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朝天子第六折下
夢魘之中的光景瞬息萬變卻也詭譎難測,上一刻是群賢畢集的歡飲,下一刻卻又似是秦風館中少女悲涼的目光,再看時又好似一切飛散如煙,唯有四肢百骸中浸透的劇痛恆長如一。
耳畔血液流動的突突聲一下一下地擊打著遊離的意識,沈硯卿兀自掙扎了許久,終究破開那一重重扭曲的幻象,沉沉地睜開了眼。
腦海之中的記憶遲鈍地浮現著,他緩緩地偏過頭去,目光緩緩掃過昏暗無光的屋內,而不遠處門邊之人冷肅的眉目驟然撞入眼帘:「秋……庭……?」
「怎樣?可還有餘力起身?」陸秋庭聞聲便已看了過來,他緊縮著眉頭,手中握著沈硯卿的那一柄袖劍,動作卻是因難免的緊張而略顯僵硬。
「或許……」沈硯卿暗暗咬緊牙關,嘗試著動了動四肢,而後微微頷首,神色之中仍舊殘存著些許初初醒轉之時的迷惘,「眼下這……是……」
「風連山的傷勢令他們亂了陣腳,此刻廷尉寺外的那些人多半已破門而入。」陸秋庭回身幾步,抬手按住了沈硯卿的肩頭,制止了他掙扎著試圖起身的動作,低聲道,「但我無法與你繞開風連山的人,也就是說……我們出不去了。」
「方才……」沈硯卿垂下眼搖了搖頭,聲線仍舊是頗為虛弱,「為什麼……不走……」
他的傷口包紮得十分匆忙,一番掙扎的動作過後,似已又有了些許裂開是跡象。
「真是不合時宜的問題。」陸秋庭沉默了片刻,卻是避而不答,重又回到了門邊窺探著外面的景況,「待門外的那些人走遠,我尋個機會設法扶你去舊書房,那裡是最後的出路——所以,你還需留存著些體力。」
「……好。」沈硯卿略微一闔眼,簡短地應下,復又勉強穩住了幾分氣息,輕輕地牽起唇角,頗為漫不經心地笑了起來,「不過……這可不是什麼『不合時宜』的問題。」
陸秋庭側耳聽了聽屋外的動靜確認無人發現,這才瞥了他一眼,低聲道:「你倒是還有心情開玩笑。」
沈硯卿見得陸秋庭緊張的神色似是不自覺地緩和了幾分,料定是屋外的風城之人已有遠離的跡象。
他暗自握緊了袖中的雙拳,於屋內足以掩去額頭涔涔冷汗的昏暗中強忍住依舊尖銳的痛感,若無其事地調笑道:「你且瞧瞧我如今這副半身不遂半死不活的模樣,便不能說上幾句好聽些的話?」
「我看你眼下不僅能喘氣會說話,還能反將我氣上半死。」陸秋庭沉默了半晌,仍是沒好氣地反擊了一句。
靠近心口處的劍傷刺痛感更甚,沈硯卿自知一時無力再平穩地說出什麼,便只是低低地笑了幾聲作答,而陸秋庭只是看著屋外的方向輕輕地搖了搖頭,不辨神色。
兩人俱是沉默了片刻,而後,陸秋庭猝然回身攥住了沈硯卿的手臂,低聲道:「機會來了,快隨我走。」
沈硯卿勉力地頷首,已顧不得傷勢如何,隨著陸秋庭的動作站起了身來。
陸秋庭一手攥著沈硯卿的手臂,另一手已然飛速地撥開了上鎖的門栓,猛地將房門拉開:「迴廊盡頭,跑!」
此刻的廷尉寺中已是一片狼藉,牆外的銅雀街之上亦是殺聲隱隱。沈硯卿踉踉蹌蹌地追上陸秋庭的步伐,於不經意的一抬眼之間,瞥見了北方天際處通明的燈火。
舊書房距離他們的藏身之處並不算遠,只是即便如此,兩人的行跡也很快便招致了風連山下屬們的注意。他們一面動身追趕,一面大喊著召集附近的同僚。
眼見那間再熟悉不過的舊書房已在咫尺,沈硯卿還不及松上一口氣,便驟然聽見了身後箭矢破空而來的隱隱尖嘯聲。
「小心。」
他全然不及多想,已掙開了陸秋庭的手將他猛地推入了舊書房門內,而後當機立斷地俯身避開當先的冷箭滾入舊書房內,抬腳一掃便將那半開的房門踢上。
「鎖上門……咳咳……快……」
方才沈硯卿抬手一推時便已近強弩之末,此刻他更已無力再掙紮起身,唯有跌倒在一旁,不住地急促咯著血。
幸而陸秋庭並無大礙,他飛速地上前將房門栓死,而後小心翼翼地將沈硯卿扶著倚靠在一旁的書架之側,緩緩地助他坐起身來。
「咳咳……」
沈硯卿尚且在掙扎著試圖說些什麼時,陸秋庭已然在他身前蹲下,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不必多言,我這便去打開密道入口。」
「他們……追來了……」沈硯卿卻仍是輕輕搖頭,掙扎著艱難開口道,「若是……你亦是……不必再顧我……」
「……」陸秋庭沉默了片刻,不置可否,「我會儘快。那門鎖不易破開,想來多多少少也能抵擋片刻。」
沈硯卿垂下了眼帘不再言語,兀自抬手覆在了傷口之上,壓抑地輕咳著。
陸秋庭聽得屋外似已人聲鼎沸,亦是不敢再耽誤半刻,舉步便行至沈硯卿所倚靠著的書架的另一側,凝神地撥弄起了機關。
只是還不待他將機關完全解開,此處便已有了新的變故。那些風城的下屬們確實並未能立即破開門栓,但絲絲縷縷焦糊的氣息卻是在屋內逐漸地瀰漫開來。
「糟了,是縱火。」陸秋庭心下一驚,不覺恨恨地攥了攥拳頭,「他們竟還嫌不夠?」
焦糊的氣味愈加濃烈,隨之而來的還有嗆人的煙霧與灼灼的炎熱。
「世事輪迴,竟至於此……」沈硯卿低低地苦笑了一聲,轉過臉看向了陸秋庭,勉力地擠出了一個微笑,「他們要殺的……是我……」
「十年前縱火的趙王耳目亦是如此著想。」陸秋庭並未有片刻移開目光,說到此處聲線卻是略微沉了沉,好似也染上了足以令人窒息的煙氣,「但我……不想再如從斷垣殘壁中尋到你那塊玉佩時一般追悔莫及了。」
火舌自舊書房的四面八方緩緩地向著兩人的所在之處蔓延舔舐,一如興平元年那一夜的模樣。
「該這樣說的……是……我……才對……」沈硯卿搖頭,「哪怕那時……我對你……多一分信任……」
「都過去了。」
聽得此言,沈硯卿的眼睫輕輕地顫了顫,他掙扎著抬起眼來,卻正見得屋頂上一根熊熊燃燒的房梁似已有了崩壞的跡象,而即將崩毀的那一處卻是正對著自己。
他卻已無力再動身掙扎,更不願因此而惹得陸秋庭徒勞涉險,唯有以逐漸模糊的目光盯著那一處搖搖欲墜的房梁。
或許這便是最後的結局了。
「只差最後一道——」
此刻陸秋庭鬆了一口氣便回首看過了,卻是恰恰見得那房梁畢剝燃燒著轟然斷裂,其中的一端攜著萬鈞之勢直直地向著沈硯卿砸下。
「阿嵐!」
陸秋庭並步上前,猛地將沈硯卿推了開去。
「咳咳……你做什麼?!」沈硯卿霎時便已被推至一旁,他顧不得許多,強撐著支起身來回頭看去。
「呃……」
電光石火之間陸秋庭已不及避開,一陣隆隆巨響之中,他的左腿已然生生地被壓在了燃燒的房梁之下,血肉模糊之中又滋滋地生出些許焦糊的氣息來。
與此同時,斷成了兩截的另一段橫樑卻是不偏不倚地砸向了方才陸秋庭的所在之處,那環環相扣的機關一瞬間便被砸得粉碎,而不遠處地上的石磚卻是轟然洞開。
「秋庭……」沈硯卿竭力掙扎著起身向他跑了過來,聲線在滾滾濃煙之中已近喑啞。
「別過來……」陸秋庭疾呼一聲,不待話音落下便已劇烈地咳嗽起來。
沈硯卿卻是恍若未聞。他的雙手尚在微微顫抖著,卻仍舊是勉力握起方才被陸秋庭摔落在一旁的袖劍砍向那根房梁,幾番毫無章法的劈砍過後,那房梁總算畢剝著裂開滾向一旁。
「咳咳……」沈硯卿將將鬆懈下來時便已沉沉地摔了下去,哪怕已是不住地咯著血,他卻仍舊探手攥住了陸秋庭的衣袖,「密道入口……似乎要塌了……快走……」
陸秋庭死死地咬著牙幾度喘息掙扎,終是緩過了一口氣來。他握住那浸滿血色的手抬眼看向狼狽不堪的沈硯卿時,卻反倒是釋然似的輕輕笑了起來。
眼前的景象影影綽綽的已是看不真切,陸秋庭恍惚之間又似看見了十餘年前的那一個早春。意園融融的春景之中,眉目俊秀意氣風發的少年翩然躍下樹來,手中擎著一枝灼然的桃花向他揚眉朗笑,而身後的樹上繁花紛落如雨。
「阿嵐……我近來……總是夢見……故人呢……」
他的眸子里倒映著火光也倒映著舊時知交的身影。而記憶中的少年猛地拂落茶盞,袖劍錚然出鞘直指他的眉心,一句句地質問得悲憤決絕。
「或許……到了重逢的……時候了……」
話音未落之時,陸秋庭的手勢猛地一轉,鬆開了沈硯卿的手全力地將他推了出去。
記憶中衝天的火光與眼前的場景倏忽重疊,亦真亦幻。
袖劍脫手飛出,清亮的鋒刃折射出如血色又如朝陽的火光,「奪」地一聲釘入了地面。
「我該替你……去向他們問好……」
沈硯卿在視線徹徹底底地墮入黑暗的虛無前,見到的是熊熊燃燒著接連砸下的房梁。
……
永定元年上元夜,有異人千百戰於銅雀街廷尉寺,觀其衣冠,絕類北疆風城之屬。至於黎明,火起於舊書房,經久不滅,次日中方歇。
後有入而探之者喟曰:但見青鋒枯骨,不辨其人耳。
——《故都軼事·廷尉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