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烏夜啼終上
綿延至中夜的冷雨已漸漸地沒了聲勢,那原本顯得渺遠而不知何所來的兵戈廝殺之聲便逐漸明晰了起來,幾度令人恍惚之間便覺得搏殺著的雙方已在窗下。
蘇敬則倚著窗畔仔細聽了許久,那盤桓在附近的嘈雜人聲才終於漸漸遠離。他不著痕迹地鬆了一口氣緩緩後退了數步,轉而在床榻邊坐下,微微闔上眼稍作休憩,暗自梳理著今夜的種種。
今夜的這一番動亂只怕已惹得整個洛都的百姓都不敢入眠。由方才的動靜聽來,趙王的私軍似乎不僅僅是出現在了閶闔門與銅雀街左近,更是深入到了市坊之間。
他們究竟有何企圖?而與此同時又是否仍有其他乘機漁利之人?
思及此處,蘇敬則卻是不由得在心中輕嘆了一聲:即便已有了前些日子的調查,自己對於今夜的這一場變故似乎仍舊是難窺其形。
「砰砰砰」。
正欲再細細思索之時,他忽而聽得屋外有人急促地敲擊著窗欞。
聲響傳來的一瞬間,蘇敬則已本能地握緊了藏在袖中的匕首。他凝神略一思忖,卻又頓覺不尋常——倘若是流徽,大可直接推門而入,而若是叛軍,更不會如此「客氣」地敲窗示意。
他放輕了動作悄然起身,緩緩地向著窗畔走去。而蘇敬則尚未決定如何開口發問之時,窗外之人已然壓低了本就喑啞的嗓音匆匆道:「蘇公子?」
這熟稔的聲線讓他幾乎是愣怔了片刻,而後快步上前推開了窗,微微鎖著眉頭看向了來人,語調之中不免驚訝:「玉衡?」
淅淅瀝瀝的冷雨之中,濃重的血腥氣味撲面而來。一身深色勁裝的玉衡站在窗外院中不遠不近的地方,隱隱約約地看不清她的狀況究竟如何,而方才敲擊窗欞的入鞘長劍仍舊被她握在手中。
但蘇敬則在見得這情形的一瞬便已明白過來,他略微側了側身,低聲道:「進來避一避。」
「不用了,長話短說。」夜色之中,玉衡身形未動,儘管已儘力壓住了不平穩的氣息,短短一句話間也仍是顯出了幾分虛浮,「我來送一件有趣的禮物。」
她說話間已摸出了那枚白虎符,抬手將它拋入窗內。
蘇敬則自是眼疾手快地將它接住,相似的溫潤玉質與背面陰刻著的密集字樣令他旋即便明白了這是怎樣的一件「禮物」。他遲疑了片刻,將白虎符收入袖中:「你竟然放心?」
「如今說這些可沒有意義。」玉衡不覺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輕輕挑了挑眉——這倒是他們之間第一次如此直白的交流,「我記得你早已見過驚蟄留下的卷宗,想必干不出什麼於我不利之事。」
「你倒是看得透徹。」
玉衡苦笑著搖了搖頭,並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問道:「流徽呢?」
「先前去屋外探了探情況,此刻或許在耳房。」
「那便好,既然他在,想必能保你無虞。」玉衡輕輕頷首,猶豫了片刻后便將手中的長劍也拋給了他,「僅憑白虎符恐怕難以取信,帶上它吧。」
「不行。」蘇敬則權且接住長劍,心下已明白了她的打算,再次將它遞出,「今夜你若是手無寸鐵……」
「搶上一把劍還不是易如反掌?」
玉衡上前一步抬手將劍推了回去,忽地似是想起了什麼一般便要急急將手收回。然而玉衡也只是這片刻的疏忽,便被蘇敬則揚手扣住了手腕。
「這不是你平日里的身手。」蘇敬則只覺得握住的手腕之上是一片黏膩的觸感,其間又似乎還有一處隱約的傷口。
在無意間觸到那條隱隱的傷口之時,他感到玉衡的手臂似乎不受控制地輕輕顫了一下。
蘇敬則的眉頭不由得鎖得更緊了些,微微抬眼看向她時言語之間了無往日的文雅疏離,而只是一片極致的冷靜:「更何況你似乎心緒不寧——如此,是定然敵不過他們的。」
手腕上溫熱的觸感令玉衡的動作不禁頓了頓,她垂眸看著對方修長的指節在自己的腕間染上了污血,忽而回神似的局促地掙開了他的手,退後數步故作輕快地笑了起來:「我該走了。」
說罷,她也顧不得對方是何態度,急匆匆地縱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礙於四下里忽遠忽近的兵戈之聲經久不絕,蘇敬則只得匆匆地瞥了一眼玉衡離去的方向,將長劍暫且擱置在一旁的書桌上,而後以不曾沾上污血的手將窗戶迅速地關好。
方才玉衡亦是以未曾沾血的劍鞘敲擊窗欞,如此一來,便能隱去他們交涉的痕迹。
他在書桌旁坐定,微微垂下眼借著微弱的夜光看著手中沾染的污血。這些血跡還帶著溫熱,應當不會來自於他人,而那條傷口……由此前的觸感與這些血跡看來,傷口並不算深,卻了無癒合的跡象。
很奇怪。
蘇敬則索性抬起手來嗅了嗅那污血的氣息,仔細辨認了許久,才隱隱約約地覺察出似乎是三兩種活血草藥混雜著的氣味。
這樣的結論令他心中悚然:難道方才玉衡的言行之間的虛浮無力之感,更多是因為……
活血草藥造成的持續失血?
他緊鎖著眉頭抬眼看向那柄輕巧的長劍,卻見那劍柄之上隱隱約約的似乎亦有數片殷紅的指印。
……
夜雨時停時落,院牆外短暫的寂靜令風茗不自覺地便有了幾分不安。既然那些人的首領已來到的此處,是否代表著最為猛烈的攻勢即將開始?
是否也代表著沈硯卿已經……他們沒有了顧慮,才會動身來此?
風茗不敢也不能再想下去,此時此刻的枕山樓再容不下她哪怕片刻的軟弱與猶疑。
看似無盡頭的防守已然讓許多枕山樓的下屬心生憂懼,牆外之人的攻勢壓迫一旦變得失去了威脅之感,他們內部的猶疑與怨言便有了滋長之勢。
風茗素來心細,自然也將眾人的種種反應盡收眼底。趁著這片刻的喘息之機,她謹慎地思索了一番自己應有的說辭,待得心中有了定論,便暗暗地為自己鼓足了氣,向著那些多多少少面露疲態的下屬們走去。
她所需要做的,首先便是穩住這其中的幾名領頭作戰之人。
「見過九小姐。」
不論心中是否有怨言和疑慮,他們皆是牢記著風氏商會中應有的禮數,向著風茗簡單地頷首行禮。
「諸位今晚實在辛苦。」心中思量既定,風茗便微笑著回以同等的禮數,以表尊敬之意,「如今商會正是進退維谷之時,卻能得諸位奮力相護。此中高義,令我自愧弗如。」
「豈敢豈敢?九小姐過譽了。」
「這本是我等的本分所在。」
……
幾人自是不會在風茗的眼下露出退卻之意,紛紛開口自謙了一番,又暗自不安地打量著她的神色變幻。
「諸位本非我風氏家臣,逢亂時願意留下施以援手便是情分,又何來『本分』一說?」風茗微微笑著,語調本是一如既往的溫和與淡然,卻又忽而生出了些許憂慮,「只是如今看來,牆外的那些人卻是絲毫不這樣想。」
幾人既然做到了領頭之位,便不會不明白風茗這後半句的言下之意——那些人若是得了勝,絕不會為枕山樓中的任何人留下生路。
他們這樣想著,便有一人當先一揖,問道:「不知九小姐可有什麼緩兵之計?」
風茗略做斟酌后,意態頗為從容地開口道:「此前沈先生便對眼下的情況有所預料,故而早已在前幾日便向城中的三公子傳了信。枕山樓是洛都諸商會的首腦,而三公子身為少城主,必不敢以大寧國都之中的生意冒險。」
其實她說這番話時,心下亦是十分不安:自己也不過只是猜測著沈硯卿會留此後手,只不過他即便如此行事,恐怕也是在這兩日之間,刻意提前了日期,自是為了讓他們放下心。
風茗頓了頓,又道:「我知道三公子心性素來仁厚,尤愛情義深重之人。想來即便是今晚枕山樓損失不小,他到時也仍舊會將功折過,幾位或許能去更好的地方施展身手也未可知。」
「九小姐此言既出,我等倒也便放心了些。」
聽得他們如此應和,風茗也算是略微放了心。她輕輕頷首,將音調揚了揚,這一次,便是在有意無意地說給所有人聽:「世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但如今既是大廈將傾,他們若想危及樓中之人,便也該掂量一番,究竟敢不敢冒著少城主的責難來踏過我的屍體。」
「九小姐不必憂心,我等必將儘力而為。」
這一次,應和的人倒是更多了些,言語之間聽來也頗為堅定。
敵人不會留活口,而若是僥倖守到了援軍來時,便少不得能在風城謀得高就。如此情形之下,何人會不堅定呢?
風茗向著他們很有些青澀地笑了笑,而後又是鄭重地一行禮:「還請諸位,助我守住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