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盛事(下)
天家賜婚旨意既下,霍錦驍無法再逃,只能乖乖呆在兆京。婚期很快議定,六月十二,就在太子登基大典后一個月。因著這兩件事,整個京城的貴圈就像水入油鍋般沸騰了,每日往晉王府遞送的帖子雪片似的飛,一大半都是京中諸府女眷邀請她去參加什麼花會詩會。
霍錦驍不耐煩參加這些,通通拒之門外,就只去宮裡見了太子妃姜桑梓和三公主霍熙平,再來就是拜見幾位舅舅,見見堂表兄弟姊妹。她外祖、前工部尚書俞宗翰兩年前病逝,如今俞府已由俞章敏當家,也已年近五旬。接任俞宗翰之位的,正是她的表舅徐蘇琰,她母親俞眉遠娘家唯一還在世的兄長。
馬車軲轆碾過石板路,在兆京的街巷間慢悠悠駛著。
「那裡,是鎮遠候府。」俞眉遠掀開帘子,指著不遠處宅子道。
霍錦驍看到朱紅大門外的一對石獅威風凜凜守著。
「那原來是靖國候府,也就是東辭他父親的府邸,後來他父親犯了事,滿門被滅,皇上就將府邸收回賜給了鎮遠候姜夢虎。如果沒有那場叛亂,東辭應該在這裡長大,學文習武做個世子。」俞眉遠目光飄得遠,人生匆匆數十年,而她活了兩輩子,愛恨已遠,所有的過往也不過掌中流沙,慢慢從指縫裡流走,不知哪一年會被她徹底遺忘。
「娘,您與東辭父親……」霍錦驍小心翼翼地問道。過去的事,她只知道些輪廓,長輩們對此諱莫如深,這是她唯一不敢問父母,也不敢問東辭的事。
「想聽?」俞眉遠捏了下她的鼻尖,「過來,我給你講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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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一講就是半日,霍錦驍的唏噓才剛起個頭,馬車就停了。
霍錦驍從馬車上跳下,再扶母親下來,問道:「娘,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
她們的馬車停在俞府對面的宅院外頭。
「來看你的嫁妝。」俞眉遠言簡意賅。
「我的嫁妝?」霍錦驍納悶極了。
俞眉遠拉著霍錦驍往裡走,宅子的門已被打開,門口候的人穿金銀杏紋的褙子,梳油亮的頭,笑得溫柔。
「馨姨,這些年辛苦你照管宅子了。」俞眉遠一見她便格外溫和。
「王妃說得哪裡話。」周素馨卻抹抹眼角,眼眶通紅,她是俞眉遠母親的陪房,從小看著俞眉遠長大,感情非常人可比,「這位就是永樂公主?」
「你叫她錦驍吧。」俞眉遠扶著周素馨進園。
「馨婆婆。」霍錦驍乖巧喚人。
「使不得。」周素馨忙搖頭,目光卻不住地望著她,「真像……像王妃小時候……」
俞眉遠笑了笑,和她敘了幾句家常,便轉而朝霍錦驍開口:「這個園子和對面的俞府原是東西兩園,全是俞家的產業,我出嫁之時,父親把這個園子作陪嫁給了我。當初我在京城所有的陪嫁,都在這裡面,還有從你十歲開始,我就讓馨姨替你在京中置辦的嫁妝,也全都放在這裡了。」
俞眉遠幼時失恃,沒有母親替自己操持這些,所以她出嫁時嫁妝雖豐厚,卻都是現打的東西,值錢是值錢,但失之精巧。嫁妝這東西,還是要早早準備的好,譬如一張拔步床,若想找好料子,再算上打造時間,沒個兩三個年都出不來。
「……」霍錦驍怔怔看她,顯然沒能緩過神。
園子很大,打造得很別緻,因為沒有住人,她的嫁妝直接堆在了各園的屋子裡,別的不說,單是那一套五罩的楠木漆彩鳳麟拔步床與整套的妝奩櫃椅,其精緻程度已叫她瞠目,其他東西就更別提了,田契鋪面一樣不少,這些還只是她母親的。她父親那頭另算,再加上宮裡替她備下的嫁妝,她幾位舅舅送過來的禮……她十根手指頭算不過來。
她知道父母手裡銀錢寬裕,但也從沒想過寬裕成這般地步,畢竟從小到大她雖不愁吃穿,但飲食起居也沒比普通人矜貴多少,她對這園子的價值沒有概念,只在心裡想著,這麼大一個園子,又在天子腳下,那能折成多少艘船,供燕蛟過活多少年?
「這幾年你與東辭走得不易,那孩子因為父親的關係受了不少罪,雲谷對他有愧,好在苦盡甘來,你們可要好好的。」俞眉遠拉著她的手,細細地叮囑。
「娘。」她忽然環住母親的脖子,捨不得放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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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錦驍這廂忙壞,魏東辭那頭也沒落個清閑,每日只做一件事——籌備婚事。
安樂候的爵位原屬長寧長公主的嫡子左一江,五年前左一江回了蒼羌為王,已經不可能再回大安,這爵位和府邸便空置下來。皇帝將此爵位賜給魏東辭,有幾層含義。一來是謝他平定東海之功,二來也是讓他有個好身份能迎娶霍錦驍,三來這安樂候原就是虛爵,空有名頭,並沒實權,最適合魏東辭。
天家行事從來諸多斟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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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元二十五年春,太子霍翎登基為帝,改年號天元為祥安。
登基之日,太子妃姜桑梓接掌六宮金印,同日冊封為後,戴九瞿鳳冠、著鳳袍,與天子同登天壇祭天。
六宮獨尊一人,新帝未納一妃一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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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安元年,六月十二日,大吉。
永樂公主大婚。
因有公主之名,霍錦驍從宮中嫁出,提早三日便搬進昔年霍錚所居的昭煜宮。
她的大婚,由新帝霍翎親自主持。
七瞿鳳冠、彩鳳霞帔,盛裝而出——
十里紅妝鋪就山海盛事,一生只這一次。
十八年風雨,再濃的情,也只如細雨,潤物無聲,不為外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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咻——
煙火騰空,在黑夜炸出華麗星芒,觀禮的賓客發出陣陣歡聲。
魏東辭擁著霍錦驍站在九霄閣的最高處,看這一夜煙火繁華,空氣中傳來濃重的煙火氣息,乍亮的光芒將樓閣下圍著的賓客的臉龐照得明明滅滅。
來的很多人,都是江湖的朋友。
離了皇宮,婚事便由他們作主。
不期然間,有張臉被煙火照亮,霍錦驍一怔,朝閣樓外探去,頭上珠玉晃出清脆聲音。
「怎麼了?」東辭問她。
「我好像……」霍錦驍不太確定,「看到阿彌了。」
「按你的吩咐,燕蛟負責了這次東海朝貢之事,不過來的是丁鈴,她沒說巫少彌有跟來。」東辭拉回她。
光芒已去,樓閣下的人又隱入黑暗,煙花再起之時,她找不到熟悉的人。
「可能我眼花了吧。」霍錦驍回身,倚入東辭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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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煙花重,不過天明清。
第二日,安樂候府的下人遲遲未見新主子起身,到了晌午方前去喚人。眾人在屋外喚了幾聲,不見屋裡有人搭理,宮裡派下來的教管嬤嬤不高興,便親自推門——
新房之內,早已空無一人,只剩燃盡的龍鳳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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兆京城郊的官道旁,兩人牽著馬緩步行著。
「還不肯說要帶我去哪?」霍錦驍挑眉望東辭。
嫁衣已除,她仍舊一身素簡打扮。
「南疆,蒼羌。陪我去找個人。」東辭將手裡的野花插/在她髻間。
她撫撫鬢,笑出嫵媚顏色:「找誰?」
「雲照,原來的蒼羌國師,把我從蠱蟲窟里救出來的人。」東辭道。
霍錦驍步伐一停:「找他做什麼?」
這個人,她聽說過。那天她母親與她說起二十幾年前的舊事曾提及這個人,如果她母親沒有料錯,這個人是當初讓東辭父親與她母親重生之人。
身懷大能之士。
「知道重生嗎?」他問她。
她點點頭,雖是一知半解,但她並不陌生。
「你母親,我父親,還有前蒼羌王扶瀾,兩國之後姜桑梓與江善芷,都曾因此人改命,不是重生就是易魂。你不覺得奇怪?他在救我之前,也曾問我可願重生。」東辭斟酌著字句向她解釋。
事情太過匪夷所思,三言兩語很難說清。
「所以……」她蹙了眉。
「其實在接東海之事前,我就已經找左一江著手調查此人。此人全名穆雲照,在蒼羌輔佐扶瀾多年,據說極擅巫蠱之術,但年歲與來歷均無法考,且容顏十年如一日從未改變。這麼離奇的事,江湖上應該有傳聞才是,所以我四年前就在三省散布消息說要尋找此人,前幾天,才有確切消息傳回來。」
「你找了四年,前幾天才有消息?」霍錦驍神色漸凝。以魏東辭如今地位與人脈,連他都要花四年去查的人,必定十分棘手。
他點頭:「此人在三十八年前,掘開了南疆巫氏一族的聖墳,將巫家聖女的屍體盜走。」
「巫氏一族?」她越聽越糊塗。
「巫氏起源於東海,原是海上化外之民,傳言身負秘術。後來不知為何族中分裂,巫氏一族一半進入陸地,輾轉流落南疆,另一半則繼續留在了東海,被後人稱作東巫與南巫。被盜走的是南巫聖女巫廣夜的屍體,盜墓的時間,正是巫廣夜葬下后的第七日。」
「等會,你說……巫氏……姓巫?」霍錦驍想起巫少彌。巫這個姓,很罕見。
「你徒弟,可能是東巫後人。」東辭替她說完。
「……」霍錦驍一時間難以消化這些怪力亂神之事,沉默半晌才問,「那我們為何要找穆雲照?」
「因為他在找可以重生的人。他找上我父親,找上扶瀾,找上我,最先問的問題,都是重生。不過到目前為上,據我所知,只有我父親與你母親是重生的,姜桑梓與江善芷因為扶瀾的關係只是易魂。我不知道他到底有何目的,但他肯定在找下一個重生的人。」東辭拉起她的手,認真道,「小梨兒,你想沒想過,如果沒有我父親與你母親的重生,我和你都是不存在的。換言之,重生便是逆天改命的事,於不幸之人或者是幸事,但對其他人而言,也許並不公平,因為會改變太多。如果有一天,有人重生回去,又把曾經的一切抹除,那麼我和你呢?可能消失,可能分開,可能永世為仇,也可能我們的這一生,已經是被人改過的軌跡,我不希望你我的命運捏在別人手裡可以隨意塗改,所以我想找他查清楚這件事。」
「況且……」他話鋒一轉,「我一直覺得這幾件事和我們是有牽連的。你外祖母娘家徐氏,祖上從事盜墓,並非正經商人,而徐家送給你外祖父的那盞往音魂引,正是南巫鎮墓之物。我懷疑當年協助穆雲照盜墓的人,是徐家先祖。」
往音魂引二十多年前在桑陵之役中被她母親遺失,燈中蠱王魂引不知為何又落入穆雲照之手,最後拿來救了他。
被他這麼一分析,事情越發複雜,霍錦驍攥緊韁繩,神色逐漸凝重。
「你想如何找他?去南疆嗎?」
「先去南疆,再去東海,除了要找穆雲照之外,還要找到下一個被他挑中重生的人。」魏東辭牽起她握緊的拳頭,淡道,「放鬆些。」
「去東海?尋找東巫?」她不解東海和下一個重生的人有何關係。
「東巫只是其中一個原因,我只是懷疑下一個重生的人可能在東海。」東辭說著忽然停頓。
「你為何會有此懷疑?」她問道。
「小梨兒,你可知,不是所有人都能重生的。只有執念最深的人,方可聚執念改寫輪迴,這一切必須在此人生前最失意之刻進行,他死後才會重生。而他的重生,會影響周圍所有人的命運,當初你的母親就被我父親影響了,以至整個大安朝都受到波及。所以他也在找具備重生資格的人,而東海最後一場戰事爆發之前,有人在石潭見過他。」東辭慢慢地引導她思考。
「他也進了東海?如果不是為了東巫,那是為了找重生的人?執念至深之人……」她沉吟著。
整個東海,執念最深的那個人,在她的記憶里——
「東辭,你該不會想告訴我,穆雲照看中的人是……」
「應該是他。」東辭點頭。
「……」霍錦驍忽然不知該喜該悲。
「小梨兒,你記住,在我們知道穆雲照的打算之前,這個人一定不能死,無論如何,我們都要保著他的命。」
東辭的手緊緊一握。
生或死,從來不是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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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海,荒島石洞。
幽深漆黑的洞中只有窄小洞□□進的些許光芒,洞里潮冷,石壁上的水一滴滴落下,發出單調的嘀嗒聲,像心跳般。
分明已是入夏季節,東海早就熱了,可這洞里還是陰冷如冬。
「閣下是何人?」沙啞聲音響過,略有些清嗽。
說話的人靠著石壁坐著,抬頭借微弱的光芒打量站在洞中央的兩個人。
一男一女,男人穿著薄薄的廣袖白袍,長發半綰,容顏清俊,似玉琢而成,又如雲光曦照,反觀其後跟著的女人,一模一樣的廣袖白袍,容色雖美卻如冰刻,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墨玉似的瞳眸眨也不眨,就像一尊活著的屍體。
「在下穆雲照。」他報上名姓。
「怪力亂神之事,我從來不信。」地上的人頭朝後一仰,懶懶斜去。
他人都沒死,就要他重生?簡直無稽之談。
想著穆雲照剛才說的話,他無動於衷。
「無妨。此物贈你玩耍吧,巫氏秘法,以血養之,聚執念而改,或能逆轉輪迴,我也沒試過。」穆雲照一笑,便如清風明月。
他接過穆雲照手中之物——十八子佛珠,珠上佛頭是猙獰苦面,如浮屠地獄苦苦眾生。
「不過,即便你異魂而歸,也不見得就能得償所願,世事往往出人意料,有時候就算你願意付出最大的代價,卻未必能得到你想得到的東西。你可要記住,若是敗了,你的生魂,就是她的食物。」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