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別拋下我
白黎之心下失落,卻不氣餒。
至少這一次,時盞並未拋棄他了。
「我活不了的.........」
白黎之下巴擱在她臉側,貪戀地親近她,一聲嘆息,「我修為止步於此,毒入肺腑,遲早要死。你讓我留在你身邊吧……等大限將至,我會提前離開你,隨便死在某個角落,絕不讓你煩擾。」
時盞頓住腳,微微轉頭,怫然道:「你少在我跟前裝可憐。」
白黎之哀哀地說:「我沒有。」
時盞不理他。
她背著他來到葬屍島邊緣,登上靈舟。
這葉靈舟類似烏篷船,船身狹長窄小,竹編的篷頂低矮。
時盞將白黎之輕放在靠船頭的船板上,抓起他手腕,認真號脈。
白黎之靠在船舷旁,近距離凝視,可以清晰看見她逆光的輪廓邊緣細細的一層絨毛。
黛眉長而不亂,撲閃的眼睫像蝶翅,瞳仁黑白分明。
永遠那麼好看,怎麼看也不會膩。
時盞被他盯得煩了,豎眉瞪他,「看什麼看?」
「多看兩眼。」白黎之眸子里盈盈盛著水意,語氣惆悵,「免得以後再也看不到了。」
時盞默了一默。
她把過白黎之的脈,發現他體雖虛,邪功阻塞了丹田和奇經八脈,毒藥累積。丹藥無濟於事,但用《霜仙訣》中第八卷,或許可解。
可是,白黎之這幅要死不活的樣子,估計招架不住。
時盞愁眉緊鎖。
她抬手施法,先將外傷幫他癒合,至於一團爛布的五臟六腑……
算了,死馬當活馬醫吧。
時盞取出一把陣旗,直接在方圓五尺布下一個養元迷蹤陣,隔絕了四周呼嘯吹拂的海風和葬屍島上的陰寒之氣。
白黎之如墮雲霧。
從他的視角望去,無邊無際望不到盡頭的平靜海面上,漂浮著一隻空靈的小舟。
白黎之還沒來得及問話,時盞便冷著臉解他腰帶。
白黎之猜不到她意圖。
他往下流的方向猜了猜,覺得不可能。這個時候做那種事,他不得當場暴斃?
可時盞那架勢,好像真的要……
罷了罷了,她想就捨命奉陪吧,這樣死,也好過比她一劍刺死……
「你胡思亂想什麼?」
白黎之那表情,就差把「英勇就義」和「視死如歸」寫在臉上了。
時盞差些被他氣笑,解釋道:「我有一門功法能救你,你只管配合。」
白黎之心頭瞭然,「好,我都聽你的。」
時盞將白黎之褲腰褪至一半,露出壞死的毒瘡。毒瘡潰爛發紫,在他肌理分明的白皙腹側,尤為刺眼。
「不要看,噁心。」白黎之自卑地垂下睫毛,抬手遮掩。
他知道自己生得好,對外貌頗為在意,不想將最難看的一面展露給愛慕之人。
時盞拍開他手。
他這一身毒瘡怎麼折騰來的,時盞再清時不過。饒是他當時有別的打算,但不得不承認,沒有他幫忙隱瞞,魔君說不定早就發現蘊魂燈失竊,遷怒於越北,給她徒增麻煩。
時盞目光柔和下來。
她捏開一粒藥丸,將藥粉灑在爛瘡上,找出繃帶,包紮嚴實。
她問:「還有哪裡?」
白黎之糾結了片刻,又指出幾個地方。
時盞乾脆把他扒了個乾淨,用層疊的衣衫墊在硬邦邦的船板上。白黎之莫名覺得臉熱,扯過一件中衣,堪堪遮擋住。
他人清瘦,脫去衣物也不顯柴,肩寬腿長,胸膛橫闊,雪白的薄肌隱隱透著堅韌力量。
時盞越看他身上潰爛的壞疽,越於心不忍。
她放輕了包紮了動作,微涼的指尖在白黎之皮膚上觸碰,袖緣輕掃腰際,白黎之下意識繃緊了肌肉。
他想要。
但是他不敢。
時盞三兩下包紮妥當,目光落在白黎之搭在腹下的半截衣袂。
反正是為了治好他,時盞倒不覺害臊,她直接將衣袂扯開扔靈舟一角,露出他結實的大腿。
她怪道:「你腎也不行了?」
白黎之嘴角一抽,「你這是在強人所難........」
他才被她捅爛了心,萬死一生撿回一條命,渾身劇痛,連路都走不了,哪裡還能想那檔子事!
「你聽好,我教你一段口訣。」
時盞遲疑少頃,伸出右手,掌心揉上了他的胸口,沉聲道:「天之使道生人也,且受一法身……」
原來,時盞能救他的功法,就是這種啊。
白黎之身上四處纏著繃帶,僵直脊背,靠坐船蓬,腦海里已經炸成一片空白。
心底五味雜陳,有歡喜又有失落,還有別的莫名其妙的情緒,湧入腦海,令他濕了眼眶。
時盞手不規矩,偏偏艷麗的面孔清清冷冷,嘴裡還嚴肅地說著口訣,反差過大,極為撩人。
白黎之只與她有過一次,十年前一別,再無風流,但身體千瘡百孔,他有心無力,稍稍動了動身子,目光流連著她領口那抹雪白的膚光,小聲詢問:「時盞,我能親親你嗎。」
時盞想罵他,看他那副樣子可憐樣兒把話又忍回去了。她道:「剛才我教你的口訣記住沒?先背一遍我聽下。」
白黎之目光落在她的纖纖玉手上,啞聲背誦。
這也太磨人了........
想親她還得先背口訣,腦瓜子不靈光的,豈不是連手都摸不到?
時盞聽他背得一字不差,滿意地點點頭,容許道:「親吧。」
白黎之忍俊不禁,「你靠過來些,我胳膊抬不起來。」
時盞沒多想,踩著船板,換了個位置,半蹲在他右肩旁邊。
佳人近在咫尺,白黎之卻像個毛頭小子,不知所措。
他身體破敗,心又情動,頭向右一偏埋進了她芬芳清馨的頸窩,噴出灼熱的呼吸。
時盞僵了一瞬,「喂喂,別得寸進尺啊。」
白黎之靠在她懷裡,輕聲問:「怎麼才算得寸進尺?」
時盞答不上來。
之前兩人又不是沒有過,忸忸怩怩倒顯得矯情,時盞便由他去了。
白黎之靠在靈舟船蓬上,側著頭,伸長脖子親了親她的臉蛋。
時盞並不抗拒,還溫馨提示提醒:「記得運轉功法。」
這一刻,他早渴望了千百次。
夢想成真,整個人都陷入一種不真實感,仰視著她的姝色,口乾舌燥。
時盞只想快些幫他治療身體。
她小心避開白黎之身上纏繞繃帶的地方,在他身上各個穴位按來按去,默默的幫他療傷。
白黎之蹙著兩道劍眉,俊臉上滿是隱忍之色。
疼是真的疼,開心也是真的開心。
背後的毒瘡不小心蹭到了船舷,鑽心疼痛,愣是一聲沒吭。
就是在治內傷的時候,白黎之忍不住「嘶」了一聲,「疼.......」
時盞停頓,抱怨道:「怎麼這也疼那也疼的。」
她撫上他緊繃的手臂,皮膚薄的連血管都能看到,到底是軟了語氣,「好了好了,我輕點兒。」
白黎之低聲笑起來。
他瞳仁清澈,一雙桃花眼笑起來像月牙彎彎。
時盞心頭一動,生硬地挪開視線,不去看他那張勾人的臉。
他被毒姥灌了毒藥,原本清朗悅耳的嗓子早就毀了,心念微動,時盞附在白黎之耳側安慰道,「其實你之前的聲音很好聽,我會想辦法治好你的嗓子.........」
白黎之驀地怔住。
短短一句話,像是世上最猛烈的情葯。
欣喜鋪天蓋地洶湧而來,男人忍不住湊過去吻住了時盞........
時盞如今分神修為,《霜仙訣》的功法也不可同日而語。
功法兇猛霸道,白黎之立即便覺一股磅礴的盎然之意瀰漫全身。
他身上的毒瘡急速癒合,破損的筋脈也在修復,這等逆天功效,令白黎之驚愕不已。
時盞此時蹲在靈舟的尾巴上,往他的湧泉穴注入靈力,片刻后給白黎之把脈。
她眉間一舒:「不錯,體內的毒素和奇經八脈都在恢復。你自己感覺如何?」
白黎之額頭出了點汗:「好極。」
從沒這麼好過。
無論是心間還是身體。
話說出口,時盞展顏道:「嗓子也沒那麼難聽了。」
「好像是。」
白黎之喉結滾了滾,不再卡澀刺痛。
他好奇地問:「時盞,你這是什麼功法?」他驚覺貿然問這等問題不妥,正欲收回,就聽時盞解釋道:「此乃《霜仙訣》中的一門神秘功法,必須與你有愛恨情仇才能治療」
這件事時盞沒什麼隱瞞的必要。
實力奠定底氣,白黎之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樣?
白黎之恢復一些力氣,坐直身子,眸光忽閃,斟酌問道:「那你恨我深不深........」
時盞上上下下打量他虛弱蒼白的面孔,擔心他散架,「我說恨你,你能怎樣?」
白黎之無語了。
他現在一身傷,隨便來個人就能捏死自己.......
不過,雖然他人已經廢了,可還是想留在她身邊,給她端茶倒水,也不失為一個表現的機會。
白黎之忍著渾身疼痛,打起精神,伸手將時盞的小手握在手心裡,少年眉梢微挑,端得是瀟洒風致。
「我上輩子那樣傷害你,這輩子你就拿我當小二使喚。」
他欺近她耳側,沙啞道,「給你當牛做馬,床上也是........」
時盞噎了一下,「大哥,你好騷啊.........」
白黎之愛憐地擁住她,委屈道:「我只騷給你一個人看。」
時盞告誡自己不是色迷心竅的人,等將白黎之治好,連人帶靈舟給扔出隰海,一輩子都別回來晃她眼睛!
靈舟停泊在陣法中央。
四周漂浮著渺渺迷霧,濃黑的海水平靜如鏡,天地之間彷彿一副黑白水墨捲軸,僅有這一葉孤舟,平添了幾分艷色。
時盞躺在船頭,仰望著深灰陰霾的天:「可累死我了。」
白黎之已經好的七七八八,傷口已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
只是那毒瘡爛肉雖然不流血了,但牽扯起來仍十分疼痛,現下自己身體不打緊,能不能留在她身邊才是最重要的。
他什麼也不求了,就想和她在一起。
他慢慢挪過去,與她躺在一起,靜靜的望著天空,靈舟在海面搖晃波動,激起一朵朵浪花。
時盞手指觸碰到他胸口的繃帶,順勢纏緊了一些。
她忽想起一事,問道:「你的本命法寶呢?」
音色兀自帶著疲憊,顯然靈力耗了不少。
白黎之會錯了意,還以為她想聽他吹笛子,輕輕側頭吻她的臉,「壞了。」
時盞怔了怔。
本命法寶壞了會對修鍊有損,她道:「你拿出來我瞧瞧。」
白黎之將斷為兩截的墨玉笛從識海取出。
時盞跟司徒南學了多年煉器,於此道甚精。她仔細查看墨玉笛,指尖躥出一道靈火將斷面焊接,又打出幾道法力,不過片刻,便將本命法寶修復完畢。
「喏,拿去。」時盞塞回白黎之掌心,順嘴就道,「將就用一用。我這會兒沒有合適的材料,改日再幫你煉製成天階法器。」
白黎之摩挲著修好的玉笛,心底一暖。
他歡喜地擁著她小巧的肩頭,問:「時盞,你打算要我了?」
「什麼?」
「你之前讓我離開隰海別再出現……」白黎之抿了抿唇,「現在又說『改日』。」
時盞差些閃了舌頭。她不認賬:「有嗎?」
「你剛才分明說了。」
時盞看糊弄不下去,色厲內荏,「女人說的話你也信?」
白黎之滿臉震驚,沒想到她竟然耍無賴,赤紅著水瑩瑩的眸子,低聲道:「是你讓我再信你一次,你怎麼能騙我……」
時盞受不了他這幅脆如琉璃的模樣,捂住他嘴,「好了好了!你不是讓我考慮考慮嗎?我還在考慮。」
白黎之不敢把她逼急了。
少頃,掌心傳來酥癢。
卻是白黎之在吻她。
魔宮。
越北在玄霜宮門口枯坐了一炷香時間。
他腦子裡想了許多。
雖然想不明白,但始終正兒八經想過了。
他扶上額間的雲紋髮帶,像是下定某種決心,起身朝主殿走去。
這十年,他一直在時盞的庇護之下,修為毫無長進,對世事的亦無法洞悉。
他不想成為拖累。
越北來到主殿,跨過門檻,但見司徒南尚還在寶座上,單手支頤,銀線滾邊的皂靴大喇喇踩在案幾邊緣,仍閉著雙眼。
「你來做什麼?」
司徒南頭都沒抬,聲音涼薄。
他心情極差。
時盞簡直不把他放在眼裡,那種次等貨色的鎖靈劍,他三歲用腳就能煉出來,她竟還敢掏出來裝模作樣!當時便想拆穿她,那姓白的確實難活,他不想讓毒姥拿捏到時盞的把柄,忍了一忍,乾脆睜隻眼閉隻眼,算了算了。
堂而皇之被戲弄,司徒南始終不高興。
越北端正脊背,單膝跪在他面前,目光落在玉階上宋據濺出的殷紅鮮血上,低下頭顱:「魔君,屬下斗膽,想問你一件事。」
司徒南驀地睜開狹長的雙目,冷酷地譏道:「你還真是膽子大了。」
從前,他重用越北,正是因為越北話少絕不問為什麼。
如今跟了時盞十年,顯然變了太多。
也不對……
變得豈止是越北一個,他自己,不也變了么。
司徒南目光掃了眼越北清俊的臉,淡淡地道:「說吧,想問什麼。」
越北:「魔君為何要我的魂魄?」
「你出生於陰年陰月陰時,魂魄是半神魔器最好的器靈。」司徒南沒什麼不能說,「還有你的肉體,亦可以用來煉製成傀儡戰神。」
這點越北有所耳聞。
他點了點頭,「承蒙魔君收留,屬下才能存活至今。雖然與魔君疏遠,但屬下仍記得立下的誓言……願為魔君生,願為魔君死!」
越北認死理。
當年一場瘟疫,是司徒南救了他。他心懷感激,從來都沒想過背叛。
司徒南疲倦地揉了揉眉心,「你來就是想跟本座說這個?」
他哪敢動越北。
要是傷了越北一根頭髮,時盞回來還不跟他魚死網破?
越北抬起澄澈的雙目,對司徒南道:「雖然屬下少了魂魄,但魔君這些年對時時的好,屬下一直都明白。」
「好什麼好!」司徒南嘴硬反駁。
他內心嘀咕,有那麼明顯嗎?連越北都看出來他對時盞與眾不同了?
越北疑惑不解,他歪著腦袋,問:「魔君為何不承認?別的我或許不懂,但你每次看時時的眼神,與我、宋據,看時時時都是一樣的。」
那是愛慕喜歡的眼神。
他絕不會認錯。
在他心裡,魔君很好,宋據也很好,大家在一起那就更好了。為何要互相敵視算計、爭鋒相對?
宋據今日之死,震動了他的內心,他不想看到魔君也因此受傷,更不想讓時時兩方為難。
司徒南彷彿坐在雲里霧裡,不能辨析世事。
他鷹隼般的目光緊緊盯著越北,咬牙道:「你究竟什麼意思?」
越北眨了眨眼,一語點破:「魔君,你愛時時。」
就像他和宋據,都愛時時。
司徒南勃然大怒,氣得猛然站起,一拂衣袖,「胡說八道!」
什麼愛不愛的!他堂堂隰海魔君活了上千年,豈會動心愛上一個散功聖女?得虧老魔君們都死了,否則還不得從墳里跳出來逮著他罵昏聵無能!
「我沒有胡說,魔君,你好好想一想,你對時時,難道不是愛嗎?」越北語氣一頓,「我能留在時時身邊,因為我將心中的話全部都告訴她,絕不瞞著她、欺騙她。魔君比越北厲害千萬倍,若不告訴時時,焉知她心中是怎麼想的?說不定,時時也很愛魔君,就像愛我一樣。」
至少在他看來,時時對魔君,比對宋據好多了。
司徒南仔細嚼了嚼「愛」字的意思,獃獃發愣。
時盞愛他?
會愛他嗎?
司徒南忍不住去想,假如時盞像愛越北一樣的愛他……抑制不住嘴角上揚。為何這般高興?難道當真如越北所說,他愛他,期望她也對他做出回應?
司徒南苦惱又煩躁,負著手來回踱步。
他正要再問越北幾個問題,門外卻赫然傳來黛瑛的聲音,「魔君,你差屬下去辦的事,已經辦妥。」
越北循聲回頭,眸光微亮,「黛瑛,你回來了?」
黛瑛面孔冷肅,左手抱刀,單肩扛著一副七尺黑漆畫棺,大步邁入殿中。
司徒南神色一凝,皺起長眉,朝越北擺了擺手,「你先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