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陵游·壹
還記得年少時,我總侯在屋外的那顆老松樹下,直勾勾盯著紫禁城方向,等爹交接職務回家。
而爹總在日落時分伴著夕陽而歸,手中經年不變提著一壺燒刀子,打老遠就沖我拍一拍手,笑著說:「游兒,來爹這兒。」
我蹦跳著跑到他身旁,裝成小大人模樣接過他手中的酒壺湊在鼻尖兒聞上一口,誇著真香。
爹和娘的感情是極好的,一家三口用完晚膳,爹總會與我在狹促的院落里練會兒劍,娘就在一旁腌著些菜桿兒陪著我們。
日子雖過得不富裕,可卻幸福。
爹是遏必隆大人座下的門客,因劍術奇佳而得大人另眼相看,私下裡二人趣味相投,相談甚歡,若不是身份有著天差地別,渾像一對異姓兄弟。
我剛記事兒那會兒,大人府邸掌事家丁常來我家中,送些雞鴨魚肉、木炭棉衣來接濟我們。我那時見到掌事家丁就笑得合不攏嘴。
八歲那年,京城鬧了痘疫。(現在特殊時期,小夥伴們出門一定一定要戴口罩!平平安安過新年鴨~~~)
那場痘疫來勢洶洶,我那時候小記不得了,我只記得一日晨起,娘忽然就癱在榻上起不來了。她身上長了滿面的紅疹子,我哭著跪在她榻前拚命搖晃她虛弱的身子,可她卻一把推開了我。
她讓我滾。
那是長這麼大,我第一次見娘動怒。
我心裡委屈極了,我覺得納悶,我明明是在關心娘,為何娘要生這般大的怒?
我紅著眼睛奪門而出,身子打僵在門口立著,與娘賭氣。
爹當值回來已經午後了,他見我立在門前,上前摸著我的額頭問我怎麼了。
心中滿當的委屈傾巢而出,那是我第一次哭得那般嬌弱,現在想起來,簡直像個女子。
爹沒有安慰我,反倒急著沖入了房內。
我想跟著,可是他將房門鎖起,獨留我一人立在門外。
我還以為是爹娘不要我了,拚命拍打著房門,木門被我震的簌簌往下掉著灰,我手都震紅了,爹也沒有開門。
到了再晚些時候,爹一言不發拉著我去了鈕祜祿府。他讓家丁看著我,自己入內去尋了大人。
可是今日的家丁有些奇怪,他們各個都以白紗覆面,見了我也不像往常愛與我逗笑,反倒都露出一臉嫌惡的表情,離著我遠遠兒地。
我自己踢著腳下的石子玩著,爹很快出來,身後跟著掌事家丁。
他也是,用白紗將口鼻死死包裹著,我都快認不出他。
後來爹對我說他與娘有要事要辦,讓我跟著掌事家丁往京郊祖父家去暫住一段時日。
可我自幼與爹娘相依為命,哪裡見過什麼祖父?
他這般將我推出去我心底不願,爹也不解釋,將我推給掌事家丁后,飛也似的跑了。
我在那所謂的外祖父家住了月余,他待我像是對待小貓小狗一般。
高興了,賞兩口飯吃,不高興了,一整日都不搭理我。
我與他相處快要悶壞了去,於是我壯著膽子,偷了他家中的乾糧,依自己記憶尋到了回京城家中的路。
可當我滿心歡喜尋到家時,卻見一群官兵舉起火把,生生將我家燒了去。
我嚇傻了,跑過去掄起小小的拳頭打在領頭的侍衛身上。
我問他為什麼要燒我家,問他把我爹娘帶去了哪裡。
那侍衛晃了晃手中的發亮的刀架在我脖子上,我甚至能感覺到刀鋒劃破了我的肌膚。
千鈞一髮之際,大人府邸里的掌事家丁忽然現身攔下了侍衛。
他也不知在侍衛耳旁嘀咕了兩句什麼,就把我帶走了。
一路上,他死死抓著我胳膊,而我卻不住掙扎著,近乎是對他拳打腳踢。
我力氣沒他大,折騰半晌只是徒勞。
我被帶入鈕祜祿府門前時,正好趕上大人下朝回府。
他見我正同掌事家丁爭執,落轎問何事。
掌事家丁又跑去與大人嘀咕了兩句,我見大人撫了撫黑黑的鬍子,嘆了口氣,沖我招手。
我知道他是好人,於是跑到他身邊,抽泣問他爹娘的下落。
他並不答我,只是牽起我的手,入了府邸。
鈕祜祿府可真大呀,我從來都沒有入過這麼華貴的地界兒。我看得目瞪口呆,直到他引我入了他的書房,才想起問他爹娘的事兒。
他坐在座上,飲了一口茶,與我說。
你爹娘得了痘疫,死了。
我腦中一懵,自不信他說的話,不住追問他。
他神情仍是淡淡的與我說,死了就是死了,他沒必要騙我。
我哭著轉身向外跑,他大手一身拉住我脖頸后粗麻布織的衣領,用冰冷到極致的聲音與我說:「你爹娘死了,朝廷去屋中收屍的時候瞧見了你爹私藏的青絲。清軍入關,漢人要剃髮,留著頭髮,視為反清復明。侍衛放火燒了你的家,你現在回去,他們也會燒了你。」
我那時候哪裡聽得懂這些,可我知道死是什麼意思。
我爹娘怎麼會死?
前些日子,爹還在教我舞劍,爹說我天賦極佳,以後有機會入宮當個侍衛,定能大展拳腳。
娘還替我新縫製了棉衣,我盼著快快過了深秋京城落雪,我能穿上那虎紋衣裳,威風極了。
這些場景還清晰在我面前浮現,大人如何能告訴我,他們死了?
我有些撒潑與大人鬧著,我讓他放開我,我告訴他,我要去尋爹娘。
他抬起手,狠狠摑了我一耳光。
我被他這一巴掌打得跌在了地上,下頜碰地,磕掉了我那顆鬆動許久卻仍未掉下的牙。
他居高臨下,仍是面無表情看著我:「你爹娘死了,你若也要死,不必回家中,只在我府邸隨便尋個柱子撞死就成。你若想活,你是北江獨子,我會收留你。」
就是這一巴掌,這一句話,好似令我忽而長大了。
我記不清當時我是怎麼想的,硬生將垂在眼底的淚憋了回去,沖大人死命點頭。
許久之後,我才知道。
那日娘無端沖我發火將我滾出去,是怕她的病氣過給了我。
而爹將我送去那所謂的外祖父家,也是怕我留在京城染上痘疫。
可他卻不走。
他留在娘身旁,一直,一直陪伴著她。
直到她先合了眼,直到自己也染了痘疫,爹都沒有離開那間我們朝夕相處的茅屋半步。
有這樣的爹娘,我很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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