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盛事(上)
三月中旬,桃李芳菲盛,滿城九重葛開得花團錦簇,醫館大門兩邊長長的青牆上都爬滿半粉半白的九重葛,夜裡下過場春雨,花瓣上帶著透亮的水珠,風一吹就簌簌滴落,像少女流淚的臉龐。
啪啪幾聲,有人踩著濕漉漉的地面跑進醫館。
時辰尚早,天才剛亮,醫館里的葯香和院里的草木迎面撲來,格外醒神。魏東辭站在院里慢悠悠打拳,動作行雲流水,一如從前,身上的單薄長衫被風吹得貼在骨肉上,畫出段遒勁的線條,像霧松枝幹。
身後響起的腳步聲讓他一套拳都沒打完就停下腳步。
「早。」沙啞的聲音咳了咳,笑著和他打招呼。
他立刻拉起來人的手往屋裡走,一邊走一邊沉下臉:「春寒潮重,你穿成這樣跑出來,是不是前幾日沒病夠?」
霍錦驍吸吸鼻子,臉色是大病初癒后的蒼白。二月底他們隨軍返回石潭,她在到石潭前兩天生病。她的身體其實從幼時開始就很不好,小時候常病,後來長大習了武才慢慢改善,這幾年已經很少病,但每回都病如山倒,去如絲抽,這回也不例外。
她郡主身份已經恢復,不能再住醫館,已跟著父母住到奕和宮去。這一病病了足十日才好轉,東辭也在奕和宮呆了十日,昨天晚上才回來的,誰知他前腳回來,她後腳就跟過來了。
「我不冷。」進了屋她就搖起他的手,「你今日可空,陪我去兩個地方?」
「把披風披上,我就陪你出去。」他甩掉她的手,走到盆前拿巾帕拭汗。
「知道了。」霍錦驍從桁架上取下他的披風抖開披到背上。
青面墨竹的披風把人襯得愈發蒼白瘦削。
他扔下巾帕,過來替她系披風。她微抬起脖子讓他系帶子,目光落在他剛刮過的下巴上,硬朗的頜線極有味道,不再是從前溫潤的清秀。
「去哪裡?」他仔細打好結,問她。
她心裡一動,忽然歪頭在他下巴上輕輕啃了一口,他僵住,她用沙啞的嗓音嬉皮笑臉地回答:「私奔!」
說完,她拉著他就往外跑,長長的披風在身後飛成一片青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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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奔自然只是個笑話,霍錦驍帶著東辭去了七星山。
下過雨的山路並不好走,尤其她還披著東辭的披風。東辭個頭高,披風長,披在她背上總要拖地,山路泥濘,隨意一蹭就掃到大片污泥,東辭只能拎著她的披風跟在她身後。霍錦驍走得熱了倒想把披風解掉,被他給阻止,理由是出了汗,山上又濕冷,她不能再著風。
霍錦驍帶著他到了七星山頂的一座巨大墳塋前,東辭看到碑上漆紅的「梁」字。
這是梁家的墳。
梁家被滅,是三港從前與梁家交好的幾位商人湊錢替其殮骨入葬的,一家十九口人,全都在埋在這裡邊,其中包括梁俊毅。
霍錦驍在墳前焚香奠酒,拜了三拜,才走到山前極目四眺,一轉眸就看到不遠處的小墳頭。說來也湊巧,這墳塋選的位置,恰正對著當初祁望替曲夢枝所挑的墳塋,中間隔著個小小的山崖,就這麼遠遠地並排而立。
她想起在梁宅里見過的曲夢枝和梁同康。曲夢枝帶著崇敬的依賴目光依稀還在眼前,梁同康的疼寵似乎還未褐色,可這個她全心依賴仰慕的男人,卻是她一生悲苦的源頭,她知道真相時應該是絕望的吧?否則不會不管不顧替祁望盜出了明璽和虎符。
如今,橫在這兩座墳塋間的山崖,便是天塹,不論上天入地,二人不會再有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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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祭完梁俊毅,又慢慢走到對面山頭的墳塋上,同樣是焚香奠酒。
「我應該帶筆和紅漆來的。」霍錦驍看著碑上被風雨侵蝕得有些褐色的字跡,情不自禁地伸手撫過。
祁望的字跡,一筆一劃都入骨,曲夢枝生未嫁人,死入祁門,成了他的妻子。
如今,不知是否相遇?
「心到便可,何必拘泥這些。立碑修墳,都是做給活人看的。」東辭的聲音響起,像山間雨露,冰涼潤耳。
她轉頭一看,這人已經蹲在墳旁拔草。轉眼已近一年,墳頭四周已經長出荒草,墳前的石板下也竄出草芽來。
算算時間,再過一個月,清明就到了。
「你別過來,披風這麼長,沾到泥麻煩。」
見她蹲過來幫忙,他揮手趕人,又加快了手上動作,轉眼就將雜草拔走泰半。
「沾到了泥洗洗就好。」她還是抱著披風蹲下,沒讓他一個人辛苦。
兩人拔了陣草,忽聞身後傳來窸窣輕響,還未轉頭,他們就聽到沐真帶著急喘的聲音。
「師兄,師姐,快加奕和宮。王爺有急事找你們。」
「出了何事?」東辭扶著霍錦驍站起,斂了眉問道。
「京城五百里加急,皇上病重。」
霍錦驍心頭一驚。
皇上病重,太子又不在京中,若是有個萬一,便又是腥風血雨。
「放心吧,京城由鎮遠侯姜夢虎把守著,他原是王爺麾下大將,又是太子妃的娘家,有他在,京畿重地短時間內應該沒問題,不過我們也要儘快趕回。」東辭一邊說,一邊將她手心的泥土擦去。
「嗯。回去吧。」霍錦驍臉色無異,只淡淡應道,轉身扶著東辭往山下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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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中下旬,沿海城市的雨季降臨。綿密的雨一路下著,沒完沒了,人像潮霉一般。山路兩側的梨花盛開,被風雨打落,鋪了滿地細白的花瓣,馬蹄踏過,便紛紛揚揚飛起,像陣白霧。
嘚嘚嘚——
十多匹馬飛縱而去,往兆京急行。
太子霍翎已先一步回京,霍錦驍隨著父母,帶著東辭和雲谷諸君,晚了幾日出發,輕裝策馬,遠赴兆京。
她已經有六年沒回京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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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繁華,街敞巷深,高門候戶比比皆是,處處開闊,不再是三港小城的恬靜,也不是漆琉的熱鬧,它莊嚴肅穆,是一國之都,透著與他處不一樣的氣勢。
霍錦驍在四月中旬趕到兆京,住進皇帝賜下的晉王府邸。
急情已除,皇帝重病不過虛驚一場,急病是真,但在他們趕到京城前已經康復泰半,只是身體到底不如從前。魏東辭被召進宮替皇帝診治,皇帝瞧見他又不由想起二十多年前的舊事,想起他父親魏眠曦,心情複雜。
霍錦驍在到京城的第三日,便隨霍錚俞眉遠奉旨踏入金鑾殿接受封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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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安對女子束縛較之前朝已經松泛許多,這麼多年下來不乏女子為國效力,入朝為宮的消息傳出來,但像二十年前俞眉遠那樣征戰沙場,掌一軍帥印的女人,二十多年來還未出現第二個。
如今,霍錦驍成為這第二個傳說。
雖未得帥印,未掌帥旗,錦梟之名卻已遠傳兆京。
她著戎裝入殿,在殿前拜倒,行的是軍禮,鐵骨錚錚,臉上稚氣全褪,叫坐在龍椅之上的霍汶一陣恍惚,仿如看到多年之前的俞眉遠,也讓站在兩側的文武百官側目。
東海大定,論功行賞,犒勞將士,首當其衝就是晉王一家。
此番海戰,前後足有五年,晉王之功最大,然而霍錚身份本就尊貴,功勛累累已封無可封,他又不愛名利權勢,功成身退便要將兵權交回,所以全部的賞賜,最後都落到霍錦驍身上。
「晉封永樂郡主為永樂公主,賜公主府邸,封地昌平。」
霍錦驍霍然抬頭,剛要開口,卻得母親暗示——封賞未完。
「封,魏東辭為安樂侯,賜安樂侯府,食邑永享。」
「賜婚永樂公主與安樂侯……」
「……」霍錦驍傻眼。
沒人告訴過她,會有這樣的封賞,她不應該回來的。
偷眼看向魏東辭,他和她一樣懵然,顯然,他們都不知道這件事。
聖旨十多道,道道降下,最後一道聖旨,是給太子霍翎的。
皇帝霍汶身體已不如前,加之急病嚇壞皇后江婧,他雖病癒,皇后卻因此累倒,故他考慮數日終作決定,退位太子。
滿朝文武皆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