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番外·盞中雪
屋外的雪落得越發大了。
蘇敬則以束髮的銀制細簪小心地挑開了最後一處鐐銬的鎖孔,輕輕地將它從那略帶涼意的手腕之上取下。而卧於枯草之上的女子形容狼狽,手臂與脖頸之上狹長而凌亂的傷口觸目驚心地延伸至衣下,而她猶自略微蜷縮著身形不曾有半點醒轉的跡象。
他將細簪插回到髮髻之上,轉而從袖中取出了一條樣式再尋常不過的舊髮帶,以一旁的長整齊地划做四段,而後開始為她細細地包紮鐐銬磨出的傷口。
算來這還是中秋夜時她在定襄伯府為自己包紮傷口時所用的髮帶,縱然他並不十分相信那時玉衡只是出於真心,政變那一夜匆匆的託付亦未必便是因為信任於他,但他洗凈后卻還是一直留在了身邊,如今卻是已這樣的方式還了回去。
他將最後一處傷口包紮完畢,側目看向了玉衡沉睡著的面容。
她的眉目並不是那種時下里討人喜愛的清麗溫婉,那輪廓與線條太過疏朗鋒銳,似是在毫不掩飾地昭示著她的野心與鋒芒。而她那玩世不恭的做跑、輕佻戲謔的笑容,更是真真假假、暗藏殺意。
令人戒備,卻也有著新奇的吸引力。
此刻玉衡的亂髮拂在臉頰之上,而眉間唇畔仍有些許殷紅的血跡殘留,襯得氣色更為蒼白單薄。他靜默地凝視了片刻后,終究是緩緩地抬起手來,以衣袖輕輕地拭去了那些血污。
若要說面具之下的玉衡是何模樣,他如今卻也多多少少能窺見些許。不是在城郊客店時攥著他衣袖匆匆跳下牆頭的燦爛,亦非洛水畔向著金吾衛揚鞭時的恣肆。
而是懷秀園初次相逢時的冷靜籌謀,也是今日拼盡最後一絲氣力時的偏執與迷惘。
玉衡額頭灼燙的溫度隔著衣袖清晰地傳來,蘇敬則的手不由得略微頓了頓,而後輕緩地轉而為她整理著浸透了污血與冷汗的亂髮。他復又將披著的外袍長衫脫下為她蓋上掖好,起身自窗沿上取了些許積雪,均勻地為她覆在額頭之上。
玉衡的眉心輕輕地跳了跳,乾裂的雙唇無聲地略一翕動,卻終究仍未醒轉。
蘇敬則不覺蹙了蹙眉,轉手探了探她的脈象,心下有幾分不安。
她此刻雖是虛弱,但傷勢並不致命。依照繡衣使中的慣例與她的心性而言,玉衡也不似全然不曾經歷過更為兇險境遇的模樣,卻不知為何遲遲昏睡不醒。
是另有隱情,還是……當真對他如此放心?
蘇敬則不再多做無無意義的猜測,取過身側那隻先前被他自廢墟中挑揀出的完好瓷盞,轉身走出了這間破敗的屋舍。
這場雪來的突然,此刻的屋外已是一片天地一色的蒼白,卻亦恰好掩去了他們一路躲避至此的行跡。他在積雪未覆上這片郊野時便謹慎地探查過一番,只是意園左近如今卻是並無野生的草藥或是水源,玉衡的傷勢也便只能勉強地拖延著。
他捧起些許積雪放入盞中,擦拭清理著其中的灰塵,待得灰塵被除盡,又將那些雪倒入雪地之上,以四周的新雪抹平。而後他便沿著檐下無雪的羊腸小徑向著屋舍的一冊走去。
松梢的落雪相較於道路之上的自然略微潔凈一些,他小心地向盞中撥下了些許,以雙手靜靜地焐著杯盞,而四下里靜得唯有雪落在樹梢的簌簌聲。
他素來是借著那溫文爾雅的淺笑、察言觀色的本能與對典籍的廣泛涉獵,輕易地便能藏起心思博得他人的首肯。他如今的家世已註定自己不會有退路,因而一步一步走得並不似意園舊人那般奪目,卻也更為穩健。縱然會對未曾深交便將自己引為知己者懷有歉疚,也是極輕的一筆。
不過偶爾地,他亦會有出離於理智的瞬間,便如在崔榮一案中自始至終也未對玉衡下殺手,又如在趙王生變的夜裡試圖將她藏於宅中。縱然此前尚可以白虎符為由,而今日他卻是憑著這一點心思又貿然地便來尋她。
只是他也時常會憶起生父母的靡不有初,憶起如今在「家」中的尷尬處境,清楚地明白那些他無力給予的事與情更沒有宣之於口徒增煩惱的必要。
世間萬事總不會皆如人的一廂情願。
盞中晶瑩的雪一點點地化開,一如他短暫出離於理智的情思,來時杯雪一色,去時雪澌冰消,終究被這世事摧折得好夢難長,避不開風流雲散。
屋內似有隱隱的響動聲傳來,他輕輕地揚了揚唇角,回身行至虛掩的門邊。
待得那窸窸窣窣的聲響逐漸消失不聞,他又駐足稍待了片刻,方才輕輕地推開了木門,笑意溫和一如往昔:
「好些了么?謝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