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月解重圓星解聚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自古以來,人君有誕子之慶,必頒詔大赦於國中,此古帝王之隆規。今蒙天眷,坤寧宮皇后凌氏誕育皇嗣,朕稽典禮,欲使遐邇內外政教所及之地,咸被恩澤,故而大赦天下。欽此!」
大羲十一年初冬,裕王沈羲赫徹底剿滅了殘存的回鶻敵寇,收復回鶻為大羲屬國。中宮產子,得名為「軒」,軒乃高車,是黃帝名「軒轅」的第一個字,也是「彰軒帝」沈羲遙尊號的字。它標誌著這個孩子的無上尊貴。
同時,皇帝大赦天下,減免民間徭役稅賦的詔書一頒布,舉國歡慶,萬民感恩戴德。沈羲遙又許家家戶戶張燈結綵為嫡子的誕生慶祝,而與嫡子同日出生的嬰孩,官府每戶發紋銀二兩以示慶賀。又有澄城在軒兒誕生前一日傍晚出現大星東隕,光芒如月的祥瑞,更是給這個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增了許多「天命所歸」的吉祥。
沈羲遙十分高興,每日一下朝就來坤寧宮抱軒兒。我亦是高興的,雖然產後身體尚虛必須卧床休養,但只要看著軒兒粉嫩的小臉,便也能有十足的精神、滿心的柔軟與甜蜜,還有深深的期盼。
待我出月時天將將冷下來,坤寧宮裡早早生起火盆,一室溫暖仿若春夏。蒔花局送來數品茶花,輕肌弱骨,裊裊獨立。這花本不在花季,是從并州火窖中培出,再以快船送入皇宮,十分珍貴。
終於,軒兒滿月的這一天到了。
這天,天氣出奇的好,高遠的天空澄明如洗,陽光明媚,溫度微暖,竟不似冬日。
一早,我便親自為軒兒穿上百子衣。這是早先內務府秘密從民間挨家搜羅來的百件小孩子的衣服,九蒸九曝之後,每件各取一片由我親手連綴而成的,討個吉利。顏色雖七七八八,卻也甚是有趣。外面罩了件金線織錦螭龍罩衣,是沈羲遙前一夜拿來的。
今日的宴席,沈羲遙在上下天光殿宴請朝中大臣,我在涵虛朗鑒招待後宮嬪妃與皇室女眷。
我雖出了月子,但身上並不豐盈,只是較剛回宮時潤澤了些。先前的衣裳穿著也都合身,便婉拒了沈羲遙要做新衣給我的好意。我對他道國難雖過,戰事結束,但國庫還未補充充足,一件新衣與之相比雖是杯水車薪,但卻表明了仍需節儉之意。沈羲遙讚嘆不已,自後宮顯貴開始至民間,便紛紛效仿。
但畢竟是我與軒兒的大日子,幾番思量,選了紵絲綾羅金綉雲霞鳳凰大袖衣霞帔,戴正式的龍鳳珠翠冠,雙鸞銜壽耳環。手上亦有金鑲珍珠牡丹花護甲,舉手投足間盡顯凜然的端莊貴氣。
奶娘抱了軒兒跟在我身後,另有宮女太監數十名,端了福器相隨。我搭著惠菊的手慢慢走著,只見水面碧波蕩漾,涵虛朗鑒雕欄玉砌,自起芳池,亦有言笑晏晏,隔了水聲不斷傳來。
因我未到,故宮中嬪妃和皇室女眷們都站在殿外笑語盈盈。怡妃自然帶了玲瓏,梳了短短的朝天小辮,粉嫩的小臉胖乎乎的,十分可愛。穿一件杏色兜裙,脖子上掛一把長命金鎖,在五彩的裙裳間跑來走去。怡妃跟前跑后,可她的生母柳妃卻只帶了淡淡笑意遠遠看著。惠妃亦帶了皇長子來,眾妃圍著逗弄,卻不想將孩子惹得哭了起來,聲音嘹亮,我隔了老遠就聽見了。回頭看著乳母懷裡睡得正甜的軒兒,心頭不由湧上密實的溫暖。
當我走近的時候,那些衣香的鬢影都安靜下來,靜靜垂手而立,恭敬地拜了下去。
「參見皇後娘娘,娘娘千歲千千歲!」
「平身。天涼,隨本宮進殿去吧。」我溫柔道,率先走了進去,登上那花團錦簇的鳳座,一揚手:「看座。」
涵虛朗鑒是皇宮中僅次於上下天光的用以設宴的大殿。為怕寒涼侵襲,滿月宴前,內務府專程將涵虛朗鑒的大窗換成西洋水晶玻璃。此時殿內皆裝點了各色奇花佳木,馨香四溢。雖不若上下天光那般莊嚴肅穆,卻處處透著精巧溫馨。而妃嬪命婦們衣香雲鬢繚繞,金珠玉鈿搖曳,錦衣華服翩翩,更是一道別緻風景。
各妃嬪命婦上前施禮請安,再獻上賀禮后,便去看軒兒,個個都不吝誇讚。我端坐在鳳座上沉靜淡笑,目光隨意一掃,正看見皓月緊抿了唇,臉上雖笑著可全沒有歡喜,或者說有點懼怕。而她發覺我在看她后忙低了頭,正巧身邊一個正五品婕妤與她說了什麼,就勢轉過頭去。
我如今還未想好如何治她,只專心接見按順序上來的嬪妃命婦們。
待全部嬪妃命婦皆按規矩請安祝福軒兒后,我悄悄鬆一口氣,看看天色已近晌午,對蕙菊道:「你去上下天光看看,皇上可開宴了?」
蕙菊領命下去,不久便回來了,上下天光已傳了宴,於是這邊也就即時起宴。
一道道精美的菜式端上來,席間鐃鈸大樂響過了,還有細樂鼓吹。舞姬翩然起舞,如姣花臨水,美不勝收。絲竹班子輪番獻唱,十分熱鬧。
軒兒早被抱去東側殿睡覺,皇長子亦是貪睡之時,也被抱去西側殿休息。
我看著席下的表演,間或掃眼席間的女子們,她們看得很是興緻勃勃,彼此交談著滿面笑容,看起來比我還要歡喜。我與怡妃對視一眼,彼此是瞭然的笑容。
有嬪妃與命婦上來敬酒,我都一一應了,席間氣氛更加熱烈,一派和樂融融。
有三位年輕的命婦推搡著上前來,各個都是一身精美斐然的衣飾,雲霞翟紋水紅色禮服,神情端莊大方,為首那位更是美艷非常。水紅色只有一品命婦才可用。我此時微醺,定睛看去,是沈羲遙的姐姐們。
「皇後娘娘,長公主向您敬酒。」蕙菊悄聲道。
我含笑站起身來,對正要下拜的三位女子道:「都是一家人,幾位姐姐不必多禮。」
沈羲遙有三個姐姐,長姐靜淑,先帝冒妃所出,在我入宮前嫁給了當年的狀元郎,之後隨夫君前往滬地。
二姐靜柔,先帝齊妃所育,嫁了簪纓大族的長子,夫妻琴瑟和鳴,是京中一段佳話。
三姐靜嫻,便是為首那位,她是太后的掌上明珠,一直伴在太後身邊直到出嫁,而駙馬,正是我的二哥。
此時我仔細看著靜嫻,她的容貌與太后份外相似,端莊大氣又不失柔媚殊麗。
「見到三姐實不知如何稱呼。是叫三姐,還是叫二嫂啊。」我玩笑道。
面前三位女子也笑起來,右邊那位道:「當年三妹出閣我也問過母后。母后說,皇后是是國母,我等是臣子,娘娘只需喚名諱便可。」這女子聲音明麗,看去稍稍年長,該是皇長女靜淑。
靜嫻長公主謙和一笑:「娘娘隨意便好。」
我見她眉目婉約,語氣溫和,想來必是性情溫良之人。雖生在皇家,又是太后所出,卻不跋扈驕縱。二哥得此婦,也是福氣了。
「本宮既嫁入皇室,自然得隨皇上叫各位姐姐。」我謙和一笑,之後攜了靜嫻的手關心道:「之前聽說大將軍留守蜀地后三姐一直伴隨左右,可是吃苦了。」
「有夫君在,哪有什麼吃苦一說。」她垂了眼帘,面上滿是嬌羞。
我心頭一暖,為我二哥,也為這美滿的良緣。
「不知三姐何時回京的。」我又問道。
靜嫻楚楚一笑:「三日前。皇后產子是普天同慶的大事,我是皇帝的姐姐,娘娘又是夫君的妹妹,說什麼也要回來慶賀啊。」
我點點頭,誠意道:「辛苦了。」
之後閑話幾句,她們歸位飲宴,我尚不覺得餓,只是喝多了點酒胃裡有些發燒。自我月子中胃口便不佳,此時看著滿桌的菜肴都不入眼,只那紅珊瑚鑲金碗里一盞百合香草白果蜜汁粥甚是透亮可愛,令人食指大動。
剛端起來,無意看到皓月直直盯向我的目光充滿緊張。見我看她又慌忙垂了眼,隨便拿了一樣東西送進嘴巴里,又覺得不對吐出來,是裝飾菜肴的蘿蔔花。
我用金湯匙輕輕攪動碗中晶瑩透白的粥,那粥里散發出徐徐醉人的香氣,想來必是清甜爽口的。我用餘光悄悄看一眼惠妃,發現她雖與旁邊人談笑著,可餘光也一直落在這碗上。
我再攪一攪又擱下,惠妃眼中顯出失望來。我只覺有趣,隨便吃了幾口菜又再度端起碗來,舀起一勺要放入口中。
兩道視線直直落在我面上,充滿了緊張、期待,還有,畏懼。
我將勺子擱回碗中,彷彿聽到什麼似的,對蕙菊道:「本宮好像聽到軒兒在哭。」
蕙菊細聽了聽:「奴婢去看看。」
我擺擺手起身道:「本宮親自去。」
眾人見我起身,都齊齊起身。我朝他們掃了一眼,最後將目光落在局促不安的皓月身上,再轉開。
「本宮去看看小皇子。」我浮上溫柔笑容,用同樣的溫柔的語氣對皓月道:「月貴人,本宮看到你就想起往昔來。本宮記得你最愛吃白果粥。」眼波一轉,指著面前紅瑪瑙鑲金碗道:「玉梅,將這碗粥賞給月貴人。」
皓月一張臉立時變得煞白,卻不得不起身謝恩。玉梅將碗端給她,她似捧了一個炭爐般,我不想再看,由蕙菊扶著去了東側殿。
軒兒身上蓋一件織金小金龍朱紅棉被,許是熱了,粉嫩的小臉紅撲撲如蘋果般,眼眸緊閉嘴角微翹,一動不動睡得正香。
惠菊站在一旁笑著輕聲道:「娘娘,小皇子是在笑嗎?他是知道今天辦滿月,高興呢。」
我也笑起來:「一個滿月的孩子,能知道什麼,只是睡的香罷了。」嘴上雖這樣說,但看著軒兒可愛的模樣,心裡如飲了蜜般甜美。
東側殿里很靜,地上鏤雲銷金鼎里燃了越合香,碧青的一縷青煙直散入半空中去,四下放著幾個火盆,整個殿中暖洋如春。我微微有了汗意,蕙菊取了帕子為我輕輕擦拭額間汗珠,又輕輕將軒兒身上的被子往下拉了些,「娘娘,小皇子真可愛!」她帶了溫柔的笑安靜地看著睡在烏木嵌白玉床上的軒兒,神情如慈母般。
我看著她的樣子,輕聲道:「等將來本宮給你尋個好人家,你有了自己的孩子,這一生就圓滿了。」
蕙菊聞言一怔,忙道:「奴婢謝娘娘好意,只是奴婢要一直陪在娘娘身邊的,不想出宮去。」
我搖搖頭:「你父母健在,自然希望你能承歡膝下。」我想了想道:「放心,本宮定會給你找個年輕有為的士子,來日做官,你與家人也能抬高身份。」
蕙菊一聽更是急了,臉色微微蒼白道:「奴婢不喜歡當官的,能嫁個商人就行。」
她此話一出滿臉緋紅,不安地低下頭去絞著手中的帕子。我正好奇想問,外間突然傳來清晰的碎裂聲。
我抬眼看惠菊,她輕聲道:「奴婢去看看。」
惠菊打開東側殿鉤金枝蔓的帘子時,我看到惠妃正搭了侍女的手慢慢走進西側殿。面色平靜無波,但眉梢眼角多了雍容倨傲之色。
片刻后蕙菊回來道:「是碗打碎了。」她又壓低聲音:「正是娘娘賞給月貴人的那碗粥。」
我「哦?」了一聲,看著蕙菊:「怎麼回事?」
蕙菊四下看了看才道:「月貴人端起正要吃粥,惠妃冷不丁喊了她一聲,她一驚之下碗脫了手,便打了。」
我嘴角浮上譏誚的笑,那粥必定有問題,惠妃也難逃同謀。
正想著,小喜子在門外輕聲道:「娘娘,皇上要咱們抱小皇子過去呢。」
他的話音剛落,軒兒就睜了圓溜溜的大眼睛,沒有哭只是四下望著。我忍俊不禁道:「可巧,軒兒剛醒了呢。」
奶娘上前餵了奶,我才抱起軒兒走出去。正巧惠妃從西側殿出來,見到我盈盈一拜,「給皇後娘娘請安,娘娘是要去前面嗎?」
我的笑容端莊,「皇上要看軒兒,本宮帶過去。」
惠妃的目光久久落在軒兒身上,半晌道:「二皇子這般可愛,難怪皇上喜歡的緊呢。」
我朝西側殿望一眼,「晟轅也十分乖巧,聽嬤嬤們說他很好帶。」
惠妃面上不禁浮起溫柔笑意,點頭道:「皇長子確實好帶,嬤嬤們直誇聰明懂事呢。」
我自動忽略掉她對兩個孩子的稱呼,只大方地笑著:「那就好,本宮得空去看看晟轅。」
惠妃再施一禮,我便走了出去。
上下天光殿里都是皇家親王與朝中重臣,沈羲遙高高在上,滿面春風。我走進殿中,臣子們皆跪拜請安。我走到沈羲遙面前施了禮才坐在他身旁,又讓底下的人起來。將軒兒抱給沈羲遙看,他滿眼都是為人父的滿足與甜蜜,接過軒兒逗起來。
我拿起面前的茶盞喝了口茶,突然覺得有一道目光暗暗投來。
那感覺我甚熟悉,抬了頭便驚在那裡。
他著一身紫金窄身螭雲紋箭袖袍,環佩蒼玉鏗鏘,塞北的風沙在他臉上留下了幾分寒涼與剛毅,少了我熟悉的謙謙君子之氣,多了大將軍的俊朗剛勁,氣度雄渾。一雙深邃的眼睛,看似無意得落在了我的身上。
只覺心尖一顫,往昔種種皆湧上來,尤其黃家村的過往,當初在冷宮的漫漫的長夜裡,唯有記憶中與他共度的時光,他溫柔愛憐的眼神,才令我不至崩潰到瘋狂。眼底微微潤濕,我朝他輕輕一頷首,端起茶盞掩飾。
看著沈羲遙如捧著珍寶般抱著軒兒,我的心底不是沒有震動與幸福感的。當下兩種心情糾結在一起,突然就不知該如何面對。
「軒兒真是可愛。」沈羲遙將軒兒交給乳母,夾了塊點心放在我面前的金碟上。
我柔聲道:「可巧呢,皇上剛派人來傳,軒兒就醒了,真是心有靈犀。」
沈羲遙點點頭,喝了杯酒,目光落在下面突然道:「四弟,你上來瞧瞧。」
我一愣,羲赫也愣了下。沈羲遙的口氣彷彿曾經種種全未發生過,就好像我一直是他深愛的皇后,而羲赫也一直是他最信任的兄弟,從未改變。
羲赫走上前來,朝沈羲遙與我施了禮,目光未在我面上停留片刻,只是細細看著軒兒,眼底滿是喜愛。
「你覺得這孩子像誰?」沈羲遙眼睛雖笑著,可這笑卻沒進到眼底去。
「臣弟覺得還是像皇兄多些。只是眼睛與下巴更似皇後娘娘。」羲赫恭敬答道。
沈羲遙點了點頭:「那是自然,哪有兒子不像父親的。」他的笑容自然,伸手逗了逗軒兒,小小的嬰孩大眼睛滴溜溜轉,竟露出個笑容來。
沈羲遙滿心歡喜,看著羲赫道:「都說恩愛的夫妻會生出聰明伶俐的孩子,你覺得呢?」
他彷彿只是無心,我卻驚了一驚,羲赫的面色微微蒼白,但仍強做笑容答道:「小皇子這般聰穎可愛,降生時又有諸多祥瑞,是我大羲之福。」
沈羲遙「哈哈」笑起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彷彿十分快意。
突起的笑聲驚到了軒兒,他嘴巴扁一扁正要哭,羲赫溫柔地輕輕撫著他細嫩的小臉,從袖中取出一根金鏈來。
沈羲遙見到那鏈子卻一愣,不由道:「這不是當年父皇賞給你母妃的嗎?」
我這才仔細去看那鏈子,精緻的四股鏈細細編出連綿不絕的吉字紋,每一個吉的「口」皆以罕見的六棱切割金剛石鑲嵌。金剛石堅硬,打磨起來十分不易,多是從西洋隨商船而來。而這樣一條金鏈上至少不下百顆,價值連城不說,光是那一般大小的金剛石,世間再難得。
羲赫的笑容煦如春陽,他一面輕輕將金鏈放在軒兒的襁褓里,一面道:「這是臣弟一點心意,願小皇子吉祥永祜,還望皇兄和皇後娘娘接受。」
我正要開口,軒兒一手抓住那金鏈,另一隻手揮啊揮,抓住了羲赫的衣襟,朝他甜甜一笑,那笑容便是冰山也能被融化了。
羲赫大喜,不由就抱起軒兒來,輕輕親了一下他的小臉。
乳母笑道:「小皇子很喜歡裕王爺啊。」
我悄悄看沈羲遙,他依舊微笑著,面色如常。再看羲赫,他的笑容純粹,滿眼都是安心和歡喜。我心裡微酸,知道他是為我開懷,即使,我已是他人的妻子。
沈羲遙點了點軒兒的小臉,軒兒鬆開抓住羲赫的手,轉而又抓住沈羲遙的手指往嘴裡送。
我笑著對他二人道:「軒兒怕是餓了。」從羲赫手中接過軒兒交給乳母,卻不敢看他。
羲赫的目光留戀地落在軒兒身上,乳母看見了,「撲哧」一笑:「王爺很喜歡小孩子啊,讓王妃給您生一個,保管也十分可愛呢。」
一句話說得兩人皆變了臉色,我欠身對沈羲遙道:「臣妾帶軒兒回去了。皇上還請盡興。」
沈羲遙關懷地看著我:「可別累壞了。」那口氣充滿寵溺,彷彿一個深愛妻子的丈夫般。
羲赫躬身:「小王恭送皇後娘娘。」
我的笑容自然,朝他輕輕點了點頭就離開了。回到虛涵朗鑒,依舊如常般與命婦妃嬪們說說笑笑,個把時辰后滿月宴便結束了。
直到一人獨坐在肩輿上,一直緊縮的心才稍稍輕鬆,一直緊握的拳才緩緩鬆開,一直強作的笑臉才慢慢收起,一直忍在眼底的淚才輕輕溢出。
今夜沈羲遙會在坤寧宮留宿,我等了許久卻不見他來,也沒人來通報。想著許是前面的飲宴還在繼續,便讓乳母抱軒兒回去後殿,自己在西暖閣翻一本經書。
馨蘭一面為我捶腿一面道:「好晚了,娘娘累了一天,要不先歇一歇?」之後隨口道:「奇怪,張總管也沒來傳話。」
我專註看書沒有說話,蕙菊端了碗五米羹給我:「娘娘在宴上幾乎沒用什麼東西,還是喝點羹湯吧。」
我笑了笑撂開手上的書,看看天色道:「也是,都這樣晚。」之後看著馨蘭道:「你去上下天光看看,若是散了你再去養心殿。」
馨蘭忙退了出去。蕙菊為我捶腿,隨意聊著今日的見聞。
不久馨蘭回來了,「回娘娘,奴婢在長街上遇到張總管,已經在外間了。」
我點點頭,張德海走了進來。
「奴才給皇後娘娘請安。」張德海滿面笑意,打了個千道:「今日諸親王都進宮了,宴席散了后皇上又與他們在鏤月開雲飲酒,方才結束。皇上薄醉,便請娘娘去養心殿侍駕。」
我點了點頭:「有勞張總管了,本宮換了衣服便去。」
在養心殿留宿也不是頭一次,故我並不驚訝。想著應該只有我們二人,便只穿了件簡單的杏黃色刺繡並蒂牡丹夾紗裙,滿頭青絲梳一個圓髻,用一支含苞薔薇金簪鬆鬆挽在腦後,垂一縷珍珠流蘇,是家常的打扮。
夜裡風涼,蕙菊為我披了件秋香色水貂毛披風,在前面提了盞宮燈照路,小喜子跟在身後。長夜安寧,一路上只聽見走路的「沙沙」聲。
養心殿里燃著高燭,還有上等的龍腦瑞合香在錯金銷銀的大鼎中燃燒,從福獸口中吐出屢屢清白的煙,在空中盤旋不散。
我走進寢殿的時候,他正背對著門站在睡榻旁,隔了煙般輕柔的金黃色紗幔看去,那背影頎長而挺拔,卻又因了紗幔反出的光澤顯得如同潑墨山水中層疊的青山,寬厚而踏實。
我在看清那身影的同時,腳步停了下來。
金簪上的珍珠珞花「滴答」一聲響,他轉過身來,隔了幔帳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那薄薄的唇角,卻是上揚的。
他輕輕朝我一揖,我也回了禮,越過他寬厚的肩膀看去,沈羲遙躺在睡榻上,一雙深如寒潭的眼睛此時已緊緊閉上,胸口均勻而平緩得起伏著,看起來睡得正香。
我掀了幔帳輕輕走進去,他朝我淺淺一笑低聲道:「我從回鶻那裡帶了好酒給皇兄,酒是醇美可後勁極大。方才勸了幾次皇兄還是飲了不少。想必現在酒勁上來了,已經睡著了。」
我點點頭,解下身上水貂毛的披風輕手輕腳蓋在沈羲遙身上,這才回頭對羲赫道:「入冬了,夜裡涼,酒後最怕著風。」伸手將窗子關嚴,「既然皇上睡下了,那本宮就回去了。」頓了頓又道:「王爺也早點回府吧,宮裡就要下匙了。」
羲赫一笑:「皇兄要我為他畫出回鶻地圖,完工了就回去。」
我一隻手已經撩開了紗幔,回頭朝他一笑,又看了看一旁小几上擺著的幾樣清淡小菜,朝他微微偏了偏頭。他朝我粲然一笑,我知道他理解我的意思了。
「小王恭送娘娘。」他的聲音低低傳來,相較之前在宴席上,多了些輕快。
才到門邊,便見守在外面的張德海悄悄探了頭朝裡面望。這是忌諱,他在宮中多年不會不知。我心中冷笑,面上卻溫和:「皇上想是醉了,你晚上好好照顧著。王爺在裡面本宮多有不便,先回去了。」
「娘娘放心。」張德海恭敬道。
我便不再理他,搭了蕙菊的手離開。
夜色茫茫,月色如水。雖入了冬,卻並不寒冷,反而空氣間流動的涼意令人身心清朗。我心中一動,便朝御花園走去。
蕙菊在前面掌燈,不由問道:「娘娘這是要去哪裡?」
我笑了笑:「想去煙波亭坐坐。」
彷彿時光倒流般,又回到那個夜晚,我在皎皎月色中看到了他,長身而立,清俊明朗。那時,他是我在閨中所認為的世間男子的極致,是我以為的那天宮中的神祗,也被人間美景吸引,下了凡塵。
如今看來,那終不過一場春夢,了無痕迹了。
此時我半倚在煙波亭里,看著一池碧水在月色下如脈脈水銀流動,有珍珠般潤澤細緻的波光在眉間輕盪,好似心底漾漾的回憶,婉轉而隱澀。
一人枯坐了半晌,惠菊和小喜子被夜間冷風吹得瑟瑟發抖,我也感到層層的涼意,是由心底而生。
其實,這樣喜慶的日子裡,我該是想到幸福的部分的。可不知為何,坐在這空曠的亭中,人真正靜下來,腦海中一一浮現的,竟是在塵埃里的那段歲月,當中最清晰的是杏花春館的夜晚。那種發自深心的厭惡與悲涼一直啃噬著我,每每想起,心頭彷彿有一把鋒利的尖刀,一下下割去最柔軟的部分,我只有用所剩無幾的意志強做笑臉,試圖去遺忘。哪怕之後金尊玉貴的生活再甜美,那恥辱的一夜我卻終身難忘。
可是,如果不去曲意逢迎沈羲遙,今日的我也許還在那金絲籠般的養心殿夾室中,什麼都不是,永遠無法報恩,以及報仇。
麗妃,那張明媚如六月驕陽的臉龐在眼前掠過,她永遠得意而驕傲的笑容掛在面上,彷彿她從未失寵,從未離開過金碧輝煌的星輝宮。我無法想象她離去時的樣子,背負著家族的罪過,以及強加在她身上的私通的罪名,一定是哀怨且憎恨的吧。難道,這也是她時常出現在我的夢魘中糾纏不去的原因?
在這樣的胡思亂想中,天愈發沉下來,漫天星光燦爛。蕙菊手中的宮燈不知何時熄滅了,我在抬頭的一瞬,那璀璨的星辰如夢似幻,心中的鬱氣一掃而空。旋即便有些懊悔沒有帶蕭,不然和著這樣美的星空吹一曲,應該能找回幾分當年那個良善無害的凌雪薇吧。
正在遺憾著,遠遠有依稀的笛音輕輕裊裊傳來,如仙樂般繚繞不散。曲調的旋律那般熟悉,我細細聽著,不由便笑起來,又跟著輕聲哼唱出來。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
皎如飛鏡臨丹闕,綠煙滅盡清輝發?
但見宵從海上來,寧知曉向雲間沒?
白兔搗葯秋復春,嫦娥孤棲與誰鄰?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里。」(李白:《七古,把酒問月》)
曲聲散了,我站直了身子,看著九曲長廊中一團孤單的燈火漸行漸近。蕙菊小心看我一眼,要拿出火石要點燃燈籠,我擺了擺手。不一會兒,就看見一個身影帶著孤燈走近了。
他依舊穿著紫金窄身螭雲紋的箭袖衣袍,不持燈的手上握了一隻玉笛,看到站在一旁的惠菊時一愣,目光如火炬般投進亭中,人卻站在原地,不停翻轉著那隻玉笛。
「王爺今夜不回府么?」我的目光緊緊定在他身上,生怕下一秒他就會不見,這只是我的一個夢罷了。
「皇兄交待的事做完了,不想宮門已經下匙,便過去海晏堂住一晚。」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我身上,聲音突然添了幾分歡喜與柔和:「今夜月色正好,想著煙波亭里看倒影是最美的。不想遇到皇後娘娘。」
我笑了笑:「真是巧呢。」
他點點頭:「是啊,真巧。」
說罷兩人便不再交談,他靜靜站在原地,長身玉立,如芝蘭玉樹一般蕭蕭肅肅。我轉過臉去,看遠處明亮的燭光,那是棲鳳台上徹夜不熄的巨燭,照得遠處水面顯出淡淡金光。
「邊漠兇險,我那時要你按兵不動實在是為難你了。」我起了身走到亭邊輕聲道。
羲赫一愣,迅速看了看惠菊與小喜子。我見他如此謹慎便道:「不妨事,那些信都是由他們悄悄送出去的。」
羲赫點了點頭,下意識般四下望了望,上前一步走進亭中,淡然一笑道:「你如此說可就見外了。」那口氣里的寵溺在不由自主中淡淡流露出來。
我微微偏了頭,「我一直在想,如果當時沒要你那樣做,恐怕初秋就能回來了吧。」
羲赫不置可否地一笑,「你以為狄修國能那般輕易逃了?若不是這個哪有留下的理由,而且誰知道皇上還要我去哪裡。」
我詫異地看他:「難道是你故意放了他?」
羲赫輕鬆笑道:「他自然不知是我故意的,也不知隨行中有我的人,所以一舉一動我都十分清楚。至於什麼時候抓住他,什麼時候回來,自然得看你了。」
「看我?」我不由疑惑道。
羲赫一雙深邃的眼睛看向我:「如今回來,不是最好的么?」
我一愣:「你是說,你是專挑了此時?」
羲赫笑著搖了搖頭沒有回答,一雙明目投在我身上,那眼波清和,帶了萬般柔情。我心中突然如明鏡般,之後便是滿心激蕩。有甜,更多的,是酸。
他此時回來,就如同那澄城的祥瑞一般,為軒兒的出生添了吉祥,再加上他是中宮所出,對未來將十分有利。軒兒的「利」,便是我的「利」啊。
「辛苦你了,在蠻荒之地委屈了那樣久。」我鼻尖微酸,聲音也有輕輕的顫抖。
「沒什麼,正好有時間與百姓接觸,教給他們民俗和文化,也融通了貨幣。如今,百姓們已經不像最初那般排斥大羲,而是接納了我們。」羲赫負手而立,娓娓道。
我抹了抹眼角:「你雖這樣說,但我知道,移風易俗是很難的。」
羲赫笑了笑不再說這個話題,他在袖中摸索了下,取出一樣東西來。
「這個送給你。」他遞到我面前,溫柔地笑著。
我接過,是一對古樸的三聯吊珠耳環,呈月牙白色,有潤澤的光。
「回鶻人崇拜狼,認為與狼有關的都能護身,這耳環便是狼牙製成。」羲赫解釋道。
我朝他柔柔一笑,取下赤金牡丹耳環,將這一對狼牙耳環戴上,末了看著他:「可有回鶻女子之感?」
羲赫朗聲笑起來,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我見他這樣開懷,那笑容是真心的歡喜,淚就掉了下來。
羲赫斂去笑意,欲上前卻止住了。我見他退到亭外,滿眼不舍與不甘,卻彷彿也只有離我遠一點才能抑制心底的慾念。
我又何嘗不是呢?
裙上輕紗與他的袍子在風中飄擺,彷彿一顆心,沒有依託。
「皇上待你可好?」沉默了半晌他又開了口,不等我說話又自語道:「想來定是好的,今日宴席上??」
他沒有說完,我介面道:「皇上待我??還是不錯的??你放心,我不會再讓人傷到了。」
羲赫點點頭,「如今我回來了,怕皇上對之前的事還心存芥蒂。你要萬事謹慎。」
我「嗯」了一聲,「夜裡風涼,你快回去吧。」
他已走到廊上,又回了頭叮囑道:「後宮險惡,萬事小心。」
我摸著耳上的耳環,給了他一個安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