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琳蘭·壹
這兩日晨起,我總能聽見二姨婆和額娘於庭院里高聲爭執。
自打家中落難,我與阿瑪額娘投奔來京郊近親家中后,這種寄人籬下的日子,無窮無盡也望不見頭。
平日里,我與額娘做些女紅貼補家用,阿瑪則托著從前的關係,得一於紫禁城宮門外看守的職位。
月錢雖不多,可他總惦記著我愛吃蘇錦記的燒鵝,隔三差五便會買回來給我。
我細細聽了聽二姨婆與額娘爭執的內容,無非是嫌我們佔了她家的地界,吃了她家的一口糧。
額娘已經將能擠出來的錢銀都給了二姨婆一家,可她仍是不知足。
這些給出去的銀兩,足可在京城租一小些的居室供我們一家三口住著。我實在不知額娘與阿瑪是如何盤算的,偏要賴在二姨婆家不走。
後來我才明白,不是他們不想走,是走不得。
烏雅氏一族怎地都是八旗之一,即便阿瑪這一旁支如今落魄了,可女兒足歲入宮選秀的命運卻不可改。
說是選秀,卻不是像上三旗一樣風光選進宮、或王府里成了主子。
而是淪為奴婢,生生世世伺候在紫禁城中,死生不得出。
而阿瑪與額娘之所以賴在二姨婆家不走,全然因她三子是在前朝有品階的官員,沾親帶故的,總能令我免於選秀,不用入宮去伺候旁人一輩子。
我知道,阿瑪與額娘心疼我。
可我也心疼他們。
在二姨婆家裡借宿的這些時日,連下人待我們也不存半分好顏色。
阿瑪日日往京城去,得空哪日不當值才回來,二姨婆待他倒也罷了。
偏是額娘,要受盡二姨婆的冷嘲熱諷。
前幾日還只是爭執,今兒個居然動起了手來。
我聽見額娘的尖叫聲,急忙跑去看。
二姨婆與兒媳正撕扯著額娘的頭髮,指著她鼻子大罵。
我忙上前去一雙小手拍打在她們衣襟上,哭著讓她們放開。
二姨婆一把就把我推倒在了地上,她沖我啐了一口,她說我們賴在她們房中不走,全然是因我這個賠錢貨。還對額娘說,三日內若湊不齊銀子,就拿掃帚將我們趕出去。
她們走後,額娘抱著我一直哭。
她什麼都沒有告訴我,我也是入宮后與額娘書信往來時才知道,當日二姨婆是要阿瑪與額娘湊出一錠元寶來予她。
一錠元寶,近乎是阿瑪與額娘大半載的收入,加之這些日子裡二姨婆對我們的搜刮,哪裡還能擠出這一大筆銀兩來?
額娘不停的求二姨婆,我見她跪在地上叩頭的模樣,實在不忍心。
我知道他們這樣做都是為了我,可總不能我一人過得安穩了,要他們被人這樣欺負。
二姨婆要打額娘,我順手撿了一塊石頭,朝著她後腦勺砸了過去。
我下手不算重,可她還是破了皮留了血。
她捂著後腦勺,痛得吱哇亂叫,額娘見我惹了禍慌了,拉著我就跑。
好了,以後我們再也回不去二姨婆家了。
額娘拉著我一路往京城跑去找阿瑪,她眉頭蹙成了小山,一路上嘟嘟囔囔的,而我一直在笑。
那天夜裡,我們在京城尋了一客棧落腳。
房子不大,可阿瑪和額娘都在,不用寄人籬下,這才算家。
阿瑪飲了許多酒,額娘別過臉去偷偷抹眼淚。
我拉著額娘的手,我與她說。
額娘,你別哭。你們一直護著我,不想讓我入宮,可我私心裡卻很喜歡那地方。
我拉著她起身到了窗戶邊兒,指著夜幕籠罩下格外庄肅的皇城。
你瞧,那地方金光燦燦的,即便尋常宮人,吃穿用度也是與百姓不同的。咱們偶爾見那些從宮裡出來採辦的太監,有哪個不體面?
女兒想進去,也想博一好前程。
額娘緊緊抱著我,我見她唇齒顫抖著欲言又止,反倒是阿瑪說了一句令我此生都難以忘懷的話。
阿瑪說,他與額娘永遠不盼我富貴,只盼我安康歡樂。入了宮,是有可能富貴。可要再想得了歡樂,怕是此生都難。
他說,他對不住我。
其實,又有誰對不住誰呢?
阿瑪與額娘養育我,自幼對我呵護備至,恨不能將這世上最好的東西都一併予了我去。
我總也是時候,想法子去孝敬他們了。
從二姨婆家搬出來,她三兒子果然上報禮部官員,將我的名冊遞了上去。
沒多久,就有內監在阿瑪當值的時候尋見了他,告訴他下個月是我入宮為婢的日子,要我們好生準備著。
事已至此,既成了定局,我必得爭氣。
聞聽宮中最富貴的地方,便要數皇后與懿妃宮中。
當值體面,油水又足,是個極好的去處。
我要是能有幸入了她二人宮中,想來二姨婆一家往後也不會再瞧不起阿瑪。
可方入宮的宮女都是在四執庫或繡房當差的,有好去處哪裡能輪得上我?
一日額娘與我念道,入宮為奴未婢左右不得出,可若有幸得皇上另眼,封個答應常在的,也算後半生有了依託。
得皇上的另眼嗎?我才不想。
我在宮外都知道,他有那麼多嬪妃,每日換著人伺候都換不完,我何苦再往那火堆里擠?
與其要同一個不愛的男子勉強共度一生日日提心弔膽,還不如在紫禁城伺候一輩子主子,多賺些錢銀接濟阿瑪與額娘。
入宮那日,阿瑪與額娘將我送到了宮門外,有內監喚了我的名字,我應了一聲,就跟著他走了。
我一步步邁進宮門,我知道,我踏進去這一步,這一生都要困在裡面。
我聽見身後有額娘歇斯底里的嗚咽嘶吼聲,她喊我,喊我琳蘭,喊我蘭兒,喊我女兒。
漸漸地,她聲音弱下去了,我知道,是阿瑪攔住了她。
皇城禁地,哪容百姓放肆?
我狠下心來,即便眼淚如落雨順著面頰噼啪落下,我也沒有回頭再看他們一眼。
我必得如此,必得決絕,才能令他們安心。
領著我入宮的內監將這一切瞧在眼裡,直至走到了阿瑪額娘瞧不見的地方,才停一停步子與我說,要我將眼淚擦乾,紫禁城裡的奴婢,是連隨意落淚的權利都沒有的。
是啊,我從此就成了這偌大皇城裡的一個工具,永遠是旁人的附屬品。
我重重點一點頭,抹乾了淚,隨他繼續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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