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終局·定風波
當洛都內外的積雪終於全然融去時,湯湯的洛水之上,有一隻純白的蓮花紙船載著一根靜謐燃燒的素燭,悠悠地從一雙骨節分明的修長指間漾開,向著東方浮沉飄搖而去。
「祭奠故人?」
身後驀地有一個熟稔的聲音響起。
「自然。」蘇敬則的話語間笑意如常,卻是並未回頭,「真想不到會是你——獨孤寺卿?」
「僅僅只是『獨孤寺卿』?」獨孤詢反問道,「我可不是為了來揭穿什麼。」
「哦?」
「來道個別——我已向齊王殿下自請赴冀州補缺,今日便要動身,以後或許都不會再有重逢之日了。」
「洛都局勢晦暗不明,這倒也不失為一個自保之法。」蘇敬則客套地笑了笑,「恭喜。」
兩人皆是沉默了半晌,而獨孤詢再次率先開口:「你當真便要繼續用著如今的身份?」
「為何不呢?」蘇敬則言語之間終是透露出些許寒涼的輕狂之意,卻也是一閃而逝,「如你所見,我在洛都所做到的這些,並不倚仗獨孤氏子弟的身份。」
獨孤詢的目光停在了那隻逐漸遠去的河燈之上:「蘇夫人或許確實會因此而欣慰,但這便也意味著,你絕不會有急流勇退的資本。」
「……那又如何呢?」
「你仍在怨恨?」
「我怨恨的那人早已『病故』了,不是么?」蘇敬則牽了牽唇角,凝視著河水的波瀾,「實際上,若非她下手燒毀了那處院落,我亦是不至於如此。」
「丟了白虎符,她活著可是要比死去更艱難。」獨孤詢忽而譏誚地笑了笑,「倒不如說你這是在答謝——獨孤氏三公子的最後一點痕迹,也被她毀去了。」
蘇敬則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笑著。
「當年父親說得不錯,你確實應當是比我適合的。」
「前塵往事,何必再做思量。」
「聽聞陸寺卿不知所終后,適逢當年的孟少卿隨東海王入京,齊王便命他暫且代為寺卿。」獨孤詢輕嘆一聲,轉而意有所指道。
蘇敬則卻是微笑著只做不知:「與其說是不知所終,我更覺得是……求仁得仁。」
獨孤詢唯有挑明了言下之意:「你奉上了白虎符,他卻是不曾有半點嘉獎。」
「陛下纏綿病榻,諸王暗地環伺,誰又能說洛都就此平靜了呢?」蘇敬則笑道,「我既是不比孟寺卿有東海王為倚仗,自然還是默默無聞些好。」
他這樣說著,終是略微偏過頭來,垂眸笑道:「該是你動身的時辰了,獨孤寺卿。」
……
洛都西北方的郊野,自前朝以來便有一處並不算小的亂葬崗。葬於此地的多半是貧民與橫死之人,因而此處亦是常年地人跡罕至。
縱然洛都之中春色漸濃,此處卻仍舊是蕭瑟荒寂。
風茗遠遠地便見得身形高挑的白衣女子扶著一口棺木低眸沉思著什麼,她回身瞥了一眼道旁尚在等候的風城車馬,加快了些腳步走上前前:「玉衡。」
「九小姐。」玉衡聞聲回過身來,向著她微笑頷首,「今日便要北上了?」
「是啊,商會中的事務已交由寧叔總管。自此一別,倒是不知可還有相見之期。」
玉衡見得她似有些悵然,不由得寬慰地笑道:「堂兄不會在洛都久留,來日我若是隨他去了并州,或許仍有機會。」
「承你吉言。」風茗亦是笑了笑,轉而抬眼看向了那口棺槨,「這是……」
玉衡的眸光略微黯了黯:「姨母的棺槨。趙王的人下手頗重,我……唯有儘力為她尋回些死者的尊嚴。」
「……抱歉。」
「無妨,未能護住她的是我才對。」玉衡搖了搖頭,轉開了話題,「我見過太多生死,這原本也算不得什麼。倒是你,近日一切可還好?」
風茗不覺垂了垂眼眸:「無論他生死如何,我又豈有為此而作踐自己的道理呢?總該讓他放心才是。」
「以師兄的手段,未必當真如三公子所猜。」玉衡抬手為風茗理了理額前的碎發,「不妨在風城靜待些時日,他若是休養得無恙,豈有不去見你的道理?」
「只是我父親的事……」風茗輕輕地蹙了蹙眉,略有些惘然,「他卻也未必願意再與風城有所瓜葛。」
「誰又說得清呢?可不要妄自菲薄。」玉衡笑道,「他若是這般錙銖必較的性子,你的父親哪裡還會有活路?」
她所沒有說下去的是,令風連山在病榻之上無權無勢地了結殘生,也未必不是更為適合的懲罰。
「或許如此。」風茗知是玉衡有意開解她,輕聲地應過,而後又不禁關切道,「只是你日後呢?當真就此遷至并州再不回來了?」
「不然又能如何?」
「我的意思是……」對上玉衡瀲灧戲謔的眸子,風茗卻又不覺有一瞬的局促,她輕輕地搖了搖頭,無奈笑道,「縱然我時常無從分辨你言語的真假,但還是想問一問,自始至終,你……當真不曾動過心么?」
「我還以為是什麼呢……」玉衡輕輕地笑了笑,仍舊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風茗卻又隱隱覺得此中似有幾分其他沉沉的意蘊,「你猜?」
風茗頓時便有了些許被看透似的無措:「我……我是認真的。雖然並不算十分確定,但這一年來總不會全無察覺……」
「我當真不曾動過心么?」玉衡極輕地苦笑著,似是反問又似是在自問,「可是世間之事,終歸不會是如這樣一問一般簡單。」
「這是何意?」
「我如今也可算做是小半個世家子弟。」玉衡隨手拂了拂鬢髮,「所謂的門第名望看來光鮮,說到底卻不過是此中人的枷鎖。你所見世家子弟的風流才俊,到頭來也不過是拚卻了其他的一切去維持門楣不墜,哪裡還有餘力去談論情愛呢?我是如此,他亦如此。」
風茗愣怔了片刻,卻是不曾想到玉衡會做出這樣的回答,半晌方道:「倘若你只是『玉衡』,或許……會有所不同?」
「『玉衡』又怎麼會僅僅是『玉衡』呢?她便是連名姓之間,都刻著謝長纓的痕迹。」玉衡似是毫不在意地笑著搖了搖頭,「更何況若無謝氏傍身,也仍是應了那句『齊大非偶』。來日若是年歲漸長不敵對手,只怕下場更為凄涼。」
「……卻是我想得天真了。」風茗驀地便有幾分惋惜,一時默然。
兩人沉默之間,不遠處風城的車馬已開始催促起來。
「我該走了。」風茗輕輕地抿了抿唇,回首看了看。
「去吧,別誤了時辰。」玉衡亦是並不多做挽留,只是輕聲勸慰道,「人間好夢向來難留,你卻總不能耽溺於此。」
風茗微微頷首,隨著風城的下屬們轉身離開之時,又不由得回望了數次。白衣的女子亦只是向她微微頷首,笑容之中辨認不出更多的情緒。或許便是這樣難以看透亦無所掛心的人,方才更適合來日的生活。
她重又坐上了馬車,門帘垂下之時,已有答答的馬蹄聲牽動著車身輕輕地顫動著,向北絕塵而去。
風茗只是微微闔上了眼,取過了一旁的匣子抱在懷中,匣中天青色的袖劍在她所看不見的地方鋒芒依舊。
她沒有再掀開窗畔的簾幕最後去看一眼那座金雕粉砌的城池。縱然那裡又是一歲暖春,縱然那座小樓依舊容顏不改地靜默佇立,但那個會倚闌俯首向她笑得風流宛轉的人,卻不會再出現了。
算來幻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