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虎嘯龍吟賀弄璋
孟庶人的死與怡妃的隆寵在後宮引起的波瀾稍稍平息,前方戰場又傳來令人不安的消息。
本來羲赫的捷報時時傳來令人心安,三哥安排的糧草又提前到達,解了三十萬大軍的燃眉之急。之後我與沈羲遙關於腹中胎兒的對話不知怎地傳入軍中,令前方將士感慨,一鼓作氣在八月攻進了回鶻的都城,虜獲了回鶻王狄滄。
沈羲遙要回鶻併入大羲領土,狄氏家族封侯,世代送長子入京做質子,與朝廷派去的官員共同治理回鶻。狄滄見無法逆轉,只得上交了回鶻王御印。
不想狄滄在宴席上示意其次子狄修國謀害羲赫,好在羲赫知道他狡詐好強,不會輕易俯首稱臣,因而有所準備,也趁此弒殺了狄滄以儆效尤。不想狄修國趁亂帶了上百心腹逃竄於茫茫荒漠之中。
接到八百里加急那天是九月初的一個雨天。連綿的細雨已下了近半月之久,雖掃去了夏日暑氣,可陰沉的天卻讓人心情鬱郁。
我與沈羲遙坐在御花園天香亭中,一面看四下里在風雨中飄搖的菊花,一面下棋。因貪看那雨絲,時不時就出了神,手下連著走錯幾步,待回過神來,已是無力回天了。
懶懶一推棋面:「不下了,這雨真讓人心煩。」我的手搭在隆起的小腹上,不悅地看著沈羲遙。
沈羲遙一笑:「天公意於此。」
我孩子氣得扭了頭去,煙雨之中,張德海撐了把油布大傘匆匆而來,衣服下擺全被打濕了都未曾察覺。我見他面上灰暗,心中一沉,必是前方又出了什麼事。
「奴才給皇上請安,給皇後娘娘請安。」張德海打了個千。
沈羲遙眼睛沒有抬,隨意道:「怎麼了?」
張德海抹了抹面上水滴,從絳紅色隱銀福字袍袖中取出一份奏摺,恭敬道:「皇上,這是前方八百里加急。」
沈羲遙一把接過,拆開只看了幾行,眉頭便皺起來。
「送信的是誰?」他問道。
張德海答道:「是宋明成宋將軍,奴才已將他帶來了。」
我朝不遠處的垂花門看去,淅淅瀝瀝的雨中,一個身影挺拔而立,雨水打在他銀色的鎧甲上,激起薄薄一層水霧。
我朝沈羲遙福一福身,「皇上,臣妾先行告退。」說罷扶了馨蘭的手準備離開。
沈羲遙站起身,親手為我系好秋香色菊紋披風的杏色絛帶,柔聲道:「你先回去休息,朕晚上來看你。」
我搖搖頭:「皇上這幾日都在坤寧宮,和妃即將臨產,你該去陪陪她的。」
沈羲遙想了想,點了點頭道:「薇兒真是識大體,朕很欣慰。」
我扶著馨蘭的手慢慢離開,尋了最近一處涼亭進去休息。
馨蘭怕我吹風著涼,擔憂道:「娘娘不回宮去么?」
我看著地上被風雨吹打下的殘花敗葉,只覺得這素日里繁花似錦一派好風光的御花園,此時寧靜中顯出些寂寥蕭索來。
我坐了半晌才道:「今日蕙菊出宮去了,可說什麼時候回來?」
馨蘭答道:「回娘娘話,蕙菊只說天黑前回來。」她頓了頓又解釋道:「惠菊家在城西,一去一回都是要兩個時辰呢。今晨她快已時才走,如今也才申時,之前都是酉時半刻才回得來的。」
我「唔」了一聲:「回去吧,確實有點涼了。」
回到坤寧宮中后,我交代了蕙菊回來要她立即來見我后便去小睡,直到傍晚時分才起來。
待蕙菊回來時,我倚在床上縫一件幼兒的衣衫,湖水藍圓福壽如意紋蜀錦的料子光滑輕柔,捧在手中卻微微冰涼。
惠菊叩門進來,反關了門后低低喚了我一聲:「娘娘。」
我放下手中的針線,看到她素來平靜的面上,憂慮如暗沉沉的天空,心中不由一沉。
「可是……」我的聲音有些顫抖:「可是出了什麼事?」
蕙菊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一面將半開的軒窗關嚴,一面道:「入秋了,娘娘開著窗仔細著涼。」之後走到我身邊低聲道:「回鶻王被斬殺,但次子狄修國逃走,恐怕還得繼續駐守下去。」
我輕輕嘆一口氣:「真是難為他了。不過回鶻即已收復,世子也在押解回京的路上,想那次子逃竄也成不了什麼氣候。」
蕙菊「嗯」了一聲,卻沒再做聲。
我在衣料上綉了幾針,覺得氣氛怪異,往日里蕙菊會與我閑談出宮的見聞,今日卻異常沉默。
「怎麼啦。」我笑一笑:「狄修國雖逃了,可在大漠里沒有什麼可依靠的勢力,很難再興風作浪了。」我想了想對她道:「你去跟來使講,狄滄狡詐,他的兒子想來也好不到哪裡去。讓王爺小心軍中有細作,也注意自身安全。」
蕙菊點點頭:「奴婢一定傳達到。」
我想到一些事,又問了句:「今日要你送給大哥的信,也送到了吧。」
蕙菊「唔」了一聲:「娘娘放心,送到了。」
我看看隱隱發黑的天空道:「你東奔西跑的也累了一天,下去休息吧。」
蕙菊面上顯出猶豫之色來,踟躕著不走。我見她這般反常,不由疑心起來:「可還有什麼事?」
蕙菊似下定了決心,低聲道:「其實奴婢也沒有奔波,奴婢是在大公子的府上見到來使的,這次來使是三公子。」
我一驚,「三哥?」隨即皺起眉頭:「怎會是三哥?難道王爺出了什麼事?」聯想起沈羲遙之前瞬間黯下去的面色,我定睛看向蕙菊。
蕙菊撲通跪在地上:「奴婢請娘娘不要擔心。」
「到底出了什麼事?」我厲聲道。
「三公子說,王爺之前受了傷,雖不重,可接連又染了風寒。他白日帶兵夜晚籌謀,在三公子來前一直高熱不退,可還是堅持處理軍務。三公子怕他這樣下去,會……」蕙菊聲如蚊吶,微微帶了顫抖。
一陣刺痛從手上傳來,原來是針生生戳進手指。有血逐漸滲出,凝成一顆鮮紅晶亮的圓珠。我吮了去,滿口的腥甜。
是啊,羲赫的身體怎會還如當年一般呢?在皇陵時他便有過一次嚴重的風寒,之後臨危受命披甲上戰場,連日的征戰廝殺,身體如何能吃得消?
「三哥還說了什麼?」我閉上眼睛,強行壓抑住心底的哀痛。三哥不是多話之人,他知道我月份大了不能憂心,可還是告訴蕙菊這些,一定有他的原因。
「三公子希望娘娘能勸一勸皇上,讓王爺先行回京。」蕙菊道。
我搖搖頭:「皇上一定會讓羲赫抓到狄修國,免去後顧之憂才讓他回來的。」我苦笑道:「或許在他心裡,希望羲赫一生都不要回來呢。」
蕙菊失聲道:「娘娘!」
我看著她,聲音如外面冷雨一般冰涼:「難道本宮說的不對嗎?」
蕙菊輕輕嘆了口氣,許久勸道:「奴婢該死,不該說這些讓娘娘心優。三公子也說了,皇上恐怕不會答應,如今最要緊的還是娘娘平安生產。他這次會帶名醫良藥回去,一定能治好王爺的。」
我點點頭:「三哥素來一諾千金。本宮如今就安心待產,等皇子出生,王爺就有回來的理由了。」
蕙菊笑一笑:「到晚膳時候了,娘娘是在這裡用,還是去暖閣?」
我想了想道:「在寢殿用,你去看看小廚房都做了什麼,送一份去御書房,順便打探一下消息。」
蕙菊依言下去了。
晚膳結束時蕙菊也帶回了消息。果不出我所料,即使宋明成帶來了羲赫病重的消息,但沈羲遙還是要他駐守滄州全力抓獲狄修國,等朝廷派去的官員安定好回鶻后,再班師回朝。
如此,我便也只能等待。
三日後,天氣晴好,沈羲遙早朝後到坤寧宮陪我。我坐在窗下一邊賞菊一邊繡花,他笑道:「這樣精細的事太勞神,小心別累到朕的皇子。」說著將手擱在我肚上,輕輕撫摸道:「朕真是等不及想他早點出來呢。」
我溫柔一笑道,對著肚子道:「小傢伙,你父皇想要你早點出來,你聽到了嗎?」
沈羲遙看向我的眼神無比溫柔:「你在對他說話。」
我點點頭:「萬御醫說,此時他已經能聽到我們的聲音了,讓臣妾時不時跟他說說話,這樣他會記得的。」
「是嗎?」沈羲遙躍躍欲試:「那朕也要跟他說話。」他說著輕輕撫一扶我的肚子,聲音輕柔:「小傢伙,朕是你父王,你聽到了嗎?」
他話音剛落,肚子里的小傢伙竟動了動,他的手還擱在我肚上,正巧感受到這不可思議的胎動,他一臉興奮地看著我:「薇兒,他動了,他聽懂我的話了!」
我「嗯」一聲:「是啊,他聽懂了。」
沈羲遙的笑容更深,眼神更加柔和。他小心翼翼地將耳朵輕輕貼在我肚子上,然後坐直朝我一本正經道:「他跟朕說,他也想早點出來呢。」
我「撲哧」笑出聲來,一旁侍立的宮女也各個忍著笑意。
沈羲遙故意虎了臉看他們:「怎麼?朕難道還會騙人不成?」
我拉起他的手溫和道:「皇上自然不會騙人。」說著偎進他懷裡:「臣妾也想他早點出來呢。」
沈羲遙摟住我:「再等兩個月,再等兩個月就好了。」
他的懷抱溫暖,身上淡淡龍涎香的味道令人沉醉。我閉上眼,腦海中卻閃過羲赫的模樣來。
一室溫存被張德海匆匆的腳步打斷。他來不及讓人稟告便進了來,雖然一臉焦急卻透出喜色來:「稟皇上,湃雪宮那邊傳話,和妃娘娘午膳后說肚子疼,怕是要臨盆了!」
沈羲遙一怔,不由就顯出歡喜來,我卻擔憂道:「自古女人生產都是從鬼門關里走一遭,皇上趕緊去看看吧。」
其實不用我說,沈羲遙已站起身:「朕這就去看看。」
我也艱難起身:「和妃生產,臣妾身為皇后,按祖制是要坐鎮湃雪宮的。」
沈羲遙心疼地按住我柔聲道:「如今你也有孕在身,血房不詳又兇險,可別影響了你。你就在這裡好好等著。」
我猶豫道:「可是祖制??」
沈羲遙顯出惱意來:「都什麼時候了還管祖制,你好好在這裡呆著。」
我只得在長榻上坐好,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織金鳳凰正紅羽紗幔帳后,招手讓蕙菊近前,將鳳印交給她,囑咐道:「和妃生產,本宮有著身子不能去,雖然皇上那樣講,但祖制不可違。你拿本宮的印璽去,替本宮坐鎮,以後就不怕人說道。」我頓了頓再道:「記住,血房不詳,無論如何都要攔著不讓皇上進去!」
蕙菊鄭重地點了點頭:「娘娘放心!」
待蕙菊也出去了,我才終於放鬆一點倚在大迎枕上,心卻「突突」跳著,連帶著肚子里的孩子也翻動不停,令我不適。
喚來紫櫻扶我到床上,雙手交握在隆起的肚子上,看著外面天色漸漸黯淡,直到濃稠的夜色鋪滿天際,坤寧宮裡點起明亮的燭火,卻寂靜無聲。
遠處,撕心裂肺的「啊」一聲接一聲傳來,令人不安。
這一夜,將是許多人的不眠夜吧。
清晨時分,蕙菊匆匆回來了一趟。
「怎麼樣?」我這一夜睡得很淺,一點點動靜就能醒來。
「還沒動靜。」蕙菊氣喘吁吁道:「奴婢怕娘娘焦急,先回來稟告一聲。」
「怎麼會?這麼久了!」我憂心道。
「穩婆說和妃娘娘體虛,胎兒太大,又有些早產,故而比較困難。」蕙菊回稟道。
我撫一撫心口,「這都快一天了,真是磨人!」
蕙菊也點點頭:「奴婢在寢殿里守了一個晚上,聽見她的叫喊聲越來越低,到最後都沒氣力了,眼淚吧嗒滴低聲喚著皇上。奴婢想肯定是疼極了。御醫和穩婆用參湯吊著,也服下催產的葯來,但還是生不下來。」
「如今呢?」我的手擱在肚上,心裡生出恐懼。
「方才奴婢來時,穩婆說已開了四指,估計還得幾個時辰。」蕙菊道:「不過和妃娘娘聽了穩婆的話,學會了呼吸和用力的方法,緩過些勁了。」
我點點頭:「那就好。」又想起沈羲遙,問道:「皇上呢?可有進去?」
「皇上昨夜在外殿陪了一夜,和妃娘娘幾次呼喚皇上,但礙著祖宗規矩,皇上沒進產房。」蕙菊繼續道:「今個兒一早皇上便上朝去了,如今還沒下朝呢。」
我稍稍舒一口氣,點了點頭:「你也累了,去吃點東西再過去吧。皇上等下一定也會過去的,粥點你帶一份過去。」
「娘娘別擔心,穩婆說午時之前必有消息。」蕙菊又施了一禮,這才下去了。
我在床上躺了一會兒便起身洗漱,心一直跳得厲害,想來是為了那個即將出世的孩子緊張。不是為了它的安危與健康,而是性別。
一上午我都獨自待在西側殿里,專心綉一件嬰孩的衣衫,以此來驅散心底的緊張與憂慮。
蕙菊的腳步聲驚擾了這一室的安靜平和,也驚動了我一直強壓下的緊張的心。她匆匆的身影帶了初秋微涼的空氣,也給這間緊閉了門窗的側殿帶來一點清洌。
「生了?」我丟下手中活計問道。
蕙菊垂下眼帘,因疾馳而微微發紅的面上突然蒼白起來。
「回娘娘,」她的聲音低低的,帶了點怯意:「是個小皇子。皇上已經過去了,很是歡喜。」
我深吸一口氣,半晌才笑道:「這是大喜事,你再累一趟,把本宮備下的賀禮送去,告訴和妃本宮會奏請皇上,待皇長子滿月時晉她為四妃。」
蕙菊深深看了我一眼,「諾」一聲便下去了。
我只覺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這個孩子一誕生便塵埃落地,我就要仔細為我的孩子打算了。
皇長子,我輕輕笑了笑,那又如何?輕輕摸著自己的肚子,我一定會保得這個孩子無憂一生,繼承大統。不僅是我,我的家族,也一定會力保此事。
孩子,不要怪為娘的用心。你生在帝王家,又是嫡子,既然註定兄弟相殘,那麼母后願助你成為勝者。
可是沈羲遙晚間來時,我卻不是這樣講的。
他一臉興奮,喜悅溢於言表,那樣的神情還是我第一次見到。雖然有玲瓏,但畢竟是公主。作為帝王,除了治理好國家,最重要的還要後繼有人。他繼位這麼多年,如今終於有了一個皇子,不興奮才怪。
所以我也表現得很開心,為他的開心而開心。一同用晚膳時,他終於對我講起那個襁褓中的嬰孩。
「生下來有七斤六兩,真是個大胖小子!」他的眼睛亮亮的,充滿了為人父的快樂:「臉型、鼻子和嘴像淑嫻,眼睛倒是像朕多一些。」
我夾一著櫻桃肉給他,笑道:「恭喜皇上,可皇上不要忘了和妃妹妹誕育孩子的辛苦!臣妾想著該給她晉一級。」
沈羲遙「嗯」了一聲:「是該晉一級,就晉庄妃吧。」
我搖搖頭:「臣妾以為不妥。」說罷艱難地施了一禮:「和妃妹妹生下的是皇長子,是我大羲的功臣。庄妃雖是四妃卻在最末。臣妾以為,以和妃之功,是該為德妃或者賢妃的。」
沈羲遙沉思片刻,對侍立一邊的張德海道:「你去湃雪宮傳朕旨意,和妃誕育皇長子有功,擢升為惠妃。封妃典禮與滿月宴一起辦。」
張德海領命下去了。
我為沈羲遙斟滿一杯酒,又舉起自己面前一盞甜湯道:「臣妾以此代酒,恭賀皇上喜得貴子。」
沈羲遙仰頭喝完,吃驚地看向我道:「這是什麼酒,這樣清洌爽口?」
我笑一笑再替他斟滿:「這是臣妾從前釀的明珠酒,此酒醇香卻不易醉,皇上可以多飲幾杯呢。」
沈羲遙端起來細細品了,連連點頭稱讚道:「薇兒真是樣樣拔尖。」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肚子上,語氣里全是溫柔:「想來這個孩子定會出類拔萃,朕將來也會放心將帝位傳給他。」
我嗔怪道:「現放著皇長子呢,皇上這樣講可會寒了惠妃的心的。」之後浮上恬淡笑容:「其實臣妾並不奢求他能繼承大統,只求他平安如意,對國家有用便好。至於將來誰繼位,自然是最適合的那個,無論是誰生下的臣妾都願意。」
沈羲遙握住我的手,滿眼動容:「薇兒」,他只輕輕喚我一聲,再沒說什麼了。
我也回握住他的手,只覺得那雙手溫暖,彷彿能驅散一切寒涼。可是,他的手常年握著御筆,細緻嫩滑,不若羲赫的手雖略有粗糙卻堅韌有力。我不敢確定,這樣一雙手,是否能為我撐起一片安寧的天空。
大羲十一年秋,皇長子降生,生母湃雪宮馮淑嫻母憑子貴擢升為正二品惠妃。皇長子的誕生表明大羲終於後繼有人,一時間舉國歡慶,百姓皆為小皇子祈福,寺廟香火旺於往昔。
惠妃並未因自己是位份最高的妃子顯出半分倨傲來,依舊是那般淡然平和的模樣,在修飾一新的湃雪宮裡安心坐月子,對待宮人也十分客氣溫和,被人稱頌。
而我,也因八個多月的身孕行動不便,一直無法去看她與小皇子,只好不時遣了蕙菊送一些賞賜。倒是怡妃知道我心思,不時去湃雪宮探望惠妃,帶來一些消息。
如此,我便得知,惠妃雖然依舊淡雅天然,但神色言語間卻偶爾顯出得意來。月貴人與她走得極近,幾乎日日都去探望,侍奉左右。
皇長子滿月的前一夜下起瀝瀝小雨,天明時卻晴了,宮中一掃素日沉悶,倒別有一番新雨後、晚來秋的清爽。
滿月宴設在平湖秋月,妃嬪命婦皆可參加。自清晨起,宮道上「轆轆」的車輪聲便響個不停,妃嬪們也早早起來梳洗打扮,一則慶賀皇長子滿月,一則慶賀惠妃晉位,鄭重妝扮以示尊敬。而最重要的,自然是為了將最美的面貌呈現在皇帝眼前。
我因孕晚期夜間睡得不好,起身時便晚了。紫櫻將早準備好的明黃龍鳳呈祥朝服搭在衣架上,我一邊漱口一邊搖頭:「朝服太沉重,本宮負擔不住。」
蕙菊一臉擔憂道:「以娘娘如今的身子,最好是哪裡也不要去。可今日是皇長子滿月,又是惠妃晉位。娘娘不但要出席,還得按規矩穿戴朝服,萬一有個閃失可怎麼好?」
紫櫻無奈道:「幾日前內務府吩咐,各宮、各命婦需著朝服以示對皇長子的尊敬。奴婢才這樣準備的。」
我用熱帕子敷一敷面,淡淡道:「皇長子的確尊貴,但也得喚本宮一聲母后。別人要對他尊敬,本宮卻不必。」說著對紫櫻道:「本宮記得有一身真紅百鳥朝鳳絲緞宮裝,你去取來。」
紫櫻有些遲疑,但還是去了。蕙菊道:「奴婢去取相配的首飾來,那套紅寶石東珠的,娘娘覺得可好?」
我閉目養神,只點了點頭。
屋外傳來蕙菊與紫櫻的說話聲,我聽著,微微笑了。
「蕙菊姐姐,別人都穿朝服,娘娘不穿如何壓得住啊。」
「不怕的,那身衣服雖不是朝服,但顏色款式都十分莊重,壓得住場。最主要的是鳳鳥用的是蘇綉,輕軟,娘娘能承得住。再說,妃嬪的朝服都是青色,惠妃是品紅,比起真紅還是差一截。更何況娘娘端莊大方,艷冠群芳,就算淡妝素服也比她們濃妝華服要有氣勢的。」
不久蕙菊與紫櫻雙雙回來,我任她們為我穿戴好,眼看著時辰差不多,正欲出門,卻聽外面傳報:「皇上駕到!」
一愣,心中湧上淡淡歡喜,理了理頭髮迎了出去。
「臣妾參見皇上。皇上不是該在惠妃妹妹那裡嗎?」我微微福身道。
「薇兒,若是覺得勞累不去也罷。」沈羲遙一把扶住的我,擔憂地看看妝扮好的我,眼中有一抹驚艷,更多的卻是擔憂。
「皇長子滿月,臣妾身為他的母后,自然要去賀一賀。何況今日也是惠妃妹妹的冊封典禮,臣妾若是不去,她還得來坤寧宮聆聽訓誡,來回折騰實在不便。只是臣妾得先跟皇上告假,這次飲宴會持續到晚上,萬御醫說臣妾最多待一個時辰,怕是不能與他們同慶了。」
沈羲遙心疼地看著我:「你這般辛苦朕實在不忍。若覺得勞累離開便好,無妨的。」他溫柔地扶住我沉重的身子:「朕與你同去,典禮即刻開始,你也少累一些。」
我點點頭,浮上幸福笑容,深深看向他,聲音出奇的柔和甜美:「臣妾謝皇上體恤。」
他刮一刮我的鼻子笑道:「謝什麼?待會兒朕再隨你一同回來。」
我臉頰微微發紅,聲音卻鄭重:「今日是惠妃妹妹的大日子,皇上可得一直在啊。」
我說著抬頭看他,只見他眼裡一抹戲謔之色,便知是在逗我,當下只做不見,與他並肩走了出去。
平湖秋月建在飛龍池北岸,是仿江南名勝「平湖秋月」所建的三卷高台重檐大殿。倚山面湖,竹樹蒙密。此處也是秋夜觀景的最佳場所,每每秋深月皎,瀲灧波光,接天無際。沈羲遙曾作詩:「不辨天光與水光,結璘池館慶霄涼,蓼煙荷露正蒼茫。白傅蘇公風雅客,一杯相勸舞霓裳,此時誰不道錢塘。」
我們到達時,眾妃嬪與命婦已齊聚,眾星拱月般圍著惠妃言笑晏晏。
惠妃一襲品紅織金鸞鳥大袖衣霞帔配緋色五彩金銀絲雲海長裙,襯得她體態豐滿、肌膚白暫、肌骨瑩潤,加上滿頭金飾更顯出正二品惠妃的端莊大氣、雍容華貴來。又因初為人母,眉梢眼角都是和煦而柔媚的風情,與她往日的素雅全然不同,如今的惠妃,資質豐艷,如一樽醇香芬芳的美酒,清而不淡,濃而不艷。
我朝沈羲遙耳語:「惠妃妹妹從前太清簡了,如今真是判若兩人啊!臣妾覺得她這樣非常美呢。」
沈羲遙面上不經意間露出讚賞笑容,點點頭:「看來女人生產之後,真是大變樣呢。」
我掩口笑道:「惠妃妹妹有福氣。臣妾可擔心到時身材走樣,羲遙你不喜歡了呢。」
他被我話中的親昵打動,挽著我的手緊了緊,看向我的眼神也更加溫柔如春水起來。
我只覺一道冷冷目光從臉上劃過,那目光來源之地,正是站在眾妃之首的惠妃的位置
我看著她,這個入宮最久伴駕最長的女子,其實在宮中應該最有地位。這麼多年,對於盛寵的柳妃、跋扈的麗妃她彷彿十分淡然,永遠都是端莊識大體,雖無隆寵,卻有細水長流的寵愛。
我想她一直是隱忍的,這麼多年的韜光養晦,終於得來今日後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貴。其實,她是最聰明的。
突然,一個念頭閃過我的腦海。如果沒有我,柳妃雖然得寵,但是心胸狹窄。麗妃雖然明艷,但張揚跋扈。太后是不會讓她們成為皇后的。那麼惠妃,她有顯赫的家世,也有資歷,更兼具一份大氣。如果沒有我,她才是後宮中最適合做皇后的那個人。
那麼??我湧上一種奇妙的感覺,是否,成為皇后,也是惠妃心底最深處的秘密呢?
「臣妾給皇上請安,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惠妃率一眾妃嬪命婦叩拜在地,朗聲又道:「臣妾給皇後娘娘請安,皇后千歲千千歲。」
沈羲遙鬆開挽著我的手,上前扶起惠妃,再對眾人道:「都起來吧。」
我與怡妃對視一眼,各自含了淡而哀的笑容,又輕輕別過眼去。
柳妃站在惠妃身後,一雙美目深深看著正對著惠妃露出暖心笑容的沈羲遙,眼中都是哀戚與嫉恨。
蕙菊扶著我走向鳳榻,沈羲遙坐在龍椅上,又示意惠妃坐在他下手處。
待眾人都按品階坐好,沈羲遙朝惠妃一笑道:「先為皇子起名。」
惠妃嬌羞一笑,但眼中有點點不甘,柔聲道:「臣妾這就讓他們把孩子抱出來。」
沈羲遙搖搖頭,溫柔地看我一眼道:「皇後有孕,不宜見初生兒,怕衝撞了。就由你代皇子接旨吧。」
此言一出,我與惠妃皆一愣,我正要說話,惠妃已起身行禮,語氣平和恭謹,「是臣妾想的不周全,還望皇後娘娘恕罪。」
之後張德海捧著詔書喜滋滋對惠妃道:「請和妃娘娘為小皇子接名。」
畢竟此時惠妃還未受封,故而她雖對張德海稱她為「和妃」不滿,卻也不能如何。
惠妃朝沈羲遙三叩首,展開那明黃詔書,面上一驚再一喜道:「臣妾代皇兒沈晟轅叩謝皇上賜名之恩。」
如此我才知道,沈羲遙為皇長子擇的名字是「晟轅」。我也能明白惠妃面上那份喜氣,這個「轅」,可是黃帝名字中的一個字,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果然,下面無論妃嬪還是命婦皆一震,看向惠妃的眼神更加恭敬起來,連聲道賀。而月貴人,我彷彿無意掃了她一眼,更是比旁人興奮。
我帶了大方得體的笑容道:「恭喜皇長子,這可是個好名字呢。」
惠妃小心收起面上得意之色,朝我拜道:「臣妾代皇兒謝皇後娘娘稱讚。」
我看著沈羲遙,他的目光坦然,朝我輕柔一笑。我突然想到,當日我曾問過他為皇長子起了什麼名字,他只笑而不答,卻說:「朕為咱們的孩子想了個好名字呢!」
於是我釋然下來,輕聲提醒他:「皇上,該宣讀封妃詔書了。」
沈羲遙點點頭,示意張德海。周圍靜下來,惠妃仍跪在地上,但是她身子微微顫抖,我知道,那不是緊張,而是興奮。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有馮氏淑嫻,門著勛庸,地華纓黻,往以才行選入後庭。譽重椒闈,德光蘭掖;宮壺之內,恆自飭躬;嬪嬙之間,未曾迕目;誕育皇子,其功昭然。特晉位正二品惠妃,欽此!」
惠妃捧著詔書三跪九叩謝天恩。
我端坐了身子,莊嚴道:「今後望惠妃踐爾位,恪守婦道,儀範後宮,敬宗禮典,肅慎中饋,撫育好皇長子,也多為皇家開枝散葉。」
惠妃再叩拜我,之後由我親手為她頒發了惠妃金冊金印。
如此,禮成。從今往後,她便是彰軒帝沈羲遙的第一個正二品惠妃。在這後宮之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惠妃滿面掩不住的歡喜得意,再叩拜謝恩后,坐在了沈羲遙右手邊的位置,含情脈脈看著他。而沈羲遙亦回給她深情目光,令旁人艷羨。
張德海吩咐開宴后,我輕輕咳一聲,對沈羲遙欠了欠身:「皇上,臣妾先行告退。」
惠妃吃驚道:「皇後娘娘不與咱們一同歡宴么?」
我只含笑看著沈羲遙,他關切地看著我:「是不是不舒服?」
這種情況下,我怎能說自己不舒服?只道:「御醫囑咐只能出來一個時辰,所以還請皇上恕罪,也請惠妃妹妹體諒。」
沈羲遙點點頭站起來:「是了,朕送你回去。」
我看到惠妃眼中一閃而過的怨恨,輕推一把沈羲遙,含了一縷大方的笑容:「今日是惠妃妹妹與皇長子的好日子,皇上該陪在她們母子身邊的。」我朝蕙菊示意,她上前穩穩扶住我的臂膀,我再朝沈羲遙一欠身:「臣妾告退。」
沈羲遙不放心道:「你出來只帶了幾個侍從,這樣回去朕不放心。」
我垂了眼帘,想了想,餘光看到近前的怡妃:「若是皇上不放心,怡妃妹妹素來穩重,不如就勞她送臣妾回去吧。」
怡妃聞言立即上前:「謝皇後娘娘信任,這是臣妾的福氣。」
沈羲遙看了看她,再看看我,見我堅持便答應了。
怡妃扶住我另一邊胳膊,兩側妃嬪命婦跪拜在地:「恭送皇後娘娘。」我就在這份尊敬中,一步一步慢慢走出殿去。
走出平湖秋月,向東是坤寧宮方向,怡妃正要扶我上步輦,我卻擺擺手:「好容易出來了,本宮想透透氣。」
怡妃擔憂地看一眼我高高隆起的肚子:「御醫不是說只能出來一個時辰?娘娘還是早些回去的好。」
蕙菊在一旁輕聲道:「御醫是這樣說過,可也說娘娘可以適當走動,到時生產時會容易些。」
怡妃這才放下心來,「娘娘想去哪裡散散步呢?」
我指一指不遠處的紫璧山房,「就去那邊吧。」
尋了個亭子坐下,怡妃把玩著腰上一枚纏金唐玉菊花佩,朝我粲然一笑,那笑容堪比此時湖面閃爍的金光。
「娘娘為皇長子選的名字還真好。」她單手托腮:「晟轅,惠妃還不知會開心成什麼樣子呢。」
我將頭上一根赤金紅寶石榴簪取下來,撫摸著那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石榴籽道:「本宮與你們是同時知道那名字的,之前,」我冷冷笑道:「皇上並未拿名冊給本宮看。」
「可是,惠妃一位確是娘娘您力爭的。」怡妃丟開那玉佩,看向遠處粼粼湖水。
「她誕育了皇長子,成為惠妃理所應當。」我故作不見怡妃眼中淡淡哀愁。
「臣妾明白。」怡妃面上仍是恭謹之色,「只是,」她猶豫了片刻終道:「只是如此一來,惠妃必與娘娘成水火之勢。」
我不以為意:「本來她就是這宮中資歷最老的妃子,你們終越不過的。」
「臣妾並未想與惠妃比肩,只是為娘娘不值。她那般對您,您卻??」怡妃脫口道。
「她怎麼對本宮了?」我雖笑著看著她,但眼神冰冷。
怡妃絞著手中的帕子,死死咬著唇,面上也微微蒼白,可就是不說話。
我揮揮手,蕙菊帶了侍立周圍的太監宮女走遠,我看著怡妃:「如今你可以說了。」
怡妃小心望我一眼,遲疑了許久,終於開了口。
「臣妾本不想說,怕擾了娘娘安胎。」她垂下眼帘,手輕輕顫抖,似是心中有懼怕。
「無妨的。」
「那還是娘娘剛回來時的事了。」怡妃端坐著,略有些不安道:「臣妾與其他姐妹去探望孕中的和妃,回來時想起忘記送去從觀音庵求來的安胎符,便返回湃雪宮。不巧聽到和妃在斥責月貴人。」
「哦?」我來了興緻,身子微微探前:「你聽到什麼?」
怡妃抿了唇,細想想了道:「臣妾只聽到和妃似很生氣,說月貴人沒用,放著那麼好的時機沒除去,如今可是再難找機會了。月貴人辯解說放了蛇也下了葯,沒想到那麼命大之類的。」
我的眉頭緊緊蹙起,「之後呢?」
「月貴人說,竟不知她用了什麼本事離開那裡,又重得了皇上寵愛,從前以為她嬌生慣養毫無心機,現在看來實在是小看了她。如今確實得從長計議了。」怡妃解釋道:「當時臣妾還以為是說哪個重新得寵的嬪妃,也十分震驚,不想和妃素日溫柔良善,其實竟是這般歹毒。」
「還有么?」我不動聲色,但心潮翻湧不已。
「後來??後來??」怡妃小心翼翼看我一眼,似鼓足勇氣才道:「後來和妃嘆了口氣,說『本宮本以為,咱們害死她父親能斷了她一隻臂膀。嫁禍給皇上能引得他們之間的嫌隙,誰想皇上竟那般縱容她。』」怡妃說到此,悄悄看我一眼,跪在地上:「娘娘,您??」
我這才驚覺,自己臉上微涼,竟不知何時流了淚。
「無妨,你繼續說。」我輕輕拭去淚水,將目光落在遠處湖面中那個小小的黑點上,這段被我隱埋在內心深處的痛楚,我以為經過這麼多年的顛沛流離,那痛會淡一點。可如今再次被提及,我知道,這份刻骨仇恨,是什麼都無法消除的。
「月貴人說,滑胎卻沒要她的命真是可惜。不過她雖回來了,可自己手上還有能置她死地的東西,讓和妃不要擔心。臣妾沒敢再聽就悄悄離開了。」怡妃再次望向我:「後來娘娘告訴臣妾您就是繁逝里的謝娘后,臣妾就想,當時他們口中的那個人,會不會就是您呢?卻一直不敢說出來。」
「那今日你怎麼就說了?」我的笑容如平靜的湖水,彷彿之前聽到的種種,沒有在心中引起半分波瀾。
「今日和妃因您成為正二品惠妃,臣妾聽說皇上本來是要晉她為庄妃的,是娘娘力薦才成為惠妃。臣妾怕??」
「怕本宮蒙在鼓裡,識人不明,錯對人好了?」我笑問道。
怡妃看到我的笑容吃了一驚:「娘娘如何還能笑?她現在是正二品惠妃,又有皇長子,可是娘娘最大的威脅啊。」
我沉聲道:「本宮是皇后,怕誰的威脅?她再如何,也絕越不過本宮去。」
我見她不解,只好解釋道:「今日典禮,宣讀小皇子名在前,惠妃冊封在後,表明她是母憑子貴晉位惠妃,而非其他。你可懂了?」
「臣妾明白了。可是月貴人??」怡妃還在為皓月那句話憂心。
我「哈哈」笑起來,越笑越大聲,彷彿聽到什麼好玩或者喜悅的事一般,竟一時停不下來。
怡妃詫異而畏懼地看著我,不敢說話。蕙菊見這邊有異,連忙走過來,輕撫我的背。
「本宮今日很開心。」我繼續笑容,深吸一口氣,似乎多年的擔子放下一般,輕鬆道。
怡妃疑惑地看著我:「臣妾不明白。」
我看著她,目光溫和,「本宮知道,就憑月貴人想不出也做不出那些事。本宮一直想知道她的背後到底是誰。今日你一番話令本宮豁然開朗,終於知道該找誰報仇了。你說,本宮能不高興嗎?本宮要好好謝你。」
怡妃起身朝我叩拜道:「娘娘不必謝臣妾,臣妾該早說的。是臣妾的錯。」
我搖搖頭:「你只要說了便就該謝的。」我微微眯了眼:「你一定好奇為何本宮會要她成為惠妃而不是庄妃吧。」
怡妃點點頭。
「當日你說月貴人與和妃交好,本宮就開始疑心。如今,她誕育皇長子,無論如何都會是四妃之一,庄妃惠妃並無甚差異。何況,她知道是本宮令她成了惠妃,會以為本宮一無所知便會放鬆警惕。同時,後宮里眼紅的人不知多少,頭一個就是柳妃。」我掩口笑著:「你且看著,他們必會鬥起來的。如此,她的心思就不會都放在本宮身上了。」我又語重心長道:「你自己也要小心,皇上對你的恩寵可是勝過柳妃的。如今你是本宮的人,他們動不了本宮,只怕為難你啊。」
怡妃點點頭:「娘娘放心,臣妾會小心的。」
我讚許地點點頭,將那根石榴簪放在怡妃手中:「石榴是多籽的果實。本宮將這個賞你,算做今日的謝禮,也希望你也能早日為皇上生下一個孩子,庄妃的位置本宮給你留著。」
「現有柳妃呢。臣妾不敢忝居四妃之位。」怡妃謙虛道。
我搖搖頭:「柳妃,她等不到了。」
怡妃眼中驚訝一閃而過,但她十分聰明,並未再問,而是勸道:「娘娘出來好一陣子了,水邊風涼,娘娘還是回去吧。如今,什麼都比不得您肚子里的孩子重要。」
我雙手放在圓滾滾的肚子上,想到這個孩子,心中就一片柔軟。
「回宮。」我看著怡妃道:「你直接回去平湖秋月吧。這樣他們不會起疑。」
怡妃福身離開,我坐在肩輿上,因她的話牽動回憶,父親、羲赫、還有那個不曾出世的孩子、黃家村??鼻尖微酸,但心卻堅硬起來。
皇長子滿月後,我離產期也不過一個多月了。這段期間沈羲遙一門心思就全放在了我身上。每日下了朝便到坤寧宮陪伴我,即使我已無法與他同榻,但他卻未曾翻過任何一個妃嬪的牌子,夜晚也宿在坤寧宮中。只有偶爾會去惠妃處看看皇長子。
如此,後宮中能見到皇帝的地方只有坤寧宮與湃雪宮。因此,每日妃嬪絡繹不絕打著各種旗號去湃雪宮探望,只為見皇帝一面。惠妃不堪其擾,可她慣常都和善親切,無法拒絕那些「笑面人」,一時苦悶卻無從訴說。
這一日,秋風吹落樹梢黃葉,落了滿滿一地。雖是仲秋,天氣漸冷,但空氣卻甘冽涼爽,令人精神振奮。蒔花局移了數棵楓樹在寢殿外,此時紅葉如雲霞蒸蔚,襯著一碧如洗的天空,有驚艷的美。
沈羲遙早朝後去看皇長子,午膳后才來。我與他在長窗下一面欣賞紅葉,一面下棋,我執了白子不知下落何處,抬頭看到他淡笑的眼睛,一副勝券在握的表情。我看著那棋盤,又看了看艷麗非常的紅葉,可惜道:「若說紅葉,還是行宮萬歲山的好看。今年是不能去觀賞了。」
沈羲遙端一盞白玉錯金梅影杯,回頭看向窗外:「待明年我們帶著皇兒一同去觀賞可好?」
我羞澀一笑:「那臣妾先謝過皇上了。」
沈羲遙看著我的肚子問道:「御醫可說產期大概在什麼時候?朕算著,該是這幾天了。」
我點頭笑道:「是的,所以她們一個個都十分緊張。」
「你怕嗎?」沈羲遙笑問著,可語氣里透出擔心來。
我指一指窗外:「苔方綠處階迎午,花欲開時露潤晨。這樣平靜祥和的坤寧宮,臣妾有什麼好怕的?」
沈羲遙「哈哈」笑起來,「真的不怕?」
我彷彿被他識破一般,露出小女兒惱怒的神態,別過頭去,半晌才道:「臣妾本不怕的,可看她們終日里一幅嚴陣以待的模樣,還有穩婆說的以前接生時的情形,如今還真有些怕了。」
沈羲遙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溫暖有力,似能驅趕一切擔憂。
「別怕,」他的聲音如水溫柔,目光彷彿皎皎月光,能安穩人心,「有朕在,朕會一直在你身邊。」
是夜,我一人躺在坤寧宮寢殿的大床上,不知為何難以入眠,總覺得哪裡不對勁。逐漸,有淺淺的疼痛從下腹傳來,然後,一陣接一陣,越來越痛。兩腿間有濕潤的東西流出,我一驚,低聲呼喚蕙菊。
「娘娘,您喚奴婢?」蕙菊迅速走進來。
我已不敢動,那疼痛如巨浪一陣陣襲來,每一次都令人難以呼吸。
「去喚穩婆來,本宮怕是要生了。」我極力鎮定道。
蕙菊一顫,面上顯出驚慌之色,下一瞬已奔出去,高聲道:「御醫,嬤嬤,快來!」
我躺在床上,連呼吸都是痛的,渾身彷彿被火燎著,可瞬間又似被丟進冰水之中。我開始低聲呻吟希望能緩解身體傳來的疼痛,雙手緊緊攥住錦被,目光向周圍無目的地流淌,企圖分散對那疼痛的注意。
可這些都是徒勞,我已被一陣緊似一陣的疼痛折磨得沒了氣力,彷彿一把鈍而銼的刀子在身上緩慢地一層層劃開,有讓人崩潰的感覺。我終再承受不了,「啊」得喊了出來。好像有些許的疼痛隨著這聲叫喊被帶向遠方。可是,一波更勝一波的疼痛又漫上來,昏昏迷迷之中,有誰在耳邊大聲得喚著:「用力,再用力。」
突然有人握住我的手,還有低沉的聲音響起:「薇兒,我在你身邊。」
沈羲遙的聲音猶如從天籟間傳來,我茫然得看著她,用尚存的一絲清醒與氣力說:「皇上,產房不祥??」
他搖了搖頭:「什麼不祥,朕還怕了不成。」
「羲遙,我怕??」疼痛再一次襲來,我不由又尖叫起來。
「不怕的,不怕!」他握著我的手收緊,滿眼的心疼與無奈。
他的眼神,令我欣慰。我努力想給他一個笑容,可是身上無盡的劇痛讓這笑都扭曲起來。
「用力!再用力!」穩婆的聲音一下下傳來,於是我掙扎,耗盡了全身所有的力氣。
不知過了多久,身上突然一松,有什麼東西離開了我的身體,我在無限暢快后湧上淡淡失落。
一聲洪亮的啼哭傳來,穩婆喜滋滋上前福了福身,朗聲道:「恭喜皇上,恭喜皇后,是個小皇子!」
沈羲遙激動得攥緊我的手:「薇兒,為了咱們的孩子,你受苦了!」他的眼睛笑成一輪彎月,我已全無氣力,只能努力浮出一個笑容回應他。
不一會兒,穩婆將擦洗乾淨的嬰孩包裹好抱到我們面前,我歪頭看那孩子,白白胖胖,一雙眼睛緊緊閉著呼呼大睡,鼻子挺括,小嘴粉粉的,甚至有頭髮,不長卻黑。我滿足地閉上眼睛,滿心都是初為人母的驕傲與歡喜。
沈羲遙抱起孩子,對我柔聲道:「沈晟軒,薇兒可喜歡?」
「晟軒」、「晟轅」,原來,沈羲遙的意思在此啊!
我虛弱笑道:「皇上起的自然是最好的。」心底對他當日瞞著我為皇長子定名的不滿一掃而空。我知道,皇長子這個稱號,不會對軒兒產生任何威脅了。
當下只覺如釋重負,之後疲憊如潮水般湧來,轉眼便要進入黑甜香中。
朦朧中,張德海的聲音彷彿天際邊傳來,帶了一個隱藏在我心底深處的名字。
「老奴恭喜皇上,今日雙喜臨門!大將軍已將回鶻王子抓獲,又安頓好了回鶻百姓,如今已班師回朝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