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殘霞篇 和離
聖旨下達的那一天,洛陽下著暴雨,豆大的雨點敲打在廊外的青石板上,濺起水花無數。合歡花不堪風雨,落了一地。她站在廊下,沉默地看著此間風雨,內心傷痛到有些麻木。
不一會兒,風雨更烈。狂風卷著大雨侵襲而來,天陰沉地彷彿要壓了下來。天地一片昏暗,明明是炎熱的夏日,卻陡生幾分凄涼。
不遠處有個人,裹著一身凄風苦雨而來。紫色的朝服尚未換下,芝蘭玉樹的風姿即使隔著雨簾,也依舊奪目。他沒有撐傘,走得甚急,到了跟前才發現他的衣衫和朝冠都已濕透了。
顯然,他已經得到了消息。素來燦若繁星的雙眸,此時閃爍著寒涼的光,帶著說不出的悲傷和幽怨。
他顯然已經得到了消息。其實這樣也好,她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向他開口。
「聽說是你主動說的……要同我……和離?!」最後兩個字說完,他的聲音都帶著幾分哽咽,好像極不情願承認這個事實,他甚至帶著探詢的語氣。
這個愛了許久的男子,風姿熠熠到讓人無端心動的雍王殿下,以為此生必不會分離的枕邊人,他們經過了重重阻礙才明白了彼此的心意,過了今日便又成了陌路之人。彷彿一場蕩氣迴腸的幻夢,夢醒了什麼都沒有,只留有一顆若有所失的心。
她伸出手,擁抱他冰冷發抖的身體,用溫柔釋然的聲音說:「明允,放手吧,我們緣分已盡!」
他身上已經濕透,所以不會感覺到她奔涌而出的淚水。雨聲很大,自然也聽不清她哽咽的嗓音。原來,天亦懂憐人。
他回抱的雙手顫抖而用力,壓抑著悲憤的音色無比沙啞:「你說有緣,便嫁了我,你說無緣,便要離開我,對嗎?貞兒,你對我為何這樣殘忍……」他換了口氣,用悲涼入骨的調子,「就當不是為了我,孩子你亦不顧及了嗎?就當我求你可好,再給我一些時間,我會處理好一切,好不好?」
他的一字一句,就像是刻在骨血之上般,讓暮貞疼得無法呼吸。如果還有機會,她何必放棄,不過是走到了窮途末路,他不願承認,只拉著她不肯鬆手。繼續糾纏下去,牽累的何止他一人。
他的唇忽然落到了她的側頰之上,纏綿著糾痛的呼吸,噴洒著絕望的生息:「貞兒,我該做什麼才能留住你?!」
雨聲漸漸低了下去,她就著這麼近的距離去看他。不過二十二歲,長安城裡的勛貴子弟仍在鬥雞走馬,恣意妄為的年紀,他卻承擔著異常沉重的擔子,眉眼儘是疲憊。她仍記得初見他時的樣子,那個帶著英氣和傲氣的天之驕子才該是他原本的氣質。這段婚姻,折磨的不是自己一個人,他未能獲得榮耀和權勢,也未能獲得美好和甜蜜,一路猜忌,糾結,足以磨平了他所有的驕傲。
再有不舍,也該放手。
「聖旨就要下來了,再無回還餘地。明允,我一心向佛,你放手吧,就當成全於我。富貴非我願,皇家生活對我只是折磨,我不想再繼續下去了……」她若是說有半點為他的意思,以他的性子,必然更不接受。只好硬著嘴,說著傷他也傷己的話。
他的眼圈發紅,好似一隻快要發瘋的獸。
他捉住她的肩,低聲吼:「好一句一心向佛,好一句請我成全……那我算什麼,你既然無欲無求,何苦招惹我!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
肩膀上的疼痛,傳到心上,又傳到喉嚨上,她說不出話,努力忍著淚水,努力忍住想要點頭的本能。
咬牙換上了一副冰冷的表情,道:「雍王殿下身邊從來不缺美人,你的心何時只放在我一人之上。既然殿下沒有真心,又為何強迫別人的真心……說起來,走到這一步,不過是彼此相負罷了。」
聽到這些他頹然放開了她,退了幾步,苦笑了幾聲:「我對她們何曾在意過,說到底……算了,如今說什麼都是無用了。你不會信我,你也不屑於我的解釋……想不到,我們落了這樣的結局。」
彷彿傷到了極處,他哭哭笑笑,如同瘋魔一般。然後走進了雨中,走出了她的視線中。不只是雨還是淚,她的面前漸漸模糊一片,天地朦朧,萬物俱寂。
隔著雨的噼啪聲,他聽到身後響起一句低吟:「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如露如電,黃粱一夢。
不久后,他們接到了和離的旨意,與和離書一起到的,是房氏冊封的旨意。這是暮貞的意思,若芙善良溫柔,心思靈透,有她輔佐李賢,他今後的路必然更加順遂。光順自然寄養在她名下,至於張氏,隔著一段婚姻悲劇,又能獲得多少青睞呢?此後,一看到她,李賢必然會想起那個遁入空門的妻子,想來前路也不會太順遂。
她一心回長安,所以天後便允她於那裡清修。依北魏以來的舊俗,易宅為寺,雍王在城南的卻非別墅改為尼寺,只留給她一人獨居,帶發出家,遠離紅塵。
自此後,一別兩寬,各生歡喜。世上再無一個阿史那氏王妃,只有一個名喚「凈安」的比丘尼,遠離塵囂,無塵無垢。
和離后的第二天凌晨,一輛普通的馬車,踏過洛陽城的夜色,一路向西而去。城門得了旨意悄然開啟,尚處於沉睡之中的人們享受著安甜的夢境,李賢抱著熟睡的光順徹夜未能合眼。她的離開,他一直知道,為了避免離別的尷尬與悲傷,亦避免辜負她深夜離開的好意,他只有裝作不知。
西殿內,所有東西都保持著原樣,水仙簪,鑒若止水鏡……她都放在原地,一樣也未曾帶走。一起都保持著原樣,就像她不曾離開,就像她不曾來過!
怔怔落下淚來,月色如銀,萬物不變,可是心已經死了。無論她掩飾的多好,他都明白,一切不過是為了他。也許只有他有朝一日御極天下,她才能回來,自此朝朝暮暮,再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