手,哀傷道:「看來問題還是出在臣妾身上啊。」說著眼圈都紅起來。
萬御醫看著我嚴肅道:「娘娘身子雖然孱弱,但每日安胎藥和補身葯也吃下不少,只要沒有多走動,應與娘娘無關。」
我搖搖頭:「幾乎時時都躺在床上、坐在榻上,身子都懶了呢。」
萬御醫笑道:「有孕之人覺得倦怠是正常,娘娘不必掛懷。」
沈羲遙面上顯出不耐來:「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怎麼還會這樣?」
萬御醫沉吟,眉間有猶豫之色。我看向萬御醫,眼中都是期待:「萬御醫,還請告訴本宮,還會是何原因呢?」
「娘娘的飲食用具沒有問題,胎也有葯滋養。可有一樣,卻沒有避諱掉。」萬御醫定了定心答道。
我心頭一顫,看向沈羲遙,他的眉頭如層巒的山峰。
「你是說??」他抿了唇:「血光之災?」
萬御醫跪在地上:「皇上明鑒,自古以來血光不詳。如今前方每時每刻不知會死多少人,大大影響了國之福祚。」他磕了頭,聲音微顫道:「若臣沒有診錯,娘娘懷的,應該是位皇子。」
他這話一出,沈羲遙驚得睜大了眼睛,連身子都微微顫抖。我也下意識地護住肚子,心中震蕩不比他少。
若是皇子,意義不言而喻,這個孩子將十分重要。他是嫡子,是沈羲遙期盼多年的皇子,也是最有可能繼承皇位的嫡子。
我小心掩去激動,畢竟,和妃還有三個月就要生產了。
「如今有兩位娘娘都有身孕,對國祚十分重要,還請皇上三思。」萬御醫叩拜沈羲遙,話中深意自現。
沈羲遙卻是良久的沉默,許久之後,他的聲音彷彿從天際邊傳來。
「若要停止戰事,朕得想想。」
我聽出他的猶豫,畢竟此時前線正是連連得勝之際,收復回鶻只是時間問題。若此時停戰,羲赫之前的拼殺努力便是功虧一簣。我緊緊閉上眼,羲赫清朗如月的身影在眼前浮現。我想起當日在黃家村,他也因放心不下西南戰事悄悄前去。如今他剛剛虜獲回鶻世子,軍中士氣大漲,大有一鼓作氣之勢,我如何能因為自己的孩子而讓他白白辛苦呢?
而沈羲遙,這一年天災戰事連連,他內心已十分疲累。天災已得到控制,戰事他也一定想一勞永逸。可皇子對於國家的意義不言而喻,我能理解他的左右為難。
眼看著沈羲遙面上浮出痛苦之色,正要輕輕點頭,我掙扎著下床跪在他面前。
蕙菊呼一聲:「娘娘!」
沈羲遙忙要扶起我,眼中都是擔憂。
萬御醫只低著頭跪在一邊,不說話。
「薇兒,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他的語氣嚴厲,但目光中卻是柔光點點,愛意深沉。
我朝他一拜,鄭重道:「臣妾求皇上一件事,還請皇上一定允許,否則臣妾不起來。」
沈羲遙慌亂道:「你快起來,什麼朕都答應你。」
我微笑著搖搖頭,盡量不讓身上傳來的疼痛影響我的表情和語氣。
我抬起眼直直看著沈羲遙:「皇上愛重臣妾與孩子,是我們的福分。但天下所有的臣民都是我們的孩子,皇上不能因為臣妾的孩子而令百姓遭受戰亂,流離失所,擔驚受怕。」我的眼神堅定:「如今是關鍵時刻,進則一鼓作氣,退則大傷士氣,還請皇上不要停止前方的戰事!」
「可是??」沈羲遙看著我的目光充滿溫情,他的目光繼而落在我的肚子上,都是擔憂。
我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再拜一拜道:「皇上,臣妾感激皇上對這個孩子的保護與憐惜。只是,若是僅僅為了這個尚未成形的孩子就牽連邊關將士,邊界百姓,讓他們不能重獲安寧祥和,那麼即使這個孩子安然出生,在得知曾經為了他付出的代價時也會深感愧疚,來日待他長成這也將是一生的詬病。」我深吸一口氣,狠狠心道:「更何況,他既是大羲的嫡子,就更應為大羲做出犧牲。臣妾寧願不要這個孩子,也不能看著他亂了我大羲的國勢。」
沈羲遙滿面動容之色,他張開雙臂將我擁入懷中。「薇兒,」他充滿深情道:「還是薇兒體諒朕啊!」
他說罷看向萬御醫,眼中滿是威壓:「皇后此胎就交給你們,朕相信太醫院一定會令朕的嫡子安然出生的。」
萬御醫磕頭如搗米一般,「臣等一定竭盡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