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殘霞篇 辭別
暮貞出現在天后宮中時,才剛剛散了朝,太陽剛剛衝破雲層,暈紅一片,天邊燦爛如綺,霞光映照。
可是她的心情卻並不如天色一般美麗,從咸亨二年到現在,四年時間,便過完了一生一世,倉促如斯,慌亂如斯。
臨到最後,她突然失去了之前的從容淡定,反而覺得遺憾,覺得無比悲傷。一段外力破壞的感情,放手起來,如同剜肉割骨一般。
此生誰都沒有辜負誰,唯一不可抵抗的只有命運。在面對命運時,她遠沒有明允勇敢。
天後早就預料到她會來,上官婉兒已等在了門口。她望著暮貞的眼神中帶著幾分悲憫。兩個人的婚姻走到這一步,就好像一個遍體鱗傷的人,再費盡心力遮掩傷口,也還是會被人窺破一二。她勉強維持著笑容,迫使自己一步一步走得還算從容。
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可憐可悲,她就更不能軟弱,讓人瞧不起。
「貞兒,你需要有個準備,聖上許久不過問朝政了,可是今天卻為了你阿姊的事情,發了很大的火。御史又彈劾裴珣治家不力,聖上的意思是依律嚴懲,絕不姑息。」上官婉兒很少多言,今日能出言相告,已是賣了天大的人情。
暮貞心境灰敗,並沒有如往常一般和氣友善,只是點了點頭,眼睛有幾分空洞。
所有的一切,她早就料到了。父親她無力相救,阿姊她是絕對不會連累了。讓身邊的人一個個都為自己落入險地,是她的罪業。
用自己一人,換得明允的太子之位,阿姊的平安無虞,光順的平安成長……多合算的買賣!
深深呼吸間,已走到殿內。因剛剛破曉,室內還有些昏暗。天後剛剛拆了繁重的髮髻,換了身便服。隨意歪在茵席邊的引枕之上,眼睛半寐,看不出喜怒。稀疏的晨光自窗欞中透灑進來,殿內有微小的塵埃浮動。
「若是為了碧傾的事情來求情,丫頭,這件事我也無能為力。」許久,她抬起美麗的雙眸,看著暮貞道。暮貞一直覺得她的眸子生的極美,嫵媚又充滿神采,今日才發覺這流轉的秋水中藏著無盡威嚴,威嚴中又滿含著說不出的疲憊。久在高位,她每日端持著精緻的妝容,然而畢竟不再年輕,權力的背後是說不出的滄桑。
「妾不是為阿姊求情,是來給天後娘娘告罪的。」她俯身,沉沉一拜,這樣的叩拜曾經在他們之間發生過無數次,但是這樣恐懼又忐忑的心境,卻像極了第一次拜見時的心情。那一次,她用慈愛的聲音說:「你和你的母親,很像。」宮人最喜見風使舵,天後對暮貞異乎尋常的溫和態度,讓暮貞一時成了宮中的紅人。自那次之後,她頻頻出入宮禁,若不是與李賢的這段婚姻,天後的態度很有可能支撐著她一生的榮華富貴,平安無虞。可是,這段情緣由她促成,也算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罪從何來?」天後的聲音,讓她從回憶中清醒過來。
想起過往種種,她的聲音帶著哽咽:「妾自請與雍王殿下……和離!」最後二字說得艱難,好像用盡了所有力氣。就像一塊石頭落了地,震得心口都疼痛不已。
天後支起了身子,盯著暮貞的臉,在確認她的堅定后,失望之色布滿面容之上。這個丫頭,她終究是看錯了。她的淡然不爭也意味著她的懦弱退讓,她不僅不像自己,連她的母親沁陽郡主也不像。
「記得孤曾經說過,若是你守好雍王妃的位置,一起難題都會迎刃而解。你不肯抗爭,什麼都不會得到!」天後屏退眾人後,走至她面前,聲音沉沉道。這麼近的距離,暮貞不敢抬頭去看天後的臉。只好低著頭,又拜了一次,感覺到空氣壓抑在頭頂,幾乎無法呼吸。
硬著頭皮,也想要讓這件事有所了結,暮貞伏地:「貞兒不好,讓娘娘失望了。只是前路艱難,貞兒堅持不下去了!」
「孤當年的處境,難過你千倍萬倍。若不堅持下去,如何能有今天?!」天後的語氣已經有了恨鐵不成鋼的怒意。
一殿之內,安靜的只剩下彼此的呼吸聲。暮貞閉上眼睛,心中出現的卻是佛像慈悲的笑容。菩提樹下,佛祖了悟,拿起和放下不過一瞬。進殿之前,她或許還在忐忑,可是此時卻有了計較。就算爭到最後成了天後這般地位又能如何,天後真得快樂嗎?或許天後是快樂的,但是人各有志,易地而處,她不會快樂。丈夫的猜忌和背叛,親人的離散和怨恨,兒子的誤解和離心,除了權力,什麼也沒有了!她本就是個疏散的人,從未肖想過權勢,拿一個並不羨慕的前途來誘惑,如此無力。
「貞兒一生所求,唯有父親和阿姊的平安,有了孩子后,也只想子女繞膝,安穩度日。如今父親枉死,阿姊罹難,而自己也無生育的可能……前途對於我來說,無異於鏡花水月。」
她沒有閃躲,而是迎上了天後的眸子。不過一眼,天後便知她心意已決。失望又能如何,她從來都不適合皇家,那些聽上去誘人的榮華富貴,不過對她是個枷鎖。說到底,是她當年錯了,本意用她牽制賢兒,順便給她個好歸宿,如今看來竟是害了她。
她太聰慧敏感,又太脆弱隱忍,自以為窺破了天機,便再也不肯去抗爭了。
也罷!再逼迫下去,結果只會更加南轅北轍。
「你捨得賢兒和孩子?」最後一句話做挽留,想來她已經想清楚了,該是無果。
「此生緣法已定,雍王殿下值得更好的姻緣,而孩子……他不會因為有一個異族母親而受到連累!」
天後終是無奈,撫摸著她的頭髮,聲音蒼涼:「想好去哪兒了嗎?皇家和離自不同於別家。」
暮貞的頭髮生的茂密烏黑,光澤瑩瑩,上面只簪著幾件頭飾,仍然動人心弦。
「孤做主,替你修一座單獨的尼寺,允許帶髮修行,可好?」
天後想到當年與沁陽的種種過往,終不忍心她受人欺辱,做主為她安排了後面的事情。
如暮貞所願,兩行清淚流淌出來,她叩謝恩德,久未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