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秋蟬冬歿(三)
廡房內只餘二人寂靜相對,紅燭光影將彼此身影無限拉長,結在一處。
自對食成婚起,這樣靜好的夜,二人數不盡相對了多少時日。
白長卿遭了凈身,總覺著這一生虧欠了雲蟬許多,故而待她格外的好。
而雲蟬呢?雖時常發起脾氣、使起性子來欺負白長卿,可一言一行間,任誰也能感受到滿滿的愛意。
他二人於這深宮中,說不幸,卻也是極幸之人。
是唯一得了皇上許婚的宮人,也是唯一一對在宮中成雙入對走著,不會遭旁人非議的眷侶。
雲蟬緩緩抬起失了血色的手,拭去白長卿眼角的淚,笑道:「我與你共結連理這許多年,除了成婚那日見你哭過,日後只見你沖著我傻笑。我喜歡你笑,快別哭了。」
白長卿將頭低埋在雲蟬的小腹上,整個人抽泣到近乎痙攣。
雲蟬顯然被他舉止也嚇得不輕。她不再攔他,只將手輕輕搭在他的背上摩挲著:「長卿,我知道你心裡怪著娘娘。你別怪娘娘......」
白長卿言語含糊道:「若不是因她,你如何會遭難。」
「可若不是她,你我又何來這麼些年的靜好時光?」雲蟬搖一搖頭,淡淡道:「娘娘護著咱們,咱們也得護著娘娘。雖然娘娘一直不將咱們當成奴才,當成下等人。可咱們自己心裡也得有個分寸不是?」
她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弱,喘息聲卻越來越大:「奴才護著主子,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兒。你可不能恨娘娘,不能讓我不安心。」
白長卿抬眸看著他,雙手瑟瑟發抖捧著她的臉,頷首道:「我又如何不知道娘娘的好兒?可是......嬋兒,你要我如何捨得你?」
雲蟬有些難過的咬了咬唇:「捨不得,我亦捨不得你。長卿,你總信人有下一世的吧?若是有,你記著我的模樣,你來尋我,我還嫁與你。」她說罷,打趣似的笑了:「可別問我為何不去尋你,你知道我的,最是疲懶,我可走不動。」
白長卿垂淚不休,閉目沖著雲蟬的臉頰淺吻了一記:「嬋兒......」
在他吻上雲蟬的那一刻,她艷麗的笑便凝固在了臉上。
他再也感受不到雲蟬的呼吸聲,於宮中行醫數十載,這是他頭一次,明知道人已歿,卻不肯探脈去確定這事實。
他的臉緊緊貼著雲蟬的額頭,一字一句道:「你等著我,我很快去尋你。這一世我給不了你的,下一世,我統統給你,都給你......」
婉媃立在門口,焦急的候著。
直到聽見廡房內傳來白長卿歇斯底里的痛哭聲時,她才微微一滯,整個人如同被麻雷灌頂了一般,眼前一黑,癱倒在地上。
那是一個悠長的夢。
夢見了與雲蟬初識的那個落雨的夜。
她只因自己一句『往後跟在我身邊吧』,便對自己盡忠了一生。
自琳蘭死後,婉媃一直覺著,自己已然失無可失。
如今她才明白,哪裡是失無可失?
只是她早已將雲蟬當做自己的一部分,只以為只要自己還活著,雲蟬定會長久伴在自己身側。
如今她是還活著,也僅是活著罷了。
雲蟬的喪事辦得極為體面,惹了不少小主在背地裡議論紛紛。
可這話頭半分不敢傳到婉媃耳畔,只因人人皆道,那婢子死了后,德妃的性情似是大變。
永和宮中的宮人,但凡行事生了些許錯漏,動輒打罵發落入辛者庫,更甚者直直打發去了慎刑司領罰,雷厲手段一時令人聞之喪膽,連著內務府與敬事房的宮人平日里有何旨意要傳往永和宮去,那都是派了做了錯事的奴才前往,只將那地界當做了鬼門關。
一日,白長卿如常往永和宮給婉媃請平安脈。
雲蟬死後,他見著自己總定著一張臉,再未笑過。
莫說他了,婉媃亦是如此。
這一日把完脈后,婉媃叫停他,問道:「皇上近來身子可好?」
「無恙。」
「你心裡可是記恨著本宮?」
「並未。」
「可你總有恨,你是恨著誰?」
「娘娘恨著誰,微臣便恨著誰。」
極短的對話,表明了彼此的心意。
婉媃於坐上起身,附耳白長卿淡然一句:「既然忍不了,也不必忍了。」
白長卿定定看她一眼,拱手一揖告退。
隔了兩日,皇上身子大好,頭先里第一件事兒便是入永和宮來尋婉媃。
他入了永和宮,見婉媃將雲蟬的牌位放在偏殿供著,也不斥責,反倒帶著滿腹追悔嘆道:「朕那日不過是幾句氣話,不曾想......是朕害了她。」
婉媃以沸水沖泡了一盞茉莉花茶,那花蕾是用新鹽腌過的,遇了熱水朵朵綻於茶麵之上,
像極了新開的茉莉,透著陣陣芬芳。
她遞一盞給皇上,平靜道:「雲蟬無親無故,雖與白長卿皆為連理,可白長卿已成了閹人,自然不能供奉雲蟬的牌位。臣妾斗膽將雲蟬牌位供奉在偏殿,也算是給她尋了一安靈之所,以報她的衷心。還請皇上責罰。」
「責罰什麼,她無錯。」皇上搖一搖頭,取過香案上的清香燃了三炷,奉在了雲蟬牌位前。
帝王拜香,可對列祖列宗,可對嫡妻親子,可對王公重臣,對著宮人,卻是頭一遭稀罕事。
白長卿曾與婉媃提醒過,皇上疑心重成了病症,許多時候自己的舉動已經不能受控,要婉媃多多小心。
她私心裡,是明白那日於乾清宮所生之事不怨皇上。
可轉念一想,若不怨他,還能怨誰?
她靜靜看著皇上的一舉一動,淡淡一笑,道:「雲蟬泉下有知得皇上如此相待,此生足矣。」
他回眸與婉媃目光接上:「那婉兒呢?可還怪著朕?」
婉媃含笑搖頭:「臣妾從未怪過皇上,星點也沒有。」
是日,皇上於永和宮用了午膳后便急著趕回乾清宮去處理朝政。
他人方走,霜若便端來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奉給婉媃:「娘娘,方才那吃食里添了極重分量的苦艾草和卡瓦根①,您同皇上一併用膳,可快將白太醫開得這葯飲了,將毒性中和了去,免得傷身。」
婉媃端過碗盞來海飲一大口,而後徑直入了偏殿,將皇上供在雲蟬牌位前的那幾炷即將燃畢的香拔了出來,滿面恨色擲在地上,抬起堅硬的花盆底將它踩滅:「尋人換了新的香案來,本宮不想他髒了雲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