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逍遙遊(三)
是夜晚歸回了自己居室,推門瞧著通明的燈火底下,雲杉一人獨獨坐著。
雪絨正於她懷中安靜躺著,她一雙碧眼因著夜濃生了幾分倦意,卻在看見婉媃的一瞬旋即生了星芒。
「小姐可回來了。」
她歡喜上前來迎婉媃,婉媃拉一把她的手,不待她開口便問:「你請了母親的意思,許你入宮伺候我?」
雲杉略有幾分訝異:「夫人她......」她低垂眼帘,望著自己的足尖低聲道:「夫人她答應我不與小姐說的。原還打算帶著雪絨一併與小姐作伴。」
婉媃俯身將蹭在她足邊的雪絨抱起,徑直向榻前行去:「可你私心裡不是願著尋一如意郎君嫁了嗎?跟著我入了宮,宮女死生皆是紫禁城的人,不怕著受苦?」
雲杉臉刷的一下就紅了:「小姐渾說,我......我沒有。」她目光堅定看著婉媃,轉了話鋒道:「陪在小姐身邊兒,我什麼都不怕!」
這一句話,本在這樣清涼的雨夜最能暖慰人心。可婉媃總會不經意想到,入宮后雲杉對她所行的種種。
樁樁件件,皆令人不寒而慄。
她明白,人皆存了私慾,不為己之人到底是極少數。
因而活過了一生,許多從前看不開的事兒,到底也能放下。
她目光凝在雲杉羞紅的面上,一字一句道:「你與我說實話,入宮陪我與尋得如意郎君相比,你更想要哪個?」
雲杉啞然不語,面色生了幾分猶豫。
婉媃見狀索性將妝台屜子啟開,將裡頭的金銀珠寶一璧倒在桌上:「這些總夠你在京城裡開家小店糊口,再不成,明日我離府前回了額娘,讓她為你做主,給你尋個好婆家。」
雲杉見婉媃如此還以為是她生了自己的氣,連忙擺手道:「不不,小姐,這些我不要。我自幼跟著您,我......」
「雲杉。」婉媃喚停了她,沉聲道:「我是真心為著你好。入了宮,這一生你也得不了一心待你之人。」
雲杉擺弄著自己的衣角,含笑搖頭:「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什麼?」婉媃看她神色如此,隱隱覺著她瞞了何事於自己,於是追問道:「你只管說,我能全了你的,定然全了你。」
雲杉推脫著不說,人也向後退了幾步。一不注意后腚磕在了桌角上,碰著了一掛青竹紋案掛在腰帶上的香包。
她倒不在乎自己有無傷著,反倒無比心疼那香包,直取了下來擦了又擦,又啟開系著細繩的口子向裡頭瞧了一眼,在確認了裡頭東西無恙后才長舒一口氣。
婉媃上前一把將香包奪過,不顧雲杉推搡著搶奪,兀自將那裡頭的東西取了出來。
那原是一張泛黃了的紙,攤開后,其上繪著一男子小像。
從前她可能並不認識這男子是誰,可如今,卻是熟透了的人。
那小像上的男子並非旁人,正是當今聖上,愛新覺羅玄燁。
「你喜歡皇上?」
雲杉羞紅了臉,氣的悶哼一聲,一屁股坐在了紅木矮椅上:「我知道自己是什麼身份,可我只想離著他近一些,能遠遠兒瞧著他就好。皇上初登基那兩年是常來咱們府里的,我第一眼瞧見他,就再難忘了。」
原是如此。這一切緣由,盡在此處。
婉媃默聲須臾,雲杉卻忽而起身跪地一拜:「小姐,奴婢不會生了旁的心思。奴婢隨您入宮,會仔細照顧著您。奴婢只求能常見著皇上,哪怕十天半月,隔著十數丈遙遙看著一眼,奴婢也願意。」
婉媃眼風掃在她烏黑潑墨的發上,心底暗暗生痛。
原來昔日,皇上待自己的好,雲杉盡數都瞧在眼裡。眼看著自己喜歡的男子,迷戀上另一個女子。那種心情,要如何去宣洩?
這一刻,她徹底釋懷,再不怨雲杉半分。
也由此,心底遽然而生了一個念頭:「我問你,若要你也入宮成了他的妃嬪,你可願意?」
雲杉面露驚色,似是不敢相信自己所聞。可很快,她驚喜神色弱了下去,轉為無盡的怯懦與自卑:「奴婢出身卑賤,如何能......且皇上是大小姐的丈夫,明日選秀若小姐被留了牌子,便也是小姐的丈夫。奴婢自幼得兩位小姐恩惠,奴婢怎能......」
「你無需說這許多,只需告訴我,你願不願意。」
雲杉沉默了半晌,才聲若蚊嗡道了聲諾。
婉媃會心一笑,將她攙扶起身,於她耳畔輕言一句:「那麼明日,你便是鈕祜祿婉媃。」
雲杉雙眸瞪大若銅鈴:「這......小姐,這怎可?」
「有何不可?」婉媃挑眉笑道:「鈕祜祿府的規矩,女子是不能面客的。這些年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何人能識得我生了何模樣?那宮廷的畫師,為了討好阿瑪,為我們這些秀女所畫畫像皆是與自己個不甚相像的。人人如此,你頂替了我的身份去,即便為人發覺,以阿瑪如今的權勢,又豈是御前的那些奴才敢得罪的?」
饒是如此說,雲杉還是憂心忡忡。
婉媃勸她半晌,才令她稍稍鼓起勇氣,應下這事。
她歡喜的落了淚,不顧婉媃阻攔執意跪地,想婉媃三拜叩首全了禮數,落淚嗚咽道:「奴婢多謝小姐眷顧之恩,若有幸中選留侍內廷,定當事事以鈕祜祿府為先!」
話落,緊緊抱住婉媃,喜極而泣。
其實雲杉頂了自己的身份入宮,未嘗不是件好事。
她聞之喪膽的地界,正令雲杉趨之若鶩。或許,她是要比自己更適合那座皇城吧?
且長姐自然知曉雲杉的真實身份為何,她日後若行了何不軌之事,長姐總有法子能制衡著她。
畢竟,從前她成了那副瘋魔樣子,到底也是因著心底里恨毒了自己。
安排完這事兒,於府邸的最後一夜,她睡得格外安穩。
彷彿兮,耳旁不住響起她與一人的對話。
那人說:京郊西側有一祖宅,院內植滿了辛夷,入了夏滿樹的花兒,漂亮極了。
她亦回那人:你便立在辛夷下等我,我去尋你,可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