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逍遙遊(二)
後來,婉媃漸漸地發現,這並不是一場夢。
幼時的記憶殘存不多,可一些記憶深刻的事兒,卻在瞧見了熟悉的府邸后,一併想了起來。
譬如今日雲杉會在何時來喚自己起榻,她來時驚動了攀上架子的雪絨,令它從架子上竄下來,掛倒了琉璃花樽,碎片茬子險些劃到自己。
譬如那教習嬤嬤臨出府邸的那日,雲杉奉了新冰入內,與自己說,她已以錢銀妥帖打點了嬤嬤。
譬如晚膳時,一口未熟透的魚肉含在口中,覺著腥口慌張吐了,卻被不知從哪兒竄出的雪絨一口叼走。
重重事都告訴自己,這並不是夢。
而後來,她不僅發覺了這不是夢,還發覺了一件更令自己覺著驚異的事兒。
她發覺,她的一舉一動,好似能改變這事兒原有的結局。
入宮前兩日,府邸的婢子秋兒在洒掃庭院時被假山落下的碎石砸了腦袋。雖勉強留住了性命,可人卻變得痴痴傻傻,連句整話都說不全。
婉媃想起了這事兒,將秋兒喚入了自己房內,迫著她這個臭棋簍子與自己下了半夜的棋。
第二日晨起,秋兒果然毫髮無損立在她身前,更與自己說她同家丁王孟情投意合,想求了阿瑪的恩典,許他二人成婚。
也便是如此,令她明白過來,鈕祜祿府的種種悲劇,或許都能改寫。
她在醒悟的一瞬,想也不想沖入了遏必隆房中。
來時,遏必隆正與舒舒覺羅氏商議著什麼,見婉媃毫無禮數衝撞入內,隱隱含了怒意訓斥道:「怎地那教習姑姑入府邸教了你這許久規矩,你反倒變得愈發毛躁起來?」
「阿瑪,女兒有一事要與您細說。」婉媃語氣沉著,一言一行分毫不見從前模樣。
她認真的神情令遏必隆軒眉一蹙,頷首許她說下去。
「皇上與太皇太后已然對鰲拜黨羽不滿,阿瑪依附鰲拜多年,對他所行所舉縱之任之,已然招惹了皇上不豫。康熙八年五月,皇上會遣鰲拜親黨調職,屆時鰲拜一人孤立京中,皇上便會瓮中捉鱉,將其拿下!緊接著,康親王傑書會以十二項罪名彈劾您,皇上會遂削去您太師之職,奪世爵,下獄論死。雖然康熙九年皇上會放了您,並念在您為顧命大臣,勛臣之子,仍命您以公爵宿衛內廷。可鈕祜祿一族,自此之後便會一蹶不振!」
遏必隆與舒舒覺羅氏聽著婉媃這些莫名其妙的話有些發懵,他二人相視一眼,遏必隆更是不耐煩道:「你神神叨叨在這嘀咕什麼?你長姐是懿妃,頗得皇上疼愛,你......」
「長姐是鰲拜的乾女兒,皇上與太皇太后如何能不防?長姐信中提及皇上贈予她的那枚鴿子血扳指,實則是會令女子不孕的污穢東西。這事兒原還需想著法子告知長姐,讓她儘快將那扳指丟了去。」
「婉媃!」舒舒覺羅氏再聽不下去,拍案生怒道:「你今日怎麼了?一股腦說這些胡話出來。」
婉媃並不理會她,只目光堅毅看著遏必隆,自顧道:「阿瑪,我知道您送了陵游入宮,並不是去當太監,而是為他換了身份,賜名沈夜,當了侍衛。」
聽得婉媃說出這話,遏必隆才覺著有幾分生怕。
這秘密安排陵游一事,為怕節外生枝,那是府邸諸人皆不知曉的。
即使是舒舒覺羅氏,也被一直瞞著。
婉媃又如何能知?
他蹙眉打量著婉媃:「你......如何能知?」
婉媃搖頭不答,又看向舒舒覺羅氏:「母親初入府邸的那日,是個陽光晴好的日子。下人們里裡外外忙活個不停,次紅色的喜帕蓋在母親頂上,那時母親與我一樣的年紀,心裡忐忑極了。」
她說著,望一眼窗外:「母親那時便同如今一樣,痴痴地望著那扇窗,後來有幾隻喜鵲撲在窗前,母親便想,這定是個極好的兆頭。母親會唱崑曲,阿瑪便總讓母親唱與他聽。尤其是那曲《遊園驚夢》,阿瑪總是聽不厭的。」
她深深望著舒舒覺羅氏錯愕的眼神,繼續道:「母親誕育長姐時,阿瑪高興極了,巴不得將這世上最好的東西都賞賜給您。後來誕育我時,阿瑪更是向先帝爺告了假,於府中賠了額娘整整三日。」
「這些事兒,這些情緒,一樁一件,您皆未同女兒說過。可女兒如今所說,與母親心中所想,有無出入?」
他二人久久對視,倒吸了一口涼氣。
婉媃端然下跪,向二人一拜到底:「阿瑪,母親。許多事兒女兒無法解釋清楚,便是說了您二人也不會信。可女兒身為鈕祜祿家的二小姐,自不會說些糊塗事兒來與你二人。女兒求您二人信女兒這一次,唯這一次......」
舒舒覺羅氏連忙起身將婉媃攙扶而起,含淚柔聲道:「信,母親自然信你。」
遏必隆長嘆一聲,亦道:「你口中所說年月皆是往後事兒,阿瑪雖不信,可鰲拜之眾,阿瑪已有心疏遠。今日你說出這許多來,有你的緣由,你不願說,阿瑪也便不問。只是,阿瑪總覺著你這幾日變了,變得不像個不諳世事的稚子......」
婉媃搖頭淺笑:「沒變,從未變過。女兒一直都是您與母親的女兒,身上流著鈕祜祿家的血,女兒的心,永遠與你們聚在一處。」
遏必隆欣慰頷首,不多時,又苦笑搖頭:「是阿瑪沒用,失了懿德,也要失了你。明日,便是你入宮的日子了。」
是啊,明日便是自己入宮的日子。
她能替阿瑪母親周全,可自己呢?
她可還要再入那困了自己一生的深淵?
可若不入,又能如何?
秀女名冊遞了上去,一切已成定局。自己不去,成全了自己,定要禍連母家。
屆時只怕等不到鰲拜倒勢,皇上與太皇太后便已拿此事同阿瑪發作起來。
屋外,雨落更密。
她尤記得從前離府入宮的前一夜,也是這樣的夏雨延綿。
冷到骨子裡,冷到心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