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殘霞篇 來客
長安城有許多風景秀麗的地方,皆地勢較高,開闊疏朗之地,所以以「原」命名。北邊的龍首原,乃大明宮所建之地,西邊有細柳原,東邊曰樂游原,白鹿原,南邊便是文人墨客最愛去的神禾原和少陵原。肅王長眠之所便是少陵原。少陵原以少陵為名,長眠著漢宣帝最深愛的皇后許氏。少陵與漢宣帝的杜陵對望比鄰,二人因為種種原因未能同穴而眠,但也足以寄託思念之情。
肅王雖然因罪自裁,但顧忌著雍王的面子,聖上並未追責,反而允許他和沁陽郡主合葬。長安城裡的達官顯貴在城外皆有私宅別墅,作為休沐和歸隱之所,城南風景絕佳,南山遙望,地勢疏闊,嘉木繁蔭,自然彙集了不少重臣貴族的別院。雍王府的別院恰好就在少陵原與神禾原之間的樊川之上,不遠就是終南之山,清幽獨秀,草木萋萋。
天後和聖上寵愛長孫,光順自然也隨著去了洛陽。雍王府空蕩蕩的,孤寂無聊。自他們走後,暮貞便搬到這裡來住。李賢仿照後漢舊殿之名,將別院取名為「卻非」。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是是非非必然是要經歷過才能明白,如何能提早預知,「卻非」於未醒呢?
氣候日漸炎熱,院后種著許多蘭芝芳草,雖已過花期,但仍有馥郁香氣傳入室內。她繞過假山,走過曲池,來到後院的小屋之中。小屋在曲徑深處,對著一片鬱鬱蔥蔥的靜林,時有鳥鳴嚶嚶,或有風吹影動。小屋後有一池碧水,萑蒲菱藕,水物生焉,幾隻清鳧遊盪在水中,頗有閑逸之趣。
這裡是李賢專門為了她而建的,外面四時流轉,這裡卻沒有寒暑之分,好像獨立而成的另一方天地。
一日,正在小屋中撫琴,忽有僕婢前來稟報,說有客來訪。
她所結交的人甚少,大多都去了洛陽,就連阿姊夫婦也不例外,所以實在想不出會是誰?疑慮重重之下,讓婢子將客人請到這裡來。
曲曲折折的小徑之上,一個麗人穿花過葉而來。待走近時,才發現是太子妃裴玉娘。
她是個動人的女子,身形修長,面容姣好,走路的儀態都是裊娜卻不失莊重的。今日的她沒有往日裝扮的那樣繁複華貴,只斜斜疏了一個墮馬髻,上面簪著兩支金簪,壓著一枚華勝。襦裙蹁躚,卻不是時下最流行的石榴裙,而是素凈的月白松香間色裙。
她的到來,讓暮貞頗感意外。記憶中除了宮宴上的那次誤會,或是寥寥的幾次宮中碰面,實在找不到太多的交集。
若知道是她,也不會這般無禮,自然是要去正堂拜見的,畢竟她是儲君的妻子,而不是尋常人家的妯娌。暮貞頗覺尷尬,行禮之後,相邀去前廳說話。而裴玉娘卻是搖了搖頭:「此處真美,之前總聽說你高潔不俗,如今看來果然不錯。」暮貞自然不會信以為真,畢竟長安城關於她的傳言絕對不會這樣友善,人們更願意相信她是個長相怪異,非我族類的妖女。
看到暮貞不置可否的笑容,裴玉娘秀眉一揚:「不信么?可是確實有人這樣說過,你不好奇是誰嗎?」
暮貞笑著搖了搖頭,頗有些寵辱不驚的意味。她生得清冷美麗,除了那雙眸子別樣嫵媚,其餘地方看上去確實有些出塵脫俗的感覺。裴玉娘心中五味雜陳,說不清到底是一種純粹的欣賞,還是夾雜著私情的嫉妒。這麼多年,她好像還未這樣注意過一個人。她是裴家的長房嫡女,自幼便受到了清貴嬌養,所有的一切都是唾手可得,將來的夫君必然非富即貴,何曾會嫉妒另外一個女子。可是,這個異族女子確實出現了,也確實佔據著她人生的很多篇幅,讓她無法忽略。
「他一說起你,便是滿眼的柔情,他說你是長安城中,甚至是天下最純潔無垢的人,慈悲善良的像是廟裡的菩薩。」說這句話的裴玉娘看著案上焚著的一爐香,裊裊煙氣彷彿凝結了時空,無端讓人清凈。長睫之上閃爍著略顯失落悵惘的情緒,美麗的眼睛里含著風露清愁。
說到這裡,暮貞明白了裴玉娘的所指。這樣平靜地語氣說著自己丈夫對於另一個女子的戀慕,暮貞都覺得詫異。她只有沉默著,為裴玉娘添了些茶水。
茶香濃郁,沒有加任何東西在裡面,只有水的甘甜,茶的清香,這般回歸本味,倒是別有滋味。
「茶很香,可我記得,明允喜歡加些香草進去。」玉娘飲了一口,讚歎了一句,卻看著暮貞的眼睛問。
想起了之前她和李賢的關係種種,暮貞不免尷尬,便回答:「他開始也是喜歡加東西的,後來便也不喜歡了。只說奪走了茶本來的滋味意境。其實很多事情,太過繁雜反而不好,不如刪繁就簡,回歸本源。」
「刪繁就簡……回歸本源……」玉娘念了一句,唇角揚起了一抹寂寞的笑容,「和他說得……一模一樣。」這裡的他是指誰,暮貞並不確定,疑惑的看著玉娘。玉娘並不願多賣關子,直言為她解除疑惑:「太子也是這樣說的,他臨走之前,說了很多。我和他自成親以來,還未說過這樣多的話……」
暮貞嗅著茶香,示意她繼續說下去。畢竟若非無緣無故,玉娘不會驟然前來。
如此通透的女子!玉娘看了一眼,暗暗讚歎:「太子病染沉痾,自覺時日無多,這些我不想諱言。」言及此處,玉娘的眼中盈盈有淚,她努力忍住嗓音的顫抖,保持著端雅的儀態,「之前只覺得明允出類拔萃,芝蘭玉樹一般,卻從不知道,太子亦是風姿獨秀之人。他心性慈悲,性格溫柔,即使不愛我,但是卻也從未對我有過半分唐突不敬,不納姬蓄妾,只說此生必不讓我受委屈。我們的日子,算得上相敬如賓了。」
一個男子能給妻子最大的安全感,莫過於此。也怨不得此時裴玉娘的眼中,藏不住的柔情蜜意。
她繼續說,絲毫不考慮暮貞是想聽還是不想聽。顯然,雖然是別人的故事,但是暮貞還是願意去體會這樣的喜怒哀樂。
「我知曉他心中一直有個人,有時他會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書房裡,也不看書,也不處理政事,只是對著一個白玉雕像發獃。聽下人說,那是個雕刻的極精緻的女佛之像,眉目栩栩如生,是太子殿下的摯愛。我也是好奇,一日趁他不在,拿出雕像一看,你知道它生著誰的面容?」
答案不言而喻,暮貞垂眸不言。
「以往只是奇怪他為何總愛去佛寺,知道了這個秘密后,跟著他去了一趟寶昌寺,一切便就全然明白了。現在想想,那佛像雕刻的真的很好,很像你,也不知他究竟花費了多少時日……我並不誤會你們有什麼,他秉性高潔,有此心意,必然只會深藏在心中。可是,我還是很痛苦,之前心裡的那個人娶了你為妻,而現在好不容易愛上的人,心中還是只有你一個……」
「……」暮貞準備開口,卻不知如何開口。
「他並沒有刻意瞞著我,反而對我說了很多話,就在去往洛陽的前一天。他說,也許撐不了多久了,若是他去了,讓我一定照拂於你。你在長安城的親友不多,心中一定孤獨苦悶,我可以前去找你說說話,也好兩個人都不寂寞。我只問了他一句『那麼我呢?』,他說我可以改嫁他人,不用為他守著。大唐寬宏開明,只要我想嫁,自有權力選擇自己的生活。」
話到此間,她再也抑制不住的淚水滂沱。剩下的話,說得凄楚可憐:「我不會改嫁,不是為了太子妃的虛名,我只想守著和他的一切。以前不知道什麼是愛,錯把欣賞當做是愛,但其實不是,愛就是愛。他受病痛折磨,我只恨不得病在我的身上。他咳嗽整夜整夜睡不著,我便守在他身邊,自己也不睡。就連他喜歡別人,我雖然心酸難過,卻也只想成全他的心意,幫他守好這個秘密,有朝一日,讓那個女子聽到這些……」
原來愛到深處,便會是成全。
「他不讓我告訴你佛像的秘密,讓我答應他,將佛像隨葬在他的身邊。他說隱隱記得上一世負過一個女子,必得用生生輪迴,求而不得來還,只要他拿著玉佛輪迴,下一世便能繼續償還剩下的情債。阿史那暮貞,你相信輪迴之說嗎?果真有人能記得前世之事嗎?」
她問暮貞,卻看到暮貞怔怔地,沉浸在了一種反常的情緒中。她好像被抽走了魂魄,眼睛麻木,渾身無力。
如何不相信呢?時時被那段夢境困擾,白日里過著自己的生活,夜晚繼續著別人的回憶,回憶里那個人辜負了她的愛,讓她飲恨而終。那個人說,願生生世世不再相見,可是據後來殘存的回憶,他又後悔了,他撫著她的棺木嚎啕大哭,發誓用無盡的輪迴來償還罪業,世世為情所困,求而不得。
原來是他……竟然是他……果然求而不得,無緣無分。那麼明允呢?他又該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