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琴瑟(一)
時至九月,宮中翠菊齊放,內務府新植的地被月季也在御花園內點了一片夕陽赤紅之色,日暮吹起的微風卷著花香,也添了些許寒意。
自那日皇后訓斥了馬佳常在後,她行徑略有收斂,見了旁的位份在她之上的嬪妃也恭敬不少。
容悅日日盯著她於宮中跪誦《女則》,趕著月末大阿哥承瑞滿歲契機,皇后發了善心撤了對她的責罰。
李答應懷胎已滿四月,太醫來報說是胎氣穩固,眼瞧著外頭氣溫降了下來,她也拾起了規矩,每日與婉媃結伴一併入坤寧宮向皇后請安。
許是有著馬佳常在立在那做例子,她倒知收斂,對皇后禮待有佳,懷著身孕跪禮也照行,又巧舌如簧,哄得皇后欣喜。
再十日便是大阿哥承瑞滿歲的日子,內務府與造辦處趕著上月末便開始忙活著,皇上與太皇太后更是欽定了承瑞壽辰賜乾清宮行家宴。
乾清宮除卻是皇上寢殿,亦是歷來除夕佳節,皇上萬壽節,太皇太后與皇後生辰,亦或是皇子公主成婚時舉宮庭家宴之所。
僅皇子滿歲便要在此設宴,於族制上還是頭一遭。
皇上此舉,不單是重視這個貴子,同時也是給了她生母馬佳常在一份殊榮。
滿宮裡都議論著,皇上許是要晉了馬佳常在貴人的位份也未可知。
轉眼婉媃入宮已兩月之久,可仍未被皇上翻過牌子。
新晉嬪妃中,容悅最是得寵,郭絡羅答應也討了皇上歡心,侍寢過三次,被晉了常在的位份。
今日晨起請安,聞聽皇后提及前朝之上鰲拜又駁了皇上的面子,肆無忌憚聯合黨羽彈劾軍機重臣,連帶惹得太皇太后亦跟著動了怒。
皇後言語雖未提及懿妃與婉媃,但目光始終滯留在二人身上。
想來也知,自婉媃入宮后,皇上除卻未召她侍寢,更是連懿妃所居翊坤宮的宮門也未入過。
若說這無寵之事與前朝動蕩無關也是妄言,懿妃本就愁苦的面色更添憂慮,以前總是慧嬪陪在身旁,好在如今多了婉媃與容悅作伴相陪,這日子才顯得好過些。
容悅雖是聖寵在身,可性子極溫和,深得懿妃喜愛。
四人常相伴遊於御花園賞景,旁人私下只道議論懿妃為爭寵竟與位份比她低的容悅示好,這話傳到眾人耳中,也只當是個笑話,聽過便罷了。
傍晚烏雲蔽日,空氣沉悶,想著晚間應是要落了雷雨,婉媃便送了懿妃與慧嬪回宮,又與容悅結伴在自己宮中用了晚膳,早早歇下。
雲杉與霜若伺候她更衣梳洗,婉媃換了寢衣逗了會在宮中養尊處優了數月越發慵懶的雪絨,不到戌時來了困意,上榻入眠。
也不知沉睡多久,忽聞屋外一陣驚雷聲起,嚇的婉媃從夢中驚醒。
屋外,雲杉聞聽婉媃叫喊聲,忙持著夜燭入內詢問其何事。
見婉媃面色微白驚魂未定,燃點了屋內燭火,又倒了一盞溫水遞給她:「小主打小便怕這雷雨天,瞧這一頭汗,先飲些溫水定定神。」說著,雲杉從袖間取出絲帕,輕拭婉媃額間汗水。
婉媃斜倚床柱,手中持著茶盞輕輕搖晃,開口問道:「現下什麼時辰?」
「亥時方過,入了子時,小主飲了水,早些安置吧,奴婢在旁伺候著,您也安心些。」
正說著話,雪絨一個躍身從紫檀桌上跳下了地,『喵』叫幾聲躡腳移到雲杉身旁,眯著眼用脖子蹭著雲杉。
雲杉一笑,俯身將它抱起:「這蹄子機靈,見小主醒了,巴巴兒的要來向您問安呢。」
婉媃從雲杉懷中抱過雪絨,雪絨安靜卧在她懷中,一雙雪白爪子輕輕踩捏著婉媃的臂膀。
二人被貓兒這舉動逗的直樂,忽地,一旁楠木櫃發出沉悶聲響,似是何物墜落擊打在了木頭上。
雲杉開了櫃瞧,見是豎收在內的瑤琴橫倒了下來,她掀開琴布,見琴身完好才安下心:「小福子最是個粗心的,交代了數次這琴得橫著擺好,莫要傷了這上好的桐木,他偏是不聽。」
「小福子家裡出了喪事,這幾日心裡傷感,出些錯漏也是難免。」
婉媃放下茶盞,又趕了雪絨下地,起身來到櫃前輕撫琴面:「左右這琴也無事,你明日就莫要教訓他了罷。」
「小主慈心,待他們人人都好,可奴婢卻瞧著,怕是有人生了不該生的心思。」雲杉嘟著個嘴,模樣像極了受足委屈的孩童:「前兒個我見殿里香料用盡了,著了暮雪去內務府取些。誰料她竟躲在小廚房躲懶,還說小主無寵,即便去了內務府也少不了要瞧人臉色,給自己找不痛快。後來還是霜若姑姑訓斥了她,她才拉著個臉不情願的去取了來。」
婉媃取出瑤琴,命雲杉搭把手,二人和著將琴抬到寢室紫檀桌上置著。
她取了乾淨絲帕,拭著琴弦上的細灰,溫婉向雲杉言:「宮裡侍奉,主子的榮寵與下人的臉面是脫不了干係的。」
她又笑笑,自嘲:「總歸皇上不待見我,他們躲懶些也是常情,我只當瞧不見就是了。明日你去問問,若誰尋了好的差事,便只管去,我哪裡用得著那麼些人伺候。」
雲杉見婉媃端坐瑤琴前,雙手搭在琴弦上,開口問曰:「夜深了,小主怎還有閑心彈琴。」
「無妨,偏殿離的遠些,李答應與董答應這個時辰都睡得沉,驚擾不了。」婉媃撥動琴弦,古琴所發之聲清如濺玉,顫若龍吟,雲杉聽得入神,連雪絨亦為之傾倒,依偎在婉媃足邊。
一曲落,悠然靜遠,雲杉笑問婉媃此曲為何,答曰《鳳求凰》。①
「小主琴音精妙,只這曲子倒顯得有些傷感。」雲杉話落,卻見寢殿門上掛帘被人撩了去,入內人身著一襲明黃色長袍,面上針腳極好的綉著滄海龍騰的圖案,腰上系了明黃色嵌暖玉的帶子,龍袍下擺斜向排列極多彎曲線條,線條之上,湖藍針線密織翻滾波浪,臨近波浪,又嵌了山石寶物。
婉媃餘光掃著服飾,便知來者是皇上。
她心中一驚,忙從椅子上抽身,跪地行禮請安道:「嬪妾貴人鈕祜祿氏恭請皇上聖安,皇上萬福金安。」
她言落,見一旁雲杉痴望著皇上,丟了魂似的就這麼傻站著,於是低聲慌亂喊了雲杉的名諱,這才讓她回了神,『噗通』一聲跪地,身子低伏著地言:「奴婢冒失,請皇上恕罪。」
皇上瞧了她二人一眼,淺笑,抬手令其平身,緩步朝著桌上所置瑤琴行去。
婉媃只待皇上從自己身旁走過,才敢緩緩起了身子。
她局促不安,雙手交替不住揉搓著衣擺,又忍不住好奇,探首望向皇上。
皇上側身對著她,眉毛濃密稍稍向上揚起卻不雜亂,朝露般的眸子清澈有神,烏黑捲曲的睫毛在燭光照應下投了影子在英挺的鼻樑上,薄唇顏色鮮紅,下頜微微前傾。
婉媃瞧的出神,原只聽聞皇上俊朗,卻不想眉宇間還透著這般君臨天下的王者氣勢。
於此時,皇上輕撫琴弦,偏轉頭來,雙眸閃著如日頭般閃耀的曦光,沖婉媃爽朗一笑。
「你硬著個脖子,是在打量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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