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 殘霞篇 落髮
待到了朔風漸起之時,天子的鑾駕終於回到了長安。長安四季,唯秋日最好,天高雲闊,北雁高飛,風吹過來有些乾燥蕭瑟,但是這樣的秋風也讓終南的樹被染成或血紅或明黃或墨綠的繽紛顏色,層次分明,嬌艷可愛。尼寺中種著一株銀杏樹,秋意漸濃時,銀杏的葉子漸漸變得金黃,一日一日的落下,終究落成了厚厚的一層。她喜歡這樣安寧的美景,便不允許清掃,只放任它靜靜保持著自己的美麗。
迴鑾后的天後來過幾次,禮佛之後便同她說說話,言談之中偶爾談及李賢,對於這個性格桀驁又有主見的孩子,多少是有抱怨的。暮貞以為自己已經可以做到心如止水,但是在聽到這個名字時,止不住的心弦顫抖感傷。新太子身邊圍繞著一群文客才子,名曰為史書作注,實則對國事多有議論插手,漸漸形成了一股可以與天後的北門學士可以分庭抗禮的勢力。暮貞也不知道自己是從何處聽說這些的,但是這樣的消息確實讓她心驚不已。這些都是聖上期望看到的場景吧,雙方相鬥,勢均力敵,這個天縱英才的太子不負所望的分割著天後日漸膨脹的權力,可是,若有一日真是你死我活時,自己的丈夫是否能夠全身而退呢?他勝或者敗,暮貞並不關心,暮貞只是擔心他這個人,她只期待他平安無虞。
這遠不是一個出家人應該有的心思。她整夜誦讀佛經,一為自己保持心情平靜,一為祈禱他的平安。
第二日,夕兒為她遞上了一盅雪梨銀耳湯,道:「小姐飲一些吧,昨夜聽到你咳嗽了幾聲,入了秋氣候太乾燥,要注意身體啊!」暮貞看著她手中的湯盅,雪白的梨子,剔透的銀耳,一點殷紅的枸杞,確實讓人口舌生涎。只是……「那裡來的枸杞和梨子?」她修行為尼,飲食供應由宮中負責,雖然基本食物不缺,但由於身份一落千丈,很多東西都是不會提供的。夕兒尷尬的笑了笑,低頭道:「是前日天後娘娘吩咐人送來的。」暮貞看了看她,雖然有所懷疑,但是還是飲了。
又過了幾日,她夜裡坐禪,夕兒又拿過了一領白狐裘披在她身上:「夜裡風涼,小姐最是怕冷,快披上吧!」暮貞回頭,道:「可又是天後所贈?」夕兒遲疑了一下,肯定的點了點頭。「這樣貴重的東西,不適合一個出家之人,夕兒,明日便還了回去吧!」夕兒一愣,手停在半空之中,「這……這怎麼好!」暮貞分明看出了些什麼,冰冷道:「還回去吧,不合適。」
這一次,很久沒有新東西來。暮貞猜到了七七八八,看到不再有東西來到她身邊,突然舒了口氣。不再有牽扯,便是最大的安寧。
可惜,並不能如她所願。
一日傍晚,那個許久不見,又不敢再見的人,一身銀灰色的衣裳立在了銀杏樹下。尼寺少男子,為了避嫌,所有人都退了下去。她一看到他的身影,便慌急的想要躲開。可是他的聲音卻自身後清晰傳來,微微顫抖著,隔著許久去聽,莫名讓她心如刀絞:「你……還好嗎?」
銀杏葉子緩緩的落著,他站在一地落葉鋪就的金黃中,衣衫雖然素凈,但是眉目卻清致如畫,仿若謫仙。他消瘦了許多,也許是因為政事繁重,眉眼間藏不住的疲憊。空氣中彷彿凝上了薄霜,微微的涼,淺淺的寒,霜華消融又是絲絲的顫。心口蕩漾著重重微波,暗流涌動,不知所措。
好么,自然是不差的,至少不用擔心未知的明天,不用在別人的議論和眼光中戰戰兢兢的活著。但是她會思念孩子,思念到夜不能寐,她也會思念他,總是為了關於他一星半點的消息,徹夜難眠。
她此時穿著一身青衣,雖然不同於尋常僧尼所穿的緇衣,但是款式簡單,素凈到一絲花紋也無,頭髮簡簡單單的在身後挽著,只簪著一支木質的簪子,臉上也沒有任何脂粉裝扮。饒是這樣的裝扮,仍掩不住灼灼的美貌,姣好的像是一朵剛剛出水的芙蓉一般。聽到他問,她雙手在胸前合掌,微垂了眉眼,一派清素淡然:「蒙佛祖庇佑,一切安好!」
她有意無意的疏離,刺痛了他的眼,她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冒著多麼大的壓力才能來看她一眼。從她夤夜離開洛陽的那一天起,他便期盼著這一天的到來,回到長安后,更是日夜惦念不已。他秘密聯繫到了夕兒,只為知曉她每日的飲食起居,悄悄將東西送到這裡,她卻發現了,絲毫不領情。難不成,她真的一心出家,再無留戀嗎?
情不自禁的向她走近幾步,暮貞只慌亂的向後退去。他三步並作兩步,居然立時來到了她的面前,一下便捉住了她的手腕。那樣纖細的手腕,他胸口一片酸澀,沉著聲音道:「貞兒,你只需委屈一陣子,待到我……終有一天,我會名正言順地將你接回來。你始終都是我的妻,此生都是!」
他雖然沒有明說,但是暮貞卻忽然明白過來他最近急切又瘋狂的舉動。與天後針尖對麥芒,毫不掩飾自己對於權力的渴望。原來只是為了早日站到那個位置上,接她回去。
或許是有感動的,但更多的是擔憂和惶恐。太子的位置並不好坐,有多少太子都未能順利繼位,秦有公子扶蘇,漢有衛太子,就近便有太宗的長子太子承乾……她所期待的是他的平安和安穩,並不希望他冒失的激化矛盾,最終落到不好的結局。一想到可能出現的結局,暮貞便怕到了骨子裡。於是,她鬆開了他的束縛,帶著冰涼的決絕:「太子殿下說笑了,貧尼如今是個出家之人,一心向佛,並沒有還俗的想法。太子殿下莫要褻瀆神靈,更莫要糾纏一個出家人,以免有損清譽!」
「果然如此嗎?」他纏綿的撫上了她的發,哀痛又無奈的氣息纏繞在她的耳畔頰邊,「我不信,你明明只是被逼迫才會出家的,貞兒,我不信你能舍下我,舍下光順!」
她的發如雲如霧,烏黑亮麗,是極美的。他期盼看到她帶著十二笄,與他並肩而立的日子。
然而她的面頰卻並沒有如往日一般暈紅一片,反而更加蒼白。
「太子殿下,放手吧,貧尼……不願再回去,不願在將餘生糾纏在那冰冷的宮闈中。」
「貞兒,我知道你顧念什麼,若是有一天可以,我不會再理會其他女子,只會愛你一人。」他顯然理解錯了她的擔憂。
「那條路何其難,貧尼不願走,也希望殿下三思!」
「說到底,你還是不信任我,你真的認為我不會成功嗎?我是李唐的嫡系子孫,如何會懼怕一個深宮婦人!」顯然,他如今和天後的關係已經勢同水火了。這是暮貞最懼怕的狀況,她微微的發抖,明明知道自己勸阻不了眼前這個意氣風發的人,但是還是想用盡自己的全力。她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上看得清清楚楚,只要繼續發展下去,總有一天圖窮匕見,二人必然捨棄母子情分,不死不休。
她能做什麼,她必須要阻止這樣可怕的事情。
「明允!」她終於忍不住這樣叫他,用一雙枯瘦的手捉住他的臂膀,哀哀乞求:「求你了,一切慢慢來,需得從長計議。不要顧念我,我能有今日,都是自己選擇的,與他人無關。求你了,我只希望你和孩子能平安!」
天色漸漸黑沉,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灼灼光芒如同熊熊燃燒的火焰。這樣驕傲又倔強的他,只會讓她更加絕望。
他離開時,抱了抱她,輕輕在她耳邊安慰道:「貞兒,等我!」
然而他畢竟粗心,並沒有察覺到暮貞的絕望。目送著他的身影消失在草木的陰影后,她已經做好了所有的決定。這個決定或許徹底葬送了他們之間的緣分,或許能夠救贖他瘋狂的想法。
第二日,李賢在太子宮中得到了一個消息:帶髮修行的妻子,於昨夜落了發,徹底皈依了佛門。
彷彿能夠感覺到那一絲絲落下的情絲一點一點都落到了他的心上,卻有著千鈞之力,抑制不住的呼吸大亂,一口鮮血便猝不及防地湧出了胸口,噴了一地。宮人大亂,四下奔走,而他只覺得耳邊嗡嗡作響,眼前一黑便什麼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