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侍寢(一)
鸞鳴承恩轎內甜柚香味滿溢,座上墊了極軟和的鵝羽軟墊,上以紅布綉著金線牡丹,婉媃用手輕輕按在墊面兒上,軟墊即刻陷了淺凹。
轎子行的極穩,若不是轎外晃動的銀鈴聲清脆悅耳,婉媃怕難察覺自己是否還行在路上。
她掀開轎簾,望著沿路景象。
從前只在宮中步行著踏過夜色,卻不知坐在這轎上被人侍奉著,卻是另一番景象。
冗長的甬道,紅牆黃瓦一路蔓延瞧不見邊兒。旁偶有宮人貼牆根過路,見轎過皆跪地禮拜,低垂眉眼不敢正視。
未幾時,轎夫於甬道上緩了腳步,齊齊轉身跨過門檻,又聽領隊太監揮了凈鞭道了聲『吉』,為尾太監道了聲『順』。
婉媃抬眼,見匾上書著『龍興門』三個工整大字。
乾清門是皇上每日上朝御門聽政的地界兒,嬪妃侍寢,鸞鳴承恩轎是不得從正門入的。
延禧宮處東六宮,自是要從乾清宮東側的龍興門入內。
婉媃透著轎窗瞧見三名嬤嬤帶著三名宮女迎至轎前,領隊太監肅聲道『落』,承恩轎應聲著地。
為首的嬤嬤堆著笑沖轎窗望了一眼,呼聲道:「貴人小主有福,奴婢伺候小主看妝沐浴。」
說著,轎門啟,嬤嬤宮女一簇而上迎著婉媃落了轎,攙著她向昭仁殿內行去。
婉媃倉促打量,昭仁殿仍是常見的單檐歇山頂,上覆黃琉璃瓦。
面闊三間,中明間辟門,次間檻窗,皆雕龍紋。
嬤嬤撩偏殿門帘,侍奉婉媃入內。
其內煙霧繚繞,正中置沐盆,盆中撒香花瓣,又灌了牛乳入內,清香怡人。
沐盆后立一黃梨木單架,架上依次擺放雪白方巾十六條。
婉媃瞧著稀罕,又見一宮女上前,先在一旁的沐手盆中凈了手,后拈指探入沐盆中,須臾道了句『可』。
音落,嬤嬤們便嫻熟解了婉媃領口,婉媃一怔,不住向後退了兩步。
嬤嬤見她面臊害羞,笑語:「小主初次侍寢,許多事教導嬤嬤雖提點過,但頭次總是緊張。」嬤嬤揚手向沐盆,又指了指沐盆后垂著珠簾的妝室道:「小主得先沐浴上妝,再由敬事房太監裹著被抬了去乾清宮侍奉皇上,您寬心,奴婢打從先朝就侍奉後宮各小主,最懂皇上心意。」
婉媃心中抵觸,從前府邸沐浴,只雲杉一人伺候,如今乍然要在這麼些人面前褪衣赤身,多少有那麼些彆扭。
可紫禁城的規矩逾越不得,她只能硬著頭皮由著嬤嬤們侍奉。
沐浴后嬤嬤們退下,宮女以茉莉香粉撲滿她周身,而後取一條淡粉色大氅披在她身上,攙扶著她入了妝台。
婉媃端坐妝台前,由著宮女們在她嬌嫩的臉上傅粉施朱。
她輕閉眸子,原先倒還不怎緊張,現下這陣仗起來了,自己心裡卻生了忐忑。
「奴婢侍奉過那麼些個小主,偏您的五官最俊。」一宮女見婉媃神色緊張,開腔誇讚欲讓她寬心:「奴婢為您多撲些蜜粉,一會兒面聖皇上一準更歡喜了。」
聽了這話,婉媃緩緩睜目,見銅鏡中自己面上脂粉厚重,雙頰打了極重的胭脂,眉形也強行從柳葉眉改成了遠山黛。
她蹙眉,抬手命宮女停了動作:「這般面聖可是要與皇上唱花鼓嗎?」
「小主,旁人侍寢都是這般梳妝的,皇上喜歡。」
「這人人經了你們的手便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燭火一熄皇上哪裡還認得誰是誰?」婉媃隨手取了方巾,也不顧宮女勸阻將臉上妝容抹了去,而後沖眾人揚一揚臉,吩咐她們出去伺候。
婉媃下手極輕,只著素妝便撂了粉黛,忽又聞殿外傳來太監呼聲:「皇上有命,婉貴人留宿乾清宮,可著寢衣入內,不必凈外身了。」
那人話落,婉媃隔著垂簾,卻聽宮女唏噓議論聲四起。
留宿乾清宮,此話其中深意婉媃怎會不知?
妃位以下侍寢,皆是由鸞鳴承恩轎來接,東六宮入乾清宮東小殿昭仁殿,西六宮入西小殿鴻德殿,沐浴打扮后需得一絲不掛再裹著御被讓太監抬去乾清宮。
侍寢之後,仍要被裹著抬出,於配殿更衣再被抬回自己宮內。
這留宿乾清宮,於後妃來說是無上榮寵。
婉媃與皇上只一面之緣,莫說旁人詫異,就是婉媃自己也摸頭不著。
雖也欣喜,可心中更暗自愁慮,今日侍寢必引合宮上下矚目,現又得此殊榮,還不知要引了多少人艷羨。
宮女取了百合嬌開繞青竹紋繡的雲錦寢衣為婉媃更上,嘴裡多奉承言說她好福氣,婉媃倩笑不語,更好寢衣便被太監裹著御被抬去了乾清宮。
御被將婉媃裹得嚴實,其上沉香氣味縈繞她口鼻,聞著令人沉靜安心。
那日延禧宮初見皇上,自己推脫畏縮原以為是惹了皇上不悅,可不想人人皆盼的喜事,竟這般冷不丁的落在了自己頭上。
遏必隆遣她入宮,為的便是讓她越過懿妃去,在宮裡博得聖上寵愛,好鞏固鈕祜祿氏在朝中的地位。
又憶起入宮前對舒舒覺羅氏的那番慷慨陳詞,直言要做得帝王寵妃,保母親一世榮華。
如今這一切橫在眼前,她卻反倒覺得如夢般不真切。
若非得討個緣由,大抵是比著懿妃的例子,心有餘悸罷。
婉媃長舒一口氣,見抬著她的太監腳步慢了下來,偷摸著掀開御被一腳向外望著。
卻是已入了乾清宮寢殿內,殿內滿鋪金磚,房梁龍柱彩繪九龍繞日圖案,桌上器皿皆用金銀,婉媃來不及細看,已被太監置在了床上。
「小主,眼下皇上正在正殿批閱奏摺,還得煩請您稍候片刻。」
婉媃低聲回了句『知道了』,太監們便躬著身子正對床榻,背對寢殿正門退了出去。
約莫過了一刻鐘,聞聽外面無甚動靜,婉媃這才一把掀開了御被喘了幾口粗氣。
她起身半卧在床上,呢喃自語:「也不知這些個繁瑣規矩是何人想來的,倒教人悶壞了去。」
她環顧偌大寢殿,榻前左右各立一鶴立雲中的鎏金燭台,燭台上罩紫金花浣紗燈罩,襯的燭光更亮眼些。
近榻三尺,一對玄武異獸口舌微張,肚內燃了安神香,淡薄青煙徐徐而出。
順眼望去,黃花梨制的圓桌成色極佳,上擱著三金盤三銀盤,盤內各放了花生、蓮子、紅棗、桂圓、蓮藕與石榴幾樣,寓意多子。
桌腿上雕著的連理枝纏結圖案更是栩栩如生。
婉媃只瞧了一眼,便面頰緋然,低垂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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