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朝天子第五折上
「先生,你不該來的。」儘管這一瞬的溫軟令她恍惚間便險些要忘卻此刻的處境沉淪下去,風茗到底仍是迅速地將心緒平復下來,長舒了一口氣緩緩起身,「無論如何他畢竟是我的父親,我只需安分些,總不至於有更大的危險。」
「你當真還如此信任風連山?」沈硯卿沉默了片刻,低聲反問道,卻終究不曾說出先前與風蔚的一番猜測。
風茗一時不知應當承認還是否認:「或許也不止於此……我於他畢竟沒有威脅。」
黑暗之中她似是聽得沈硯卿輕聲一嘆,卻也並未再多說什麼,起身握住了她的手:「隨我來吧。」
風茗心下略有些訝異,卻也還是反握住他的手,隨之不緊不慢地向前走去。
兩人一時皆是默默無言。風茗兀自貪念著手中傳來的溫暖之意,連日以來的惶惑與悲哀似也在一寸寸地淡去。她不由得略微放鬆了幾分,率先出言問道:「先生知道如何離開這裡?」
「你先前所在的那處廂房初建時,我尚是廷尉寺少卿。那時這裡不過是一處廢棄的前朝水道遺迹,便也就無人在意。」沈硯卿也只是簡短地提過,言語之間似乎並無太多感懷之意,「將它改做密道的,自然還是陸寺卿。」
「原來如此。」風茗微微頷首,仍覺疑惑,「只是……為何先生也選在了今日?」
「因為今日……」沈硯卿的語調之中忽而帶上了幾分似狡黠似輕快的意味,「恰有好風借力。」
「好風?」風茗略一沉思,心中便有了些許猜測,「看來是趙王那邊強敵已至?」
「不僅僅是如此。」沈硯卿牽著她的手轉過了密道中的一個彎,「一會兒出了廷尉寺西行,你自會見到另一位故人。」
風茗還不及答覆,眼前的黑暗便驟然破開了幾分。原是沈硯卿已然鬆開了她的手,迅速地轉動機關移開了前方的遮擋之物,那明澈皎潔的月光頃刻便如潮升般湧入她的視野。
「這裡是……」她不免訝然地抬手擋了擋月光,手心的餘溫令風茗一剎那間幾乎祈盼著這條密道能夠再長一些。
後來她才漸漸地明白了此時直覺般的心境,在那幽長卻又並不可怖的密道之中,父親的人手永遠不會到來,意園的往事更是猶如幻夢,而他們就這樣牽著彼此的手一步步地從容向前,彷彿便已如此走過了波瀾不驚的一生。
「後院西角,陸寺卿已將此處的機關告知於我。」沈硯卿的話語將風茗片刻怔忪的神思拉回了現實,他微微偏過頭,目光關切,「還好么?」
「事不宜遲,我們走吧。」她輕輕頷首一笑示意自己無妨,而後趨步跟上了沈硯卿的步伐。
不多時,風茗便看見了那一處如一扇閉合石門般的牆壁沉默地佇立在沉沉墨色之中,一如靜默等待著什麼的守夜人。只需走出此處,這一場綿延數日的夢魘,便可以悄然醒來了。
可不遠處的嘈雜已逐漸地靠近。
風茗警惕地四下望著。
「別擔心。」
沈硯卿只是笑了笑,上前一步仿若不聞地上前靜心撥弄著機關。
那牆壁紋絲不動地凝滯了許久,終究是有幾分遲鈍地緩緩開啟。
「我們可以走——呃……」
風茗的目光逡巡一番后回到這處牆壁之上,如釋重負般的欣喜話語尚未說完,便只覺背後一涼。而就在她將將察覺出異常之時,沈硯卿已然傾身護住她的身形,攬著她閃身至一旁。
數支利箭攜著寒芒破口直刺,卻到底還是落了空,釘在了正緩緩洞開的牆壁前。
「怎樣?」
「無妨……」
風茗尚在驚魂未定之時,便再次聽見了風連山陰鬱得令她心悸的聲音:
「哼,孺子不可教。」
她循聲望去,正見得風連山撥開那一列持弓下屬的隊列,於陣前站定張弓搭箭,卻又似乎並不是對著他二人的方向:「……父親?」
風連山冷冷地呵斥一聲:「首鼠兩端,竟還有面目認我這個父親?」
風茗聽得此言不禁抿了抿唇,神色似有悲切。
「風茗,記得我方才的話么?」沈硯卿卻只是飛速瞥過了風連山一眼,便再不看他,目光轉而緊緊地盯著那處正緩緩開啟的牆壁,壓低了聲音急急發問。
「自然。」
得了風茗篤定的答覆,沈硯卿驀地卻是一笑,琉璃色的眸子亦是滿載輕快的笑意:「好。」
風茗驟覺異樣,正待掙扎躲避之時,身體已是被他猛地一推,直向著牆壁的那一處開口跌了過去。
「先生?!」
她竭力地試圖穩住身形,蹙眉高呼。
也正是在這一刻,風連山一箭射出,箭鏃的尖端於月光之下閃著凜然的冷白,直指驅動著牆壁的一處繩索機關。
「啪」!
繩索應聲而斷。
風茗心中大驚,電光石火之間只來得及咬緊了下唇質問似的看向了風連山,而後者的目光只是停滯了片刻,便已漠然移開。
而原本已緩緩打開的牆壁在這一處繩索斷裂后,反倒是快速地迴轉,夾雜著沉沉的低響與獵獵的風聲,自兩側向著不及閃躲的風茗夾擊而來。
心跳在劇烈到了極點之時,卻又猛地一緩,她的心中是一片異樣的平靜。
她知道以沈硯卿所在的方位,即便此刻能夠不管不顧地掠身上前,只怕也於事無補。
算準了將自己推出門的時機又如何?抵不過風連山如今對自己生死的漠然。
可是為什麼呢?
風茗仍舊清晰地記得少時於父親膝下玩鬧撒嬌的模樣,那時風連山也如尋常的慈父一般,不厭其煩地尋來各式的新奇玩意兒,笑著逗弄她。
恍然已如前塵。
想象之中鋪天蓋地的擠壓痛感並未出現,反倒是腹部好似被什麼重重地一擊。
風茗原本已幾近倒地的身形如引線驟然斷裂的傀儡一般,直直地貼著最後一線縫隙又向後摔了出去。
她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在牆壁完全閉合的前一瞬,瞥見沈硯卿正回首相顧,揚眉一笑之間眸光燦爛如晨曦朝陽,縱然容顏變遷,依稀卻似乎還是畫中意氣飛揚的少年。
她亦是分明看見沈硯卿無聲地啟唇,說的是「來日可期」四字。
而後揮劍轉身,再無他話。
沒有半分決絕的悲意,彷彿這並非是一場前路未卜的訣別。彷彿他只是如以往一般因商會公務暫別數日,便會帶著散漫隨性的笑容在某一個清晨閑然敲響她的房門,送上一盆不知何處尋來的奇花異草。
「呃……」
風茗生生地摔倒在高牆之外的枯草叢中,顧不得後背上痛至心扉的觸感,便掙扎著撐起身來低頭看向那將她最後推出廷尉寺的物事。
那是一柄極為輕巧的袖劍劍鞘,雕鏤著的繁複花紋間隱隱地透著雲銷雨霽的天青色。
何必如此呢……
腦海之中的千般思緒好似一瞬間被抽空了,眼前閃現的卻似是自己初至枕山樓的那一天,他倚闌回首時風流宛轉的笑意,又似是與他秦風館相見時淡漠冷峻的眉目。
風茗尚有些許愣怔地盯著劍鞘上一道極細的月色流光,而牆內的金鐵交鳴之聲已然漸轉嘈雜刺耳。
她猛地一警醒,大夢初覺似的攥住了那柄劍鞘,掙扎著站起身來沿著西側的道路跑了出去。
此時以她所能掌控的實力,無論如何定計只怕都會適得其反,倒不如依照沈硯卿所言離開此處,也好免去他或許會有的後顧之憂。
……
風茗沿著這一條道路幾近於無知覺地跑著,直到身後再無廷尉寺中刺耳眩目的人聲劍影也都在夜色中湮沒無聞,才後知後覺地驀然一踉蹌,脫力似的止住了步伐,抬手扶著道旁的樹木躬身喘息著。
「九小姐?」
風茗聽得有人聲急促地由遠及近,便又壓抑住心中的驚疑,勉力地直起了身,揚聲道:「什麼人?」
「九小姐,三公子派我等在此等候您。」
待得那幾人走近了些,風茗方才認出他們確實便是數年前便跟隨在風蔚左右的親信,於是略微放下了心,問道:「三哥為何在此?」
「自是為了阻止城主的荒謬之行。」為首的人說到此處,抬手指了指城北的方向,「九小姐且看,如今正是時候,三公子已先一步假借城主名義將枕山樓中的不臣之人調去『增援』趙王。還請九小姐隨我們前往樓中安全之處等待捷報。」
風茗循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見得極遠的北方似有燈火通明。看起來不似洛陽宮,反倒應是華林苑之所在。
她卻不由得微微蹙眉:「但是沈先生……」
「九小姐且放寬心,今夜之計,原本便是沈先生所定。」
風茗心中原本已擬出了多番言辭,用以勸說他們對廷尉寺施以援手。只是聽得那人的這樣一句話,那些說辭忽而便猝然地卡在了她喉頭,再說不出口。
半晌,風茗方才頷首示意,輕聲道:「我明白了。那麼……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