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鞭屍!
毒姥上前仔細探過了白黎之的鼻息,看向時盞,幽幽嘆道:「聖女好狠的心,枉宋據對你一片痴情,你舉劍就殺,連人魂都給劈沒了,這是要他永不超生啊。」
時盞握著滴血的劍,指尖發顫,沉默不語。
越北跪在白黎之的屍首旁,怔怔流下眼淚。
他不懂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他只知道,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一個宋據,會講故事解連環,每天瀟洒閑適地躺在屋頂上,說什麼天很近,酒很苦的傻話了。
司徒南對人生死毫不在意。
他臉色比暴雨將至的烏雲還要陰沉,雙目盯緊時盞的臉,又緊盯她手中的劍。
那柄劍細而長,鋒利的劍尖上還懸著一滴未落的血珠。
許久,他像是想通了什麼,往座椅上一靠,疲倦地闔上雙目,輕揮了揮手,「扔去葬屍島。」
這場鬧劇終於落下帷幕。
毒姥還想說什麼,被司徒南冷麵驅離。
時盞也不例外。
她牽住越北的手,朝司徒南恭敬行了禮,慢慢離開主殿。
殿內昏暗,司徒南從餘光瞥過她和越北執手離去的逆光背影,胸口某個位置像被附魂鏈纏得更緊了。
越北似有察覺,他回頭看了一眼。
時盞步履緩慢。
二人並肩走過長長陰冷的道路,誰也沒有說話。
越北從不這樣,時盞駐足,立於斑駁的宮牆旁,問道:「你在怪我嗎?」
怪她殺了白黎之。
越北抬起澄澈的眼睛,撞進時盞眼波,「時時,我絕不會怪你。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你的思量。」可說著說著,到底是忍不住淚意,「我不知道宋據以前對你做過什麼,但我覺得,他應是知錯了。他死了,我只是……有些傷心,絕沒有怪你的意思。」
時時在他心中是最好的。
她無論做了什麼,他都支持她、理解她。
然則,也請允許他為他的朋友難過。
時盞與越北十指交握,掌心早已浸出一層薄汗。
她咬重每個字的音節,「你知不知道,他必須死!」
她要顧及自己和越北,也要報曾經被白黎之算計過的仇。在今日這種局勢下,他必死無疑。
只有白黎之死了,才能成全毒姥的憤懣,成全魔君的面子,成全被俘的正道修士,成全時盞心中的正義堅持,亦成全了他自己的罪贖和懺悔。
越北不明白那些深層次的東西,他道:「可是,時時你也心軟了啊。」
「我沒有!」
「那柄鎖靈劍……」
「住口!」時盞緊張地四下一看,她眸光閃爍,咬牙反駁,「鎖靈劍我煉製出來,從沒有試過!他不會活的!」
越北垂下眼,鄧艾道:「時時,你有那麼多法寶,當時卻偏抽出了鎖魂劍。你、你不要再自欺欺人,宋據很好……你跟我想得也是一樣的,對不對?」
時盞郁躁地打斷他,「不要再說了!以後沒有宋據也沒有白黎之!我會儘快找到賽息壤,帶你離開無念宮!」
一前一後回到玄霜宮,時盞往院中石桌旁一坐,面如冷霜。
越北躊躇不敢上前。
他望向時盞,想起一件事,取出懷裡的信,輕輕放在石桌上。
「時時,宋據他之前說……如果他死了,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說完,越北立馬退開,生怕時盞又罵他。
庭院寂寂。
細風吹掉靈樹枝椏上一片嫩綠的葉子,打著旋兒飄落在信封上。
時盞斜瞟了一眼。
憎惡,無奈,悲哀……雜然無章的情緒互相混合,攪得她心杯盤狼藉,究竟是何感覺,自己也說不上來了。
片刻后,她伸出手,抽出未封口的信箋。
白黎之詭計多思,肯定會寫很多他幡然醒悟博取同情的內容,讓她愧疚,讓她難過,然後一輩子都忘不了他。
她偏不!
與預想不同,時盞發現只有信箋薄薄的一頁。
她展開紙張,筆墨不多,一行游雲驚龍的行書映入眼帘。
「不覺有餘事,惟願卿事事如意,歲歲安寧。」
人生沒別的遺憾了,望她萬事平安,這是白黎之最大的心愿。
他當時確實也想多寫一些。
好向時盞表明他悲慘曲折的身世,傾述他的自歉後悔,轉念又還是算了。時盞真有機會看到這封信,那他已經死了。
多說了無益,還不如洒脫一點,祝她早日飛升,得成大道。
時盞睫毛微顫。
隔著信紙上的墨跡,她莫名想起了白黎之當日坐在石桌旁,笑著告訴她左鬢髮里藏著一顆痣。
她失神地扶上左鬢。
活了兩輩子,她從不知道自己長了一顆痣。
就像她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因他的死,耿耿於心。
還敢說沒算計她!還敢裝模作樣說他錯了!他這叫知錯嗎?姓白的狗改不了吃屎,一朝是混蛋,永遠都是混蛋!
時盞陡然紅了眼眶,怒氣難平,將信紙狠狠撕成碎片。
雪白的紙屑紛紛揚揚灑落,她轉身就往外走。
越北瞪大眼,追問道:「時時,你去哪裡?」
「鞭屍!」
無念宮存在近萬年,葬屍島卻比無念宮還要久遠。
時盞從沒去過那裡。
葬屍島懸浮在隰海深處,地處海域西南,周圍有一層天然結界,傳送符沒有用,時盞只能掏出一葉靈舟,御水而行。
越靠近葬屍島,周圍的海水顏色愈發灰暗,待時盞將靈舟停靠島嶼邊緣,海水已濃黑如墨。
巨大的島嶼望不到邊際,天幕陰沉,聳立著枯樹礁石,腳下沙礫呈褐紫色,滿地簇簇橘紅的鬼火,咸冷海風嗚嗚吹嚎,空氣里瀰漫著屍首腐臭還有說不清時的陰寒之氣。
時盞掩鼻,神識覆蓋島嶼。
說來也是奇怪,葬屍島上的陰寒之氣陽毒異曲同工,時盞的神識被隔絕,毫無用武之地。
她心頭一頓,舉步走進島嶼深處。
積攢萬年的葬屍之地,地面裸露著白森森的枯骨。越靠近中心地帶,未腐爛的、半腐爛的屍體越多,堆積成山。
那些還未成枯骨的屍體,從破爛的衣物看來,顯然死去多年,但屍體肌肉還富有彈性。
時盞從沒見過這樣詭異的情形。
島嶼寂靜荒蕪,屍火跳動,瀰漫著灰沉沉的寒氣,延伸至廣袤蒼茫的海面。
她跳上一座高高的屍山,迎著海風,目光四處尋找,高聲大喊:「白黎之!白黎之!」
鎖靈劍鎖了他的魂,偽造出神魂俱滅的假象。
這個時候應該失效了,如果他活著,應該能聽見她在喊他。
但是……機會渺茫。
鎖靈劍時盞煉製出來一次都沒測試過,而且她怕毒姥魔君看出破綻,那一劍,夾雜著她的憤恨怨懟,劈開了他的心臟,毫不留情!
白黎之一身殘毒,本就強弩之末,如何還承受得住?
應是死了吧。
——不行。
就算他死了,她也要把他找出來!
時盞不知道傀儡管事會將他扔到這座島嶼的哪個地方,神識被陰冥氣阻隔,她甩出鞭子,鞭飛斷肢殘臂,污血飛濺。
無奈,她只得彎腰去挖。
雙手刨開一具又一具屍體,指節沾染污垢,四周鬼火炙烤,環境惡劣,熱得她額間浸出了汗,大顆大顆滾進了眼睛里,刺疼得視線模糊。
「白黎之!你給我滾出來——」
「知道自己要死還寫什麼信?賣慘給誰看?」
「誰稀罕你祝我歲歲安寧?」
「狡詐!虛偽!其心可誅!」
「……」
時盞在屍山裡翻找,不知挖了多久,目光一凝,撿到了一隻黑色香囊,香囊里正是她親手所繪的安神符。
她精神一振,用力撥開兩具屍體,看見了被掩住的一隻手。手指修長漂亮,蒼白薄透的皮膚下透著血管紋路的淡青。
時盞愣了一下,握住那手腕,用力將人從屍堆里拖了出來。
白黎之雙眼緊閉,透著一股沉悶的死氣。這樣仍不能掩蓋他世間鮮有的俊色,似珠玉藏在瓦石間。
時盞抹去他臉上的臟污,探他鼻息。
已經死透了........
時盞還不死心。
雙手蓄積出一道法力,按在白黎之心口洞開的傷處,掌心發出絲絲縷縷光芒,如同一根線,在他殘破的肌膚上遊走。
她閉上眼,默念鎖靈劍的法咒。
嘗試了好幾次,白黎之絲毫沒有蘇醒的跡象。
時盞神經緊繃,又挖了那麼久的屍堆,到現在已經很累了。
她頹然跌坐在白黎之身旁。
沒用的。
那一劍捅爛了他的心,饒是沒有散魂,也不能活。
風聲號號,悄悄吹散了島上陰沉寒霧。
時盞轉動眼珠,目光側落在白黎之臉上。睫毛在他俊美面孔上顯現一道陰翳,若非他臉色發灰,看起來彷彿平靜睡熟。
恨他嗎?當然恨。
可再怎麼恨,他已經被她殺了。
人死如燈滅。
比起恨白黎之,時盞更恨自己。
她恨自己心慈手軟,永遠不能忽略旁人的善良,不能無視旁人給予的好;也恨自己太看重情義,註定吃虧上當。
她拔劍剎那,天秤已然傾斜。只有趕在司徒南之前親自動手,他才有一線生機。
白黎之聲名狼藉,誰都知道他不是好東西,可時盞無法否定他好的一面。人真的複雜又矛盾,有人選擇背叛,有人選擇堅守,有人選擇迷途知返,有人選擇棄善從惡,說到底,還是看自己想成為什麼樣子。
白黎之做了這一切,自己死了輕鬆,把難題都拋給她。
簡直就是個害人精!
時盞盯著他的臉,越想越氣,氣得眸子盈潤,想將他挫骨揚灰!
可就是不爭氣,這一掌怎麼都落不下去。
她深呼吸了一會兒,心思沉靜,再次默念鎖靈劍的法咒。
靈力絲絮沒入白黎之心口,突然,一團褐色的球形根莖從傷處鑽了出來,「吱吱吱」地叫,飛速滾進屍堆下隱沒不見。
什麼鬼東西?
下一刻,毫無生氣的人猛烈地咳嗽,嘴裡湧出大口淤血,抖著睫,睜開那雙目無焦距的桃花眼。
時盞驚愕至極,愣愣凝視。
怔了許久,她才回神,慌忙拭去纖睫上凝著的淚珠,惡聲惡氣地笑罵:「你這都沒死呢!」
白黎之如在夢中。
他不知道自己是死還是活,只是看著那張魂牽夢縈的臉,一下就紅了眼。
待確定自己尚在人世,淡入水的薄唇輕輕囁嚅,虛弱地笑起來,「人賤........命........命硬........」
本該必死,但毒姥那團寄生在他體內的豹爪仙枝,反倒護住心臟,得以苟存。
時盞心亂如麻,滿腔怒怨,聽他這句自嘲,卻忍不住彎了彎嘴角。
難道這是天意?
一時參不透玄機。四周鬼火跳躍,並非說話的地方。
時盞拍了下他肩膀,「沒死就起來!」
白黎之噙著淚,斂眉說:「疼,動不了.........」
沙啞枯澀的嗓音,令時盞情緒萬千。她憋著氣,默然一瞬,然後拽住白黎之胳膊,用力將他背負在自己背上。
白黎之雖被毒姥折磨的瘦了很多,到底身高腿長。時盞個子不算矮,亦被他壓彎了腰。
她雙手托住白黎之的腿,重心前傾,盡量讓他落在自己肩上。腳下踩著堆積腐臭的屍山,迎著陰冷的海風,一步一步,走向前方。
白黎之眼底又開始滾燙。
他緊貼在她單薄纖瘦的脊背上,雙臂小心地環住她的脖頸。凌亂的髮絲也垂了下來,在她臉龐輕晃輕晃。
他多希望時光就在此刻凝歇。
「時盞,你真的來救我了……」
白黎之靠近她的耳朵,音色喑啞。
時盞踢開腳下的一根擋路的腿骨,收緊手臂,將他往上抬了抬。喉間好像梗著什麼,半晌才冷冷道:「憑什麼覺得我會來救你?」
她救他,是因為她過不去自己心裡的那道坎。
「我看見了。」
白黎之眨眨緋紅艷靡的眼,「我看見,你在劍柄上,食指叩了三下。」
時盞步履一頓,否認說:「沒有。」
她因為緊張而顫抖,並不是在給他信號。
白黎之卻固執的這樣認為,他輕輕一笑,啞聲說:「所以你殺我……我不怕。我娘臨死前,讓我永遠不要相信別人,但是,那個人是你……你讓我再信一次,我一直……一直都信你。」
不經歷一番生死,如何能明鏤心刻骨。
他就是信她。
時盞說不出心底是何滋味。她嘴裡泛起苦意,搖了搖頭:「白黎之,你太會演了。像這次,我都不知道這是不是你計劃中的一環。」她滿心困惑,「我已經分不清你嘴裡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
白黎之眉間一片慌亂,他急得破了音:「我對你說的每一句都是真!」
「我再不會瞞你、騙你、算計你!」
「以後只聽你一個人的話。」
「不管你是否相信,我眼裡只有你,心裡也只有你……」
時盞喝止道:「把你的花言巧語給我收起來!」
白黎之住了口。
須臾,他嘶聲道:「不是花言巧語,是我……對你的承諾。」他頓了頓,坦誠以待,「是,我也有目的。我救藺西澤他們,因為知道你不可能棄之不管,你表面再怎麼絕情,仍是顧念同門,不會眼睜睜看著他們送死。我的目的,就是為你著想,借著此事……與你多相處多說話,多看看你。」
這是他最大的私心了。
海風迎面吹來。
時盞眼眶發潤,她言語仍譏誚:「你不是最會耍小聰明么,怎麼還落個要死不死的下場。」
白黎之笑了起來,「只為你糊塗……糊塗這一次。」
許多事做錯了,後悔無濟於事,不如知過能改,后不再造。
時盞沉默地背著他前行。
她試想,如果是自己爹娘,面對白黎之這種人,會怎樣做?是置之不理,還是豁達的放下一切?時盞想不出來。
愛恨都很累,她寧願冰釋前嫌,分道揚鑣,再不相關。
「白黎之,你算計我,我殺過你……我們之間,一筆勾銷吧。」時盞嘆了口氣,決定放過他,也放過自己,「我會給你靈石和丹藥,你渡舟離開隰海,別再出現了。」
白黎之聞言僵住。
他雙臂抱緊了她的脖頸,頭緊靠在她肩上,淚凝於睫,顫聲問:「離開你,我怎麼活下去?」
他拼了命,才能和她挨在一起。
即便這樣,還是抓不住她。
白黎之別無他法,他五指揪住她的衣襟,緊張到語無倫次,「時盞,你不用愛我的,我全心愛你就好。」
「你要我做自己,我就做自己。」
「施捨我一絲憐憫,一絲就夠了。」
「或者,你來搜我的魂。」
他背負的痛苦坎坷,內心的姦邪狡詐,還有對世上萬物的敏感多疑不信任,在這一刻悉數瓦解。他願意剖出他的心,全部毫無保留的獻給她。
嘶啞的嗓音哀哀乞憐。
時盞駐足,抬起頭,越過滿目屍山鬼火,伸展眺望。
葬屍島周圍的海水是恐懼迷惘的黑色,可微皺的海面,折射著日光,泛著粼粼融熠的星芒。
白黎之害怕她回答,又期待她回答。
他孑然一身,什麼都沒有。只能伏在她脊背上,惶恐不安圈住她脖頸,將臉輕輕貼靠在她生痣的鬢髮旁,「你再考慮考慮我........好嗎?」
再考慮考慮他?
考慮什麼不言而喻。
時盞現在毫無頭緒,她望著漆黑無垠的海面,淡聲說:「白黎之,你的問題我無法回答,但是,我會保證你活著。」
她救他,是因為她有她的堅持,但更多別的東西,目前還沒感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