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殘霞篇 血雨
暮貞的落髮並沒有如她所願一般,讓李賢放下一切,平安喜樂地當一個太子。反而,更加激化了他和天後的矛盾,人也變得更加偏執起來。
從儀鳳元年開始,母子間的鬥法便全面開始了,幾乎鬧到滿朝皆知,天下皆驚的地步。
儀鳳元年,他將編纂多年的《後漢書》注交給了聖上。這樣一部皇皇巨著,將晦澀的史書清清楚楚地理了個脈絡,註釋地清清楚楚。懂得人都知道,這是一部借古諷今之作,後漢交替在外戚和宦官的統治之中,一步步走向了衰亡,而今的外戚是誰,後宮干政的又是誰,大家都心知肚明。聖上對太子的注書甚為滿意,大肆誇讚一番后,將成果收藏在了皇宮的內閣之中。這一次的注書,也為太子培養起了心腹的勢力,他們多是飽學之士,也都不滿於女主幹政。
這個新太子,彷彿一顆冉冉升起的政壇明星。他年輕英俊,器宇不凡,最重要的是他如此睿智,如此富有才華。天子親自下詔褒獎,賞賜的布帛,金銀如流水一般湧入太子東宮。這是個明顯的信號,身體虛弱的聖上,很有可能會提前傳位給太子。大唐怕是要迎來新主了!甚至李賢自己都有了這樣的錯覺。
然而事情卻因為一個術士的入宮,而發生了改變。這個術士叫明崇儼,士族出身,相貌十分俊美。聽聞他幼時得遇貴人,學到了招魂之法。是否會招魂,不得而知,但是醫術卻是了得。他甫一入宮便治好了聖上經年的頭疾,數年來已不能視物的眼睛,也模模糊糊能看到些影子了。二聖的偏寵讓明崇儼迅速成了長安新貴,儀鳳二年,他被封為正諫大夫,允許入閣供奉,一時風頭無量,無人能及。
李賢不屑於同這樣的人打交道,在他眼裡,這樣的人與之前的李義府等並無不同,諂媚禍上,姦邪小人。
明崇儼自然也是畏懼太子的,明知道太子對他欲除之而後快的想法,自然不能等到太子登基,死無葬身之地。於是利用自己看相之能,在二聖面前大肆談論諸王相貌。直言:英王顯最類太宗,福澤深厚。又說相王旦天人之姿,尊貴非常。說到太子,只是搖頭不語。聖上不豫,久久不言。
不久,太子身世又一次被提及,並且迅速傳播開來。流言的內容自然是太子非天後親生,乃是韓國夫人之子。母子關係本就僵持,現在又涉及到身世之謎,徹底惹怒了天後。她直接命北門學士將兩本書《少陽正范》和《孝子傳》交給太子,言下之意便是太子不懂孝道,不適合當一個太子。李賢並不以為然,將兩本書轉身便丟棄開來。聽到這個消息的天後大發雷霆,進言聖上廢黜太子。
尼寺一日,世上百年。無論外面多麼腥風血雨,這裡確是一年四季的平靜無波。花開花落,草榮草枯,雪落雨停,剃了發后的暮貞,更像一個女尼了。雖然容顏依舊美麗,但是沒有人再會將她和曾經風光無限的雍王妃聯繫在一起。李賢來過幾次,只是站在外面,遠遠看她一眼,卻始終沒有走近。他可能也懼怕看到這樣的她,彷彿所有的美夢都會被擊碎,所有的願望都會成為絕望。
除了阿姊,真正來得最多的人只有三個,一個是悅娘,一個是房氏,還有一個是裴玉娘。
自從孝敬皇帝薨逝,她便一天天憔悴了下去,曾經豐麗美艷的女子如今形銷骨立,面容蒼白。她的處境無比尷尬,丈夫被追封為帝,而她卻無論如何都不會是「后」。
「除非我死了,」她笑著道,用帕子捂著嘴,只是咳,「不過也快了,生前未必風光,死後卻定然榮哀無限,我的命真好,不是么?」
暮貞這才發現,她每次來都不會碰這裡的茶杯用具,這樣的咳疾……似曾相識!
看到暮貞怔楞的臉,她點了點頭,勉強維持了呼吸的平穩:「你沒有猜錯,是肺癆。能與他得同樣的病症,也是夫妻緣分了。」因為方才劇烈的咳嗽,她的臉頰異樣暈紅,無端嫵媚。暮貞不免唏噓,曾經的鮮妍美麗就像是只開一季的花,枯萎的這樣快。心口微微疼痛,兔死狐悲的哀傷蔓延在胸口。她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嘆了口氣,和玉娘一起看向天邊的斜陽。殘陽如血,黃昏已至。
「對了,此次前來,我有東西給你。」玉娘從袖中拿出一個瓷白的小瓶,遞給了她。
「何物?」暮貞接過,細細端詳了片刻,問道。
「一種可以假死的葯。」玉娘絲毫不避諱,直言道,「當年太子……不……孝敬皇帝給我的。他說,若是有一天我不想再為身份所累,便可以飲下此葯,徹底自由。」
他從來都是個溫柔善良的男子,總是為別人考慮,為他人著想。暮貞的眼前彷彿又出現了李弘溫潤的眉眼,他看著她的目光,和煦如三月的春風,儘管病弱,他總是想盡辦法在幫她。不覺有些感傷,嘆道:「他真是個善良入骨的男子!」
「誰說不是呢?」玉娘的眼睛里泛起了瑩瑩淚光,她用手拭了拭奪眶而出的淚水,道,「可惜我用不上了,貞兒,還是給你吧,若是有一日你不想再繼續這樣的日子了,外面天大地大,去哪裡都是極好的。」
能去哪裡呢?若得心靜,哪裡都能獲得安寧,若是心不靜,哪裡都充滿煩憂。但是她不想拂逆玉娘的好意,將東西好好的收了起來。
「說來也奇怪,以前是最憎惡你的,可是現在卻只覺得,你是這個世上讓我最信賴的人了。與你說話,總能熨帖到心底,讓人覺得無比平靜安寧。這個紛擾的紅塵中,能有你這樣的清凈人兒,實在是造化之功。」玉娘笑著,用無比柔軟的眼神看著暮貞。
暮貞覺得感動,卻也更覺得心酸。
沒想到這一次便是她們最後一次的相見,那句話竟然是玉娘和她說得最後一句話。半個月後,玉娘驟然離世,容色平靜微帶淺笑。她追隨丈夫的心事已了,自此之後沒有痛苦,只有喜樂。二聖將她追封為「孝敬皇后」,與李弘合葬。玉娘說得真對,生前尷尬,死後榮寵。
對著佛像念了許久的《往生咒》,為了短短數年情誼,為了人世最後的一絲絲溫情。