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朝天子第七折上
濃雲重重地鎖住了清晨的穹頂,灰白的天色沉沉壓下,不見熹光。留於營地之中守衛的將士們依舊如往日一般恪盡職守,而西北方徹夜的殺戮之聲亦是漸轉式微。
「錚」。
琴弦猝然崩斷,將原本流暢的樂聲生硬地截作突兀的斷章。蘇敬則收手不及,指尖頃刻已被劃開了一道口子。
他翻過手來垂眸瞥了一眼那細長的口子,不著痕迹地輕嘆了一聲,並未著手換下斷弦,反倒是微微抬眼,看向了帳門的方向:「閣下在此駐足許久,不知可是有什麼難言之語?」
「只是有些好奇,她究竟將白虎符交給了什麼人。畢竟太妃娘娘手中的那一半,還是由我親手交給她的。」披著深色斗篷的女子笑了笑,將那門帘略略掀開了一角,「洛都之中的情況,公子不好奇么?」
「姑娘既然得以留在營中,想必謝校尉對此已然知悉。」蘇敬則的目光便也落在了暮桑所在之處,他溫和地笑了笑,向她微微頷首示意,「姑娘可需要進來坐一坐?」
「不必了,也無甚要事。」暮桑徑自苦笑了一聲,「只是覺得終究有負於太妃最後的囑託,心下難免煩悶罷了。」
蘇敬則雖是此前並不識得暮桑,三言兩語之間卻也隱約地猜出了幾分她的言下之意,神色不改地試探道:「謝校尉既已調兵前往華林苑,帝陵軍與定北軍皆非泛泛之輩,姑娘大可寬心,趙王多半難以得手。」
「但……」暮桑欲言欲止地頓了頓,終究還是轉開了話題,「我記得陛下遷入華林苑之事發於趙王生變后,那時謝徵公子駐紮與城外此處,只怕是難以探知城中諸事。」
「姑娘既然心下已有了定論,又何必如此呢?」蘇敬則的神色不覺閃爍了一瞬,而後仍舊以謙和而文雅的笑容開口回答。暮桑的話語已令他心中有了大致的猜測,末了卻還是旁敲側擊地問道:「或者說,姑娘是知道些什麼與華林苑相關之事?」
「趙王所掌握的籌碼,多半會令謝徵公子動搖。我那時陪在太妃娘娘身邊,縱然她素來自持,也……」反倒是暮桑猶疑了片刻,輕聲簡短地說道,「公子定計之時可曾考慮過此事?他若是想在這一戰中取勝,便必然不得不做出取捨。」
「我那時便已陳明利弊得失,亦給出了些或可補救的方法,想必謝校尉已有權衡。無論如何請姑娘相信,這已是最好的計策。」
蘇敬則面上答得冷靜從容,而手在拂過琴弦收入袖中之時,卻是不自覺地扣了扣。
「……我明白了,方才……多有叨擾。」暮桑怔了片刻,方才苦笑著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便匆匆的告辭離去,「倒是我顛倒了輕重緩急……告辭……」
蘇敬則眸光浮沉不定地猶自微微蹙眉望著暮桑離去的方向。而一旁的細頸瓷瓶中,那一枝原本便零落不堪的梅花已然徹底地枯死,唯余扭曲的枝丫毫無生氣地斜矗於瓶內。
也正是在此時,流徽悄無聲息地側身步入帳中,見得他若有所思的模樣也只是略微猶豫了一瞬,便上前低聲道:「華林苑那邊一切順利,只是……」
「只是如何?」蘇敬則輕嘆一聲,推開琴起身側目看向了他,眸光之中又分明是往常的淡然。
……
東方將明之時,謝徵接替了前去接應藩國主力的齊王登上了華林苑宮門的城樓,與洛陽宮的北側宮門隔著一道滾滾東去的陽渠北支流遙遙相望,而城樓之下橫跨陽渠連通兩處宮門的石橋早已被大火燒斷。
他的身旁是一身朝服端坐於玉輦之上,卻已因中風不愈而猶如傀儡的興平帝。而城樓之上寒風颯颯,陰雲沉沉。
夜間兩方試探著以弓箭弩石交戰之時,齊王便已定下了最終的計策:天明時由謝徵指揮定北軍士兵與半數的帝陵軍繼續在此與趙王僵持下去,而他則率余部繞至西郊接洽主力奇襲趙王側翼。
幾番權衡過當下局勢后,謝徵終究還是應允了這個計劃。
縱然他明白蘇敬則最後的提醒絕非是信口妄言,趙王絕非講求仁義之人,玉衡既然未能脫身,多半便會成為要挾的籌碼。
只是在遠遠地望見洛陽宮城樓上的情形之時,不論早已有了多少猜測,他的心緒仍舊是情不自禁地一沉。
借著逐漸明亮的天光,謝徵遠遠地便見得那陰雲重壓之下的洛陽宮城樓之上,有兩名侍從押著一人連拖帶拽徑直來到了正負手與他對望的趙王身側。
那分明便是一名披散著長發的女子,身形清瘦高挑,並不算破爛的白衣之上血跡斑斑。而她此刻無力地垂著頭,任由侍從粗暴地拖著手腳鐐銬之上的鐵鏈,將她如死物一般地拉扯。
謝徵驀地便覺得心口微微一絞。
那是本該在相認后被他從此小心護在身旁的堂妹,他作為兄長卻是又一次地如此失職。
……
此刻遙遙相對的洛陽宮北城樓之上,趙王冷眼看向了被帶上城樓的玉衡:「謝小姐別來無恙?」
「托殿下洪福,」玉衡仍舊是垂著頭,面目被亂髮遮得看不真切,而聲線愈加喑啞無力,「尚可苟延殘喘。」
「不打算回身看一看?那可是唯一能夠救你的人了。」
趙王揚手揮了揮,兩名侍從便架著玉衡轉過身去遙遙地面對著謝徵的方向。
「殿下留下我的性命打算做什麼……我會想不明白?」玉衡在被架著轉身之時飛速地抬眼瞥過了趙王左右侍立著的近衛,目光觸及到泯然隱於眾人之中的破軍時,不著痕迹地輕輕一挑眉,「可惜,殿下或許要失望了。」
「看來那些酷吏果真還是對謝小姐太客氣了些。」趙王聞言冷笑了一聲,「牙尖嘴利,早該讓他們拔去你的舌頭。」
卻不料玉衡好似聽見了什麼極為荒謬的話一般,很有些譏誚地笑了起來,那喑啞不看的聲線聽來便更為刺耳:「殿下難道只會用這些屈打成招的下作法子?」
「放肆!」兩名侍從神色微變,怒斥著將她向前猛然一推。
玉衡一時似是連站穩腳跟也頗為艱難,直直地摔在了垛口之上,一時伏在牆面之上站不起身。鐐銬上的鐵鏈凜凜地響著,磕得她不住地低聲咳嗽著,而身後已有長鞭破空而來的輕響攜著猝然的疼痛劈頭而下。
「一個女子竟如此目無尊卑不從禮法,你可還知道什麼叫婦德婦容?」趙王看著她這副不堪一擊的模樣,並未呵斥侍從停手,任由他們又邀功似的打了數鞭也只是居高臨下地開口,儼然一副輕蔑的模樣,「當真是無人教養。」
「殿下何不換一套說辭?這些話,我十年來早已聽膩了。」待得那兩人停了手,玉衡良久方才輕咳著緩過一口氣來,仍是漫不經心地笑著,「更何況,殿下怎麼也不想一想,到底是哪些人讓我變成如此模樣?」
「你也只剩下這一點口舌之能了。」趙王輕嗤一聲,不再看她,轉而看向了身側的一名侍從,道,「時候差不多了,向那邊喊話。」
「是。」那名侍從應聲上前來到女牆旁,以習武之人渾厚的中氣揚聲向著華林苑的方向道,「謝家公子何故挾持陛下?殿下知道謝氏舊日的罪名本是烏有之談,而齊王此行更是大逆不道,若是謝公子願意就此棄暗投明,殿下自會在洛都平定後為謝氏正名,若是不從——」
他說到此處略微頓了頓,而兩側已陸續又有趙王的兵卒押著洛陽宮中的工人內侍門依次走上城樓,如一處屏障一般在女牆前站開。
玉衡在這震耳欲聾的話語聲中似是頗為勉強地撐著垛口緩緩站起身來,卻又旋即被一旁看守著那些宮人的兵卒揚手一鞭打得踉蹌著伏倒在垛口之上。
那人淡淡地瞥了玉衡一眼,接著說道:「謝公子即便不惜自己的聲名性命,也當為令妹與這些宮人的性命考量一番。殿下會給公子一日作為考慮,天黑之前若是無人傳話,殿下便不會再姑息了。」
說罷,他便退步回到了趙王身側。
玉衡微微抬起臉來看向華林苑的女牆,只是畢竟隔著寬闊的陽渠,她看不真切謝徵面上的神情,只見得他負手在原地佇立了片刻,便召來了身側的士卒側過臉去說了些什麼。
方才的那數鞭此刻牽連著獄中受刑時的一道道舊傷,在玉衡的背上蔓延出一片火辣辣的灼痛,她隱隱地感到那些將將得以癒合的傷痕又一次徹底地崩裂開來,洇染著溫熱的腥甜氣息。
玉衡的眼睫輕輕一顫,眸光愈發地陰沉下來,而袖中的手已然緊緊握起。
……
士卒應聲退下后,謝徵重又緊抿著唇,眸色沉沉地舉目望向玉衡所在的方向。縱然相隔甚遠,他也依舊憑藉著目力將趙王侍從們方才的粗暴行徑盡收眼底。
他並非不顧大局之人,眼下興平帝身處於此,趙王一方顧及犯上作亂之名必然束手束腳,但玉衡……依照常理而言,在這場對局中與興平帝相比已太過無足輕重。
但趙王此刻卻偏偏對上了自己。
謝徵遠遠地見得玉衡站在那些宮人之中,亦是抬起臉望著自己,神色卻又似乎十分平靜。
心緒紛亂之間,謝徵忽而便回憶起了自己夜間造訪蘇敬則時,他的那一番話語。
彼時的謝徵自是不願置玉衡於不顧,聽得蘇敬則的一席話后一時竟也不知自己應當如何應對,便緊接著便問道:「蘇少卿既然猜測到了趙王或許會利用長纓……可有什麼得當的應對之法?」
「很難,更何況這一切的前提是,趙王還留著謝小姐的性命。」
「若是……她當真還活著呢?蘇少卿有何考慮但說無妨。」
「也不過是憑著一星半點的了解得來的猜測罷了。」蘇敬則的神色卻是嚴肅了幾分,他一旦褪去了往常遊刃有餘的溫和笑意,眉目之間便是有了隱隱的凜冽,「謝校尉不妨以近日來對她的了解想一想,謝小姐可會想不到趙王的這一層打算?即便以最糟的情形看來,她也完全有機會在今日之前……一了百了。」
「蘇少卿的意思是?」
「她多半另有圖謀。」
……
謝徵沉思之間,先前受命離開了此處的士卒已然再次返回,恭敬地將一張重弓並數支羽箭奉上。他略微回了回神,毫不猶豫地抬手取過了弓箭。
而後直視著玉衡蒼白的眉目,張弓,搭箭。
……
「護駕!」
趙王左右的侍從見得謝徵竟是當真不管不顧地張弓搭箭,便高呼一聲,其中一人上前便要拖著玉衡來到趙王身前充作抵擋。
玉衡瞥見了他腰間的佩劍。
她忽而詭秘地一笑。
羽箭攜著萬鈞之勢,帶起隱隱的風聲破空而來,箭尖卻是與那拖著玉衡的侍從堪堪擦過,在他的臉頰上劃開一道血痕。
那人冷不防遭此一擊,不由得驚駭地愣怔了一瞬。
「叮」!
他腰間的佩劍被猛地抽出,劍尖尚在輕顫著錚然作響之時,便已帶起一道噴薄的血光。
」哧」!
當那支羽箭奪地釘入了大旗旗杆之上時,侍從的頭顱應聲滾落,臉上凝固著難以置信的驚恐神色。
一切不過是眨眼之間。
旗杆搖晃了數下,在中箭之處猛地應聲斷裂。本打算上前制服玉衡的士卒們便不得不回身護住趙王。
「咔」!
趙王急急起身,在左右的護衛之下避開了當頭砸下的旗杆。而烈烈如血的旗猶自翻卷著,一時遮蔽了華林苑城樓之上謝徵的視線。
謝徵見得那殷紅的旗幟獵獵翻卷,而他再看不清玉衡奪劍后的情形,心中卻是驟然地空了空。
當真……如蘇敬則所言?
……
「她既已身陷縲紲,又如何能再有圖謀。」
「謝校尉,這也僅僅是一個猜測——若是你奇襲華林苑得手,趙王必然調兵洛陽宮北門與你對陣,而這兩處宮門之間,隔著的是一道陽渠。」
「那……又如何?」
……
玉衡趁機執劍掙開屍體疾退數步倚靠著女牆,卻在鐐銬的拖累之下唯有反手將那長劍對著趙王的面門倏忽擲出。
雪亮的劍光之上猶自有血色飛濺,而劍尖一點極亮之色如暗夜驚電一般,劍風凌厲直指趙王的面門。
「保護殿——」
侍從傾身向前攔劍的動作頓在了半空之中,而後無力地倒在一旁。
破軍猝然發難,冷冷地踢開了這名侍從,而先前被押著來到女牆前的宮人內侍之中,亦有數人齊齊亮劍向著趙王的方向攻來
「林修遠?可恨……」
趙王見得劍尖逼近,也顧不得詰問破軍,再次急急地閃身迴避。卻不料玉衡擲出的這一劍竟是凌厲得不似重傷之人,頃刻便已沒入了他的右胸。他踉蹌著退了一步,而身側的侍從亦是匆匆圍上,拱衛住了趙王。
「當真是……同僚情深,沆瀣一氣……」趙王畢竟年事已高,此時的氣息不免已虛浮了起來。
玉衡見此,揚起眉恣肆地笑了起來,輕狂之意一如往常:「殿下,失算啊——告辭!」
說罷,她看也不看地仰面翻身,全無半點猶豫地躍下了城樓,如一隻折翼的鳥一般直直墜下。
城下是滔滔的陽渠河水。
破軍也只是略微一驚,旋即便又回過神來,抬劍便斬斷了當先一名趙王士卒的手臂,揚聲道:「如您所見,我奉世子殿下之命,為您送上一份大禮。」
他揚手一揮,那些假扮做宮人的死士們瞬間便與趙王親衛混戰在了一處。
……
謝徵見得洛陽宮的城樓之上一瞬間變故迭起,卻是在看見了玉衡墜入陽渠帶起一片隱隱泛紅的水花之時愣了許久,方才急急地吩咐士卒們全力進攻。
待得耳畔的弓箭弩機之聲重又此起彼伏地響起時,他才如大夢初醒一般地略微退了一步,輕嘆一聲,腦海之中卻已儘是那時蘇敬則的話語。
「設身處地地想來,若我是謝小姐,便必然會先行示弱於趙王,而後趁著他在城樓之上藉此要挾於你時,設法奪劍刺殺。」
「但你無處可逃。」
「尚有陽渠之水,或可險中求生。所以謝校尉需要做的,便是……為她製造一個奪劍的契機。」
……
玉衡卻已無緣得見這之後的情形,她聽著耳畔的風聲獵獵鼓盪,而初春的寒意凜冽地刺入骨髓,只是略有些疲憊地闔上了眼。
她驀地想起,一年前她受命追殺前任廉貞使的那一日,似乎也是這樣的天氣。
在墜入寒意凜冽的河水前,她似乎隱隱聽見了什麼人急促的呼喊:
「長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