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不夠瀟洒

還是不夠瀟洒

婉兒是閉著眼感受到那柔軟的懷抱的,很溫暖。她微微睜開眼,用力喘息著,說了句:「月兒,你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啦。」

「我喜歡。」她口是心非,手臂還是放鬆了一些。

她抱了很久,抬頭的時候,婉兒看見她眼眶仍是微紅的。

「你故意要我擔心,是不是?那我告訴你,你成功了,你的目的達到了。我好……我好擔心你。」

婉兒的唇微微動了一下,沒有說出話來。

「婉兒,你想問什麼?」公主垂頭,輕而無可奈何地笑了笑,「救濟糧都到了,災民大都遷回去春耕。今年雨水適宜,他們說,不會有災荒了。」

婉兒垂下眼,微微點頭。想說些什麼,說什麼呢,抱歉的話么?她沒有開口。

「婉兒,別人怎樣我不管,我要你活著。你不能丟下我,我也不准你死。我告訴你,要敢再這樣亂來,什麼同窗故友,我都不認了,約定作廢。到時候,我就把你關起來,鎖在我的床邊,吻你吻得喘不上氣,再也不讓你離開。」

公主看著她,撫摸上臉頰,指尖捨不得離開。生怕這人會突然會消失一般。婉兒也掙扎著伸手,卻軟弱無力。公主便握緊她的掌心,附身拿到耳側,指尖碰上髮絲,碰上耳廓。她微紅的眼眶,又掉下淚來。忽的附身又緊緊抱住婉兒,過於用力,以至於讓她身子都要散了。公主邊嗚咽著,聲音戰慄,在她耳邊低聲呢喃:

「你還活著……你還活著……你要做什麼……你要做什麼……你要好好的……不要丟下我……」

原來她害怕起來,是這個模樣的,連擁抱都有些顫抖。

「乖,別怕。我沒有走。」她極緩地說著。

「等你好一些,好好抱我一次,抱緊一些,行么?」

她輕輕點頭。不知道太平有沒有感覺到,又輕輕應了一聲「好。」

我是真的以為……以為你要離開我了。你知道我多害怕么。你知道么?你不懂么。我知道,我曾經丟下過你,你說那滋味不好受的。不要丟下我,丟下我一個人。我們還沒有真正好好在一起過,你怎麼忍心,怎麼忍心丟下我的啊?婉兒你到底……你到底怎麼想的嘛。你不能離開我,聽見了么,我不准你離開我。

「有一天,我們會離開這裡,會好好在一起的,對吧?不要嚇唬我,婉兒。」

我們會一起走下去的。當我們都老了,很老很老的時候,我會陪你到生命的最後。那時,你會躺在一張溫暖的床上,我陪在你身邊,握著你的手,看著你眼裡的光為我熄滅。我會吻上那光,隨你閉上眼,再也不放開。我會在你耳邊,堅定地告訴你,生生世世,你都是我的良人。

只是,那一刻絕對不是現在,不是此時此刻。

「答應我,婉兒。答應我好不好。」

她沒有答話。過了許久,又一次閉上眼:「月兒,你太累了。休息一會兒吧。休息好了,就回公主府。你有更重要的事去做,留在這裡照顧我,沒出息。」

這回公主卻不應聲了。連著數日緊繃著,精神一鬆懈,就轟然崩塌了。這條沒有則天皇帝的路,走得太艱難。她想護佑蒼生,卻連愛人也保護不了。累了,終於伏在床邊睡去,陷入沉重的夢。

這次,大概是我命不該絕吧。

心口一絲微硌,婉兒使出全身的力氣,才從領口掏出那道平安符。平安符帶著體溫,在掌心的陰影中安靜地躺著,她一眼便看見,其中生出一道隱隱的裂痕。不,不是一道,張牙舞爪,像閃電的痕迹,劃破陰沉的天。

怎麼會呢。阿娘,阿娘啊。

淚水從眼角溢出,留下晶瑩的痕迹,滴在絹絲枕上。

阿娘啊,對不起,對不起……女兒這輩子,對不起你。你原諒我么?

她將平安符用手護著,死死貼在心口。

阿娘啊。

瀟洒就是了無牽挂。這一生,還是不夠瀟洒。

宰執之首、修文館領袖、後宮女官的統領者,上官婉兒飲鴆服毒死諫的事,很快傳遍整個京城。這是件大事,朝野為之震動,眾人議論紛紛,各有心思。都說人言可畏,一時間群情激奮,長安暗流涌動。大臣或許忌憚韋后垂簾,朝上不敢言,私下裡卻是吐沫星子橫飛。大家都清楚,上官昭容這次的確命懸一線,險些真沒有醒過來。沒人再說她沽名釣譽,提到的時候,都多了幾分恭敬。

韋皇后見朝堂氣氛不對,不用多琢磨,其中緣由便心知肚明。她問過宮人,皆說婉兒於大殿吐血升斗,若不是御醫來的及時,真真人就沒了。韋后沉默了,咬牙沉思起來。散朝以後,她叫住安樂公主:

「皇太女的事,還是從長計議吧。至少,暫時也避避風頭。」

「從長計議?」安樂擠了擠眼,「阿娘,誰是你親生的女兒啊?」

一旁的駙馬武延秀連聲附和:「此時咱們不能避退,還怕了她小小昭容不成?」

「本宮說從長計議,從長計議就是!」韋后神色帶怒,拂袖而去。留下二人面面相覷。

婉兒呆在府上養著身子,幾日後,終於能下床了。頭髮還是掉得厲害,手腳也無力,時常乾嘔著吃不進東西。扶著欄杆上藏書樓,書卷看到一半,便開始頭暈身軟。人也更加纖瘦了,離一副骨架子,差不了太多。

她的別院沒什麼好看的,至少比長寧、安樂府邸差許多,那才是李顯常去的地方。是年三月十一日,皇帝借口遊玩,帶了幾位大臣前來看望。他年紀不小了,細細看去,兩鬢也有斑白。他握住婉兒的手,長嘆:「婉兒,朕的面子,你多少要給些。那些話,就別說了。這種事,也別再做了。知道么?」

太平倚在門邊,冷冷道:「那要看陛下怎麼做,由不得婉兒。」

「月兒,你——」

「陛下不允許臣辭官,也不允許臣以死明志,」婉兒將手抽出來,「那就請允許臣退為婕妤。我只要陛下堂堂正正封的職位,皇后給的官,我不要。」

她說得很冷淡。

「昭容,別那麼大火氣嘛,」李顯搖頭安慰道,「後宮不和,是叫朕煩心呢。」

「誰是你後宮?」太平幾步過來,做過去,擠掉李顯的位置,「陛下請回吧。」

李顯無奈,臨走時囑咐婉兒,說半月後於長寧公主流杯池設宴。流杯池最有魏晉風雅的,請昭容務必前來。不在皇宮正殿,不在安樂公主府邸,偏偏選長寧的宅院。看來這人是再也扶不起的,決心和稀泥到底了。

太平又寬慰婉兒幾句,想著方才四兄李旦也來了,幾步追過去。

「阿兄!」她叫住李旦。李旦回身,他見過妹妹開心,也見過她生氣,卻從未見過她如此擔憂的模樣。

「阿兄,我算看出來了,婉兒是真的做好離世的準備了。連我的紅衣都穿在身上,大概……是要穿著帶入墳墓的。她這人很犟,認定了就不改,那麼狠心求死,我卻無法勸服她。阿兄,你說,我該怎麼辦呢?」

阿兄,有沒有某個時刻,你曾覺得活不下去了,要放棄人世的一切,卻又因為一件什麼事,再度堅持下來。有這樣的事么?

李旦認真思慮片刻,點頭道:「有。」

「那是什麼事呢?」

「很久很久以前了,大周剛建立沒兩年的時候,我被誣告謀反。那個陰險的來俊臣,抓住我的家僕,開始狠狠鞭打。我以為死期將至……」

四月初,婉兒身子還有些孱弱,還是很給面子地來到長寧府上。府中雕欄玉砌,金碧輝煌,這卻也一般了。最獨特處,是鑿石飲水為池,很有「曲水流觴」的古意。

不就是作詩么,要我作詩,便作詩吧。應制所作,歌功頌德?她淡然一笑,提筆寫下:

煙霞問訊,風月相知。[R1]

若逢煙霞問訊,不必多言,風月自然相知。獨守於此,即便無人理解,亦堅定自我。清風明月為老友,皆知我磊落無私。[R2]

舉頭不見月,唯風習習。或,唯有風知。

那時她忽而又想,若是有人知道該多好。有人分擔,有人可言,有人能解。哪怕是一點點也好。可她卻不能言。如果身死以後,國運仍不能昌隆,這樣的堅持,真的有意義么?

弄不清。

離開的時候,她再次向皇帝表達了請退的意願。說自己近來身子不好,朝政之事也幫不上,理應退為婕妤。李顯咬著不放鬆,仍舊不應允此事。婉兒不過多爭論,徑直回了府上。太平近日常來看她,卻不知又在忙著什麼,她還是有些擔心。無論是自己的未來、她的未來,又或是王朝的未來,會走向哪裡,弄不清。

那日太平清早來看她,閑聊數句,又說上些正事。公主告訴她,那個打馬球的潞州別駕李三郎,最近見朝野動蕩,悄悄跑回京城來找她。這個年輕人一腔熱血,說要滅韋氏,重振朝綱。還說認識幾個萬騎的將領,以後或許能派上用場。其他的,還有個小縣尉劉幽求投靠[R3],是個懷才不遇的野心家,或許也能派上用場……大意就是,她過去資助了不少儒生,與一些官員也有交往。便是安樂和武延秀先動手,這邊的實力也不至於吃大虧。

談著談著,棋語上前,在公主耳邊說了兩句,太平便笑了。她揚手對婉兒道:「外邊有幾個修文館門生,聽說昭容大好了,特來探望。婉兒,我扶你過去。」

婉兒放下卷帙:「不是什麼要緊事,就幫我推了吧。現在這關頭來見我,不一定是什麼好事。」

太平起身,輕拍她的肩:「人家來看你,都是一片誠意。還是隨我去吧。」

婉兒拗不過她,剛要起身,太平一手環過後背,一手伸進腿彎,將她抱了起來。[R4]婉兒稍稍怔了一下,便順從地摟上脖頸,臉貼了上去。那人的胸口如此溫暖。

「太輕了。」公主的話有些微微責怪的意思。

快到前院的時候,太平將她放下來,獨自上前打開門。

「諸位久等了。」婉兒聽見她的聲音洪亮有力,滲透進前院每一塊磚石的縫隙。彼時還有些疑惑,拖著步子走去,跨出門檻的時候,她愣住了。

不算太小的院落,人擠著人,站得滿滿當當。初夏時節微熱,很多人臉上有了汗水,他們仰頭望著自己,面龐晶瑩反光。有修文館的學士,有中書的見習,有宮裡習藝館的女官,每個人的臉龐都不一樣,卻都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神聖表情。

「昭容。」不知誰喊了一聲。

「昭容,昭容!」他們紛紛開口喚她,眼神多了幾分期冀與敬仰。聲音此起彼伏,久久不息。

每每聲音要停下去,便有人一聲更加高亢,再次點燃眾人的情緒。他們不知疲倦地喊著,直到眾人面龐上的光點,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

婉兒回頭望向公主,見她倚在門后,也含笑望著她。眼裡的淚珠搖搖欲墜,再忍不住了,她踉蹌著走回去,推上門,緊緊抱上公主。這是她欠下的那個擁抱,原本不準備還的,可是……可人生總是身不由己的。她哭了一會兒,瘦弱的身子一聳一聳,一句話也說不出。

「別哭啊,婉兒,我沒想讓你哭的。不哭啦。婉兒,不哭啦。」太平也有些不知所措了,只有輕輕拍她安慰道[R5]。

婉兒有些微微抽泣,聲音還在發抖,斷續道:「謝謝你……謝謝你為我做這麼多。」

能碰見你,上輩子是積了多少德。不知你能不能戒掉我,但這樣看來,我是真的戒不掉你。

終於慢慢平復以後,太平再次為她打開了門。雖然有些暑熱,卻沒有一個人離開[R6],他們站在院中,靜靜等昭容歸來。

「你們——你們……」她眼裡還含著淚,說著,啪嗒滴下來。

「昭容乃真國士!」她聽出來,這是崔湜的聲音。站在角落的他,這聲幾乎是吼出來的。婉兒看向這年輕人,看見他眼裡的淚光。

「昭容乃真國士!」

「我等願誓死追隨!」

「昭容乃真國士!」

「我等願誓死追隨!」

流著淚,她終於微笑了。為此刻,今生足矣。

[R1]對這組《游長寧公主流杯池二十五首》詩的評價:此外,上官婉兒還在開拓唐代園林山水詩的題材方面多有貢獻,如《游長寧公主流杯池》,突破了以往寫景狀物的宮廷詩歌形式,寓情於景,卻更具有自然山水味清代文人陸昶在《歷朝名媛詩詞》中稱讚道「昭容才思鮮艷,筆氣舒爽,有名士之風」

[R2]指路百度貼吧「你做個受吧」的帖子:從《游長寧公主流杯池二十五首》談談婉兒的死諫前兆。

摘錄:再來看看這二十五首詩。能夠讓婉兒視皇帝為無物,連皇帝馬屁都懶得拍,這種情況下寫出的詩作,一定是她此刻最想表達、內心最渴望卻求而不得的東西——隱逸。可是婉兒是個工作狂,她有明確又清晰的政治理想、人生抱負,究極一生去實現,甚至不惜犧牲生命。在這個政治鬥爭白熱化的時候表現出這麼強烈隱逸情懷,不得不說很微妙。隱逸通常還伴隨著另外一個意思——避世。

當然也有朋友從另一個句入手,我覺得稍微有些牽強。找不到出處了,就放在這裡吧:有人提到過婉兒寫游長寧公主流杯池時,據唐龍政變只有最後兩三個月,那幾首詩中已透露出婉兒的隱逸之意,可想而知,婉兒那時候已經很累了。鑒於婉兒只有32首詩留存,姑且將之視為絕筆,而在那幾首詩里也不出意料地提到了「魯館」,只不過這一次不再是積極地讚頌,只有四個字,「何如魯館」,原詩意思大概是魯館又如何,比不上這景緻。聯繫前文,我總有種感覺,這句話似乎預示著什麼,婉兒心裡的某一隅把少女時期的一個執念悄悄放下了,看來昭容果真是太累了啊。

[R3]在唐隆政變之前,劉幽求當過兩次縣尉。他是如何安全到達長安,其實最有可能就是太平提拔他上來的,但後面這段記錄被清除了。要不然太突兀了,很難解釋他為何參與政變。另外,維基百科寫的也是「太平派劉幽求與薛崇簡參與政變」。

[R4]婉:原來公主抱就是被公主抱抱!

[R5]平平太寵了!

[R6]當事人:其實是公主逼的(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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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奮.jpg再說一遍我平絕世好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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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妝濃[太平公主×上官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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