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握劍
時盞重新給青劍宗改換風水,又花了三天時間布置出一個護山大陣。
大陣耗費她許多心神,但時盞不敢停下休息,她還要去找賽息壤,還要去追查誰偷走了父母屍骨。
青山樓台籠罩在迷茫煙雨中。
徐媛撐著一柄細骨油紙傘,步履匆匆。
她遠遠看見紅衣窈窕的背影靜立在被掘開的墳前。
「二師姐!」徐媛腳下踩到濕泥一趔趄,差些摔進徑旁的草叢裡。
時盞身影微動,穩穩扶住她胳膊,「怎麼了?」
徐媛急問:「二師姐,你又要走?」
時盞慚愧頷首:「我還有事。」
她親手布置了護山大陣,如果再有南宮良那樣的人來找事,她第一時間能收到感應。等此間事了,再來想辦法好好處理青劍宗。
「可是,」徐媛欲言又止,「可是大師兄怎麼辦?」
時盞愣了一下。
藺西澤失明又沒了修為,是有些難辦。
「我暫時沒精力去管。」時盞直言不諱,「他肉體凡胎吃再多靈丹妙藥也沒用……到時候我再想辦法。」
她舉步便走。
徐媛沒想到時盞對大師兄完全不上心。
「到時候」是什麼時候?又一個十年嗎?
他們這些修士彈指間韶華倥傯,大師兄怎麼辦?他會老的!他等不起了!
這些年來徐媛與大師兄朝夕相處,知他過得是什麼日子,受了多少罪。
她錯愕又難過。
她不知道師兄師姐之間發生了什麼。她性子直,覺得人既然長了嘴,就沒什麼誤會不能說,沒有什麼心結不能解!
徐媛執傘轉身,目光透過傘緣成串的雨珠,望著那抹紅影,大喊道:「二師姐!你知道師兄他為何會修為盡失嗎?」
時盞駐足於泥濘山徑。
她心頭猛跳了一下。
回首問:「為何?」
藺西澤不良於行,又失去雙目,生活更加不方便。
他不想麻煩師弟們,於是哪兒都不去,就坐在輪椅上,靠著小屋的窗邊,靜靜聆聽檐下雨聲,風吹草木。
只有這個時候,他才能沉靜。
眼睛看不見,反倒更看得清楚人心。
就像十年前,他眼裡青劍宗同門都是好人。張賀耿直粗魯,但是好人;林菀天真,是好人;沈梟很嚴肅,是好人;時盞驕縱,也是好人……但突然有一天,他發現事情不是這樣的。
人心複雜,是他自己太過理想化了。
他害怕出現在時盞面前。
他怕她質問、怕她嫌惡、怕她說出許多帶刺的話,讓他無顏面對,痛不欲生。
他只能縮在屋子裡逃避。
雨聲淅淅瀝瀝,伴隨著房門被輕輕推開的吱呀,有人帶著一身潮濕水汽走了進來。
藺西澤抬起頭,轉動輪椅,面朝房門的方向,咳嗽著聲問:「十九?」
「徐媛?」
沒有得到回應。
無邊的黑暗裡,藺西澤心頭一提。
他手掌悄悄握緊了輪椅,喉頭滾了滾,「是你嗎.........」
是你嗎?
二師妹。
他不敢這樣叫她了,只能在心裡默默稱呼。
半晌后,他聽見屋裡的女音淡淡「嗯」了一聲。
時盞目光靜靜打量四周。
小小的一間屋,瀰漫著苦澀的藥味。沒有桌椅板凳,沒有陳設裝飾,靠牆擺著簡陋的多寶閣,紗帳后一方床榻,榻上疊著幾床厚厚的被褥,角落裡還擱著剛剛熄滅的炭盆。
一片凡俗煙火氣,哪像修士的屋子?
藺西澤咳了幾聲,猶疑道:「我聽十九說,你今天本來要走,怎麼……怎麼留下來了?」
他緊張又高興。
時盞能在青劍宗多逗留幾個時辰,他很滿足了。
「想看看宗門。」時盞走到窗邊,望著煙水朦朦的雨幕。
雨幕里是青翠的靈植。
若沒記錯,那個地方原本是戒律堂。
她問:「戒律堂為什麼拆了?」
藺西澤沉聲作答:「宗門裡十來個弟子都很懂事,無需去懲罰誰。」以前沈梟掌權,青劍宗紀律嚴明,戒律森嚴,時盞更是戒律堂的常客,總被挨罰。
時盞陷入回憶,「有一次宗門大考我沒參加,沈梟來向我爹娘告狀,說我目無尊長狂妄無禮……後來沒法子,我在戒律堂挨了十個手板心。」
「嗯,你手腫了,哭了好久。」藺西澤接話。
時盞轉過頭來,盯著他被錦帶蒙住的眼,「你記得你當時怎麼安慰我的嗎?你說,『二師妹,別哭了,我把最喜歡的一本劍譜送給你』。」時盞啞然失笑,「我當時就想,世上怎麼會有你這麼迂腐死板的人啊?誰稀罕你的劍譜,還不如兩串糖葫蘆呢。」
藺西澤羞慚地垂首。
「你明明對那本劍譜捨不得,但還是送給我了。」
「沒有捨不得。」
時盞冷冷瞥他,「你每次情緒不對,就喜歡垂下眼,目光看向西邊。」
雖然藺西澤失去雙目,看不見他的眼神。但時盞知道,他肯定是這樣。一如前世她死的時候,他不忍心又失望,只能垂眼不看。
無論過去了多久,她對藺西澤的小動作全都記得清清楚楚。
「所以,你還想騙我到什麼時候?」
藺西澤一怔,「什麼?」
時盞抬手,拔下他束攏的鬢間,一根早生的華髮。
「沈梟那一掌,讓你金丹碎了十年,為何不告訴我?」
藺西澤心慌意亂,他一陣劇咳,嘶啞著嗓子道:「是誰告訴你的?是不是徐媛,她……」
「藺西澤!不要顧左右而言他!」
時盞她只是想確定,確定是不是他為她成了現在這幅模樣。
藺西澤無可奈何。
他低下頭,指節握緊了輪椅的扶手,溫吞道:「雖然金丹碎了再也無法修鍊,但這並不重要。一切是我咎由自取,我不想因這件事,給你徒增負擔。」
昏迷的那幾年,他像在黑暗裡做夢。
夢裡他的人生早已定好,年少愛慕著天真的林菀,共同飛升。至於另一個走上歪路而早逝的師妹,則成為心底的遺憾。他昏睡中看著自己的人生重演,可中途出了岔子,有一股不可抗力讓他偏離命運的軌道。到底哪裡出了問題,他遍尋不到答案。
他不懂。
他也想不通。
他就那樣渾渾噩噩,得過且過,獨自嘗遍所有的苦。
彼此靜默,誰也沒有言語,愈發顯得天地寂寥,僅剩沙沙雨聲如蠶食桑葉。
時盞心中百轉千回。
她有時候非常羨慕南宮良之流。
他們是真小人,但至少一直在為自己謀利,不會多為旁人考慮半分,也不會讓自己有任何為難。
殺伐果斷,沒心沒肺。
風長天說得對,生在修真界,重情重義是壞事。
可是,她又有什麼辦法呢?她做不到對別人給予的好漠然不理,無論是余安州或是白黎之還是藺西澤……別人的恩情沉重壓在她脊背上喘不過氣。
她也想兇殘冷酷,但她不行,就是不行。
從小被身懷俠義心腸的父母捧在手心裡長大,有師弟師妹一起玩耍嬉戲。在林菀出現以前,她每天都無憂無慮。
哪怕遭遇挫折,她也沒想過主動去害人,仍對世界抱有期望。
她沒有崇高的理想,也沒有扶危濟困的雄心壯志,她只希望自己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千百年後回想起來,無愧於心。
「藺西澤,我問你。如果當年在玄華山,需要你負責的人是林菀,你會對她一心一意嗎?」
藺西澤嗓子發緊。
她還是問了。
問了這個讓他膽戰心驚夜不能寐的問題。
良久,他才低促地答道:「會。」
他不會撒謊。
根深蒂固的思想就是這樣。有了肌膚之親,就應該負責,就應該傾注真心,無論從前將來,眼裡都只能是他的道侶。哪怕那日在玄華山上,讓他解毒的人不是林菀不是時盞,而是某個無鹽女修尋常村婦……他都會義無反顧的對其負責,從一而終。
時盞輕輕一笑。
這個答案毫不意外。
就像上一世,藺西澤也是這個樣子,只要是他認定的人,對的是對的,錯的也是對的。
事實上,又豈止是他?
游月明也好余安州也罷,他們都先認識林菀。
偏偏白黎之的那句話又點醒了她。
上輩子,他根本都不知道時盞是誰。在《林菀修真記》里,她只是個無足輕重的邊緣人物。
這輩子他們一個個愛她愛得死去活來,說不定下輩子,在《張三修真記》《李四修真記》裡面又去追求張三李四……誰能未卜先知,預料來世?
藺西澤滿嘴苦澀,他扶住輪椅,狼狽又慌張:「你因此……很怨恨我吧?」
「那倒沒有。」
比起他的沉重,時盞語氣輕快。
她的確有怨,但怪他不得。
設身處地,若當時中毒的人是藺西澤和越北,她肯定會救後者。
人無完人,每個人都有私心,每個人也都隨著時間在成長。
往事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時盞望著窗外斜風細雨,目光沉寂而悠遠,像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跟他閑談:「藺西澤,你知道嗎?小時候我爹告訴我,說我的性格和你很像。我當時立刻反駁,『我怎麼可能像那個像老古板,你說我像他,不是在罵人么?』」時盞嘆息一笑,「後來經歷的事多了,還真覺得有點像。總是猶猶豫豫,放不下這兒放不下那兒,希望對誰都不辜負,希望把什麼事都做好。」
註定心累。
但是,她能自我調節,藺西澤不能。
時盞轉過身來,視線落在輪椅上單薄病弱的白衣男子臉上,雖蒙著眼,但也瞧得出他滿面風霜,不復記憶中年少了。
「你知道你現在是什麼樣子嗎?」
藺西澤緘默不答。
時盞揚眉,惡劣地罵道:「如果你現在能看得見,我真想給你一面鏡子讓你仔細瞧瞧!仔細瞧瞧鏡子里的人,畫地為牢,自己給自己戴上枷鎖,消沉頹廢!軟弱窩囊!丑得要命!」
藺西澤無地自容。
他在她眼裡竟是這樣子?
他哽咽搖頭,「我此生已盡人事,聽天命。」語氣溫軟無力,「水波往何處流,藺西澤往何處走。」
萬事之來,順其自然,不願拂逆旁人之意,寧可捨己從人。
這就是他的本性。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藺西澤少時也溫潤斯文,但那會兒,他仍有錚錚傲骨和男兒俠氣。勵志悟出自己的無上劍意,仗劍天地,斬妖除魔,行俠濟世。
絕不像現在,彷彿死物,說出什麼水往哪裡流人往哪裡走的蠢話!
藺西澤當然知道自己不是這樣的。
但他不能修鍊,在修真界就是廢物。曾經的凌雲壯志早就被歲月侵蝕的千瘡百孔,如他破敗殘漏的身軀,難以挽回。
時盞深吸一口氣。走到多寶閣旁邊,隨手抽出一本書。
她抖了抖書上厚厚的灰塵,翻開其中一頁,漠然考問:「《乘風劍典》第三卷第七章第四句是什麼?」
藺西澤多年沒碰劍,但鐫刻在骨子裡的劍道,仍讓他脫口而出:「無形無影,無聲無響,鶴驚游龍,吾意乘風。」
「《松雪劍章》第十六節第六段。」
「心不可濁,人不可怠,身不可倦,而置智慧於闊處,磨練智和心是也。」
時盞合上書頁。
她又問:「《象傳》第一句是什麼?」
藺西澤怔住。
「說啊!」
藺西澤緩緩抬頭,眼睛有些發痛,忍聲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話音甫落,死寂的心好似被風輕輕吹去灰塵。
時盞手腕一轉,剛從劍池打撈上來的太和劍還帶著幾滴水漬。
她抬起下巴,冷冷命令:「藺西澤,握住你的劍!」
雖無修為了,但藺西澤一片黑暗中,仍感受到了太和劍的凌厲嗡鳴。
那是佩劍與主人久別重逢的熱切嗚咽。
他的劍,一直在等他回來。
藺西澤擱在輪椅扶手上的指節輕顫,遲遲不敢伸手。
拿不住的.......
他膽怯孱弱,不願再邁出一步,生怕被時盞看穿他的殘廢無能,始終隱忍,剋制分寸。
時盞黝黑的瞳仁靜靜地凝望著他,眸底泛著微光。
她將太和劍橫在掌心,往前一遞,「握劍!」又沉聲說,「……師兄。」
藺西澤震驚地抬頭。
明明滿目灰暗,可他似乎從泥沼里窺見了一縷日光。
「你叫我什麼.......」
時盞眉目間坦坦蕩蕩。
「師兄。」她說。
這十年來,藺西澤不能離葯,他以病弱之軀擔起了青劍宗的責任。他為她淪落至此,她也要負起治好他的責任。
藺西澤覆蓋雙眼的錦帶,再次被淚潤濕。
他能感覺到太和劍就在面前。
少頃,他顫巍巍地伸出手,輕輕撫過冰涼薄窄的劍身,像是在撫慰暌別多年的朋友。
藺西澤伸張蜷縮起的手指,用盡全身力氣,握住劍柄。
太和劍重八斤四兩。
不重,但他單手舉不起來。
藺西澤迫不得已伸出兩隻手,寸斷的筋脈令他手腕無力,不停發顫。
「哐當——」
太和劍摔在地上。
藺西澤無顏以對。
他弓起脊背一陣咳嗽,咳了好長時間,蒼白如雪的臉頰都泛起了薄紅。他此時慶幸眼睛看不見,看不見時盞臉上嫌棄的神色。
「對不起……我做不到。」
「為什麼要跟我說對不起?」時盞撿起長劍,再次遞到他跟前,「你對不起的是你自己!」
對不起他少年時的鴻鵠之志,對不起一身正氣的朗月清風,更對不起這柄主動擇主的太和劍。
藺西澤枯木般的心似乎有嫩芽東西破土而出。
他要振作起來,不負餘生剩下的時光,不讓時盞輕看,不讓同門失望。
藺西澤咬著牙關,緊握劍柄,指節用力而泛白。
這一次,堅持了幾息,長劍才跌落在地。
不等時盞幫忙,他便彎腰去摸索撿起。
時盞倚靠著窗沿,靜靜地盯著太和劍一次次落在地上,藺西澤一次次重複拾劍。
她知道,藺西澤不是在拾劍,是在拾他遺落的信念。
耳畔聽著沙沙雨聲,腦海里回溯起年少過往,和藺西澤的之間的點點滴滴,都愈發清晰。
他們一起長大,一起修鍊,一起經歷過青澀時的爛漫夷悅。
她不禁正視自己。
應是對師兄上過心的,否則,何來沉積兩世的怨?
她想,他怎麼都不該是現在這幅樣子。
當劍又一次落地,藺西澤半扶輪椅,在地上四處摸索。
地面乾淨粗糲,指尖沒有摸到劍,卻摸到肌膚細膩柔軟的手背皮膚。
彷彿被燙了燙,他正要退縮,下一刻,便被那隻手捉住了手腕。
時盞搭住他的脈搏。
筋脈受損的程度,比起白黎之竟還要好點兒。只是金丹盡碎,沉痾難愈,需要更多的時間去調理。
「……時盞,我無礙的。」藺西澤嘗試著抽回手,卻掙脫不開。
黑暗中,他聽見女子不咸不淡地問:「你腎還行嗎?」
藺西澤以為聽岔了,「你剛說什麼?」
時盞順手點了下他腿間,「我問你還行不行。」
這、這是什麼虎狼之詞?
藺西澤渾身一僵,蒼白消瘦的臉頰轟的一下燒了起來,耳垂紅的像滴血。
時盞見狀,莫名找回了一些年少時捉弄古板大師兄的樂趣。
她提醒道:「你別忘了,我如今可是無念宮的魔修。」
「知道我在外的稱號嗎?」
「浮光界第一老淫魔。」
藺西澤果然變了臉色。
時盞伸出食指,在他凸起的喉結上游移,陰森森地恫嚇:「我先找長得俊的男修滾床單,把他們吸干精氣后,再將屍體抹點醬撒點鹽腌起來。什麼時候靈氣不足,什麼時候就燉一截胳膊,煮一條大腿……把人全部吃掉,養生補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