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洛水篇 相諾
建安二十二年,子建因為眾多事端而生生失去了寵愛,子桓如願被立為世子。從那次的事情之後,甄洛更加清冷鬱郁,她幾乎不笑,每日只躲在明瑟居中清凈度日。郭熙深得子桓之心,她天性活潑,聰穎非常,自有小家女子的靈巧。不似自己,端持自許,放不下驕傲,放不下自尊。可若是這些都放下了,拿什麼安身立命呢?
三年間,他們很少見面,即使見面了,也不過是尷尬。原本情濃的人,忽然就失去了情意,比陌路人還不如。至少陌路人是有善意的,可是他們之間只有無窮無盡的怨,還有依稀的恨。或者說,恨是單方面的,她只有失望。
建安二十五年,一世梟雄魏王曹操薨逝,子桓如願以償的即位為魏王,亦襲丞相之位,改元延康。但是這哪裡阻擋得了他的野心,此時他已大權獨攬,半壁天下皆在他的掌中,冬月,沒有人能夠阻止漢家的國祚終結,綿延四百年的漢家天下終究落到了曹氏的手中。三次禪位之後,他登臨至尊,改元黃初,定都洛陽,大赦天下。
所有人都去了新都,可是她偏偏被留在了鄴城。
冬日的鄴城氣候寒冷,夜晚衾涼枕寒,一覺起來才發現庭院里落滿了皚皚白雪。大雪仍在繼續,鵝毛一般空中盤旋飛舞,天地寂寥,彷彿只有雪花熱鬧如斯。她披著厚重的狐裘,踱至庭院之中,院中的紅梅花獵獵綻放,在一片蒼白的環境中,嬌艷奪目。甄洛命侍女折下幾枝回屋插屏,生著圓圓臉蛋的侍女年歲甚小,一團孩子氣,她看了看其他人,才想起來,留守在鄴城的除了她,就只有為數不多的老弱病殘了。他們都是被放棄了的人,不配與繁華作伴,襯不上新朝的欣欣向榮。
聽聞,獻帝將兩個姿色傾國的女兒也獻給了新帝,一併封了夫人。曹丕身邊一時間美女如雲,皆受到了無限寵愛,卻沒有人能越得過郭熙,她被封了貴嬪,在沒有皇后的前提下,她便是後宮中的絕對主人。大家似乎都忘了,新帝的正妻還活著,就在鄴城。
「曹氏出身卑微,自然喜歡以賤人為尊。憑郭熙的身份,也配!」貼身的侍女憤憤道。甄洛示意她噤聲,環顧左右,雖然空無一人,但誰又知道是否隔牆有耳呢?她的存在畢竟是個不光彩的事情,一日不死,便會讓新帝如鯁在喉。眼下風聲鶴唳,一點錯都會萬劫不復。
何為貴,何又為賤?中山甄氏百年大族,詩書世家,天下顯貴,否則當年袁氏也不會費盡心力求娶於她。可是那又能代表著什麼,袁氏一覆亡,沒有人會在意她是不是貴女,她終究像所有的戰利品一樣落入別人的囊中,以卑微之姿換得寵愛和憐惜。可惜,她連卑微都裝不好,骨子裡叫囂的驕傲讓她不倫不類。
貴女身份,除了滿腔的詩書,滿心的禮教,就只剩下一身的不甘和疲憊了。
雪還在下,一直持續到了年關,積雪封了路,街上少行人,整座鄴城空寂如死城。這個年,原來寂寞如斯,沒有丈夫,孩子也不在身邊,好像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點,她還是那個戰亂流離的孤魂野鬼。
新年的傍晚,雪終於停了下來,甄洛坐在窗邊撫琴。戶牖微敞,露著外面的白雪紅梅,手雖然冷,心卻平靜。然而就在這時,她看到了對面的屋檐下,站著一個人。平日里的衣章華美被簡樸素衣取代,頭上沒有戴冠,只以青色的綸巾束髮,儼然一個清秀俊逸的文人。
沒有想到他的到來,在這樣敏感的時候。不用想也知道,他的哥哥終成勝者,他的日子必定是不好過的。可是他卻驟然來了鄴城,來到她這裡。他們兩個之間,如果不隔著那麼多的口舌是非,該是一時知己。伯牙子期隔著身份地位,以高山流水遇到知音,如果隔著性別呢,是否能從詩的字裡行間讀出相似的心境和追求?
她沒有慌亂,反而笑了。
走至檐下,庭院空無一人,她對他說:「大雪封山,君何能來?」稀薄寒涼的空氣中,她的呼吸噴薄成團團白氣。對方亦笑得磊落:「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不知道為什麼,她的眼眶微微濕潤起來。好像看到他坐在駿馬之上,穿越萬水千山,雪裹滿了他的全身,寒氣凍結了他的眉毛眼睫。精誠所至,真的會金石為開嗎?人心有的時候只會比金石更加堅硬。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隔著空蕩蕩的庭院,他們保持著相望不相親的距離,甄洛纖纖瘦弱,卻如蒲葦一般,柔韌倔強。
「我被封了安鄉侯,趕出了洛陽。我想這一世或許再也難見到你了,所以便自作主張,北上來見你一面。」他是個赤誠之人,眼光灼灼好像能融化滿園的冰雪。當初第一次見他時,還是個倨傲的少年,她年長他許多,只覺得後生可期。也不知道何時,他已經這麼大了,多了滄桑沉穩,少了書生意氣。彈指一揮間,暗裡流年偷換。
她盈盈一拜,道:「安鄉侯的心意,甄洛感佩於心。」
他似乎想過來,扶起她,卻猶豫了片刻后,仍在站在原地。眼角滑過一行清淚,酸澀又悲傷。心中就算有千萬緒,奈何人間沒有安排之處。他遲了一步,便遲了一生。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屋宇檐角都有些森然可怖,偶爾有人聲傳來,看來仆婢們已經將年夜飯準備的差不多了。
他對著她拱手一拜,準備告辭離開,眉角眼梢因為久立,好像都結著霜花,甄洛聽到他的聲音蕩漾在寒風之中,顫顫地:「今日一別,恐相見無期,植只想說,若有來世,植定然比兄長早一步遇到你,彼時定然不會放手。阿洛,你可願意許我一個來世?」
這是第一次,他這樣唐突的稱呼自己,然而這句話像是已經在心裡重複過千百遍,他喚的如此自然。
朔風呼嘯,周身冰涼,她已經沒有知覺了。隔著霧蒙蒙的前方,她的心中反反覆復吟誦著他寫過的詩句,若有來生……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①
鬼使神差地,她點了點頭。
對方的笑容湮滅在凄風之中,他又是一拜,果決地離開。曹植以為自己必死,此為長絕,卻不想先離開的竟然是甄洛。
①詩句出自曹植的《七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