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別了,陛下

永別了,陛下

眾人最終退去時,人潮擁擠中,太平叫住了一人。

「畫采。」她微微沉吟,「畫采,這次多謝你。若不是你幫忙,習藝館的人,我大概叫不動的。」

那位瘦削的女官回頭,低低行了拜手禮:「公主不必如此。不是我的功勞,是上官昭容做得好。只略略一提,大家都爭著來看望她。」

「還是謝謝你,畫采。」

女官淡淡一笑,垂下頭:「我呢,最終還是學會了寫字。只可惜,不是她教的。公主既然是唯一的學生,若還護不好她,我一輩子不能諒解的。」

「別說是你,我也不會諒解自己。你放心,這種事,我不會再讓它發生了。」

許下這樣承諾時,她是滿懷信心的。可是……可是人生總是身不由己啊。

四月中,定州人郎笈進言:韋后、宗楚客將為逆亂。韋后白上,杖殺之。一個平頭百姓,如何知道朝中逆亂之事,如何從千裡外的定州趕來,又怎麼敢以布衣之身狀告當朝皇后,就是不長腦子的人,也知道必有蹊蹺。[R1]頭一次告狀不成,太平並不氣餒,畢竟韋后每一次杖殺,都會使她多失去一點人心。當然,有進必有退,此事以後李顯終於也煩了,看著婉兒幾乎天天遞來的奏表,硃筆一揮:降為婕妤。

夏日的陽光越來越好了。太平每每來昭容府,總盯著婉兒好好養身體,又扶婉兒出來曬太陽,看枝頭花開又落。昭容府的庭院,開了幾樹的花,漫步其中,恍若天宮雲霓。夏日已至,婉兒走出卧房,便能看見花落於地,薄薄一層零落成泥。樹上小小的嫩芽,顫巍巍吐露出尖角。

花落乾淨了,葉子才能長出來,完成生命的輪迴。

「婉兒,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則天皇帝。」婉兒漫不經心地答道,「想她在上陽宮,最後那幾個月,是怎麼度過的。」

「想這些做什麼?只要你我都還好好活著,只要你的手還在我手裡,就只有此刻。」

公主一邊希望著她好起來,不用別人再扶著,一邊又放心不下重複著叫她小心些走路。公主說,眼見著你身子一天天好起來了,往後日子還長呢。只要在一起,就沒什麼過不去的坎。只是有一點,以後你做什麼,都不準瞞我。

婉兒一一答應著,聲音不大,也許都沒有認真聽她的話。她只曉得,一個霸道的公主,給了自己全部的溫柔。

她們坐在水邊的涼亭歇憩,侍婢端上一尊玻璃盞,盛著艷紅飽滿的含桃。

「婉兒,這是我親手為你摘的含桃。你還記得么,小時候那個夏天,我和你賭氣,故意喝醉酒,要你陪我。其實啊,那時候我是裝的。我太想讓你喜歡我了,婉兒。」

那個夏天,烈日、含桃、酥餄,兩小無猜的你我,無憂無慮地在掖庭吟詩作賦。依偎在肩頭,刺眼的陽光照過來,彼此身體里涌動青春的氣息。你靠過來,斜在我身上,微微低首,唇恰好對著胸口。我的心跳得好快,我好想吻你,夢想著交疊唇齒與氣息。你也不知道的吧。

再也回不去了吧。再也……

「傻瓜。」她輕輕說了一句。

公主哼了一聲:「你才是傻瓜,你全家都是。」

「我全家?」她微微笑笑,卻是苦澀無奈,「現在,只剩下你了吧。」

真的。真的,不想讓你難過。

太平提起相王家的三郎,誇讚了幾句,說婉兒識人很准,他的確不錯。三郎找到自己結盟,就是極聰明的——公主一邊有兒子崇簡做著衛尉卿,掌管皇家的武器;另一邊,女兒女婿在京畿地區丹、延二州,也有一些軍隊,可謂進攻退守。

太平告訴婉兒,李隆基勸她,若與相王聯手,因著女人和妹妹的身份,只能做副將。不如轉而支持自己,姑姑對侄子,政壇老手對初出茅廬的小兒,怎樣都是由太平主導。他呢,也能建立奇功,提高自己的地位。

「這人看得挺明白,說話也條理清晰。只可惜,他並不知我。」太平笑道,「我並不渴望主導什麼,且若真用到他,說明事已沒有迴轉的餘地。相王在皇室中威望最高,不能冒死,叫他的孩子衝鋒陷陣,也合情理。」

她喂一顆含桃,送進婉兒口中。

「婉兒,你知道么,阿瞞他誇你的詩呢。每每提到,都是讚不絕口。平日里謀議,也是謙恭有度,不急不躁,看來的確是可造之材……」

聽著太平的轉述里,那樣恭敬溫順的男子,她想起那個神氣狂傲,說著什麼才女、墨跡的男孩。那一刻,她猛地意識到隆基的能量之大,不可能僅限於建立奇功。

這就是未來么?那個狂妄自大的男人。他該長成男人了吧。

「他……太平,你對他要小心些。」

「你說三郎?他能怎樣,才回來一個月而已,還得我好好提攜。」

「嗯。」婉兒點頭,「但也要小心些。」

「明白了。」公主笑起來,「你啊,比我想的還多。」

婉兒點頭,沒再多說什麼。

是月,許州參軍燕欽融進言:皇后□□,干預國政,宗族強盛;安樂公主、武延秀、宗楚客圖危宗社。相比上一位先行者不分青紅皂白的處死,這次李顯也有些動搖了。他下令詔燕欽融進京面聖,說清楚因果。欽融頓首抗言,神色不撓。李顯沉默許久,沒有發話。皇后早已人神共憤了,婉兒死諫又引起不小的風波。這些日子,頭鐵不怕死的不少,上書支持上官婕妤的忠勇之人更是數不勝數。現在,連百姓和參軍都曉得這些醜事,還敢進言告發,不得不好好考慮幾番。

他長嘆:「燕參軍,你請回吧。」

皇帝沒說什麼,宰相宗楚客一聽這事,卻發飆了。他偽造詔令,讓飛騎抓住燕欽融,扔在大殿的台階上,脖頸折斷而死。

李顯終於震驚了,不是因為「皇后□□」,是因為一個小小臣子,僅因為是皇后黨羽,就敢假傳君命殺人。這也罷了,竟然囂張到在大殿的台階上殺人,毫不避諱。君王自古重權,是可忍,孰不可忍?

景龍元年六月一日,李顯下令:停安樂公主府。[R2]

武延秀和宗楚客一合計,都慌亂起來。不僅韋皇后叫他們避一避,現在皇帝也對安樂失望透頂。這是都不願意帶著他們玩了,現在不奮起,往後便永無出頭之日。安樂是公主,自然沒什麼顧慮。他們是武家勢力,可不是用完就丟嘛。

武延秀記著那「黑衣神孫披天裳」,仍以為自己是天選之子,武周的救世主。帝后拋棄了武家,他就要自己掙回來。如今只等一場動亂,上下其手。這點他不是沒想過,楊鈞、馬秦客,一個做飯一個製藥,都是可以運用的黨羽。問題只在於,所有皇帝入口的東西,一定要宮人先試毒。非得這麼做,風險太大了,說不定賠了夫人又折兵。

宗楚客努努嘴:「這不,皇帝最愛的小女兒在這呢么?」

對啊。武延秀跪在公主腳邊,砰砰磕了幾個頭,聲淚俱下說了番話。大約是你母親拋棄我們,父親也拋棄我們,這日子沒法過了。皇太女事件上,皇帝屢屢讓你碰釘子,還一路起複死諫的上官婉兒,弄得大家都不愉快。這明顯是對你有意見了,小時候讓你受了那麼多苦,現在還這樣對你……

他胡言亂語說了一通,最後落到點上:請公主親自給皇帝獻食,最好讓他都吃乾淨嘍。其他的,就不用管了。

安樂皺起眉頭,琢磨了一會兒,忽然笑了:「你們要謀害皇帝?」

武延秀沒想到她這麼直白,一下子捅破,臉色也難堪起來,支支吾吾說不上話。小心翼翼看去,卻見安樂眼睛亮了起來。

「殺呀,殺呀!」她大笑起來,「天下要亂了,多好啊。」

武延秀獃獃看著她美艷的臉,一時間,竟有些魂不守舍。

安樂笑靨如花地出現在父親面前時,雙手竟然沒有絲毫顫抖。她先自我反省了一通,什麼往日過於驕縱,給父親添麻煩了,以後一定再也不這般任性。隨後滾在李顯懷中,想往常那樣撒著嬌,要父親原諒她。那可愛模樣,鋼鐵做的心也要軟的。

最後,她命宮人呈上食盒。

「這是女兒親手做的,特意為給阿耶賠罪。吃一塊吧。」

李顯點頭,宦官照慣例攔下,要先嘗一嘗。

「誒——兒親自做的食物,豈是他能隨便吃的。阿耶若信不過呢——」公主拈起一塊糕餅,兀自咬了口麵皮。李顯見狀,忙攔下道:「不必,不必。這些下人也真是,沒一點眼力。」

安樂甜甜地笑起來,把咬了一口,胖月亮似的的糕餅,塞進父親口中。

「阿耶,好吃么?」

「好,好。」李顯嘴裡還嗚咽著,為表誠意,趕緊又拿一塊。

安樂摟住了父親的脖頸,垂下眼,在他耳邊念起了過去。一家人在房州的時候,就幾間院子,門口還有兩個衛兵。她小時候,總是盯著衛兵的衣甲看,滿是好奇。那人就把她抱起來,和她說笑話。鎮子里的小孩,瘋跑來去的,她跟在那些人屁股後邊,根本不曉得自己是什麼「皇室」。那時候,哥哥重潤還活著,兩個姐姐也都在。他們對她多好啊,哥哥看她爬到樹上,急的自己也要上樹救她下來,衣裳都劃破了。

那樣的日子……那樣的日子……

她說了許久,李顯也聽了許久。已到中年的男人,邊聽著,扭過臉去,淚流滿面。他裝作那樣是為了方便吃餅,把苦澀的淚水一起咽下去。直到一整個食盒空了,李裹兒還在不停地說。她說她想那間院子里的老樹了,有兩個人那麼粗,和姐姐捉迷藏,自己總是躲到後邊。她想姐姐仙蕙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她呢。

好想見她一面啊。

李顯終於有些不適了,腹中隱痛,隨之乾嘔起來。他擺手讓女兒先退下,可裹兒還是摟著她的脖頸不放手。

「裹兒,我——」

安樂抬起頭,涼薄地看著父親,慢慢鬆開了手。

「幫阿耶……去叫御醫……」

她從父親身上跳下來,慢慢悠悠走向門口,轉身,最後看了他一眼。

「你——你……」李顯指著她,手臂不住地顫抖。

「是我。」

這樣死去,你不感到幸福么?如果你知道,我會怎樣死去的話。

永別了,陛下。[R3]

[R1]這邊淺顯的做一個對應:安金藏對應燕欽融、郎笈,皇嗣家僕對應修文館門生等。也就是太平真的學著李旦的方法,想要讓婉重拾信心。而婉看到的卻是——她深陷朝堂走不出去了。

[R2]這是《通典》記載的,其實是李顯停了所有公主府:停公主府,依舊邑司。但由於當時安樂公主府權勢最大,很容易被認為是針對她的。

[R3]關於中宗之死,一向是個千古迷題,眾說紛紜。總的來說有「韋后安樂毒死說」、「遺傳病暴斃說」和「太平相王下手說」三種。我這裡採用的是《唐中宗之死新論_歐佳》和《唐中宗之死與皇權之爭_黃成運》兩篇的說法。這兩篇論文論證翔實,邏輯清晰,建議有興趣的朋友們閱讀。

關於為何李顯大概率是非正常死亡,我補充兩點:

1.不論是高祖、太宗、高宗,因為遺傳性風疾而死,死前都有很長一段時間的重病期,而中宗是「暴斃」,因為皇帝重病史書一定會記載,但是沒有。怎麼,這個遺傳病遺傳到這裡忽然變樣了?

2.李顯剛剛死亡兩天,韋皇后迫不及待地將年號從「景龍」改為「唐隆」。一般情況下,修改年號要等到新帝登基才進行。如果先帝剛死,屍骨未寒,這邊就有人忙著改年號,就只能說明改年號的人心裡有鬼。

從來沒想到,有朝一日,我會同情起韋皇后。她的能力雖然比阿武差得多,但總體來說還是很可以的。至少我覺得不比李三弱多少。中宗流放時,她的那些話多麼開明霸氣。當權時,頭腦也比較清晰,很努力在向武皇靠攏。只是的確,第一個人是天才,第二個,就只能是蠢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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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妝濃[太平公主×上官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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